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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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多举例子,只举出她信封中留下那二十美元的例子。

    “健康情况如何?”

    妻子说:“我是医生,小阿姨没有任何疾病。如果非要挑点毛病,她大拇指的指甲,长得过厚,农村里管这种病叫灰指甲。”

    女经理被逗笑了:“好吧,她毕业出来,到我们那儿去吧!”

    我说:“我们还有个附带条件,要对经理提出来呢!她热爱裁剪,你们那儿必须有个裁缝店,我们才能放她走。”

    女经理双手一合:“真是太巧了,我们库房内设了一个裁剪店。看样子,我们和这位川妹子真是有点缘分了。”

    两个月后,小张从培训班毕业了。当然,她对她未来的工作岗位十分高兴,但人是感情动物,她对她生活了五年的家有点不舍。我和妻子也是一样,不知怎么为她送行才好。几经琢磨,还是我想出来一个招儿:“这么办吧!几年来她为咱们做过无数次的饭菜,这回咱们让她当一回主人。”

    “可是她爱吃的,我不一定会做。”妻子说,“有一回,她曾问我那挂炉烤鸭,是怎么烤出来的。”

    我说:“去烤鸭店。”

    于是,在小阿姨踏上新的工作岗位前夕,我们三个人,一块进了北京烤鸭店。小张十分感动,在走出烤鸭店门口时,她喃喃地对我们说:“大伯、大妈,你们的苦心我都一清二楚,啥子时候我做出一番成绩来,手里有了钱的时候,我一定回请大伯、大妈一回,咱们一块儿去全聚德。”

    [静动之间]

    静与动在任何人身上,都是矛盾的统一体。特别是作家这门职业,以静克动以抑制各种浮躁心态,是一门必修课程。

    凡久处蜗牛书斋,弓背伏案于写字台前耕耘的作家,最容易引发脊椎病。80年代和90年代初,我曾有过两次左臂疼痛、指尖发麻的经历。究其渊源,是在静与动之间失调,静时太多,动时太少之故。由于脊椎压迫神经,其痛使我对写字台以及写字台前那把椅子,望而生畏。

    我是个最不愿意走进医院看病的人,迫于无奈,也只好到医院里“牵引”一番。但收效甚微。第一次病发期间,适逢大连举办笔会,家人劝我留京“牵引”治病,我则义无反顾地去了大连。当时大连通往各个景区的公路尚未修复平整,阿弥陀佛,我真要感谢那崎岖不平的公路了,在长途行车的上下颠簸之中,我臂痛手麻之状态忽然消失。于是,我的悟性顿开:自然“牵引”(指路上的颠簸)疗法,远远胜过去医院“吊脖子”的功能。

    这是否属于谬论之列,我自己梳理不清。第二次发病比第一次还要厉害许多,左臂疼痛得如扎蒺藜,几乎抬不起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1990年初我的两部长篇《裸雪》和《酒魂西行》,在交替进行,为了两部小说的杀青收尾,我忘乎一切。也算是一种巧合,正当我为脊椎病煎熬得不知所措之际,云南文学友人,邀我去云南转转。云南滇边公路环山而行,我们一行由昆明而思茅,又由思茅奔往彝族自治州首府楚雄。由于有大连拾得的悟性,我上车后绝不坐在那辆“中巴”的前首,而在后排择位而坐。年轻的文友觉得这是阴阳错位,拼命向“中巴”靠前的座位推我,而我一时又无法将自创的疗法向他们解释清楚,因而常常被推搡在中排座位上就座。尽管如此,长途行车的汽车颠簸,对我的脊椎骨环压迫神经之症,还是起到了妙手回春的作用。当汽车抵达楚雄时,我的臂痛手麻已全然无存。我内心不禁高呼:自然“牵引”疗法万岁!

    返京后琢磨一番,便在静动之间找到了依据。去医院用一条宽宽绷带,吊紧你的下颌,那种状若上吊的姿态,吊绳拉得再紧,也是一种静态医疗。当患者离开吊带之后,脊椎之间的骨环与神经网络,又恢复了原状,因而难以达到预期效果;而长途行车要经受不断的颠簸,这种弹性的反复震动,不仅活了血脉,而且舒展了筋骨,我给它起了个学名:动态“牵引”。这一静一动之间,似乎蕴藏着医学之外的许多学问。

    我是到了1990年才有了这种大彻大悟的。在此之前,我应《羊城晚报》之约,曾写过一篇《龟兔新说》,文章列举了兔子能一蹦三条垄,但寿命极短;乌龟常年动也不动地到沙滩上晒太阳,却是世间长寿之王。在静动之间,颂扬生存的静态选择。此说虽事实确凿,怕是忽略了动物与动物之间,生态遗传基因的差异,因而不能成立。能否定自我的《龟兔新说》,也是由于动态“牵引”,而诱发了我对生存思考的结果。

    而文学创作,又是一种静态中孕育分娩的产品,动与静就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大概是因为受动态“牵引”的启迪之故,虽然由于职业要求,每天还要静坐案头,但弓背苦耕之外,我不得不有意识地调整生活程序。家中虽有阿姨,我还是主动争取上街买菜的任务,以在恬静的生活旋律中,多增加一些动感的音符,力求达到生活中的动静平衡。

    一年多之前,我的老母辞世而去,房子空闲下来,我从街上找来九只“九头鸟”——湖北来的装修工。装修两套房间时,我当了他们指挥下的第十个装修工。扛运木料,和灰拌沙,甚至与他们一块儿午餐,一起淋浴。在此期间,我精神爽透,体力充沛——可能出于我历经二十年底层生活之故,我把他们看成我的朋友。那九只小“九头鸟”,从书橱中看了我的书,知道了我的一些经历之后,戏称我是在接受第二次“劳改”。

    在真正的劳改生活中,每天与阳光和大自然为伍,铸造了我健康的体魄。那时每天在动态中生活,舞锹挥镐难得有一点安静;能享受安静的时刻,只有在南柯梦乡。

    动则寻静。

    静则觅动。

    这大概是人类生活的正常规律之一吧!

    [寄梦——致我台湾的亲友]

    新春临门,我邮寄去的第一个梦,年代已经相当久远。依稀记得孩提年月的春节,常常是伴着鹅毛大雪飘然而至。雪白了街,白了镇,白了田垄,白了树林。每到这个时刻,年仅长我三两岁的小姑,便呼唤我和邻舍的娃娃,在院子里堆起一个大大的雪人。小姑用柴灰给它染眉毛,用玻璃球给它镶嵌上眼珠,用蒜头给它安上鼻子,并在它肥胖的躯体上,捅上一个圆圆的肚脐眼儿。小姑有一双巧夺天工的小手,三弄五捏,那尊大肚弥勒佛就喜眉笑目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娃娃们围着它又是叫,又是唱:

    大肚弥勒佛

    推磨筛笸箩

    白雪变白面

    白面蒸白馍

    去了,远去了!这北国的孩提儿歌,早已化作苍穹的一缕游丝,缥缈逝去,但赤子童真的白雪之梦,却到今萦绕于怀。每到春节,我必想起我那去了台湾的小姑;此时此刻,北国大雪正铺天而落,让我捧上一捧洁白的雪花,连同孩提时代的梦,一块儿寄给我的小姑,寄给北雁南飞的父老兄弟。在欧洲我看过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它没有中国北方白雪的凝重和温柔。愿我的小姑和我的骨肉同胞,在春节之夜梦回雪的故乡,梦回诞生你们生命的雪国摇篮。

    我寄去的第二个梦,可能是一幅由零乱色块组接成的抽象画。少年时我在北平读初中,她在女三中上学,在两校学生同一天去颐和园踏春时偶然相遇,灵犀似被春日草木萌动的春情所沟通,于是我们开始通信,一块去“蟾宫电影院”看过电影。不久,她和她全家人登上飞机,南飞去了台湾。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友情像昙花一现,瞬间即逝,埋葬了我少年时代一个奇异多彩的梦。因而,在向台湾遥寄我的梦的时刻,我仍怀着歌德笔下“少年维特”的赤子之情,向对岸的她隔海问好!

    我读过白先勇先生小说中的名篇——《永远的尹雪艳》,小说中男主人公苦苦寻觅年轻时的尹雪艳,当他发现近在咫尺喋喋不休的俗妇,就是苦寻的她之后,他心上那支温度计从沸点一下降到了冰点。我希冀着这只是尹雪艳,而不会是现在的她,我祝愿她不染尘俗,青春永留。

    值此新春之际,我寄去的第三个梦,是“花非花,梦非梦”。在无数颗中国心苦受感情熬煎之后,终于出现了若同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的虹桥,致使我有可能为《联合报》撰写思亲的文章。尤其使我欣然的是,在这新春叩打千家万户门环之日,适逢我的组合式长篇小说《鹿回头》第一部,在台湾新地出版社出版。这分明不是梦,却又是梦中之梦,让我以寄去的梦和那本小书,向台湾同胞拜年问安,祝闪烁着万家灯火的窗口在节日都能有一个吉祥如意的梦……

    [城市“突围”]

    初次与荒原相遇,是在北京的香山。那樱桃沟和卧佛寺游人如织,已然没有了乡间野趣。为了寻找寂静,我和妻子结伴而行,意想不到的是,在香山的东南一隅,竟然有一块荒原。时正秋时,那黄黄的草地一望无垠,竟然覆盖了一切空白。此时斜阳西沉,我面对这片奇景,突然想起了弘一法师写下的诗词片断: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

    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弘一法师的诗词中,饱含了一种冥冥中的悲凉,这当然与他心中的那片禅境,密不可分。可是一个大学人,要割舍许多人间爱恋,而静心于晨钟暮鼓鸣响之中,手指盘旋于胸前佛珠之隙,也并非凡人能够做到之事。我之所以在这片荒原中,联想起弘一大师,心中虽无遁入空门之念,但也是对城市之喧嚣、楼宇之拥挤、人群之密集,感到了某种厌倦之故吧!因而我坐在这片只有鸟语而无人声的荒原上,不忍离去……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我想远离城市喧嚣,到乡野找个地方去当一只闲云野鹤。近几年来,许多文化人都在幽静的地方,找到了藏身的巢穴;中国文人没有贵族的别墅,大多只是寻找精神田园的栖息地而已。也许是受了这片荒原的启迪,我在1999年底终于下定决心,从城市“突围”出去,到郊区寻觅另一个家园。最初在近郊寻找,都刻有城市的烙痕,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远郊密云一座名叫溪翁庄的野村;这个村名既有与我“熙”同音的“溪”字,又有与我年龄相依的“翁”字,似乎命运早已安排妥当,我理应是这个村里的一户居民。

    我在孩提年月,就落生在这样的山村,并度过了梦幻一般的童年,如果是想拾回一丝童心的话,这儿也正是我要拾梦的地方。于是,我和妻子商定,就在这儿搭窝筑巢。这里依山傍水,步行二十分钟,就可到达密云水库。可能是傍山依水、日照充足之故,这里的乡民们面色红中透紫,姑娘可以免涂脂粉之类的化妆用品,显示出一种自然赋予的健康风韵。随着农民审美情趣的丰腴,他们所盖的楼房,一律是无瑕的白色,因而一走进这里的楼群,本能地感受到远离了城市的斑斑杂痕,而到了另外的一个天地。

    走进购房处才知道,寻找荒原的文化人不止我一个,有许多我并不陌生的同行,传记文学作家李辉、应红夫妇,文学评论家李陀,比较文学研究专家乐黛云,社科院的哲学研究者刘东等,还有比我辈分晚一些的编辑、记者,都已先期到了这块灵水宝地。至此,我才知道自己不是回归田园的先行者,而是迟到的后来人了。当然,他们中间大多是有车阶层,以车代步十分方便;我来要搭乘公交车,下车后要以步代车走上一段路,才能到达这里。这也没有关系,我匮乏的就是体力付出。二十年的写作生涯中,我滋生了一种龟类动物的惰性,一天到晚守着笔墨,不愿外出活动。为此,我甚至婉拒过国外邀请。我有一个潜入骨髓的观念:我已然劳改二十年了,一生的体力劳动已然完成。殊不知在人类生活中,动与静都是不可缺的。我在单翼的生存状态下写作,尽管作品问世不少,其负面影响则是肚皮一天比一天外突,已远非劳改时体态健壮的我了。因而以步代车,不正是我急需的嘛!

    信步走上毗邻水库的街头饭馆,我得到的是另一种享受:粗粗的玉米(米查)粥、柴锅烙出的家常饼,还有清水煮鱼、地道的盐卤豆腐……吃着这些乡野食品,就像重新咀嚼一次我的童年。没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没有七彩霓虹的旋转,没有吧台小姐的浓艳,没有令人头晕目眩的迪舞——有的是东方田园的恬静和安闲。此情此景,忽然让我想起一件往事:在1997年秋天,大陆作家访问台湾时,在台北最大的图书馆里,当有一位听众询及王安忆心中的向往时,她回答中有这样一句话:我向往古典。我想向往精神家园的意念,或许不是一个文化人心血来潮时的孟浪之思,而是许多文化人理性的认知吧!

    爬坡奔向水库,一泓无痕碧水,远伸到对岸叠翠的山峦,那儿有个名叫“不老屯”的地方。这村名多有意思,本身就带有文人的浪漫。人的肉体都要走向衰老,但精神不一定随着肉体一起衰竭。这个村名让我想起了今年九十一岁的大学者文怀沙,我每次与老人通电话时,都要受到他的反诘:“我是‘文小’,我今年才四十五岁半,你怎么总叫我‘文老’呢!”2000年1月4日,文老来我家做客,举杯之间他竟然称我妻子的关姓女友为“关姐”——其实文老比她要大上五十岁呢!因而逗得室内哄堂大笑。我想我有机会,一定动员他到“不老屯”来当村民,冉冉银须的楚辞专家文怀沙,一定会对此地一往情深。因为年过九旬的他,心灵依然年轻,他理应是“不老屯”的一个成员。

    目光从水波对岸收拢回来,放眼水库万顷清波,顿觉心旷神怡:清波中有一两只小舟,似停似动于水波之间,这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是在城市的大瓮中永远无法观赏到的,再加上环水而飞的白色水鸟,在水天间嬉戏而鸣,让我感受到了乡野之清纯。目前,北京为了保护这湖净水,已不让汽车开上水库,因而行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沿堤漫步,将远山近水尽收眼底。何其美哉!

    意在寻找荒原的我,竟然找到这块水土上来了。天意乎?人意尔?我浑然不知天数,但我知道这是我的一次突围工程——人生在世,或许少不了这种自我突围,不然何以知天之方圆、自然界之博大无垠,以及田陌中芸芸苍生的苦乐百相?

    此情此感,我告知了友人邵燕祥。他于初夏去了溪翁庄一趟。归后,他妻子文秀来电话说,他们很喜欢那方水土,也将成为那片乡野中的新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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