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电话,张镇长走出办公室。院子里灰土狼烟的,喘气不顺溜,张镇长瞅瞅手表,离吃饭时间还早,就招脚往大院外头走去,想出去看一看街道的清理情况。街道是一个地方的脸面哩。
镇驻地的这条柏油街,是那一年县里搞文明乡镇竞赛,张镇长率领干群大干三十五天的结果。街道比较狭窄,只能跑开两台拖拉机,但经过这一番铺垫,油光光的确实好看。再加上街两边两排花团锦簇的花坛,虽说使得街道更为狭窄了,但看上去却更加觉得文明。可惜因上头懒得检查,街道不能天天如此文明,检查的风儿吹去不久,黑油面子便被老厚的黄土覆盖了,做花坛用的水泥板,大都让人搬回了家,坛子里的花草,一些让牲口吃掉,一些让日头晒死,土块四分五裂,土坷拉滚满了路沟,反倒比老街模样丑陋了许多。
张镇长走出大院,做活的人们争抢着向他做笑脸、递招呼,张镇长面无表情地点着头,剪背双手巡视着。长长的街道上,老百姓密密麻麻就像蚂蚁在搬家,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他们,黑不溜秋的脸上都淌着汗水,一个个都干得很卖力气。用镢刨的,拿锨铲的,使小车推的,咚里咔啦响作一团。街道已经面目全非了,露出了星星点点的黑油面子。干部们两人把管一段路面,跑前跑后地查看着、督促着、喝斥着,不断地提醒人们不准伤着街面子,谁伤着一点就罚款二百元。
张镇长走了个来回,放下心米,一路走进政府招待所。大老高已经过来,正在厨房里用小磅秤称一挂猪肠子。小磅秤旁边堆一堆鼓鼓囊囊的塑料包,都是从猪身上弄下来的货。见张镇长进门,大老高忽一下站起来,生气地道:“张镇长,刘金通这个熊猪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一两东西他也不给咱个足秤!你瞅瞅,这挂猪肠子,短了四两五!这挂猪肝,短了六两!这二十个口条……”
张镇长皱起了眉头,“行了行了。你到外头去试试,谁能给你个足斤足两?说不定还会弄回些烂肚子的货!”心说你不就是想把刘金通挤兑出去,让跺脚沟的马三刀顶上来嘛,真他娘的异想天开!大老高停止了唠叨,摔摔打打地往案板上拾掇包儿。张镇长说:“先简单弄几个菜,我喝几盅要出去吆喝事。三鞭酒还有吧?他娘个蛋的,昨黑回来让老婆把骨髓都榨干了!”大老高嘿笑说:“怕是让省城里的那些小鸡儿们给榨干的吧?”张镇长说:“城里的那些货,倒贴钱你敢使?艾滋病可不是玩的!”大老高笑着撇撇嘴,不再说话,咚咚咔咔地准备菜肴。
张镇长点上根烟抽着等莱。活计分派完了,剩下的只有实干了,赵德兴王世标这帮干部领着干他放心。再说出了事情他们可以打他手机。张镇长就少愁无虑地咂着三鞭酒,思寻着找个女友陪着睡一觉。他很快就想到了巧孩和小白葱。这俩小媳妇是镇干部家属,眼下能腾得出身子来。巧孩的男人是经管站的副站长,小白葱的男人是小车班的副班长。这两个职位都是专为这两个女人增加的。张镇长就是这么个人,人敬他一寸,他敬人一尺,从来不白花人家的钱,白使唤人家的物件。考虑到一下午要睡两个女人,他加快了喝酒的速度,打算喝出一棒三鞭来。这时候老母猪的事情忽然横里插进了脑子:潘和找不出个证人这一点可以放心,可是省参观团后天进村时,老家伙如果领着三有媳妇拦轿喊冤,那可咋办?
这么一想,张镇长没心喝下去了,不行,不管来软的来硬的,必须在这两天里把老家伙安抚住!张镇长脑袋里转开了磨磨。想到潘和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老党员老干部,可是也被一个小小的补贴证买倒了,张镇长就想还是得从这件事情人手。张镇长就是张镇长,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住的,不一刻他就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事不宜迟,张镇长撂下酒盅走出招待所。打眼看到图书阅览室门口,县新华书店的吴呆子已经把新书送来,拉了满满的一小卡车,吴呆子拉着赵德兴的手,孙子般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过来吃饭的村镇干部们正在解绳子准备卸车,巧孩和小白葱的男人都在里头,可惜这次机会了!吴呆子发现张镇长走出门,急忙迎过来,抱着拳头连连感谢,然后才说王副镇长去临县了,让他捎个话。对吴呆子这种书呆子,张镇长一向懒得理睬,敷衍了两句就继续往前走去。刚走了几步,猛然瞅见三有媳妇搀着潘和走进了大院,张镇长胸口咯噔一跳,待瞧明白二人身后空荡荡时,他这才一扭身子,进了镇长办公室。狗娘养的,你们太过分了!瞧吧,十天之内,我就叫你姓潘的来下跪,三有媳妇你躺在我的身子底下乱叫唤!
三有媳妇看在眼里,步子慢下来,对潘和说:“老镇长,你看张镇长那个傲样子,硬话软话怕还是说不进去。咱还是算了吧,回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老镇长没有说话,拐棍儿戳打着地面只管走。
潘和一进办公室就喘吁吁地开了口:“张福海哪,我老潘没有请动见证人哩,一个都没有请动哩!几十号见证人都怵你呢,抹不开面子呢!可我老潘这一趟腿也没白跑哪!几十号见证人都偷偷儿趴你家院墙上瞅过了,那老母猪铁铁儿是三有媳妇的,三有媳妇没有说谎,也没有看错眼!张福海呀,现在你说吧,到底认账还是不认,不想认的话,我老潘就住在这里不走了,饿死在你眼前,累死在你眼前,让上级干部都来听一听、看一看,我这个老共产党是咋死的!”
张镇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头,也不起身让坐,只冷冷地听着。潘和连呼哧带喘地讲完这一段,三有媳妇扶他坐进沙发里,张镇长才慢悠悠地说道:“老潘镇长,这事等会儿再理论,现在咱们先谈一件大事情。那年秋天给你办补贴证,我嘱咐你千万要保密,这话你还记得吧?”
潘和没转过弯儿来,茫然地看着张镇长。张镇长说:“这事捅到县里去了,老镇长,你的嘴巴子咋这样松呢?”潘和说:“这又不是犯法的事,捅到县里去怕什么?再说我也没有往外说过!”张镇长心想这下子又打蛇打在七寸子上了,“不犯法?你都下台二三十年了,中间的镇长都隔了四茬,却忽然冒出个补贴证来,天下哪有这样的王法!”潘和有些急了:“张福海,你当时不是说土改时的老干部可以特殊照顾吗?”张镇长说:“那是我怕你不接受,给你支了个台阶哩!”潘和低头想了想,“那,县里打算咋整?”张镇长青着脸说:“最起码,要治我个腐败罪。你呢,没收补贴证,十年的钱粮全部追回,而且还得去公安局蹲几天!”
潘和一下子木住了。十年的钱粮他向哪里去弄,蹲公安局更是丢死个人!这明明是逼他去死呵!他这个老家伙死就死了,可儿子孙子大家子怎么过呢!儿孙们的日子异常艰难,全是他这个老不死的给弄的,他怎能忍心把他们再一次推进火坑!
三有媳妇的眼里突地泉满了泪水:“张镇长,你听俺说,老镇长这次来,是打算说几句气话就回的。他没有见过老母猪,这件事他不想再管了。张镇长,你县里市里都有熟人,老镇长可怜,你就替他说个话吧!”
张镇长冷冷道:“乡里乡亲的,话当然要说的。只是不知道老镇长喜不喜欢让我说,我也吃不准说到个啥程度。”
三有媳妇转身对潘和道:“老镇长,气话也说过了,咱们回吧,回吧。”说着扶住潘和,往上拉他。
潘和挣开三有媳妇的手,盯着张镇长,抖颤颤地说着:“张福海,你想用这一手来堵我的嘴?”
张镇长不乐意了:“老镇长,今儿你咋净讲些不沾弦的话呢,这是两码事嘛!”
潘和怒声叫道:“你、你的心也太黑了!”
张镇长也动了肝火:“老镇长,你怎么这样蛮横无礼!我好心好意替你办事,还驮了大黑祸,却赚了你个心太黑,我张福海冤不冤啊!老母猪的事情我也没说不让你管,我还巴望着站出个证人来,帮我弄弄清楚,快些把糊在身上的臭泥巴洗掉呢,可惜你又没有见过老母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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