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把我看成目标,她的自白如下:第一,天落绵绵秋雨,“恋爱角”比往日人少;第二,她说我在漫步时神色忧郁,还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第六感觉告诉她我是个文化人,又是个生活中寂寞的孤独者。
她的自白绝对真实,但是第六感觉又属绝对错误。我连忙向她解释自己的孤陋寡闻,到这个角落来纯属误入“曹营”。
“您在骗我。”她对她的感觉仍然十分自信。
“我没有一句虚言。”我尴尬万状地向她解释,“我是逛书市后,顺便到公园踏秋来了。”
“您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个体户老板?”
我说:“昔日轻商心理是有的,在改革大潮中,这个陈腐观念,已经受到了冲刷和洗涤。我还巴不得有个自由职业者的眷属呢,但是我已然有了妻儿老小。”
她沉默了片刻,似在判断着我回答的真伪。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的自信到了固执的地步,她火辣辣的双眸在我脸上“扫描”一阵后,牙齿咬着下唇说,“我从温州经商时起,就凭我的眼睛观察市场,可以说一路顺风,百战不殆。我怎么能在观察人的智慧中,出现误差和倾斜呢?不会!决不会!我明白了,你是一个独身主义者,我尊重你的信仰,但是你不该用谎言戏弄诚实。真的,我在这个角落曾拒绝过许多轻贱的男性追求了,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个……”
这儿不是拳击台,但我却有着被逼到护栏绳边的感觉。最好的办法,就是全盘托出我的情况,否则便没了退路。于是,我把妻子姓名、工作单位以及她从事的工作,一股脑儿地抖搂给这位温州女士。讲完妻子讲儿子、孙子。最后,我提出了一个有力的佐证:“如果你还认为我是在搪塞你,你可以到书市上去逛一下。作家刘心武正在那儿签名售书,他可以证明我对你说的都是实情。”
两个武警,从长椅前巡视而过。他们的目光审视地盯了我和她两眼,看到我和她不是在“恋爱角”搞什么流氓活动,便拐弯走进了公园的深处。
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白白浪费了您的不少时间,真对不起!”她深信了我的诚恳表白,“看样子,我今天又白来了。”她一边感叹知音难觅,但并没有离开长椅而去的意思。她下意识地拿起当成“楚河汉界”的两本书看了看,又呆呆地放在了那儿。
我不禁暗暗同情起这个异乡女性来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形容纤弱女子晴雯的;她不是这个时代的晴雯,而是闯进商界的女强人,她在寻找的是超越她的成熟男人,可是迷离的雨丝给她留下一片惆怅。
“我能给你一点什么帮助吗?”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我的同龄人中,或许还能……”
“不。还是叫我自己寻找吧,我不相信别人介绍,我是跟着感觉走的。”她笑了笑,笑得有点凄楚,“刚才您要是不拾起地上那片落叶,我或许不会冒失地走过来,我想,我就是那片落叶。”
“这是感觉偏差导航的结果。”我用调侃驱赶着她的阴忧心情。
“我太自信了。”
“没关系,让我们做个朋友吧!”
她也从小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给我,可是我没带名片,没有办法谢之桃李。我站起身来对她说:“我一定会到你的店铺去的,去前我会按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先给你打个电话的。”
“您是个很悭吝的人。”她也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因为至今您还没吐露您的姓名和职业。”
“我会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你。”
“真?”
“真。”
“那么,拜拜吧!”
“再见!”
归来后,我爱人对我误闯“恋爱角”的事,笑个不止。我遵约给那个在角落里苦苦寻觅的初识友人,寄去了我的一本新作《鼻子备忘录》。我爱人在其中附了一封短函,信函中说,我们一定去当她店里的顾客,并祝她能在浩如人海的北京城,构筑起她的一座爱巢……
[思念梧桐]
正值京城满街柳毛漫飞之际,我想起了上海街巷中的一株株梧桐。
大概由于京城是几代帝王都城,历代帝王又都喜欢柔顺之故,街市中竟然栽种下数不清的柳树。“柳树姑娘,辫子长长”之吟唱,出自稚嫩的孩提之口,并不失其歌声与童真的谐和。近日,偶然在一张报纸上读到一篇《柳絮似驾》的成人之作,文章写到带学生去郊游,喜逢白絮似雪,颇有在“雪”中乐不思归之意。浪漫是够浪漫的,我实不知那些沾上衣襟、沾上睫毛并往鼻孔里钻的柳毛,是否真的增加了学生郊游之雅兴?!近日,我偶去邮局寄稿,在短短的路途上,就听见姑娘、小伙儿都在诅咒这无法躲闪的柳毛毛;为了防范鼻孔吸进这轻飘而有毒的玩意儿,街头上在没有风沙之春初,有的姑娘不得不戴起了面纱。尽管如此,那毛茸茸没有灵肉和筋骨的精灵,还是在面纱的鼻孔部位集合,致使那姑娘不得不用京腔高声叫骂:“真讨厌死了,这该死的柳毛子!”试想,在此情此景下郊游,何乐之有?全然是一片虚假矫揉造作的浪漫!
京城柳毛毛之多,多到使人丧失了打开窗子,呼吸一点早春的草芽气息的快乐。我家中的小阿姨,只把窗子打开一条窄缝,那柳毛毛无孔不入,像幽灵中的“白无常”一般,便轻飘飘地飞进客厅书房。小阿姨像表演《采茶扑蝶》舞那般,用两个巴掌不断拍击,只嫌那东西太轻,巴掌扇起的微风,就能使之乘风而起,因而无法对之进行清除。无奈,小阿姨只好叹了口气,关闭了窗子,连同早春的新鲜空气,一块儿关在室外……
当日,适逢一外地同辈文友来家小坐,在交杯叙旧之际,一团柳毛飞落在菜盘里,这位文友颇有兴味地说:“我对北京柳絮有一比喻,它生命之轻,颇有点像我们的某些同行。特别是你们北京个把文人,不安心敲打电脑或爬稿纸格子,而是借着风势在捞什么文学之外的东西;真是不怕丢人现眼!像柳絮一样,在全国作家面前表演灵魂失重的艺伎舞蹈。”
“老兄之言,一语中的。”在烈酒烧膛之际,我也口吐真言说,“昔日薛宝钗曾抒发她在大观园扶摇直上之志,说什么‘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对作家来说,他的证件就是作品;那些借风势当了柳毛子官,还在千方百计钻营升腾之术的人,实在令人为之汗颜!”
“这叫禀性难移。”友人激动地蹾了一下酒杯,“有薛宝钗样的女人,就有薛宝钗型的男人;只是文人一有这种贪欲,骨头必定成了弯弓之背。”
“老兄之言,真是入木三分。”
“哎,我说维熙,你写《走向混沌》是对历史发言。”友人两眼直视着我说,“你能不能把眼睛的视线焦点,往现实中转移一下,来它一部新的《儒林外史》?”
这位我尊敬的文学长兄,匆匆南归了。而我们留下柳絮借风升腾的话题,使我突然联想起了上海的梧桐。大约在十四年前的暮春,我在上海小住了月余,当时上影下定决心,要拍摄《大墙下的红玉兰》,石方禹和一位导演,把我从北京拽到上海。
我不太喜欢上海的闹市,却很喜欢上海街巷里的梧桐,一株株梧桐端庄静雅,即使在春日里也悄然无声。偶有微风吹来,不见京华柳絮醉酒般的狂舞,但能听见叶片低语婆娑。特别是雨丝迷离之时,一片片梧桐叶片被洗得滴青流翠,使笔者在街巷梧桐树下,难舍难离。
树,都是树。皇城之柳撩人百般厌烦,而黄浦江畔之梧桐,且引人千种遐思:自古吟歌柳絮的诗文,不胜枚举,当时在于不知柳絮有毒,因而胡乱孟浪一番尚可理解;而今,科学已然发展到了电子时代,柳毛毛已被鉴定为污染空气,阻塞呼吸,而且那毛茸茸的“白无常”本身就是毒素;如果一个文人孟浪到反科学的程度,怕就是对读者的一种欺骗了。近读京城报纸,已然有植物学家呼吁,今后京城切勿再种柳树,只保持昔日皇家园林之中柳丝依依,也就够了。什么“柳絮扬花”“柳絮飞雪”“柳絮如梦”,都滚吧——现代都市要装点现代生活的自然景观,这是现代都市居民的心声!
我不知上海有无垂柳,留给我美好印象的是那一排排长寿之梧桐。记得,我走在法国通向凯旋门的香榭丽舍大街时,大街上的株株梧桐,勾起我对上海梧桐街巷的思念。
静谧。
蓬松。
巍然。
坚挺。
当然我是去“凯旋门”朝圣,沿途那一株株梧桐,还使我想起了令人肃然起敬的巴金老人,老人的人文品格挺像这些梧桐树的,没有这种气质的作家,怕是无缘涉猎文学的凯旋之门……
[为小阿姨送行]
当我和妻子把她从“三八服务社”领回来的时候,她的实际年龄只有十六岁。
那天,我们去服务社的时间晚了一些,一批刚从四川来京当保姆的小阿姨,已经被许多家庭选走。一个身材矮小、面色蜡黄的小姑娘,正在服务社的院子里,神色茫然地东张西望。我们没有选择的机会了,跟服务员办好合同,就把她领回来了。
说实话,我们的直觉对她并不满意。可是进了我家之后,发现她肯于吃苦。从只会使用电灯开关,到全部熟悉家务劳动,是个十分烦琐的过程。特别是我八旬开外的老母亲卧病在床,她几乎包揽了家中的一切劳动——她的名字叫张献明,正像她的名字一样,她献出了她服务员工作中的全部光热。在五年期间,我的老母亲去世了,她成长为二十一岁的大姑娘,如同鸟儿该往高枝上飞了,到了她该离开我们家的时候了。
她不属于聪明能干的小阿姨类型。但是其老实忠厚,在众多来京打工的川妹子当中,怕是属于绝无仅有。比如:吃住之外,我们每月付给她三百五十元工资,她经常执拗地退回五十元钱来,妻子跟她几经交涉,她才勉为其难地收下。她有个脸蛋漂亮的姐姐和面孔黝黑的家叔,也同样在京城打工,但不知为什么,总是来找她借钱。妻子叮咛她说:“小张,你挣这点钱不容易,他们借了钱又不还你;何况你将来还要成家,应该有点个人积蓄。”小阿姨口头答应下来,但每遇四川乡亲来找她,她还是佛爷头上的匾——有求必应。
或许正是由于她的忠诚劳动和忘我精神,在1994年底她想回家探望阔别了三年多的双亲时,我和妻子想回报一下这个川妹子。妻子给她买了返程的车、船票,并塞给她回京的路费,还把家中一台闲置下来的彩电,为她装好盒子,让她带回山区老家——她住的四川山区,刚刚有了接收电视的设备,但全村还没有一台彩电。为了答谢她侍候我病中老母之情,我拿出来二十美元给她,叫她带给父母,新鲜新鲜——因为她家,住在十分闭塞的山洼洼里。
她离开我家的第二天,妻子在收拾房间时,发现她留给我们的一个信封。二十美元装在信封里,并留下她的一封短信——大伯、大妈:你们对我太好了,这三年多,不仅帮助我学了文化,还教我如何做人。我劳动得很不好,不能索取得太多太多,这二十美元我不能带走,感谢大伯、大妈的一片诚心。
妻子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不久,接到她打自家乡的长途电话:一报平安;二报那台彩电已经让村里电工安装好了,播映出清晰的彩色图像时,村里的乡邻都到她家里去观看节目。她代表父母,向我们表示谢意。我们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她回四川路程遥远,在湖北宜昌还要下火车改乘轮船,可谓千里迢迢。
春假过后,她按期返回北京来了。带来的不仅有她父母亲手为我们腌制的川味腊肉,还带来她母亲为我一针一线缝制的一双绣有福字的鞋垫。我往鞋里一放,不大不小正合适。她抿嘴笑着说:“我偷偷量了大伯的鞋号,不过这也是我母亲的意思,她给我来信,叫我量量大伯的鞋。有句啥子话来着,‘寒从脚上起’,大伯天天坐在写字台前写作,我母亲就缝了这双鞋垫。”
川味腊肉好吃,鞋垫更为情挚。小阿姨仿佛成了我们的家庭一员。因此,尽管我那年迈病卧的老母亲,因疾病折磨脾气有时变得异常暴躁,小阿姨总是像孙女对待老祖母那么耐心。1995年仲夏,我八十八岁高龄的老母离我们而去时,小阿姨如同我们家属中的一个似的,与我们同去了灵堂告别,又同去陵园……
母亲一走,家中如同空了一半。为了小阿姨的前程,妻子给她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找了个裁缝店,用半年时间去学习裁剪。后来,觉得这样一种学习方式,不足以让她成才,便为她交了一千元学费,让她脱产去裁剪培训班学习。其间,有一天她兴冲冲地从裁剪班回来,上身穿着她自己剪裁的女式西装,让我妻子过目。妻子围着她转了一圈,当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妻子高兴地祝贺她:“小张,这回你真的可以出徒了。人往高处走,我和大伯给你找找工作看!”
在小阿姨从裁剪班毕业之前,我们开始为她寻找合适的工作岗位。我有一个亲友,在毛纺系统工作,她深知这个小阿姨的优秀品德,便向她所在单位的一个部门经理进行了推荐。一天上午,那位女经理特意来到了我家:“她当真可靠吗?到我们那儿,她可要看管价值连城的纺织品呢!”
我没有用语言回答她,而是拿出她连续四年被“三八服务社”评为市模范家庭服务员的一张张奖状。
她点点头,又问:“个人品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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