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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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岛之祭]

    广岛——日本版图上靠近东南的一颗璀璨明珠,我早就思念你了。你身旁依恋着碧波粼粼的濑户内海,我的同辈文友邓友梅君,曾在这一带当过华工。一列闷罐火车把他拉出天津,再塞进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轮船,然后,在这儿当苦工。当时,他还是个儿童,濑户内海的波涛下埋藏着他破碎了的梦;因而,他写出了小说《别了,濑户内海》!当然,我久久地对你的名字怀着思念,怀着情思,怀着挚爱,怀着悲悯,怀着向往,绝不是仅仅感叹友梅君在这儿葬送了童年。更撩逗我思绪的是,广岛一度曾是死神的象征、战争残暴杀戮的血的标记。从人类开始了用大刀、长矛厮杀,直到动用飞机、大炮、坦克——人类的战争史开篇以来,你书写了其中最悲恸的一章。1945年8月,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但我从那时起就记住了你的名字——广岛!

    今天——1985年的樱花时节,我作为昔日在战争岁月中落生的婴儿,80年代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之一,刚刚踏上你的土地,思绪便犹如天上的流云,飞得十分遥远。夜晚,我从高楼上凭窗外望,街道各色的彩灯和汽车的尾灯,交织成五彩缤纷的河,就如同青春勃发的妙龄少女,披上华装一样美丽而辉煌;但我仍然隐约可闻轮船的沉郁笛声和濑户内海低声的絮语,它们似乎在思考过去,为战争杀戮的生灵默哀……黎明,我又站在窗前眺望你娟秀的姿容,但什么也看不见,那是广岛上空飘落下来的霏霏细雨,切断了我的视线——你哭了!美丽的广岛!

    我掐指算了算:1945至1985,今年正是你的40周年大祭。你上空降落下来的不是雨丝,而是苍天为之而哭的泪雨。40年前的8月6日,上午8点15分,一颗长度3米、直径0.7米、重量4吨、爆炸力相当于2万吨TNT的原子弹,从万米左右的高空投掷下来,在接近地面580米左右的地方一声轰鸣。强烈刺目的光环闪烁之后,一朵蘑菇云缓缓上升,遮住了蓝天,笼罩了整个广岛。

    据科学史料记载:原子弹爆炸点温度高达上百万摄氏度,似乎周围的空气都被这巨大的高热燃着了,出现了白热状态的火球;在万分之一秒后,火球的直径逐渐扩大到28米,它的光亮度比太阳强光还要大10倍。在这爆炸的瞬间,热线和放射线急剧地向外扩张,空气因受高温冲击而无限膨胀,从而在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的广岛,刮起了超级别的暴风。楼阁倒塌,大地火烤。广岛市民不知所措:具有科学知识的人,以为是发生了特大级地震;对神顶礼膜拜的人,以为是天塌地陷,人类的末日到了——十多万颗生灵在哭嚎呻吟中死去。可悲的是,这些万物之灵在惶惶向人生告别时,竟然不知道他们自己死于战争,不知道是原子弹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广岛在0.3秒钟之内变成了焦土,变成了一座滨海的死城。

    广岛!这真是你的一场噩梦!当我翻阅你遭到屠杀的史料时,血涌心扉,心在战栗。但是噩梦使人惊醒,噩梦有警世作用;为了更彻底地理解战争的严酷,不使历史噩梦重演,我和我的同伴,冒着迷离细雨,驱车奔向了坐落在城市南端的纪念馆,去祭奠原子弹下丧生的亡灵。

    泪雨敲打着车窗。车窗之外一簇簇艳红欲滴的山茶花瓣上,沾满了泪雨;被称为扶桑之国国花的红色垂樱,默默无言,似在垂首低泣。当迎接中国作家来访的纪念馆馆长川本义隆先生,带我们走进纪念馆时,他的脚步放得轻轻的,好像怕惊扰了那些在地下长眠的冤魂。

    馆内展现的原子弹灾难,实在太悲凉了。到处是断墙残壁,树木一律枯焦。石筑的元安桥,桥身断裂,桥板坍塌;昔日广岛著名的护国神社,门前有两个高高的石礅,原子弹爆炸的一霎,石礅被暴风移动位置,神社的神失灵,压倒在一片瓦砾之中。在爆炸中心1公里以内,岩石被烧得扭曲,铁路枕木着火,死者已无形体,成了一片片白色骨粉。根据1946年广岛市政府粗略统计,广岛市死于爆炸现场的有118661人,无形体可辨认、下落不明者3677人,重伤者30524人,轻伤者48606人。伤亡总计20多万人。广岛市实际使用面积为33平方公里,罹灾面积达30.3平方公里,在这场原子浩劫中,幸免地区寥寥;重灾的13.2平方公里,变成为原子沙漠。

    馆内多幅历史遗照,镜头是对准人的:母亲抱着婴儿,在懵懂中死去;残留下来的活人,少女成了无发的秃子,少年双目上缠着绷带;被高热灼伤者,背部、面部、腿部血迹斑驳,奄奄一息……还有一些人,身上带有不见伤痕的内伤,原子辐射线像个无形的怪物,咬噬着广岛市民的肌体。在原子浩劫后的两年——1947年,广岛市医疗部门首先发现了多种辐射后遗症:白内障、白血病、出血病、脱毛病、神经病……这些病症到了50年代,发展到了高峰;这些病症趋向低潮以后,甲状腺癌、乳癌、肺癌、唾液腺溃疡又急剧上升;这些难以医治的癌病患者中,多数属于原子弹辐射线的受害者。令人不安的是,这种疾病的发病率,至今还没有回潮的趋势。这就是战争这个恶魔,给广岛无辜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它难以用文字去形容,就是精密度最高的电脑,也无法显示它危害的幅度和贻害的规模。

    当然,像战争狂人的“广岛将几十年寸草不生”之说,也纯属吹嘘。焦土和废墟上重新站立起来了一个崭新的广岛,它高楼林立,绿草如茵,成为日本著名的旅游城市之一。原子浩劫虽然极其残酷,但也留下许多罹难不死的幸运儿,带我们参观纪念馆的川本义隆先生,就是死里逃生中的一个。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向中国作家们描述了他的历险经过:“那年,我13岁。由于罪魁东条英机(侵略战争的日本战犯),还想把战争打下去,我们这些小学生,一律免放暑假。8月6日这天,我和我的老师同学,从早晨起床之后,就到学校的操场去搞什么‘勤劳奉仕’的劳动,老师叫我回教室去取件东西,就在这个时候,原子弹爆炸了,我被压倒在倒塌的顶板墙壁之下。当时,我认为一定是发生了地震,便挣扎着往外爬,但这堆沉甸甸的东西,把我埋了个严严实实。我苦斗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从倒塌物中爬了出来,周围的校舍都不见了,我疯了一般地跑向操场,我的老师和同学都被烈焰烧焦;我哭喊着在热浪中往家里跑,一路上没看见一个活人。当时,我真像是做梦,不知道天地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几天之后,我听说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才知道美国飞机在我们头顶上扔下的是一颗原子弹。后来,我命大的父母拼命灌我苦涩的中草药汤,说服用它能解毒驱灾。不知到底是中草药的神奇力量,还是那天倒塌了的墙壁,使我免遭原子放射线之害,反正我活了下来。之后,我每天看见活人葬埋和处理死人,广岛市一片肃杀之气。有的家属寻找失踪的亲人,没有找到一块尸骨,他们已经在高热中化为灰烬;有的死者被暴风卷进海里,顺着水势飘到宫岛,飘到松山。濑户内海飘着木板、衣物和鲜红的血……”

    走进纪念馆时心情已沉郁不快,走出纪念馆时心如坠铅揣铁。雨,还在下着,霏霏细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雨,使人心情更加悲恸。我们站在街头,眺望你落雨的城市,雨中行人稀少,你显得格外的庄严和肃穆。是的,广岛你理应比其他城市更加成熟,因为你承受过战争史中最严酷的报复,如果把你的每条街道,比作你额头上的皱纹的话,你的每条皱纹里都深藏着火与血的记忆。我们久久凝视着元安桥头的那座残楼——那是你保留下的唯一的“原子遗迹”——它站在富丽堂皇的楼群当中,就像是个被剥光了衣裳、神色惨然的乞丐。尽管元安桥下流过的一泓碧水,日日夜夜在它的脚下唱着慰藉的歌,它仍然面无表情,沉默无语地俯视着它留在河水中的倒影——那是历史的一堆残垣断壁,被原子烈焰剥去了外皮的拱形楼顶,外露着一圈圈弧形钢筋,就仿佛是一个过早谢了顶的老人,弓背弯腰颓然地回忆着往事,反刍着日本刚刚掀过的那页军国主义的历史;又像在喃喃地告诫着人类: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不然的话,历史还会出现惊人的反复。

    尊敬的历史老人,一个来自中国的作家向你致以深深的敬礼。世界上真正的救世主,不是耶稣基督;能扼住战争喉管的也不是什么哲人圣贤。只有你严峻的历史,才是愤世、醒世、谕世的诗碑。

    雨越下越大了,我们冒雨走向今年三月刚刚扩建完毕的慰灵碑。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刻,我又忆起友梅君埋葬在濑户内海波涛下的梦,那是一个被囚禁的童工的梦。我的思绪还飞向了记忆深刻的南京大屠杀,那也相当于是一场没有投掷原子弹的原子浩劫——它也和广岛的无辜受害者一样,应当受到历史的祭奠!

    慰灵碑终于到了。我们手里没有祭祀的鲜花,口袋没有写成的悼文,但是我们有一颗虔诚的心。我们在碑前低垂下头……

    1985年6月20日于北京

    [在水上勉的故乡]

    灯。那是一簇美丽的吊灯。水上勉先生双臂叠合在胸前,一直在打量着那簇吊灯。

    都知道水上勉先生是个乡土作家。此时,井上靖先生正在酒会上对中国作家访日致欢迎词,他的思维许是飞回到乡土去了吧?

    他还在看着那簇吊灯。

    他的故乡美吗?我站在客席上思想也开了小差,目光一直追踪着水上勉先生的神情。他看灯的姿势倒是挺美的,瞧,好看的下巴向上微微仰起,一缕缕灰白间杂的长发,像河的波浪,遮住他眼角的鱼尾纹,在众多的日本男性作家中间,神态最为洒脱飘逸。也许……也许……他想起了他九岁到京都瑞春寺院当小和尚时,那座寺院的飞檐了吧?

    掌声。井上靖先生诚挚而热情的欢迎辞讲完了。也许是宴会厅里噼叭噼叭的掌声,刺激了他的耳神经,他的目光从吊灯上收回来,垂下胸前的双臂——他的思维从遥远的天国,驰骋到东京新大谷饭店——日本文学界为中国作家来访洗尘接风的酒会上来了。

    他凝眸专注地注视着讲坛上致答谢辞的张光年先生。是不是他有把双臂叠放在胸前的习惯,他又把双臂放在这个位置上了。这次,我看清了他那双眼睛,善良安详的眼神中掺杂着悲悯,似乎他在生活的大舞台上曾扮演过一个什么悲剧角色,此时匆匆卸妆走下舞台,到这个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的酒会上来了,因而眼角眉梢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

    这就是写过《饥饿海峡》《雁寺》《花的墓地》等许多部小说的水上勉先生吗?我两眼被酒会餐盘里红艳欲滴的草莓所吸引,心里那台X光机仍然在对准水上勉。他的许多直面人生的作品,背景十分严酷,充满生存竞争。这些作品都具有像杰克·伦敦《热爱生命》那样震撼人心的力量。但杰克·伦敦前额外凸,身体健壮得像当今的拳王阿里,而站在中日作家群中的水上勉先生,则显得体态纤弱,十分腼腆。

    “九一七——”我的耳边突然响起翻译小陈的声音,我立刻清醒了过来。这是小陈在向日本作家介绍我。在酒会之前,小陈告诉我“从维熙”这三个字,在日文里读成“九一七”。他叮咛我听到“九一七”三个字时,要举一下手或点一下头,这是怕酒会上的日本同行张冠李戴,把以描写“大海”为主旋律的邓刚和写了多篇“大墙”小说的从维熙弄混淆了。因此,我把“九一七”三个字记得牢牢的,听见小陈呼唤我的日本名字,忙迈出队列半步。

    这时我和水上勉先生的目光不期而遇了。他那带着忧郁而悲悯的目光,迅速消失无痕。和我目光撞击的那双眼睛,像是变成囊括着巨大热能的电火弧光。我仿佛感到,我穿着的西装、内衣、背心,都被这强烈的火焰燃着了——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解剖人生的艺术家的目光。老半天没有寻觅到的东西,在短短的分秒之间,我找到了——水上勉是一个把地火岩浆深藏在冷峻的地壳之下的作家,这就是诞生《饥饿海峡》的艺术依据。

    酒会上,我端着一杯威士忌,几次想去和水上勉先生碰杯交谈,但给我当翻译的日本朋友原信之先生没有找到端坐在大厅角落暗影里的水上勉先生。他带我去和日本作家野间宏碰杯,去和写过《望乡》的女作家山崎朋子畅谈,最后和一头银发的产量过千篇的短篇小说作家星新一去谈心。等我们发现了水上勉先生的存在,曾在日本文学期刊上写过评论我作品文章的学者池上贞子走过来,我们是很熟悉的朋友,频频碰杯之后忙于合影留念,阴差阳错,竟然没能和水上勉先生攀谈一句,酒会就结束了。

    不知为什么,我有着一种空旷的失落感。老实说,我读他的作品并不多,对水上勉先生的作品缺乏应有的认识。但在酒会上他仰首抱肩观看垂灯的样子,仿佛一下子使我和他之间心河相通。许多不朽的哲人曾告诫人世:直觉常常使人得出错误的判断。但我还是十分信任我的第一感觉,眼睛这杆秤似乎已经称出:水上勉先生一定是个极富个性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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