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邮局寄信,归途上想顺便去理发店修理一下“门面”。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常去的那家国有理发店在翻盖装修。茫然之际,见对面小棚之处旋转着螺丝转的理发灯光,我已别无选择。
偶翻台历,我发现自己已经五十二天没理发了,头发长得虽然比不上时尚中的摇滚歌星,但已然蓬乱得像堆被秋风凋敝的乱草,到了非要修理不可的时候了。
我蓬乱的头发,成了吸引发廊捕猎的目标,我刚刚穿过马路,走近那排发廊棚棚,几扇铁门几乎是同时推开的。他们用南腔北调呼唤着我,让我进他们各自的棚棚。我没有理睬这种呼唤,沿街向各个发廊里张望,每个棚棚里灯光都贼亮贼亮——冬季日落较早,此时不过下午五点光景,各发廊不仅亮起了灯,而且每个棚棚里都没有空位。个体发廊的模式千篇一律:同样大小的铁棚,同样大小的玻璃窗,棚棚里只有两把椅子,铁皮墙上贴着同样的发型模特画。模特头型有男有女,但都展示着美发的新潮。
我挺失落,转身想走,因为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坐在那小木凳上等候。就在我转身之际,排头的那家发廊棚棚的门开了,从发廊的棚棚里跳出一个女孩子来,扯着我羽绒衣的衣袖道:“老先生,那男生正在吹风,马上就完了嘛!两分钟,两分钟,您进来吧,立刻给您美发。”
我已年过六旬,在黄昏的灯光下被一个年轻女子拉拉扯扯很失体面,为摆脱尴尬,我只好走进了这家发廊。好在那个男青年很快吹完了头,我坐到了那把木椅之上。从镜子里我打量这两个发廊主人,似乎是个姊妹店,不仅面孔近似,发型也一个模式——当然,都有着招徕顾客的新潮。
“老先生,看您身体十分健康,您是干什么工作的?”
“工人。”我无心与她攀谈。
“不像噢!您在骗我哩!我猜您是个教授。”
我摇摇头。
就在我摇头之际,她的手指已然插进我蓬乱的长发之中,开始按摩我的头皮。我告诉她,我是来理发的,晚上家里还有事情要做,请她停止按摩。但这姑娘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她一边把指尖按向我的头部穴位,一边告诉我老年人头部血液流通至关重要。在另一个座位上为人剪发的姑娘——我猜测是为我理发的姑娘的姐姐,也对我讲出一套按摩头部的好处。此时的我,已然如同被蛛网黏附的一只苍蝇,或者是一只蚊子。我曾想离开座位就走,可是附近再没有理发店了;明天再来,还是得接受不管是哪一个人指尖的按摩。与其徒劳往返,干脆承受一回这姑娘的“关怀”吧!
在首都的“四联”“美白”一流理发店,我曾享受过理发员的头部按摩,那手指充满力量,每个头部穴位,在按摩后都感到一种灼热。这位姑娘如同挠痒痒一般,在我发间抓来抓去,我终于耐不住这种“关怀”了,责令她停止按摩,进入剪发过程。
但她依然如故,仿佛没有听见顾客的要求一般:“老先生,按摩有个全过程。您莫急嘛!”
我说:“我付全过程的按摩费,请您剪发吧!”
“谢谢了,看您就不像工人。我们的小小发廊,每天接触三教九流,您要是工人,我们早就动剪子了。”她笑嘻嘻地毫无遮挡地袒露出她的世俗心态。
“我看你可以摆个卦摊什么的,赚钱更容易。”我的话刚刚落音,她从一个纸盒子里掏出一本书,“叭”地甩在我的面前。我看了一眼,那当真是一本阴阳八卦之类的算命书籍。书皮翻卷着,说明她不是偶尔翻翻,而是她生活中的必修课本。她说,她和她姐姐来自温州地区的乡镇,要闯荡京城并非易事,什么生活知识都要知晓一点,包括为人相面,观看手相——一句话,要学会像阿庆嫂开茶馆那般,看人下菜碟。
为我剪发时,我忽然对这一对姐妹产生了好奇。我去过温州,那儿经济发达,她俩何以非要离开热土,到北京来受苦呢!她的回答也很有意思:“年轻轻的不到北京来闯荡一下,等到进棺材的时候,会后悔一辈子。”她们姐妹俩玩遍了北京所有景点,其中大部分景区,我都没有涉足过。
“您说,您到底是不是教授,或者高级知识分子?”她旧话重提,以证明她敏锐的观察能力,“您摇头也不行,闯江湖练就了我们的一双眼睛。”
我避而不答,反问她说:“你们就住在这小棚子里?”
“不,从六里屯往东,那儿是打工人宿舍一条街。”
我无言了。我曾去过那条街,低矮的破旧民房,门口一个接一个的露天饭摊,那是打工者为打工者而准备的饭摊。走进那条街,北京人就如同走进了外地的乡镇,来自东西南北中的民工,在那儿凝聚成中国底层社会的缩影。他们在京城谋生的手段各异,有人修表,有人卖菜,有人贩毒……因而,我内心深处,多少升腾起来一点对这姐妹的怜悯。不管怎么世俗,她们还是靠劳动来闯荡江湖的。盖这间小铁棚棚不仅要钱,而且要交税,说不定什么时候政策一变,铲土机会毫不留情地把这些棚棚化为乌有。有一条理由就够了——这些棚棚有碍城市市容。
“您去过那儿?”
“去过。”
“那您就知道,我们这些打工仔生活有多么艰苦了。”她说,“我何尝不知道,在大街上扯您衣袖有失礼貌,但这是生存竞争——包括我和妹妹读的相书,都出于这个目的。”
头发吹完风了。对她的剪发手艺,不敢恭维。特别是发廊不负责刮脸,也使我感到不悦。她解释说,发廊只负责剪发和美发,与一般理发店不同,没有刮脸这个项目。我接受了这一事实。临别时,我掏出三十元钱,放在镜子前的木档上。她追出棚棚,在后边对我喊道:“您多给了十元钱——教授。”
我没有回答她——我想到了那条街。
[走近棋摊]
团结湖小区绿化得不错,沿街的树有槐、有柳、有杨、有柏。由于夏日有这么多的“遮阳伞”站在路边,“伞”下便孕生了一排排的棋摊。即使到了冬季,无风无雪的日子,在向阳的那一方的马路边上,棋摊依然十分红火。
笔耕累了,棋摊是我经常涉足的地方。特别是夏日的黄昏,沿着一个个棋摊转上一圈,顿感市井生活之绚丽多彩,人生夕阳晚景之惬意无穷。
那些在“楚河汉界”两旁的对弈者,多是中老年人,一杯浓茶放在棋盘旁边,小马扎往屁股下一放,便进入了车、马、相、士、将的世界。观棋者不请自到,他们中间有手提鸟笼遛鸟归来的闲人,有骑车路过棋摊的行者,有从菜市上挎篮买菜回来的户主,有浪迹街头的闲散民工。举目望去,每个棋摊周围都人头攒动,雀跃声不绝于耳:
“出车——”
“炮横迎头——”
“……”
小小棋盘,三十二个木制棋子,竟然有那么大的魔力,使下棋者和围观的人忘乎所以,陷入痴迷。
我每每挤进棋摊观战,都感悟到这儿就是浓缩了的人生。这些下棋的老者,既有过去的相、仕,又有过去的兵、卒。在人生的长河之中,他们都曾有过自己悲欢的历史——无论是离休的老局长,还是退休回家的老工人,在人世间那张大棋盘上,有过冲杀时的豪情,也有过马失前蹄时的痛苦。用不着询及他或他过去从事的职业属于三教九流中的哪个行当,得意与失意都会像他们的影子一样,一直伴随他们走入人生的斜阳黄昏。
记得,是阿·托尔斯泰说过:“老人最富有的是回忆,当你进入回忆时,说明你已进入了老年。”独坐在夕阳之下,翕动着嘴角,颤抖着眼睑,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之旁,咀嚼着往事的孤独老人也是有的。那孑然一身木然地望着世界,对老年人来说,是一种痛苦。从医学心理学上分析,那是一种痴呆症的反映,说得更为形象一点,独自一人反刍过去,那无异于一匹沙漠苦驼。
棋摊上的老者,似与这些老者心态不同。他们似在棋盘上显示着他们的存在,显示着他们的生命力量。当然,无论是败走麦城还是过五关斩六将,都会给他们带来失败的唏嘘和胜利的狂喜,但是无论胜者败者,都是对自己对别人的挑战,都是一种精神细胞的轮回再生——而这种精神细胞的再生,对老年人说来,胜过一切营养补剂的力量。
人是需要刺激的,特别是挨近人生旅途终点站的时候。棋盘上的进退与输赢,都意味着他们各自生活叠影的再现。这是一种动态的回忆。尽管下棋老者并不自知,但棋盘和棋子组成的格局,与人生的经纬几乎没有任何差别,无不在胜利与失败之间沉浮。因此,这些下棋老者如同再一次演绎着他们的人生故事,只是他们没有觉察到其中的哲理内涵罢了。
我是观棋者。在棋摊之旁却也常常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自己的得与失、荣与辱、进与退、胜与败。不记得哪位古人说过的了,这位先哲是如此比喻人生的:天作棋盘星作子,地作筝琴路作弦。这个形象的比喻,不仅很有文学意境,而且折射出人生的玄奥,以及深奥生命中谱写过的壮歌与悲歌。
无论是壮歌与悲歌,都比无歌活得充实。对弈的甲乙双方,每一方身后都站着自己的“近卫军”,或出招、或支嘴,或惊叹、或喝彩,都是一种生命的参与。因而尽管这种参与,没有1234567的音乐韵律,但那是精神与灵肉的合鸣:
“马卧槽——”
“车沉底——”
“……”
昔日一代风流曹孟德,曾留下“老骥伏枥”的优美华章。棋摊上的老者所显示的正是孟德公的“壮心不已”,在小小的棋盘之上的两军冲杀之中,志在夺下对方的紫禁城。在方寸的棋盘上,兵卒对峙,车马炮巡河,其志何其快哉!
我爱这些棋摊上的老者,因为他们给我以催生的力量!
[相伴爱因斯坦——书斋逸事]
只要我打开电脑,屏幕上爱因斯坦就随之出现了。他推开屏幕角角上的那扇门,甩掉身上披着的风衣,手里拿着一个水杯,开始对我的写作进行监视。现代科学这个玩意,真是无所不能,孩子送给我这个笔记本电脑时,就告诉我为了解除写作时的身心疲劳和青灯冷对之寂寞,可以选一个我最喜欢的吉祥物,与我形影不离。我挑选了半天,筛去了米老鼠一类的生活宠物,而定位在这位不修边幅的哲理科学家身上。
爱因斯坦是早我半个世纪出生的人,他落生于1879年的德国西南部巴登-符腾堡州的乌尔姆。我1933年呱呱坠地于中国的小山村,虽然我在年轻时,就十分崇敬这位一生散淡的人;但我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世纪的人,我只能在书籍里与他的照片相望,在字里行间与这位大师进行精神上的攀谈。索尼笔记本电脑的设计者,有着超常的智商,不仅把爱因斯坦搬上了屏幕,还勾勒出爱因斯坦有趣的生活百态:屏幕上的他不修边幅,满头白发如栗子毛毛,每一缕银发都直指上空;除此之外,逼真地保留了他生前滴溜溜圆的啤酒肚子,形象憨实而可爱。我想,这是设计者为了解除电脑使用者的疲劳,而煞费苦心的塑造。为此,我每次打开电脑时,常常情不自禁地对他窃笑不止。
他滚圆的肚皮下,长着一双短短的细腿,往那儿一站,颇有点喜剧大师卓别林的味道。但爱因斯坦绝不同于卓别林,他虽然长着喜剧大师的外表,但骨子里却全然是火药般的暴躁。屏幕上的他,经常端着杯子喝水(也许是咖啡),可是在喝水的同时,他两只溜溜圆的眼睛,始终在不停地眨动着,目光的聚焦点,是我面前的电脑键盘。看起来,这家伙当年一定是个工作狂,我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实因我每每停下键盘的敲打——哪怕是点烟、沏茶的短暂瞬间,他脸上都会出现不快的神色,继而对我怒目而视。不用询问我也能猜得出来,他是嫌我浪费了时间,因而对我进行无言的训斥。这老头子对我要求是很严格的,每每我行文出现了疏忽,文章中出现错字抑或是出现词不达意的毛病时,他那双火眼金睛容不得一丝沙尘,立刻在我的文章下边,画出来波浪形的纠错命令;有时我写完了文章,急于想伸伸胳膊抖抖腿,便忘记了按“保存”键,他立刻用颤抖的手指,向我示警:你为什么不想保存,是不是一篇赝品?因而,爱发脾气的老头子,常常弄得我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如此说来,爱因斯坦似乎是个十分寡情的老头儿了。不错,这确实是他性格中的一面,但他还有着非常温柔的另一面:每当我文思泉涌,手指在键盘上跳着快节奏的舞蹈时,“爱翁”便如魔术师似的取出来纸和笔,像他发现并解析《相对论》那般专注和投入,与我一起手舞足蹈地进行笔耕——那痴迷的神态,仿佛在与我分享创作的快乐。当我的文章写完投入打印时,他像个魔术师似的,向液晶屏幕一挥手,便先于我撕下那密密麻麻的文稿,疯子般地将其塞入他的怀中,以此来庆祝我的胜利,真可谓乐趣横生!可以这么说,这个老头儿在疯狂的背后,还有他十分温柔的一面。
每当这个时刻,我真想对他说上几句感谢的话:“你总站在那儿太累了,是不是该回到美国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他病故于此),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仍无言地在屏幕的角角上。这时,我似乎听到了他来自天堂的生命格言:“要勤奋,不要懒惰;要独立思考,不要随波逐流。成功=天赋+勇敢+勤奋+机遇。”有这么一位科学大师相依相伴,我敢于写出淡而无味、白开水一样的文章吗?我敢于在字里行间说假话吗?我敢于让自己的文字,当一缕轻飘的追风的柳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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