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办公室在一溜屋子的中央。那二十几间平常不开门的办公室已经开始了打扫,’门窗都洞开着,大股的烟尘慢腾地往外冒。赵德兴这门那门地关照着。大院外头比里边热闹,人声哄哄,干部们的叫唤声此起彼伏。看来、王世标已把一些人马拉到大街上。
张镇长的心情平静了一些,招了个人过来让他出去喊王世标。不一刻,王世标颠着腚儿跑进办公室。张镇长问了问街上的情况,人马果然已拉出许多。张镇长就接着吩咐事儿,脑子还是有些不好使,就问王世标图书阅览室的事儿他讲到了哪儿。王世标想了想说,“讲到不行的话就去一趟省城。”张镇长点点头:“对,不行的话就去一趟省城。精神文明建设是一桩大事情,务必要弄周全才好!现在就剩下宏图公司的事情了。这个公司是咱们的重头戏,手脚又不大好做,稍有疏忽就可能露馅,所以一定要费心做仔细。”张镇长点上根烟,凝眉费开了心思。
宏图公司是镇里的老牌企业,张镇长就任三个月时干成的。那时候张镇长年轻气盛,憋足一股劲儿要干成一桩大事情,给提拔他的副部长表兄作脸,让百姓们摘掉穷帽子,知道知道他张福海不是个一般人物。几个夜晚没睡,就想到了办一个砖瓦厂。几天后他贷出了一百万元现金,买回机器设备,去镇子西边圈起三百多亩土地,轰轰隆隆干起来。四十几天上,第一批砖瓦出窑了。红红绿绿的鞭炮还在半空里炸响着,张镇长却已经瞪了眼。因为,那热烘烘的机制大瓦,用手一掰就断作了两三块。那砖,看着也挺周正挺结实,拿脚一跺,竟然成了一堆碎块块。找懂行的人来问问,原来是土质不行,办法只有一个,另选土场,或者关门倒号。张镇长强打精神领着人探索土场,东坡西坡探遍,前岭后山探遍,请来的师傅都大摇其头。张镇长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了床上。一上台就弄出了百多万元的窟窿,上头怪罪怎么说,上头不怪,老百姓们也不会轻饶他的!
张镇长龟头缩脑地窝憋了两个多月。县里没啥动静。会议开过三回。张镇长硬着头皮到会,竭力往人堆里团缩,气也不敢顺畅地喘。然而没动静。镇子里,只有老镇长潘和来问过几回,张镇长说是好心办出了坏事情,给搪塞了过去。其余百姓没变样。喝酒的照样来请,送东西的照样送来,求事儿的照样低三下四地登门。张镇长的心便渐渐地平静起来,知道是自己多虑了,砖瓦厂的事情不算一回事的。张镇长重新抖起精神开始办公,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把砖瓦厂端掉,便派人四处张贴广告,出让制砖压瓦成套设备……
消息传进县政府,秦县长由崔科长作陪立马赶了过来。秦县长就是后来市委的秦副书记,崔科长是后来的崔县长。崔县长当时是秘书科长,跟张镇长差不多年纪,但在黄花县的笔杆子界却已是挂号的人物,一般的事情经他写写就能登上报纸。砖瓦厂上马那天,崔科长来照过相、写过文章;出窑那天,崔科长又来照过相、写过文章。自此以后,报纸上就经常出现张镇长的照片和事迹。虽说只有镇名、姓名和照片是真的;但张镇长还是很高兴,一篇文章反来复去看不够。
听说秦县长来了,张镇长的脊梁沟里冒出了冷汗。事情明摆着,先前没过问那是秦县长没找到空闲。现在找到了,亲自上门查办来了。张镇长摇摇晃晃地走回家,走腔变调地说秦县长崔科长你们来了,就瘟鸡似的坐在炕沿上再也说不出话。秦县长劈头就说:“张镇长,你干工作怎能这样,说上就上说下就下呢?干事业哪有一帆风顺的?关键是我们要抱定必胜的信念,知难而进!一遇上点挫折就打退堂鼓,下场只能是一事无成!”
秦县长出去撒尿,崔科长问张镇长:“秦县长的意思听出来了吧?”张镇长苦咧咧地说:“这还听不出,县长是在给咱鼓劲打气儿,可砖瓦厂赚的是个土钱,咋鼓咋打也没法子干呀!”崔科长说:“你还是不曾听得出,秦县长的意思是这个厂子不能倒。”张镇长疑惑:“咋不能倒?”崔科长说:“砖瓦厂是咱们县惟一的大型乡镇企业。如果倒闭,影响是不是太坏了呢?”张镇长更湖涂了:“可让它站那里影响不是更坏吗?干吧,赔钱,不干,还是赔钱!这名声多么让人难堪呵!”崔科长咽下口唾沫,“张镇长,你咋这么不开窍呀!有些话县领导不好明说,我们要认真领会呢!你这砖瓦厂,可是每次报告里都不能缺少的一个典型哪!”
张镇长使劲想了想,还是没有想通,要说话,崔科长扬手止住了他:“福海,咱俩关系不错,这次我就给你透个实底儿。咱县里的那八大企业,你以为真的像报告中吹嘘的那样红火?说出内情,怕要吓着你哩!还有,秦县长已在咱这个埝干了六年。这二年正活动着想往上走,正是急需政绩的关键时刻,你总不会眼睁睁地给他帮倒忙吧?”
张镇长终于明白了,蔫耷耷地垂下了头,嗫嚅道:“那,群众这头可咋整?”崔科长说:“群众的情绪当然不能忽视,稳定也是个硬指标嘛!但你的职务是县政府任命的,这点没错吧?”
张镇长心事重重地躺倒了。这次他只躺了三天。三天后他来到办公室,对着通向四面八方的放音器喊话:“因机器设备无人购买,砖瓦厂还得继续干下去,能挣几块是几块吧!不如意的是,用来替大伙赚钱的成本是银行里的,天天都得由利息供着,就像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时时刻刻都得往里填食儿,越往后拖咱们大伙越吃亏。吃亏的事情咱们是不干的!因此,经研究决定集一次资,把这个大老虎嘴先堵上再说!数额为人均六百元,限五天内缴齐。缴不上的,在职的下岗,种地的收回承包的全部土地!”
喊叫完毕,张镇长暗暗捏把汗,担心没人来交款。镇子里的几个富裕户屈指可数,要是没人来交款,张镇长还真有点没辙。他没想到,一天下来,五十六个村庄,刷刷地交上来了四十三个。张镇长大感意外,老百姓们就这么着叫他震唬住了?还是痴里巴唧地听信了他的信口宣传呢?
张镇长这干部就干得轻松愉快起来了。有事没事的,经常带着点东西去县领导家里走一走,坐一坐。平日里,上级打一阵雷,他就下一阵雨,是那种只闻雨声不湿地皮的雨。财政吃紧的时候,就动手集一次资。项目企业什么的,只把心思用在砖瓦厂上,仨俩月的烧一回窑,远远地拉出去卖,卖不掉就倒掉了事。老镇长潘和看破真相,跳出来闹事。老家伙有一派老势力,家族又十分庞大,头不好剃,张镇长只好软硬兼施平息了他。自此便太平无事了。县里知道砖瓦厂咋回事,下来时从来不过去看,喝几盅酒便掉车回府。只有市里省里来人时,张镇长才把人马拉进厂里去干半天一天。报告和文章里的砖瓦厂却是愈办愈红火,基本上一二年翻一个番。从“冯家坊砖瓦厂”,年创收一百万元,到“冯家坊建筑材料总厂”,年收入一百九十万元,再到“宏图建筑材料制造公司”,年创收三百八十多万元……可是这二三年来,市里省里没下来过人,张镇长麻痹大意,竟让宏图公司锁了门。公司屋子内的情况还不知道,只从大铁栅栏门里望进去,三百余亩大的地盘荒草丛生,鸟雀扎进去飞不出来,怕是早已成了狼窝子。八天前省里来通知,只说是召开文明乡镇表彰会,会后参观之事只字未提,张镇长丁点儿准备也没有,所以对这个公司的装点问题比较发愁。
张镇长连着抽了三根烟,也没想出个藏掖装点的好办法。不由心烦起来,把烟一丢说:“狗日的,闲得没事干了,不知道这样一呼隆,要给下边添多大的乱!”王世标紧忙附和说:“狗日的们一定是蹲办公室蹲累了,下来溜达溜达腿。”张镇长抢白说:“溜达你个屁巴子呵!人家乡镇,一把手只抓个全盘,零碎事儿全是副手的,你倒好,大梁烧火棍全让我一个人扛!”王世标红红着脸低下了头。张镇长悻悻地说:“娘那个蛋的,只好想到哪里弄到哪里吧!浮面上就不用说了,草该铲的铲,路该轧的轧,屋子该清扫的清扫,机器该擦抹的擦抹,门窗玻璃啥的该换的换,旮旮旯旯都弄一弄、瞅一瞅,到时候可别真他娘的撵出个狼来!现在你先派两个人到红石崖砖瓦厂去,让他们给送八十万块砖、一百万页瓦过来,把十六眼窑洞都塞满,就弄出个刚要出窑的样子来吧!”
王世标讨好说:“这还不是好法子?这个法子好上天了!”张镇长没接腔,接着说他自个的:“这两天活计紧手,你给村长以上的干部说一说,从今中午开始不用回家吃饭了,在招待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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