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幻想世界”返回真实人生,似感十分疲累,颇有“鬼洞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看高速公路上你争我夺拼命加快的“奔驰”,对应一下“鬼洞”中之牛头、马面,心里五味倶全,真是说不出来的惶惑之感。
回到寓所,拨通了波恩通往维也纳的电话,在电话中对张洁骂街。
张洁说:“你是怎么了?”
“游了死鬼洞,想起了活鬼!”
“什么死鬼活鬼的?”她愕然。
“7月到维也纳再和你说吧!”
“现在就说。我在听着!”
“不行,电话费用太贵!”
“你这个人……”她的脸一定气白了。
“再见——”我挂电话。
莫名其妙!连我自己也不知在干些什么。当天晚上,波恩黄凤祝先生招待中国作家们进晚餐时喝茅台。我忘记了应有的礼仪,拼命和别人碰杯,晚上倒下便睡,一觉睡到太阳照耀波恩。
九、S先生与赛德尔夫人的肖像画
据说,人酣睡之后的清晨,是理智绝对战胜感情的时候,仔细回味昨天游“鬼洞”的心路历程,似不仅仅由“鬼洞”刺激而带来的感情宣泄。
在波恩的“中国文学周”上,心中已涌起阴云。尽管主人S教授,亲临会场主持会议,并由其学生用德文朗诵了每个中国作家的小说。仍感中国当代文学,受到不应有的礼遇。比如:在文学周开幕之前,玛拉沁夫代表中国作家要求德国朋友在用德语评论中国文学时,中国能配备翻译译明要点。S教授表示接受这一合理要求,但当研究当代文学的德国朋友,在讲坛上作长篇发言时,不懂德语的中国作家此时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好像我们这些作家,都是为S教授的权威形象而停留在会场的木偶。对不起,中国作家的身价并不那么低贱,像高晓声、张承志、莫言、张炜、叶文玲、王安忆……都可以堪称国内知名作家,让这些活人在台下当聋子,当陪衬,当垫脚石,这不是中国作家的性格。于是,我带着这几位兄弟小姐妹,从前排起立悄然退场,出于起码的礼仪,会场上只留下玛拉沁夫和随团翻译金弢。酿成如此的后果,责任并不在于中国作家气盛,而在于会议主持人自食许诺,把中国作家视若摆设。中国固然比联邦德国经济上落后许多,但我们的国格和人格并不卑贱;中国人个头儿或许比西方人矮一些,国格和人格却不比西方人低一分。我们是很欣赏德意志的严肃认真,而不能容忍S的轻薄和傲慢。
其实,有的被冠以汉学家雅号的人,恰恰和这个雅号并不相称,对中国当代文学他们知之甚少,言必盛赞诗人××,除此之外,不知中国还有文学森林。其实,倒是那些汉学系的学生,博览中国当代文学,能谈出一点门道来,确是一个事实。
一天,在餐桌上高晓声对此直言不讳。他说:“S教授!你并不太了解中国当代文学!”
“讲讲你的道理!”
“比如,中国当代文学区别于过去的最大特征,究竟是什么?就在于它追求严酷的真实。这点,你就没有提到。”干瘦的高晓声,以超人的勇敢,向S教授提出质询。
S支吾着:“当然……这个问题……”
我赶忙举起酒杯说:“饭桌上还是谈吃喝吧!B教授能喝白酒!咱们干了它!”
我支开了话题。
这个记忆深邃而鲜明,加上“鬼洞”引起的不快,想起了那些活鬼,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好在游“鬼洞”的第二天,适逢赛德尔夫人过生日,她邀请中国作家们乘一艘漂亮的游艇畅游莱茵河,莱茵河沿岸的景色,把淤积在我心中的不悦冲淡了。
赛德尔夫人绝不同于S先生。她对中国的热情除去过于童真的部分(第二章已经写过了),剩下的是绝对透明无瑕的真诚。S先生作为一位教授,在文学周中赤裸裸地扮演了钓鱼的角色,但又连钩子上的鱼食也不下,坐享其成。比如:举办中国文学周的经费,包括翻译中国作家作品之费用,一律是由赛德尔夫人支付的;在波恩期间中国作家的食宿费用,由雅知出版社的黄凤祝先生支付。但是,每到中国作家在黄凤祝先生的酒楼吃饭时间,S先生携其中国夫人必准时到场。莫言曾对我耳语说:“哎!德国的知识阶层中,也不缺‘铁公鸡’‘玻璃耗子’‘琉璃猫’。这真是开了我庄稼小子的眼界。”
白发苍苍的赛德尔夫人,却是德意志土地上的另一种人。她个人生活十分简朴,据接近她的中国留学生王卫国告诉我,有一次她在家里请客,剩下了一盘沙拉,她把“沙拉”放进冰箱,独自一人吃了一个星期。“三明治”或“方便面”之类,是她日常的食品,但对她能看重的友人,则呈现出她那颗赤诚的心。她向往中国,总想给中国办点什么事情,原想帮助中国建立一座儿童剧院,但如果将这笔款子汇出联邦德国,就将被抽出百分之五十五的税金,中国得益还不到二分之一。想来想去,她决定邀请中国作家们访问联邦德国,这样花掉马克,可以减免克扣,于是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11人,得以涉足德意志的国土。
更值得称道的是,她并不是一个联邦德国的富孀,只能算是一个靠艰苦奋斗出来的中产阶级。她家坐落在科隆市郊约50公里的克雷菲尔德小城(德国纺织业的发源地),那漂亮的小楼和花园,用不着去描绘,家中陈设给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书。古埃及、古波斯、古印度、古中国的文学,她皆有收藏。她曾对我说:“战争是被和平力量遏制了,如果一旦再发生战争,我一切都可以舍弃,但我不能丢掉这些书。”在她的卧室内,我看到她一张年轻时的放大照片,金发微卷,神态飘逸,眸光安静,毫不夸张地说,当年的她可以和任何一个世界超级电影明星媲美。
但是她的一生,无任何浪漫的足迹可寻,有的却是艰苦的跋涉和不屈的拼搏。18岁那年,她刚从学校毕业出来,就在波兰一座战俘营中工作,任战俘营的文书。有一次,一个德国军官把一个战俘拉到办公室进行拷打,她向这位德国军官提出抗议,被密报了盖世太保。幸亏这时家里飞来一封电报,谈及老人病危,得以离开了战俘营,并一去不返。待到盖世太保要惩处她的时候,苏联红军和盟军已经把反侵略战争推向了德国腹地。战争不久以柏林陷落而告终,年轻的赛德尔得以存留下来。
她父亲是商人,曾有过一个偌大的百货公司,但毁于战火,父亲不久逝世,遗留给她母亲以及一弟两妹的只有地产。在历经德国妇女都经历过的清理废墟劳动之后,亡父的地产被分开。赛德尔夫人,从此开始了筑巢、垒窝、求生存、求发展的个人奋斗。最初,她苦心经营玩具商店,兜里有些马克之后,便一个人在一个城市郊区开了一个汽车旅馆。当时德国经济开始复苏,汽车旅馆的业务,还包揽城市的养马人把马匹寄养到这儿。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城市中的有钱人,开车到这儿来,可以骑上马匹,在乡间森林和草地上自由驰骋。
她严于律己,对经营工作十分认真,因而赢得了信誉,赢得了财富。当她考虑到这些所得,可以使她安度晚年时,便卖掉了汽车旅馆,回到她幽静的克雷菲尔德家园,过独居生活。她读书、养花、看戏、散步,但绝不涉猎世俗生活,至今不买卧车。她对中华民族的认识与崇敬,就是从阅读大量书刊中获得的。她不信仰宗教,而信仰正义和自由,在斯图加特市,我曾目睹了她和牧师的一场争论。当牧师向中国作家们谈及基督教会的作用时,她向牧师提问说:
“如果宗教那么灵验,为什么从耶稣诞生到现在,没有能拯救世界上那么多邪恶的灵魂?据我所知,教会已改造人的灵魂有两千多年了,何以不见成效?”
我被赛德尔夫人的情绪所感染,也参与了对宗教的质询:“能不能这么认识宗教,那些神的雕像和壁画上神的灵光,都是画匠或雕塑匠创造出来的?不然的话,非洲的饥荒,神会送去大米,而癌症患者的嘴里,神会送去起死回生的妙药!”
赛德尔夫人听罢笑个不停。事后,她对我说:“感谢你帮助我和他辩论。”
我说:“我们都是无神论者。”
从赛德尔夫人身上可以找到德意志复兴的影子。她年纪已过七旬,行动从不迟缓,如果我们一起走在大街上,她的步履匆匆,我们撵她不上。那位中国留学生王卫国告诉我,有一次他和老太太一块儿去逛大森林,她用兜里掏出来的一块餐纸擦嘴,之后这块餐纸始终攥在手里,直到走出大森林才把餐纸扔掉,赛德尔夫人的严格精神已成为本能,她绝不会那么去做。作家张承志告诉我,有一次老太太和他去划船,但船都租出去了,无船可划就爬山,张承志只好奉陪。使张承志肃然起敬的是,她弓着腰向上攀登的时候,一直走在他的前头;山又没有山路,赛德尔夫人就一边用手抓开荆棘和乱树枝,一边叫他跟上她。承志对我说:“这是不是就是德意志精神?”
我说:“我想是,德意志的复兴能从她身上找到依据。”
还有一件很可笑的事情,那天中国作家们去波恩附近参观一个牧马场,场主夫妇都是在慕尼黑赛马中得过大奖的。当时这对夫妇让他们的6岁小儿子,头上戴好骑士帽,跃上马背为我们表演骑术后,我们便闲散开在牧场参观。忽然,赛德尔夫人从远处奔跑而来,招呼我们跟她过去;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尾随着她一路疾行。到了地点,翻译才告诉我们:有两头奶牛跳出了牛栏,她叫我们帮她把出栏的奶牛,从森林边缘上圈回去。没等我们动手,牧场主人的帮手——一个在牧场实习的女大学生,便迅速地完成了圈牛的任务,大家不禁对此相视而笑。
笑罢,似又见赛德尔夫人的生活条理,即:恪守认真二字。这种精神已经渗入她的神经和血液,因而办事情一丝不苟。这样一位德国朋友,理所当然赢得了中国作家的尊敬。因而在赛德尔夫人生日这天,中国作家们在游艇上显得格外兴奋。
玛拉沁夫献给她一笔写出的“寿”字,并镶在了镜框里;王安忆送给她一件丝绸衬衫,老太太当即穿在身上。叶文玲、高晓声、张承志、张炜送上自己的著作,我到船上才知道带错了书,我原计划送她中篇名作丛书,但装在旅行袋中的竟是长篇小说《断桥》。我颇为踌躇,因为《断桥》写的是人生悲剧,在老太太生日,送此书似有伤喜庆。大使馆文化处的老孙同志认为没有关系:第一,赛德尔夫人是独身,无桥可断;第二,她不信任何神鬼之类的宗教,不会影响气氛。
送此书给赛德尔夫人,心颇不安,便顺手诌了一首小诗,以平息心中愧对之意,并在游艇上朗诵抒怀。诗是这样写的:
传说中,莱茵河底有一只锯,
它日日夜夜为德意志寻宝,
今天,黄河之锚又抛了下去,
让两只锚链在波涛中梦魂牵绕!
人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
天空中没有不散的飞鸟,
但多静的候鸟,
总是飞去又来;
在蓝色的莱茵河上,
寻找昔日的故巢!
鸟儿并不因羽毛相异,
而高筑樊篱!
各种肤色的人们,
又何必画地为牢!
让我们在理解中,
分娩人类之爱!
让这金灿灿新世纪的婴儿,
早一天在地球上报到!
胡诌的即兴诗和十分口讷的朗诵虽然拙劣,却起到了点燃感情火花之作用。掌声过后,赛德尔夫人眼里噙着泪花,极度激动地说:“中国朋友们,真谢谢你们了!我一生孤独,从没有和这么多人在一起欢度过自己的生日!今天,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我记住……记住这一天!”说着,她的眼角湿润了,接着眼泪落了下来。
片刻之间,游艇上响起了《罗累莱之歌》。这是民间歌手根据海涅歌颂莱茵河的诗谱成的曲子。唱歌的有老人,有她的德国和土耳其朋友,还有赛德尔夫人并不相识的来者,他们一起高歌莱茵河。
我对不相识的来者登船,颇为费解。大使馆老孙告诉我,赛德尔夫人不仅仅是“自由思想者协会”成员,还是反对种族歧视倶乐部成员,因土耳其人在联邦德国处于社会生活底层,赛德尔夫人就有了这么多土耳其朋友!其中,有些和她不相识的俱乐部成员也来艇上祝贺她的生日。
经他指点,茅塞顿开。因为在游艇出航之前,曾有许多其他肤色的人流,挎着篮子,提着礼品,走上这只游艇。这些男男女女,原来都是赛德尔夫人相识和不相识的友人。惊愕之余,不禁又想起了S先生,他身材比赛德尔夫人高,可是又显得比她矮了一点。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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