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维也纳建筑,交织着古典的和谐美,几乎每一座建筑上,都镌刻着修筑它的年代。世界闻名的美泉宫、百乐宫自不必说,就连市郊小镇上一幢幢小楼的墙壁上,也都刻着它的历史年轮。这是由于当年希特勒军队虽然侵占了奥地利,但这座城市并未遭破坏之故,因而奥匈帝国盛世时期的历史遗迹,至今到处可见。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代建筑不可遏制地拔地而起,最为突出的是占据了城市楼群制高点的两座现代化医院,这“姊妹俩”方方正正地站在楼群中间,若同高傲的鸡群之鹤,昂首而立,独霸维也纳的高空。燕珊恨恨地对我说:“这两座楼房应当拆掉,并判建筑师的徒刑!这是维也纳人普遍的心声!因为它破坏了维也纳的建筑和谐。”
在我看来,使充满高雅情致的维也纳失去和谐的倒不是外在的变化,因为城市的建筑发展,不可能永远保持着古典的和谐,就像北京的四合院终将被高楼代替一样,使美丽的维也纳失去色彩的,倒是内在的霉斑。记得有一天,燕珊带我到一家餐馆,去吃名菜法国蜗牛。餐馆的陈设十分风雅,周围站立着一尊尊奥地利名人塑像,窗口上插着各式各样鲜花,服务人员彬彬有礼……一切都显示得和享誉维也纳十分和谐。席间,我去WC解小手,一下子把刚才美好的印象打得粉碎。在马桶的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幅女人的裸体画,在这个必须袒露出男性生殖器的特定地方,竟挂着非艺术品的女性生殖部位图像,不但和维也纳风格有失和谐,还和这家餐馆的风雅外貌大相径庭。
回到餐桌旁,燕珊发现我神态忐忑,问我何故。我说:
“‘WC’不太卫生!”
她惊愕地追问着。
我只好把实情相告。
她笑了:“这是西方世界的特产。”
我说:“似不应该让它污染文化名城维也纳!这才是和维也纳情调有失和谐的东西!”
她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我的看法。
但从总体上说,维也纳是座干净的城市。它的文化气氛不仅仅表现在音乐方面,在绘画博物馆中收藏的珍品数量也是惊人的,特别是现代派作品的画廊里,你可以看到只活了28岁就逝世的美术怪才夏勒的变形之作。他短促的生命发出的艺术之光,辐射到后来的毕加索的艺术创作之中,因而奥地利人以最美好的形容词,来推崇变形艺术之先河夏勒。在博物馆外的英雄广场上,有两尊高大的青铜色骑士铜像。其中的一尊,战马昂首奋蹄,马尾像伸展开腰背的蛇蟒,扫向苍茫太空;而另一尊雕像,战马状似仰天长啸,马背上持剑的骑士威风凛凛,唯独战马之尾,没有另一尊横扫凌空之声威。据说,这位把艺术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雕塑家,为第二匹战马的尾巴没有塑出声威而饮恨自杀,这是只有在维也纳,才能听到的艺坛逸事。由此可见,维也纳的艺术被视为崇高、神圣、超越一切的最高珍品,维也纳人深深为此而感到自豪。
燕珊怀着对中国友人的绝对赤诚,带我参观过不少画廊,并带我去寻觅莫扎特、海顿和约翰·施特劳斯在维也纳的足迹。在维也纳近郊一个名叫核桃村的小镇上,她领我去瞻仰了贝多芬的故居。在联邦德国波恩我参观过贝多芬的诞生故园,他17岁时离开波恩来奥地利朝圣莫扎特。同年,接到母亲病重消息返回波恩,接着妹妹病故,他得了伤寒,出了天花,几乎丧命。1772年他第二次去维也纳,并在维也纳定居。在“而立”之前的28岁,他开始患了耳疾,贝多芬之所以迁到近郊核桃村来,是因为这儿出矿泉水,传说这种矿泉水能医治耳聋。在这个不大的村镇,贝多芬有几处住所。我们去的那座两层小楼,是他1802年到1817年的故宅,正是耳聋使他烦躁难耐,心灵遭受严重创伤的时期。在这儿他写出了《第二交响乐》,并完成了《英雄交响乐》(即第三交响乐)的创作。
小楼很幽暗,院子也很狭小,窄窄的木板楼梯已磨得发白,陈列贝多芬家信和手稿的屋子,墙壁已经斑驳。尽管故居毫无风采可言,但来这儿瞻仰的人络绎不绝。讲解员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告诉观众:贝多芬一生坎坷,所以能写出《命运交响曲》,是他由对生活失望到不屈不挠与之进行搏斗的心灵写照。他后来患肝硬化腹水,于1827年3月26日与世长辞,享年57岁。噩耗使维也纳震惊,人们纷纷来为这位音乐之圣送葬,舒伯特举着火炬走在送葬人群的最前边……
这都是维也纳逝去的往事了,但时至今日,维也纳仍然笼罩在音乐的气氛之中。世界上几乎找不出第二座城市,可以与它的典雅情调媲美。我——一个东方游子,常常为此而遐想翩翩,我想1234567这7个音符,何以能幻化出这么大的精神魅力,使人狂喜,使人悲伤,使人沉思,使人陶醉?我想起美国电影《音乐之声》中的那位家庭女教师,她用美丽动听的欢快音符,不但使那群顽皮的儿童变得高雅,最后还以音乐赋予她的丽质,牵动那位带有男性暴戾并十分骄矜的男主人的心,这真是人间奇伟的心灵筑造工程。而使这工程成功的材料,就是音乐,无所不能的音乐。
燕珊女士是个音乐狂。每天晚上她屋内的音乐之声要响到深夜。起初是我和她一块儿听,当我感到困倦和疲劳了,走进我下榻的房间时,那乐曲声仍然缥缈入耳。我总感觉她在音乐中寻找什么慰藉,因为她非常喜欢听悲凉而抒情的旋律,可能是她借助音乐回忆她的往昔,也可能是抒发着她对爱情的某种向往。这几天,她亲密的朋友卡明斯基始终没有来,她曾对我淡淡地抱怨人生之冷漠;我听得出来,这种抱怨可以浓缩到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卡明斯基先生。
我和她开玩笑说:“不必那么悲观,凭着我的直觉,你和老卡终究会走到一起的!”
“你又不是诸葛亮!”她说。
“精诚所至,金石为之而开。”我说,“何况你们有了那么长的一段神交,感情剪不断的。张洁告诉过我,在展铺奥中友谊的大桥中,你是他不可取代的帮手!”
“那是工作。”她反驳我。
“我会算命。”我胡乱地掐着手指,装出阴阳八卦先生的架势,为她驱赶心病说,“你的生日和时辰,都注定你晚年会有一个和谐的家庭。而这位男主人,就是卡明斯基先生!”
“你们写小说的人,都会胡编!”尽管燕珊在批驳我,但是脸上出现了笑意。
看见她高兴了,我好像也欣悦了一些。在我看来,燕珊女士是个东西文化合璧的女性,她身上既有欧洲人的洒脱勇敢,又有东方女性的贤惠温柔。在维也纳的短短几天,我换下来的脏衣裳,她总是拿去洗,并烫得平平整整,放回我的床头。她对儿子马蒂亚斯,绝对是个称职的母亲,她关注他的一切,包括准备儿子最爱吃的食物。在当今西方世界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观念中,燕珊似乎只把自己的位置,确立在非中心的卫星轨道上,她很少为自己做些什么,总在想为别人做些什么——特别是为卡明斯基先生鞠躬尽瘁,难道这样的一个女人,不该获得感情上的回报吗?!
我是带着这种希冀,离开维也纳的。行前的晚上,她送给我最爱听的查穆塞尔的长笛磁带。她说:“你喜欢冷色!这盘磁带能使你想起阿尔卑斯山上的银雪!”第二天,她送我登上维也纳通往波恩的火车,特别叮嘱我说:“车上乘客极少,你又不会讲德语,万一在车厢里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可拉这个报警铃,车警会立刻光顾的!”
“谢谢!”
“不会忘记你的好朋友燕珊吧?”
“时刻牢记于心!”我说,“今年冬天我在北京迎接你!”我们在站台上拥抱,告别……
查穆塞尔的凄婉长笛声,还吹响在我的写字台前。奥地利望不尽的绿色,似在我眼前延伸;那清得能看见卵石的奔腾小河,似从我稿纸上淙淙流过。我望了望日历牌,该是燕珊女士从丝绸之路返回北京的日子了。正在踌躇之中,电话铃响了:
“你猜我是谁?”
我听出了,是她。
“有时间请来昆仑饭店一趟。”她声音十分亢奋,“有事情告诉你。”
片刻之后,我在昆仑饭店第9层楼的一间客房里,见到了燕珊。丝绸之路上的大漠风尘,给她白晳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健康的红晕,她显得比在维也纳时结实了许多。还没容我询及她到底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她就迫不及待地说:“真想不到,这个‘鬼’给我拍来电报,他说他明天就飞来北京,和我在北京结婚。”
“你应当高兴啊!”我说,“你还记得我给你卜的卦吗?这回它灵验了吧?”
“真是不可思议,偏要到这儿来举行结婚仪式!”燕珊喃喃着。
“你们俩都是中国人民的朋友,在中国结婚不是更有象征意义吗?这将给你和老卡留下最难忘的记忆!”我说,“你们外国公民在中国结婚,听说也要去民政局登记!领取结婚证,结婚证上盖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这又是一次有别于丝绸之路的别样旅行。太棒了!”
燕珊笑了:“倒是挺新鲜的!”
“我祝贺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二天,老卡准时飞抵北京。第三天他们马不停蹄地到民政部门去办理结婚登记。两天以后,他俩选择了长城饭店宴会大厅,举行了婚礼。这天,我发现老卡形态上有了神奇的变化,在维也纳的日子,他总是挺着外凸的啤酒肚走路的,现在他凸出的小腹凹进去了,穿一套合身的奥地利式的短领西装,神态俊逸潇洒,我开他的玩笑说:
“是不是开刀放油了?”
老卡笑眯眯地回答:“减食疗法,两个月见效!”
“为了漂亮?”
“为在这个婚礼上更体面!燕珊,我的话对吗?”新郎在问新娘。
身穿结婚礼服的燕珊白了老卡一眼,引得在场的中国朋友都笑了起来。婚礼之后,他们很快飞走了。临行前的晚上,燕珊打电话来邀我和我爱人去长城饭店吃饭。在餐桌上,我问老卡说:
“我们送你们的礼物中,有一件东西你还能记得吗?”
燕珊抢先回答说:“我记得,那是一对漆木鸳鸯!”
“在中国鸳鸯是有情物的标志,它寓意你们将白头偕老!”
“非常感谢。”老卡郑重地连连点头,“我们一定像鸳鸯那样,不再分离!”
查穆塞尔的长笛在我耳畔鸣响着,旋律虽然依旧苍凉,但在苍凉之中似少了燕珊的酸楚音符。我祝愿这一对在漫长的爱情跑道上,曾经一度停步的情侣,能比翼齐飞,飞向厚重的阿尔卑斯山,把未来被岁月催白了的头发,献给阿尔卑斯山的大山之巅——那儿最纯洁,最博大,最凝重;那儿有情人们抛下的缕缕白发编织成的雪白银冠!
1987年12月于北京
【海外观赌三题】
[在东方澳门]
第二次观赌,是在我国南大门——尚未收回主权的澳门。对比德国的温文尔雅的金钱厮杀来说,澳门赌场不仅显得“赤身裸体”,而且纷繁杂乱。虽然赌场门口,有持枪而立的警察,以示风范;但进出赌场的赌徒,不仅衣冠失整,而且包容三教九流。西装革履者有之,便衣便裤者有之,赤着脚穿拖鞋的亦有之,高悬在入门门头上空那只张着大嘴的虎,更显示出东方赌场的赤裸透明。那只虎嘴的潜台词是:这儿并不是什么好地方,饿虎是要吃人的。仔细品味一下那潜台词和川流不息的赌客,倒也发现东方赌场比西方赌场那种“蒙着面纱”进行生命赌博,来得更为透明直接。
赌场内没有德国赌场那种娴雅幽静,无论是老虎机还是轮盘赌以及扑克战的阵地上,都是烟雾缭绕。它使笔者感到世界上的烟民,似乎都云集到这儿来了。可能因为中国是最古老的嗜赌国家之故,东方赌场比西方赌场多了一排排的“牌九”桌和“押宝”的宝局。“大天”“幺九”“天杠”“地杠”的吆呼声,再加上老虎机屁股上流下来的硬币叮当声,使笔者情不自禁地想起古罗马的角斗场。
据古书记载,发明骰子这玩意儿的始祖在中国。远古年代,老祖宗们用锐器把石头磨方,用炭灰以及草汁、果浆将骰子上的一个个洞眼涂染成各种颜色,用其洞眼的多少和颜色深浅进行巫术问卜。当时,老祖宗们没有赌博意识。到了春秋战国,群雄并起,土地财产割据日益激烈,占有心理随之无限膨胀,便有巫士,以动物之血将骰子点染成红色,后来又以兽骨代石,赌术才渐渐形成。昔日叩问天地卜寻福祸的小小石头块,才开始参与人与人的财产争夺。《汉书·公卿表》中提及,“以(因)博掩失侯者十余人”。“侯”者,古代之官爵也,就是说赌博使十几个官爵倾家荡产,或帝王贬官,失“侯”为民。这足以说明当时赌博已然成风。
在澳门赌场虽然找不到列祖列宗赌徒们供奉的狐仙(曾在中国北方视为赌神)以及乌曹(监赌神)和迷龙(传说他手下有无数赌徒,被古代赌局视之为神)的牌位和肖像,但是从那些赌徒的神态去捕捉,与德国赌场的赌客大相径庭。欷歔、感叹与惊喜、欢笑之声交织,显现出的是一片祸福无常外露的混沌。
这里以黄皮肤黑眼睛的国人和海外华裔居多,但也有来港澳观光顺便一赌的游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多自动聚集于一个赌桌,以示楚河汉界之别。
尤其令笔者难忘的是,赌场之中还混杂进来一些浓妆艳抹的下等娼妓和讨喜钱的乞丐。他们站在走运的赢家身后,使出浑身解数,以讨赌局里赢家之欢心。警察巡视过来,他们佯装赌局观客;待警察走开,他们便又故伎重施。
我曾目睹一个来自东南亚的赌客,被纠缠得不行,不得不抓一把港钞,塞给他们。那行装并不褴褛的男乞,并没立刻离开那位赢家,而是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廉价的胸饰,回赠给那位施主。笔者凝神细看了看,那是一个玻璃制成的财神赵公元帅。这既是对施主的回赠,亦是对赢家的祝福,更是钓鱼的一只长钩——不久,他又折身到这个赌桌之旁,不外是想从赢家再乞讨一点喜钱。但那位华裔走了背运,赵公元帅并没给他带来什么好运,那讨喜钱的乞丐,便悄然无声地溜之大吉!
一言以蔽之,澳门赌场不仅从赌具上沿袭着中国赌局的遗风(多了牌九、押宝),赌徒们也无法装扮出欧洲式的高雅。其中不管绅士衣着的先生和装扮风雅的女士,都入境随俗,外国游客中来此一玩的赌客,也一同淹没在尼古丁织成的烟海之中了。
199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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