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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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当说,张洁第二层次的发现比第一层次的发现,要尖锐犀利得多。第一个发现,张洁只看到了时代大潮撞击起的心灵浪花;第二个发现,张洁则是用那双眼睛,去寻找去开掘了产生这一心理现象的历史渊源。前者是微观的横向发现,后者是宏观的纵向开掘,这就使这一题材既有时代底蕴,又有了历史的深度。因而,当我听完她叙述这件事情后,兴奋地说:

    “老弟!赶紧动笔,把它写出来!”

    “是不是我有偏视的地方,如果有的话,写起来容易失准。”她有些犹豫。

    “正对准靶牌中心,写吧!”我鼓励她。

    后来张洁终于把它写出来了——这就是发表在1984年第9期《北京文学》上的短篇《尾灯》。这里,我不想探讨演绎成小说后的作品得失,只想就它的原始素材的来源,说明善于发现是作家应当具有的才能,反过来说,也只有具备这样一双眼睛,才能有艺术发现。

    冯骥才是作家队伍中的一匹大“骆驼”。高高的个子,微微前佝的胸背,表面看起来,他是个大大咧咧、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人。否!这个被文艺界誉为“厚道的老实人”,眼睛也并不那么老实。1984年9月,我和骥才去东北齐齐哈尔给青年作者讲课,发生过这么一段小小插曲:有一天,一个在铁路上工作、叫小洪的业余作者,请我俩到他家去做客。这是个没有女主人照管的家庭(他爱人去外地学习了),进了屋门之后,我发现他除了玻璃擦得锃亮之外,盆花也经营得十分精致。那一盆盆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滴青流翠,叶片上没有一丁点尘土。

    我说:“小洪,你白天上班吗?”

    他答:“上班!不上班谁给钱?”

    我又问:“家里还有别人吗?”

    “就剩下我一个人过日子!”

    “说句话你可别介意。”我说,“你在写作上绝不是个勤奋的人!”他嘻嘻地笑着反问我:“为什么?”

    “你的心血都浇在这些花草上了。”

    没等小洪回答,骥才有了更新的发现。他操着满口浓重的天津腔说:“我看老从说到你的根子上了,你服不服?”

    小洪不那么心服地说:“你有什么根据?”

    “你看——”骥才指指他床前的地板,又指指书桌前的地板,“脱鞋上床的地方,地板的红漆都磨得露了白茬,书桌前这块地板,红漆一点没掉。说明你很少坐在书桌前看书写作。”

    小洪扑哧一声笑了:“我算服了你们了,你们眼睛真毒!”

    “不毒行吗?我们就是靠它吃饭的!”大冯回答。

    这个小小事例,显示出了作家的职业特征——他们的一双眼睛,要在生活中不断地发现,否则,艺术之花就会凋谢,作家的艺术生命也将随之而枯竭!

    1988年秋于北京

    [艺术的空灵——创作随想录之四]

    深山幽谷垂落下来的滴滴水珠是实体,而它坠落到水潭里发出的叮咚声却是空的。我们的眼睛难以发现它的坠落,耳朵却能闻其悦耳的音响——如果把这种现象引申到文学的创作中,那叮咚叮咚的回声,就是由生活实体而产生的空灵。

    那垂天瀑布虽然壮观,如果失去了它坠落在岩石上所发出的山谷合鸣,何以能显示出瀑布的气势和声威?我曾观赏过贵州的黄果树瀑布,其壮美既在于它的飞流直下三千丈,又在于它亲吻岩石时溅起的浪涛和银雾。我从它腰身处的水帘洞下穿过,湿了衣裤和鞋子,我把这视若天泉的洗礼,爽透心神,真是妙不可言。因而,我想无论是大自然形成的艺术,还是小说家笔下的艺术,都是虚实交融二维元素的合成物;实为文学主体,虚为艺术的霓裳,从而形成依附于作品实体的艺术空灵。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去透视,凡是完美的纯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二者结合的胎儿;而这个胎儿,都从语言文字排列中,形成一股溢出文字之外的味儿,让人读罢作品如饮茅台佳酿。

    文字不是飞流而下的瀑布,不是深山幽谷的水滴叮咚。书法家使之天马行空,以其壮美之态现于观众面前;但作家非书法家,即便是稿纸上的字体写出气韵,印刷厂的排字工人,也会将其规范成大一统的铅字。电子世界的电脑如何先进,也是统一笔画,统一字形,激光照排出来的书籍,也是穿靴戴帽,亿万册书皆一副面孔。所以如果能让读者从铅字排列中,嗅出非铅油气味的艺术味道来,着实需要火候。这里,除去作者才情的高低,无可逃避地要接受考察之外,作者的艺术气质和美学追求,也将在字里行间曝光。

    近日重读前辈及文友作品,感触颇多。孙犁当年发表在延安《解放日报》上的几千字的短篇《荷花淀》,历经几十年风云磨砺而不伤其风韵,在描写抗日战争浩如烟海的作品中,读者掩卷后仍能品味到荷花之香,并为之久久心醉,当真是应验了“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莲而不妖”之绝唱。何故?那白云般的席片,那碧透摇曳的莲叶;那淀子里荡舟的桨声,那抗日烽火中女人们的悄语,淡淡画面和净化了的音响,织成了铅字之外的艺术空灵,它跨越时空概念,穿梭于历史烟尘,像挺拔但不争艳的荷花,形成了一枝独秀。不是吗?

    苏联描写卫国战争的中篇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也是以无声胜有声的一部作品。飞机轰鸣,坦克隆隆,炮弹呼啸和血肉横飞的场面,被搁置于大幕之后的一个政委带着几个女兵,辗转周旋于敌后。作家取材的视角,颇有与《荷花淀》相似之处,几个女兵牺牲的浓郁血色虽红于荷花的淡雅,但就作家的艺术追求和作家的艺术气质来讲,无疑和孙犁有相通之处。其实,文学主体这个名词的含义,似不该单纯指主客观而言;作家本人的气质和感应的磁场,应是文学的根本主体。离开作家本人的主体意识,一切主体都是客体。说得更为直接一点,作家具有的生命感应磁场,不同于矗立在二十层高楼顶端的公用天线。在茫茫宇宙的无极之间,作家只感应并接收属于他自己的电传信号,而忽视其他的存在。正因如此,才有着内容风格各异的作品产生:有的作家直面严酷人生,力求表现历史的宏大容量;有的作家则善于曲线地描绘生活,以一滴水来折射太阳的光环;还有的“新生代”追求生命意识,背向生活而直面自我;也还有的作家始终如一地追求奉献,从大我走到无我的境界,如是种种,皆是作家主体(作家自己)对客体的反馈,或解释成客体对主体磁场的强烈影响所致。

    《荷花淀》和《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作者,尽管人种、肤色、语言绝对不同,但他们的艺术感应磁场,却十分近似。这就决定了取材的视角以及表现生活的手段,出现了近似。这两篇作品都程度不同地把直观的战争推向幕后,以卫国战争的一隅或一角,来折射各自感受到的生活。当然两篇作品的色彩有浓有淡,表现的战争有大有小,但作家自身的艺术气质相近,则是可以推论到的。因而在这两篇东西中,都从字里行间溢出空灵的音响,使作品给读者以纯净美的享受。

    空灵是一种很高的艺术境界,它与矫揉造作及浓妆艳抹不能同伍,更与无病呻吟的文学癔症水火不容。它依附于实体存在,就如同横跨苍穹的彩色长虹,是雨后水汽和阳光合成物一样。近日,翻读文友梁晓声的小说《今夜有暴风雪》,联想起这部电视连续剧:年节到了,兵团战友都回家探亲了,裴晓芸孤零零地在木板棚子里和狗嬉戏,以及她在废旧汽油桶里洗澡——特别是她去值勤站岗,大烟泡般的暴雪覆盖了她,雪花粘住了她的睫毛,直到她被冰冻成一座雪雕。读者和观众为她落泪,观众和读者被作者的艺术折服——在这里鹅毛大雪成为艺术的霓裳,作家摄取了雪葬这一悲壮而辉煌的场景,使空灵之美得到最充分的体现。我曾设想,裴晓芸那天站岗,没有铺天盖地的大雪作为衬景,她只是虔诚地冻死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寒夜之中,尽管这也会很动人,但绝不会收到雪葬的效果,这就是艺术空灵感的奇妙作用。

    在我国古典诗歌中,以艺术霓裳感染读者的空灵之作,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如杜牧的《清明》,从蒙蒙细雨中驿站上的孤独行者和放牧的牧童,织成一幅淡而朦胧的画面,二十八个铅字的排列组合,顿时使读者进入了艺术氛围,越咀嚼这首诗越感到有味。

    小时候我爷爷(清末秀才)常常摇头晃脑地吟诵古诗。当时我只能跟着背诵,但不能随之入境。年纪逐渐大了,读的书也多了,特别是从事创作这个行当以后,才逐渐感到作品进入空灵境界非常之难。那是艺术达到炉火纯青的表现。

    老作家汪曾祺、林斤澜和青年作家铁凝、何立伟的小说中,都有这种境界的追求。铁凝从《夜路》走到《哦,香雪》的创作阶段,对这种境界的追求最为明显。《哦,香雪》之所以感染了无数读者,与其说那是人物显圣,不如说是那种净化了的意境显灵更为贴切。何立伟的短篇《雪霁》,也是把人物推到小小位置,把覆盖在小村的雪霁抹得淡淡的,像写意水墨画,使读者如身临其境,欲出而不能自拔。林斤澜有一篇未被读者注意的短篇《辘轳井》,作者笔下的人物是个种菜的老人,斤澜兄舍弃了在人物上的浓墨重彩,而突出滴青流翠的菜园风情,他笔锋好一阵转悠,最后以种菜人摇辘轳把时,从井里打上来死人的骨架收尾。这一笔可以说是挟雷夹电,因为小说背景是席卷全国大饥荒刚刚过去的60年代初期,斤澜兄善于曲里拐弯地运墨走笔,那辘轳把摇上来人的骨架,含蓄地留给读者去想象了。因而,我想属于空灵之作的小说,不一定没有分量,只不过作者善于把沉甸甸的主题,藏之于云雾深处,叫读者去穿云破雾罢了!

    在若干次和斤澜兄会面时,我都提起他的小说《辘轳井》。

    我说:“你这家伙最善于搞绵里藏针的玩意儿!”

    他哈哈地笑着回答:“老弟,算你火眼金睛,我总是想在轻里显重,虚里显实。”

    “你大大地大大地狡猾。”我戳穿他,这戳穿是对他小说的变相赞美。

    他说:“空灵绝对属于艺术的高层次,但刻意去追求它,常使作品变得轻飘飘的,总要在空灵中来点实玩意儿!来点干货!”

    我说:“你1957年成了漏网之鱼,是不是也靠这个?”

    他只是笑——斤澜兄一笑是挺美的人,人都好像年轻了一岁。

    我想,这段趣谈,也算把艺术的虚与实说清楚了:空灵绝不等于空泛,更不是什么时髦的鬼画符。它依附于作品的实体而生,如同孔雀开屏时的彩色尾翼。

    它增加作品的淡雅风姿。

    它能使读者沉醉。

    最终,它能使读者跟随你的笔锋一境,而久久地咀嚼、品味……

    1990年9月27日于北京

    [艺术的变格——创作随想录之五]

    两年前的某天,我在《文汇报》上看到一条使人振奋的文学简讯。简讯是该报文艺记者陈可雄写的,文章大意如下:作家蒋子龙想暂时放下金戈铁马的阳刚追求,把笔锋转换到小桥流水的阴柔追求上来。振奋之后,脑子里马上产生一连串的问号。

    之一,我一直翘首盼望子龙兄“小桥流水”和“阴柔”型作品出世。但是我的希望落空了。一次,在苏州笔会上巧遇蒋子龙。我说:“老兄,你还没有还上欠读者的债呢!”他愕然地看着我,不知欠的何债。我说:“阳刚转阴柔的作品呀!”他摸了摸后脖颈儿,做出了回忆状。终于他想起了那件事,便笑了起来:“老兄,我是随便一说,陈可雄就报道出去了。艺术变格是那么容易的吗?不瞒老兄,我总是想换换招数,来点新招儿。可是一动笔,就觉得难上加难。”子龙兄操着满口津腔,感慨地说:“处在这么一个丰富的时代,不变不行,乱变还不行。就看是咋变法儿了。”

    我说:“这是我们这个年龄层次的作家,共同面临的一个课题。说实在的,我很惶惑,少林、武当各成一派,南拳、北脚各一路功,把这两套玩意都娴熟于身,实在不太容易。弄得不好,在艺术上就没了自己;可是没有创新的延续,可以解释成原地踏步,象征着艺术的枯萎和死亡。”

    这番话是在饭后漫步时说的,因为中途插进来另一位文友,使问题没能深入地探讨下去。事后,这个课题久久地萦绕于怀,便也想在创作上变化一点路数。但是定向的模式思维,如同蚕茧,要想突破自己织成又自我封闭的丝网,确实十分吃力。在这方面,我看到不只我们这一代作家在做着突破的尝试,就连“文革”后起来的一代作家,同样在文学跑道上进行冲刺。

    我读过贾平凹的《浮躁》,并主持过这部作品的讨论会。这部小说显然是以商州为腹地,把视野从山野向城市辐射。但令人惋惜的是,平凹笔锋写到山乡野趣及人物风情便如鱼得水,但一写到城市便笔枯墨涩,如同一张拉不圆的弓。《浮躁》的不足在哪儿,只要读者细心翻阅一下《浮躁》中城市生活的章节,就能找到败笔。正如竞技场上的跳高运动员一样,第一、二次的试跳失败,很可能是跃身跳过新高度的开始;因此,平凹试图跨越出商州的高山大峒的勇气,又是十分可贵的。但这种跨越是十分艰难的,对任何一个刻意求新的作家,都是一份难得满分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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