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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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声兄说:“越来越证明我们搞改革、搞开放的路子走对了!”

    莫言对此深表赞成:“不打碎铁饭碗,终有一天会连稀粥都喝不上了!说得难听一点,作家玩什么‘空灵’的文字游戏,写这个‘恋’的,写那个‘恋’的,将来怀里抱着瓢去讨吃吧!”(我们分乘两辆包车去西柏林。玛拉沁夫、张承志、王安忆、张炜、叶文玲在另一辆车上。)

    “你不是也写了一篇中学生什么恋的小说吗?”我质问莫言道,“此话不是也带有自我批判的味道?”

    “试笔之作,就此一回,我还要杀回高粱地里去。”莫言咬牙撇嘴,似触动了真情,“回去之后,先写一部农村反官僚主义的长篇,请老板过目。”

    这些话题,早已经远远超出了对绿色浓与淡的自然景观之讨论,但是它的引爆点却是“发黄的草梢”。作协外联部欧洲处处长谢素娟,颇有感触地说:“你们这些作家,实在是太敏感了,从草梢的黄与绿都能生发出文学的话题来,可真有意思。”

    翠鸟鸣林,百鸟压音,谢素娟以她温文尔雅的声音,截断了“自由论坛”。我想作家们不仅仅敏感,而且具备了敢言的勇气。这是时代赋予作家们的使命,也是作家们艺术良心的苏醒。

    又一个关卡到了——这是民主德国的出境海关哨卡——前面郁郁葱葱的城市即西柏林。

    七、西柏林之思

    一道弯弯曲曲的高墙,围在西柏林的四周;水中没法打墙没关系,中间立着东、西德分界的铁丝网。在柏林西南部的湾仔湖,我就看见长长的、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把湖水一分为二。

    波茨坦大桥也变成了国界的标志,此端联邦德国,另端民主德国。在不久远的1945年7月17日,苏、英、美三国的首脑人物——斯大林、丘吉尔和杜鲁门,曾在这儿举行波茨坦会议。他们沉甸甸的脚步,曾走过这座大桥,在桥那边依稀可见的灰色楼宇中,以战争胜利者全权代表的身份,磋商着德国的未来。于该年的8月2日,发表了裁决德意志命运的波茨坦公告。

    四十二年的光阴弹指而过,这几位伟人尸骨早已成灰,而不屈不挠的德意志,却重新屹立在欧洲大地。我曾有机会去当年希特勒的国会大厦开会、午餐,并参观了联邦德国当年惨状的各种图片:倒塌的楼房,堆积如山的瓦砾,街头上架着双拐的伤兵,瓦砾前木呆呆的德国妇女。当年,苏联军队喊着“乌拉”,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把镰刀榔头为标志的红旗,插在残破的国会大厦之后,苏、美、英、法四个战胜国的军事代表,曾要求柏林市民在三天之内,必须悬挂起四个战胜国中任何一个国家的旗帜,否则将受到严厉惩处。应该说这个命令相当苛刻,柏林市民到哪儿去弄这几个国家的国旗呢?但到了规定期限,从被炮火摧毁的门垣和窗口,还是挂出来了战胜国的旗帜。对此,我曾询及柏林的德国朋友,她说这主要因为德国人有负罪感,认识到了日耳曼民族给世界带来的战争灾难。

    在柏林昔日的国会大厦的战后展览厅,我目睹了一面拼凑起来的美国星条旗,有条纹的部分似是用床单布做的,那些星星则是柏林市民用手工把布面剪碎而成,我在这面已经因年久而褪色的星条旗面前,沉思了许久。我想当这位柏林妇女战战兢兢地缝制这面星条旗时,心情会是何等痛苦!

    战后展览厅内还有战后清理废墟劳动时的模拟塑像,拉车的,搬砖的,砌墙的,都是妇女,因为战争夺走了许多德国男人的生命,这些承担清理城市断墙残壁的寡妇,为德意志的死而复生立下了卓越的功勋。

    我特意从厅内走上阳台,这座建于魏玛共和国年代的国会大厦,圆拱形的厦顶已然不见,它是被攻克柏林的炮弹炸毁的,重新修建起来的国会大厦,厦顶是平的;不需细看就能看见战争留下的弹痕,以及修复它时用洋灰填平缝隙留下的痕迹。最有意思的是,圆圆的弹痕里还有蜗牛穴居,这小小的动物从穴洞里半探出身子,伸出来两条尖尖的长须,像是在触摸国会大厦的往事……

    是啊!这座国会大厦是铭刻着许多历史记录的。希特勒上台的1933年,从保加利亚流亡到德国的共产党人季米特洛夫,被当成国会纵火案的元凶遭到逮捕。这场政治大骗局的目的,在于把德国共产党获得的五十万张国民选票宣布作废。之后,希特勒在这儿发表歇斯底里的讲演,在这儿鼓吹战争,最后在“喀秋莎”炮弹摧毁柏林时,战争魔王又在这儿的地下室迎来末日的来临。据悉,在《第三帝国兴亡》一书中,作者把希特勒的死,写在国会大厦的地下室有失准确:有更多的德国人说,希特勒死在国会大厦通往党卫军总部的空间地带,那儿至今拒绝游人参观。

    当年的党卫军总部位于柏林墙下,离国会大厦不远。时至今日,它残暴的形象已经荡然无存。一圈高高的铁丝网,把它围了起来,里边只剩下起伏不平的土丘和遮盖在上边的荒草。向导告诉我,尽管柏林地皮价值连城,但德国人还是留下了这片战争的废墟,因为这儿是过去德意志法西斯的标志。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冤魂——无论是无辜的母亲和婴儿,还是反法西斯战士,以及被愚弄到前线去的德国士兵和各国反侵略阵亡将士,都在九泉之下控诉纳粹暴行。保留下这块战争废墟,不仅对未来历史有强烈的告诫意义,还能使德意志牢记反侵略战争给予他们的惩罚。这和科布伦茨留下威廉一世的荒芜台基、德国许多北部城市留下战争遗迹,同出于一个目的:深刻反思德意志对人类犯下的错,法西斯的历史绝不能重演。

    当我漫步在西柏林最热闹的裤裆大街的尽头,还看见一座被削去了半截身子的教堂。残存教堂的下半截,四壁皆被战争烽烟熏烤成黑色,累累弹痕镶嵌在它漆黑的躯体之中,这不但和裤裆大街的建筑色彩极不和谐,和大街上秀发如云的美女也有失相称;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身穿黑衫黑裙、但被砍去了肩臂的身穿丧装的妇女,向欢乐的街头行人,哭泣地诉说着40年代的往事。

    这里,再一次显示了德意志正视历史的勇气。它在闹市区展示残缺,正是为了赢得新的完整;它在国会大厦的对面保留废墟,正是为了赢得未来的辉煌。德国人民对法西斯的历史暗夜,记忆犹新。陪同我们参观废墟和柏林墙的77岁老人施德龙,指着那片废墟深沉地回忆说:“我因为当时反抗法西斯的暴政,被盖世太保抓到这儿来审讯,对我进行了严刑拷打。许多志士经不起折磨,从楼口爬出,坠楼而死;我算是承受能力比较大、骨头比较坚实的一个,被他们打得如同一条死狗一样,掷进监狱。后来,希特勒军队节节败退,盟军在中东地区展开了强大的反攻;我们这些死囚被强拉上前线,组成代号99营的敢死队。我在突尼斯的一次战斗中被盟军俘获,盟军知道我的个人经历后,把我送到美国,在那儿我重新参加了反法西斯运动。试想,昔日这样一座杀人魔窟,还不应该留下标志吗?这个标志就是这片废墟。”

    我问施德龙老人:“您的儿女知道您的这些往事吗?”

    “非常清楚。”

    “他们持什么态度?”我追问着。

    “为了警惕法西斯借尸还魂,他们都认为这儿应当永远是一片废墟,以供人们思索未来。”施德龙老人侃侃而谈,“其实,这也不仅仅是我的儿女的态度,除了极少数的新纳粹之外,德国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认为应当正视昨天历史的丑恶!”

    老者的话,使我想起了汉堡尼娜小姐的爸爸,这位银发披肩的老建筑师,16岁时被纳粹选中,当少年鼓手,18岁时被当作补充兵源送往苏联战场,很快被俘。在我们去尼娜家里做客之前,尼娜小姐曾告诫我们不要询及她爸爸这段伤心的历史,这是因为她爸爸对此深感内疚。在家庭日常生活中,尼娜母亲和她本人,都注意不去触及她父亲的内心伤疤,因为心田流血比皮肉出血更为痛苦。她父亲在苏联战俘营中,悔恨自己来战场作战,同时祈祷上帝保佑他能平安返回家园。1945年后,他坐着敞板火车和许多俘虏一块儿被送回了德国,从此他信奉了天主教,用对宗教的虔诚,解脱自己内心的痛苦。

    施德龙老人是反法西斯的战士,而尼娜父亲是参加了法西斯侵略战争的小卒。昔日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今天却开在一条道上来了,这应当说是一部昔日历史给未来历史留下的活辞典,一部有血有泪、有骨头有肉的启示录。

    从历史的废墟走近柏林墙时,天落雨了。起始是霏霏迷雨,后来雨丝如注。在雨中参观柏林墙,心情别是一番酸楚。一个完整的德意志,大墙把它一分为二,墙上花花绿绿地勾画着现代派的画和各色油漆涂上去的标语。特别是在国会大厦附近这段高墙,已经成为一个万花筒,上面无奇不有。对这座大墙追根溯源,不能只停在战后的历史,只要拉长历史焦距,就会发现它的根子还是埋在纳粹发动的这场侵略战争。反证一下,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何以会有德国的一分为二,何以又会有这座民族感情上的绝缘樊篱?同宗同祖的血缘之情,代之以枪口相对,这实在是一件极大的不幸。因为施德龙老人说:“近视眼的德国人,才把高墙的责任推卸给民主德国呢!”这是深刻洞察了德国几十年历史的人,才能做出的公允判断。

    令人心悸的地方,是1933年到1945年纳粹时期的殉难纪念堂,这儿是祭悼法西斯屠刀下几千万亡灵的地方。进到堂前,首先看见悬在梁上的一排绞架,施德龙老人告诉我们,当年这儿是盖世太保处决反法西斯斗士的刑堂和刑场。捷克反法西斯志士伏契克,就是死在这些绞架上;在希特勒椅子下放炸弹,企图一举使希特勒及其重要党羽去见上帝的隆美尔将军,事败之后,他和那些同事也是在这儿被处死的。历史在这儿沉思,我们也在这儿沉思。中国作家们低垂下头颅,向这些正义的灵魂致敬!向千百万冤魂默哀!临行以前,我们已准备好一个小小花环,此时把它摆放在纪念堂的花丛之中,以表示中国作家们对这些正义之躯沉痛的悼念。

    西柏林的雨还在下着。

    似低泣,似痛哭……

    八、中国“鬼洞”纪事

    关于厉鬼的形象,我还是儿时在一座破旧庙宇中读小学时看见过,那是画在墙上的阴曹地府图。没有想到远在联邦德国的“幻想世界”,再次目睹了中国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比儿时看到的阴曹地府,不但形象逼真,而且会发出声音,还会做出许多人间没有只有十八层地狱中的厉鬼才会有的狞恶表情。

    离开西柏林去南方慕尼黑之前,中国作家再次在波恩停留,参加为期5天的“波恩中国文学周”。开会的空隙间,驱车去了位于波恩和科隆之间的“幻想世界”。这是欧洲第二大游乐园,其中有模拟的世界各国城:墨西哥城、美国城……中国城则以中国的园林式建筑,被浓缩展示于“世界城”之中。

    去“幻想世界”那天,是5月28日,适逢悼念耶稣的日子;尽管波恩、科隆各大学都休假,机关也停止办公,蝼蚁般的人群奔往各地教堂,但“幻想世界”的游客依然很多,根据售票显示的情况是:比平日人数略微减少,今日游客4万。

    中国作家当然要领略一下中国城的风采。在这个领地里,有亭台楼阁,亭台中肃立着孔圣人的塑像;但最吸引各国游客的不是外部世界的东西,而是“中国城”内的“鬼洞”。游客走进一个山洞口后,是迂回的S形铁栏,这是防止游客拥挤而设置的,类似中国公共汽车站为使旅客鱼贯上车,而用铁栏围起来的狭窄夹道。一辆往返于“鬼洞”内外的敞篷列车,不断把旅客一批批拉走,进入“鬼洞”去与升入天堂之鬼和走下地狱之鬼同伍。

    鬼洞阴森森的,游览车缓缓驶进洞内,即见青面红发巨齿獠牙的恶鬼,向你招手狞笑,笑声在洞内引起沙沙回声,使人毛骨悚然。有从阳间跌入阴曹之感,恶鬼中有油锅烹的,有上刀山的,有铡刀铡的……形态皆凄厉万般,以示人间行恶者必遭恶报。游览车的另侧,是那些升入天堂的鬼群,有的斟酒,有的唱戏,有的理须……气氛犹如阳间世界,以示人间扬善者必有善报。使我记忆犹新的是,鬼洞中的音乐还囊括了岳飞的《满江红》唱段:“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女鬼,身陷汪洋之中,披头散发地向空中摇着手臂呼救,似在隐喻岳飞升天堂之后,南宋无数百姓在辽邦屈死的鬼魂,在向岳飞呼救。对此,我最初觉得有点好笑,觉得在“鬼洞”中唱《满江红》有点不伦不类;细细品察,方觉有点大汉族主义的味道。当游览车从牛头、马面、张着巨口的恐龙和吐信的毒蛇中间返回阳间,我才知道这个中国城及其“鬼洞”,是由台湾人设计并施工的。

    外国游客走出“鬼洞”,像是看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一样,喜笑颜开地谈论着。我则心情郁郁,被沉重的失落感所笼罩,因为世界城中的其他城,没有这样一个“鬼洞”;而只是中国城享受到了这种“光荣”,殊不知展示的东西皆是陈旧的“国粹”,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正好投合某些西方人的胃口,这是设计和营造者的浅薄与低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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