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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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加利福尼亚州图书馆如此,笔者到了亚利桑那州的图书馆,我再次受到图书馆界服务精神的震撼。8月盛夏的某一天,我陪同两个小孙孙,去儿童图书馆还书。还书之际,那位女服务员不仅发给了两个小孙孙每人一个阅读图书的奖品(两个类似中国“七巧板”的拼接飞机模型),并细心地为两个娃娃打开电脑,寻找推荐适合他俩阅读的科幻类图书。那种不厌其烦,那种和颜悦色,突然使我想到了圣母玛利亚,为儿童在干着一件虔诚的圣洁工程;孩子如果没从她那里借走图书,如同是她亵渎了职守一般!经她细心诱导,两个孩子各抱着一摞儿童读物回来——当时,美国小学生正值暑假,图书馆便以各种办法,用知识填充孩子们稚嫩的心灵!美国各地图书馆工作人员之所以如此敬业,是基于对知识的尊重。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一座地下图书馆,笔者曾与一位管理图书的美国小姐交谈。她说:“知识里蕴藏着人类的未来,因而我们珍视馆内的每一本图书。”当她知道我是来自东半球的一个中国作家时,便带我去参观东方语言的藏书大厅,并停步在中国文学书架长廊之前。没用我多说一句话,便从书架上找到了我的著作,她用手数了数,一共藏有我的作品十四部(集)。令我感动的是,这十四部书都包有图书馆自制的精美外壳。其保护知识、尊重知识的良苦用心,似不需笔者多言了。参观过中国文学藏书厅之后,这位小姐执意要我留下图书馆欠缺的我那二十部创作的目录和出版社名称,并立刻输入电脑。她说:欢迎你过两年再来这座图书馆,这里将千方百计补齐你的三十四部著作。我说:“感谢你们对文学的尊重,回国后我将尽量找齐那二十本书,通过海运寄赠给你们,作为纪念!”

    1994年8月

    [天火与人]

    不知是否由于彗星撞击木星之故,今年的地球变得滚烫如烤。在美期间,正值炎夏8月,地处美利坚版图西南部的亚利桑那州,气温高达50℃。笔者在那里滞留期间,汽车的拉手能烫得手指起泡,马路上掉下一个生鸡蛋能立刻煎熟。报载,一个小孩玩耍时赤脚从卧室跑到骄阳似火的院子,娇嫩的小脚丫立刻被灼热的地面烫伤。

    据电视台报道,1994年夏天是美国天火最多的一年。从东海岸的新泽西州到西部的加利福尼亚;甚至低温地带的西雅图,都因骄阳的辐射和热风的席卷,森林大面积地自燃成灾。笔者不仅每天从电视画面上看见红色的火焰吞噬森林,救火队员用化学灭火剂与天火抗争,还见识了一座森林公园的天火,直升机在森林上空盘旋,把方形炸药包似的灭火药剂,撒向熊熊烈焰的上空,那些身着杏黄色衣服的灭火队员,在山崖上手持水龙,奋力与天火抗争。由于公园怕天火伤及游人,便想把观火之游客规劝出山,但一些美国青年,不愿开车离开火境,便自愿组成灭火队的后勤,穿梭于火海之边缘,这使笔者由于天火而看到了美国的另一方面。

    众所周知,由于美国的经济富足、生活安逸,使美利坚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的白种人,对比东方的中国人来说,缺乏一种坚韧。昔日电视上展示的美国人,不是在水天一色的大海里放舟,就是在海滩遮阳伞下休闲;那些西部牛仔的枪战格斗片,编织得更为荒诞离奇,独行大侠般的草莽英雄,射向对方的子弹颗颗中的;而对方众多群盲,即使用汤姆枪扫射,却没有一发子弹能击倒这位草莽英雄。这种貌似神奇实为平庸的美利坚文化,给东方人留下平庸和疏懒的印象。这不是东方人对美利坚的视力偏斜,正是由于其经济富足而导致的精神匮乏的症结之一。

    但是它的另一方面,却也蕴藏着一种内在力量。在高温50℃的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笔者在空调汽车里,看见不少美国青年男女,在酷暑如煮的炎阳下,赤臂或半裸地进行着沿街的马拉松长跑。热浪中那毛茸茸的男性胸膛,热风中那一缕缕女性飘飞起的长发,都使笔者感到不仅仅是他们个人在跋涉,而是美国精神在她或他的脚步下的一种延伸。特别使笔者感到心灵震撼的是,美国那些体重100多公斤的中年妇女,她们在这天下火、地冒烟的奇热之中,不去别墅躲避暑热,却偏走上街市进行走步式的慢跑,她们每跑一步,身体都如肉山一般颤抖一下;跑上几步就要停下来,擦汗喝水。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用一轮火烫骄阳,为自己减肥……这是昔日那些东方观众难以从电视中见到的另一种美国精神。

    天火与人。

    人与天火。

    在这全球赤热的时日,疏懒安逸与生命奋斗并存于美利坚,这大概可以视为美利坚的全幅精神肖像。

    不久,笔者去了美国首都华盛顿。在白宫南草坪上的美国国旗,忽然降落了半旗。最初,我以为是美国哪位显要人物去世了;后来方知那半旗不是为达官显贵而降,而是为那些在与天火搏斗中牺牲者安魂而举行的追悼仪式——牺牲者都是普通的灭火队员。

    1994年8月于北京

    [死火山奇想]

    我与我儿孙身下那片黑色,便是凝固了的黑色岩浆。1182年之前,美洲人还处于极端愚昧落后的中古时期时,不安分的地壳像孕妇临产时流淌出血液似的,从体内喷射出红色的火焰,覆盖了美利坚西部一隅的峡谷、河流和草场,但留下了这座供后人任意奇想的黑色焦岩……

    凝固了、沉睡了1000多年的地火岩浆,早已没了它喷发时那一瞬间天崩地裂、血色横流、烧着了山、燃着了河的壮丽奇观。它僵尸一般蜷卧在亚利桑那州东北部,浑身裹着丧妇般的黑色衣裙,一动不动,任游人随意评说……

    它曾是艳妇——有着天地之间万物谁也不能比拟的娇艳。当时,这儿从蛮荒到赤裸,印第安人的部落还处于围着草叶编织成的衣裙遮身、以捕猎维持生计的时日,闻名于世的大峡谷中至今残留着他们穴居的崖洞。在某一天的黑夜,突然山摇地动,当那些信奉巫术的印第安各个部族躁动不安地从崖洞钻了出来、爬上大峡谷之巅、痴呆地向西南遥望的时候,他们看见了火舌冲天而起,炽热的岩浆之光,比美洲升起的太阳还红;这一刹那,朗星抱皎月都失去了光泽,莽莽寰宇之间,只有大自然分娩的血色,疯狂地表演着剥离地球子宫的生命舞蹈。

    顶礼膜拜。

    双膝跪倒。

    这是印第安人敬神的模式。那些村居在美国西部的牛仔的祖宗,因为当时已经有了耶稣的神话诞生,便纷纷对着那喷发的火河,在胸前画着十字,认定那是耶稣显圣。无论是黑色的印第安人,还是后来成为美利坚国民的白人列宗,都虔诚地朝着大自然的这团圣火叩拜——这儿便被视为美国巫术与宗教的图腾。

    1182年的时光流逝之后,我——一个东方游子,走近你的黑色躯体,你不仅没了昔日灼热的脉搏,连一点体温的余热也慢慢消失尽了。我沿着这条漫长的黑色风景线踽踽而行时,惊异地发现在焦炭般的死岩缝隙之间,青草在重新抽芽,小蚂蚱在蹦跳嬉戏,美利坚特有的棕色蚂蚁,成群结队也在死灰中筑巢。黑色山峦之巅,绿色在重新织梦;一株被烧焦了的朽木,像是棒槌抽芽一般,居然从满是伤痕的树穴之中,繁衍出树的子孙。

    也许是世间万物生存本能中的坚韧,虽无地火岩浆喷发时之癫狂,却有着持久的永恒。望着那株朽树,我忽然想起了俄国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当年被判死刑,押赴刑场,但当其“死而复生”之后,表现出猛如这株老树般的繁衍能量。《死屋手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等一批文学巨著,不是挺像这棵枯焦老树孕生出的一个个“子孙”吗?!

    在人类的生活中,或许不断需要苦难相伴、灾星尾随,生命的内核才会充实。苦难孕育智慧,浩劫使你变得苍劲坚挺。试想,当这棵老树在火山突然迸发之时,它的精灵一定会面对那火的河流战栗;但当它一旦被灼热的岩浆烧伤——并历经恐惧的死亡——苏醒之后,便会变得无所畏惧。

    它使我想起了我在劳改队时遇到的女性“同窗”,她是个传教士的女儿。在镇压反革命时,小小年纪的她,被拉到刑场陪绑。那一声巨响划过她的耳畔之后,她吓得流了一裤子尿;但她从刑场回来,便不知什么是怕了。有一天,劳改队里要清扫25米高的烟筒上口,男号无人敢揽下这任务,她却有了超越男人的勇敢,沿着陡立于烟囱一侧的铁梯,一步一步地上攀,直到攀上烟筒顶端。当她对我叙述这段往事时说:“人生只有‘生门’和‘死门’,当你跨越过‘死门’之后,便再无胆怯。当然,一步步向上爬行时,我也耐不住要心跳加速,这是正常的心理反应,而非人体自身的懦弱。”

    我之所以在地球这一边的死火山旁,想起了那半球的故事,不仅是见景生情,灵感迸发;因为这个女孩有一个十分好记的姓名,她叫英木兰,和我国古代传说中的花木兰名字全然一样,只是姓氏相异而已。试想,一个红粉娇女,如果没有经历过大劫之磨砺,能有那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壮丽表演吗?

    无论是俄国的“陀翁”,还是中华的“木兰”,都是对“死火山”最好的注释。首先它不是印第安各部落在当时膜拜的神,也不是西部牛仔的列祖列宗们认为的“我主显圣”。那是大自然母体的一次躁动。连接着躁动的便是孕生——当年的活火山,现在的死火山——便是它的胎儿。

    昔读佛说,有“生死无界”之论,看起来生的,却因没有了灵魂而早已死去;看上去早已成为木乃伊的精灵却仍然活着。

    宇宙间的生生死死与死死生生,似不能以其形态作为界标。近读一则彗星与木星相撞后科学家的最新发现,言及去年7月间发生的星际空难,当时木星躯体上留下相当于地球大小的伤洞;仅仅两三个月的时间,天文望远镜中看木星,已然无法再找到它的伤痕。它没有死,它仍然游弋于浩渺星空。这使笔者突然想起了那座死火山,它也没有死,因为绿色又在它头冠上织梦……

    1994年8月

    [木化石奇观]

    写下这个题目,我自己都有一种编织童话的感觉。木头能变成石头吗?儿童卡通片中有“变形金刚”,那是“现代技术+艺术想象的合成物”,而地处美国西南部亚利桑那州的木化石,却是真的——它距离该州首府凤凰城320公里,名字就叫木化石森林国家公园。

    森林对于人类丰伟的贡献,不用笔者饶舌,这是20世纪之尾,国人中知识阶层人人皆知的事实;但是地下森林与人类生存的关系,则是一个冷门话题。笔者最早感知这一问题,是在劳改队期间在山西一座矿山挖煤炭时。这种黑色的乌金,是天崩地裂火山爆发后,被埋在地下的森林变成的。在黑如墨染的挖煤巷道里,我用矿帽上的头灯,仔细端详过那一块块乌金,它的木质,已然被挤压得扭曲或断裂成为乌有。但它是古老原始森林的变形,变形成为煤炭,把火献给人类,把温暖献给冰铺雪盖的严冬……

    笔者无知的是,森林不仅能变成黑金,还能变成石头;它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色彩斑斓的一块块“宝石”。1994年夏季,我出访美国期间,特意到这座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占地2万多公顷的木化石公园览胜。车子从凤凰城开出,高速公路两侧时而是绿色森林,时而是嶙峋峡谷,这儿在中世纪原是印第安人的领地,因而放眼窗外,使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起美国电影中西部牛仔片的场景之蛮荒。车子穿过百十公里长森林长廊和峡谷之后,眼前突然开阔得没有任何目标,在遥远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堆堆由石片垒成的石崖,那形状颇似我国蒙古族人祭祀的敖包——那是印第安人的部族集结之地。它和高度现代化的美国城市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而木化石森林公园就与这些石崖成为邻居,这足以证明形成木化石森林岁月之久远……

    据森林公园的工作人员介绍,这片地域辽阔的木化石景观,其渊源可以追溯到两亿年之前的恐龙时代。当时,这儿是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历经天塌地陷般的地壳震动之后,森林全部被埋置于地层深处。自然界从恐龙年代演绎至今,就是木变石的漫长过程,科学家尚无法准确地测出林木变成石头的具体年代。到了1850年,一名美国军人途经此空旷无人之荒野时,发现了浮出地面的石树。这些石树外表完全是林木的树皮形状,颜色也与树皮浑然一致;但从树木的断处看去,里边却是五光十色的石头。这位军人出于惊奇,便向有关当局报告了他的发现。消息不胫而走,先是吸引了一批接一批的好奇者;后来猎奇者发现石树的横断面流光溢彩,开车来拉运石树者络绎不绝。美国为保护这奇特景观与无价之财富,于1900年便派人到这里修建了木化石公园,在方圆2万多公顷的荒野,修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观景路。进出口皆有警察及林木工作者把守——因为只有唯一通路,汽车可以进出公园,基本上制止了路上的盗宝者;但美国许多阔佬皆有个人直升机,仍难以制服那些在夜黑风高之夜,来木化石公园盗宝的空中窃贼。

    公园内设有宝石的专卖商店和展厅。笔者走进展厅,顿时被那些经过刨光的木化石的绚丽色泽所折服。那亿万年前的粗大古树断面,像一面面七彩宝镜,亮得能从宝镜中窥见自己的身影——林木中的年轮已全然不见,岁月与大自然如巧夺天工的魔术师,把树木松软的木质完全变成了沉甸甸的石金!笔者想用力搬动展厅中一截石树,那石树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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