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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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气还算不错,中国作家代表团南行去京都、奈良、神户、广岛等地的行程中,有去水上勉故乡访问的安排。4月10日早晨,我们从京都乘新干线高速列车至大津,转乘两辆出租汽车直驱水上勉的故土。轿车在淡雅如黛的山峦中疾驰。公路一侧是深深峡谷,另一侧是日本内海的粼粼波光,满目皆是一幅幅打开的画卷,使人感到大自然的无限富有和生命永恒。

    轿车在山峦重叠的公路上奔驰一个多小时,终于驶进了山谷间的平原。大地上一片新绿,绿得使人心醉,在绿色的襁褓之中,出现了一片拱脊的木屋。远远看去,那像是大地——养育人类的伟大母亲隆起的胸膛。这儿就是落生了水上勉的地方。一条像顽皮孩子一样蹦跳的小溪环绕着它,几株嫣然含笑的垂樱,像乡野的红颜少女凝望着它。似乎因为这儿是水上勉的故乡,这水这花……对于我们这些远方来客,都格外增加了诱人的魅力。

    这奔跑的小溪,水上勉在童年时可能在里边洗过澡。因为我在他自传体作品的插图中,似曾结识过这条溪水。那高雅脱俗的樱花树荫下,孩提时水上勉可能在这儿嬉戏过,那随着溪水飘走的樱花花瓣上,刻着他孩提年纪的梦。我曾在一本文学期刊上,读到过水上勉先生的童年,他落生在1919年的3月8日,父亲是个穷苦的木匠,母亲是个善良的农家女,因而水上勉的童年十分凄苦。世界上任何一个孩子,当他还不理解人世间的艰辛时,都有着色彩斑斓的梦幻,水上勉亦不例外。但是他的梦幻却随着家乡那条小溪飘走了。刚刚9岁时,小马驹戴上了笼头,他被送到京都上京区瑞春寺院,给一个名叫松庵的老和尚当小厮。水上勉回忆这段日子时写道:晨5时就要起床,打扫寺院,并为松庵和尚准备早餐。11岁时,他正式剃发为僧。出版社印刷的水上勉先生的影像集中,收集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松庵和尚端坐中央,紧闭双目,灵魂似已遁入天国,其妻多津子身穿和服,发髻高绾于头顶,垂手站在松庵和尚右侧(日本僧侣可以结婚),身材矮小的水上勉身穿僧侣之装,紧绷着那张孩子气的脸,立于松庵和尚的左侧。他微锁双眉,神态不驯,毫无一丝落发为僧的虔诚。因而,水上勉先生童年的梦幻虽然和许多同年纪的孩子一样绚丽,但主旋律中缺少欢乐的音符。

    水上勉先生童年时代的小小脚印,已牵动了我的肺腑。因为他在日本的作家群中,是出身穷苦的一个。尤其使我为之心动,并迅速召唤起我感情回声的,是水上勉青少年时代的步履,走过和我极端相似的里程:他那善良的母亲,为了供他上学,曾到有钱的人家当过用人。她用血汗伴着泪水挣来的微薄收入,供着水上勉先生在学堂求知。我和他的情况一模一样,1949年,当我在北京二中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在二中对门一家富户帮厨。每每回忆起这段时光,我的心久久为之战栗。在这一点上我和水上勉先生灵犀自通。深知黄连树上的每一根枝条、每一个叶片,都充满了苦涩的滋味。后来,我走向生活的第一个驿站,是一所村镇小学。我在那儿手执教鞭,当过“孩子王”。水上勉先生亦不例外,他从寺院还俗,在立命馆上学结业后,第一个驿站也是在农村小学教学。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视力不如我好,比我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黑边眼镜。我想:也许正是由于这些缘故,使我在东京新大谷饭店的酒会上,对水上勉先生格外注意。爱屋及乌,连轻轻流过水上勉先生故里的小溪,以及路旁的垂樱、翠竹,都对我有着强大的引力,使我产生了浓郁的诗情。

    我来了——来自大海彼岸的同行,来到你的故乡寻找你的足迹来了。那条小溪驮着落樱,虽然流走了你的童年梦幻,但这里的每条竹林小路,每一座苍翠的峰峦,都回响着你的足音——那是一个跋涉者的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从你的母亲含泪送你到京都寺院,到你当了松庵和尚的叛逆还俗而归;从你为生活煎熬而卖药、卖报、经商,到你男扮女装为祭奠战争的死难者演歌舞伎,直到你在《文艺杂志》当上编辑,跻身日本文坛,你从事过30多种职业,每种职业的背后,都留下一串向生活进击的强者深邃的足迹。每个脚印都像是个颤抖着的音符,串联在一起,组成你悲壮而不凡的命运交响曲。

    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不是有一句名言吗?“苦难是老师”。正是生活这位伟大的教师,磨砺了你不屈的韧性,锻造了你强大的脊梁。你对美顶礼膜拜,你对丑咬牙切齿。你笔下讴歌的是弱者的抗争、僧侣的叛逆、暴力的衰亡、正义的必胜。尊敬的水上勉先生,如果允许我为你画一幅生命肖像的话,留在画卷上的你将是一个为真善美催生的产婆,你将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当然,卡西莫多人长得很丑,而你长得非常俊逸。还有一点不同的是,他敲响的是祈祷的圣钟,而你敲的是暴力、压迫、虚伪、丑恶……的丧钟。

    你的影像集中,还有两幅照片拨动了我的情怀。一幅是1961年你42岁时,描写僧侣的小说《雁寺》获得了直木奖,在这高兴的时刻,不知为什么你掩面而泣。是想起了童年苦难的僧侣生活?还是想起了为你付出巨大牺牲的苦命母亲?另一幅照片,是你获得直木奖的同年拍摄下的,你带着搏击生活胜利者的微笑返回故里,在落雪的家乡小路上,你碰到了迎接游子归乡的母亲。她穿着一身和服,微微地仰着脸,似沉醉在甜美的梦境。她生怕雪片落到你的发梢上,在你头顶上撑着一把阳伞。你敬重地凝视着母亲,仿佛在察看她的额头又多了几道皱纹。目光相对,如醉如痴,把人类的天伦之爱升华为最庄严纯洁的诗章。它就像田野上的落雪一样洁净无痕,使我这个远方来客都为之陶醉了……

    轿车在一座新盖的杉木结构的厅堂前停下,水上勉先生走了过来。1919—1985,他已经是66岁的老者了,可是步履之间没有任何一点老态。正好相反,他显得健壮而年轻,面带微笑地向汽车走来。

    “你好——”

    “你好——”

    “欢迎中国朋友到我的乡土来做客!”他稳重而安详地说。

    我心里笑了:不欢迎也要来的。艺术直感告诉我,水上勉先生的故里一定别有风味。不是吗?那偌大的木制厅堂,那茅舍旁边的古老水车,连这儿的风,都和东京完全两样。它柔和清爽,带着乡野的花的温馨。不过,这乡间别墅是不是太宽敞了一点儿?它大得像个小小的影剧院。

    错了!我的揣摩失灵了——当我走进宽敞的厅堂时,我看见的不是沙发,不是冰箱,不是席梦思床。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高大而精美的书架,这儿是书的海洋。厅堂上方横悬着一块门匾,上边有四个醒目的描金大字:一滴文库。

    水上勉带着我们在书丛中穿行时,我仔细地看了看这些书:文学艺术,绘画美术,天文地理,哲学历史……无不囊括在内。这就使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水上勉先生这些珍贵藏书,为什么要弄到这偏僻的农村里来呢?为什么要在自己的乡土建立这座文库?陪同我们访问的日本朋友横川健先生为我解疑说:“这两万册图书,是水上勉先生从轻井泽特意搬运到故乡来的。正因为这儿群山环抱,水上勉先生才把文库设在这儿。一是回馈故乡泥土对他栽培的盛情,二是水上勉先生的童年饱尝了读不上书的痛苦。这座文库,是他为乡土的孩子们准备的。”

    水上勉先生带我们走进了文库的阅览室,饱含深情地告诉我们:“一滴文库”是今年3月18日正式开库的,中国作家代表团是第一批访问文库的贵客。在我们来到这儿之前,当地的中小学生已经有1.3万多人次,到这儿借阅图书了。谈这些事情时,水上勉先生习惯地双手抱臂,忧郁中略带悲悯的目光里,流露出欣慰的光泽,很显然,他对自己能在家乡为后来人开路,感到由衷的自豪。

    “我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的,我怀念这片乡土。我总是想为故乡做点有益的事情。”水上勉先生侃侃而谈,“在许多应该做的事情当中,最重要的是使故乡的后代掌握大量的知识。这片土地原来是一个地主的,我选中了这个地方。但是由于日本法律不允许离开这儿的人购买这儿的土地,我向这位地主阐明了我的用心。他被我对乡土的炽热之情感动了。几经磋商,用我弟弟的名义买下了它。我弟弟一直没离开这儿,在法律上名正言顺。”

    “买下这片土地需要多少钱?”我问。

    “1.2亿日元。”水上勉先生笑了,“说起来,不怕中国朋友们见笑,为了在故土上建立这座文库,我为之奋斗了整整16年。在东京,日本作家都喜欢到银座酒吧去喝酒。我不敢去那儿挥霍金钱。正确地说,这16年间,我一次也没去过银座高雅的酒吧间。亲戚朋友们之间的婚丧嫁娶,按情理说总是要以礼物来表示表示心意的,我硬着头皮装哑巴,16年来我没有随过份子。应当说,我这么多年干了许多失礼的事情,淡漠了许多很要好的朋友。因此有人把我看成‘乡巴佬’,有人把我当成‘葛朗台’……”他诙谐地摊开双手,耸耸肩膀,表示出对这桩冤枉案子无可奈何的神态。

    我们都被水上勉先生逗笑了。

    “后来,这些老朋友都知道了我的苦心,他们不再在背后戳我脊梁骨了,许多朋友给了我道义上的支持和多方面的帮助。”水上勉用手拢了拢他灰白的头发,莞尔一笑说,“当然啦!也不能保证所有的朋友都能理解我的行为。我理解我自己,因为我是在这块土地上落生的,我和故土的感情千丝万缕。事实如此。”

    邓刚对水上勉先生精美的双层书架,流露出特殊的兴趣。水上勉先生伸出一个手指,说这些书架要花用1000万日元(折合人民币10万元左右)才能打成,然后又告诉我们,他用了个办法没花一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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