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过头看,我家的窑院悄没声息的,连树头上的麻雀好像也安静下来了。我和我妈吃午饭时,这些小东西还捣蛋得厉害,先是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吵,后来一只突然骑上了另一只的腰背,下面的那只挣扎着反又骑到了上面,两只撕扯了半天,呼地钻到院当中那棵老柳树的头发里打闹去了。我跑出去挥着手吓唬了半天,它们才不再恋战了。这会儿我妈肯定还在睡,要不然早追出来了。
我正这么看着,从沟对面的塑料棚后转出了一个女孩,是麦子。
一看麦子在这里,我就知道她爹王铁成又在跟村长喝酒了,她肯定是给打发来看棚子的。王铁成原先跟我爹一起给城里人盖楼房,可他吃不下苦,两年没干满就跑回来了。回来后就在村口搭了这个棚子,成天待在里面侍弄鸡,来买鸡的都是些开车来的城里人,据说是因为他的鸡不吃饲料,是绝对的绿色环保食品。我以为这下他要发大财了,可麦子说去年他爹没挣了钱反倒折了本,我说你家的鸡一只卖八九十块,比天鹅肉都贵,怎么能赔了呢?麦子说,棚子里进了黄鼠狼,一口气吃了不少鸡。
我看了麦子一眼,扭身就跑。
清华你跑啥跑呀,等我一下。麦子在沟那边喊。
一听她这么喊,我跑得就更欢了,脚下好像踩上了哪吒的风火轮。麦子也在黄家洼上学,从前年村里的小学塌了锅,我们就都转到那里了。一开始,一起跑校的还有五个,麦子、小叶、铁蛋、三喜和我,可今年一过年,除了我和麦子,他们都转到城里或镇上上学去了。我和麦子相跟着走了半个月,班上就有人起哄说我俩好上了,偷偷摸摸搞对象呢。我觉得这很丢人,不管我妈和王铁成怎么说合,就是不跟麦子结伴了。
太阳像个大火盆,烤得我腰背火辣辣的,都快冒出油来了。
跑出老远,我以为万事大吉了,一回头,发现麦子早爬上了坡沟,顺着水泥路追上来了。我们村的人把这沟叫浮石沟,沟里到处都是烧得发黑的浮石。我想我得甩掉麦子,不能让她跟上来。水泥路的左侧有个小山包,山上有一片杨树林,我看了一眼便耗子似的钻进去了。进了里面,我找了棵树坐下来靠着喘气,隐隐感到树叶在颤动,好像是风在枝条间走动。我又透过树梢的缝隙往北边的狼窝山看,一团团棉花云正往山顶上爬,云团有些破旧,好像是让墨水弄脏了。我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一团粉红突然飘了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
想躲我?没门儿!那团粉红咯咯咯地笑起来。
一听这声音,我就知道是麦子来了。她脸跑得红扑扑的,像一棵开花的桃树,手里还捧了个饭盒。
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麦子又说。
我心里叹了口气,只能自认倒霉了,我想你这个麦子呀,你怎么就这么不知轻重呢?你不知道他们拿我和你瞎编排?我想说她几句,可是看着她红润的嘴唇,又不知说什么了。班上都有人说我亲过麦子吃过她的嘴了,我捧着麦子的脸,吧唧吃一口,又吧唧吃一口,吃得她的嘴都发黑发紫了。
我又看了一眼麦子的嘴,我想,吃嘴一定很香很有滋味。记得快过年时,我爹从工地上回来,捧起我妈的脸就大口大口地吃,越吃两个人的身子挨得越紧,简直像胶在了一起。我爹边吃边说,饿死了,月桂你不知道我都快饿死了。我妈摇了摇头,要吃快点,孩子一会儿就该放学回来了,当心让他逮着,逮着了看你这个当爹的脸往哪搁?我爹嬉皮笑脸地,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得饱饱吃一顿。说着就要把我妈往炕上抱,看他那样是要抱到炕上大吃一顿。一听他这话,我憋不住笑起来,其实我早回来了,要不是门在里面插着,我肯定会撞进去把他们逮个正着。听到我在窗外笑,我爹我妈倏地分开了身子,脸都成了红布。
你怎么老看我的嘴?麦子说。
谁说我看你的嘴了,你的嘴有什么好看的?
说是这么说,可我心里又不能不承认,麦子的嘴确实好看,不光嘴好看,眼睛、眉毛、鼻子、脸上的酒窝都很好看,跟她结伴走,你会忍不住多看她一眼。这么一眼一眼看下去,我的魂魄很可能会给吸走。奶奶活着时,常跟我唠叨,说好看的女人都是狐狸精,能勾走你的魂,勾走了你就没精气了,只能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了。我想,麦子这么好看,肯定就是奶奶说的那种狐狸精啦。我不能让她勾走了魂,我得好好上学,考到北京考到清华去。我爹每次从外边回来,总是瞪着眼睛说,小兔崽子你要不好好念书,这辈子就算完了,就得跟着老子去工地上搬砖,把你受个死。
我的嘴不好看,你老看我干吗?麦子又说。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看你也不想看你。
你爱看不看,反正我是跟定你啦。麦子嘻嘻一笑。
你真赖皮,你是个赖皮的狐狸精。
我要是个狐狸精就好了,就谁也不怕啦,还用得着跟你?一个人去黄家洼上学也不怕啦。
一个人走怎么了,又不是在城市,谁会绑你的票?就算在城市也没人绑你,咱村的小凤不是给警察抓了吗?
我不信她会干绑票的事,打死也不信。
信不信也给抓了,她肯定干了坏事。
不许你这样说小凤姐,你不知道三铁匠多伤心呢。
麦子说着在我身边坐下了,手里仍紧紧捧着那个饭盒。我屁股不由往一边移了移,又在我和她之间画了根道道儿。麦子大睁了眼睛,这是在野地呀,在野地你还画道道儿?教室里我们的课桌让你画了,出了野地你还要划?你以为你有多香?我冲她笑笑,我就要画怎么啦,男生女生不得划清界限吗?麦子看起来很不服气,又往我这边蹭了蹭,说你想画就画,反正我就要超过你画的道道儿,超过了你又能怎样?我摇了摇头,心说碰上这样赖皮的狐狸精,谁都没一点办法。
你拿这个干吗,晚上不回家吃饭了?我指了指她的饭盒。
怎么不回家?不回家晚上我住哪儿,怎么吃饭?你给我做呀。麦子说着又咯咯咯笑起来。
谁给你做呢,我问你带饭盒干啥?
是我妈让我给老师带的饭。
我哦了一声,我妈也让我给老师带过东西。老师一个人住学校宿舍。
她男人在县城工作,平日里也见不到个影子,每到了周末,才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回来。可最近,老师的男人好像不怎么来了,听同学说,他好像又在外面找了个女人。那个女人很年轻很好看,是个狐狸精。老师肯定也知道这事,可她好像没一点办法,有孩子拖着,她还不想离婚。听说老师也想往城里的学校调了,要不然,她的男人就要被那个狐狸精吸尽精魂,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不明白大人们之间怎么那么多的事。
你知道吗,今天是老师的生日。
老师的生日?你连这都记得?
我当然记不住了,是我妈记得,我妈说你们老师今年肯定还是一个人过生日,我们得表示一下。
你妈真好。
我妈当然好啦,我爹也好着呢。我妈本来要给老师吃炸油糕,让我爹拦住了,我爹说麦子的老师喜欢吃莜面饺子,你就做这个吧。
看不出你爹这么心细。
那当然啦,我爹说,咱们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麦子好。要是麦子的老师不高兴调走了,黄家洼学校肯定也得塌锅,到时谁知道她又会给撤并到哪个学校去?我爹真是为我操碎了心。
我不由想起了我爹,他这会儿肯定还在脚手架上忙乎呢。听说那座城市的好多楼房,都是我爹他们那个包工队盖起的。我问过我爹,我说你们盖了那么多楼房,你怎么不分一套呢,也好让我们搬进城里去。我爹说,这你就不懂啦,盖楼房的人都住不起楼房。就算真给我分上一套,咱们也住不起,得交水电费、煤气费、卫生费,这费那费的,你爹挣这几个可怜钱交得起吗?我爹又说,知道爹为啥给你们兄弟俩起了个清华北大的名吗?就是希望你们好好念书,将来都考个好大学,分到城里上班去。
对了麦子,你爹又在跟村长喝酒了吧?他真会享福,喝酒吃肉的。
我爹不是会享福,是村长找上门要喝的,他是村长,他说要喝酒,我爹总得给他个面子吧?
村长去你家喝酒,你爹肯定给炖了鸡肉吧?
我爹才不舍得呢,他还等着拿卖鸡的钱给我们换房子。
我知道你爹是个小气鬼,可是村长去了,他总不会连只鸡都不舍得杀吧?
村长人好着呢,他才没那么多讲究,有口酒就行了。
我想想也是,村长人还真的不错,就是喜欢喝口酒,喝醉了不是回家睡大觉,就是站到戏台上给人们开会。没人听他也呜哩哇啦讲,谁也听不懂他都讲了些什么,就像来了个外国人。一开始,还有人过来看看,后来就没人看了,瞅着他上了戏台,老远就躲开了。只有他的小皮还算听话,乖乖卧在台下当听众,尾巴一摇一摇的。小皮要是不听,老甘就会照着它的屁股踢一脚,边踢边说,你这个同志,你怎么不听村长讲话?
村长真好笑,我见过他出酒疯抱着小皮哭呢。他的女人跟上野男人跑了,他一定是把小皮当成自己的女人了。
这我也知道,我就是不明白她的心怎么这么狠,连小羊小驴都不要了。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还不是因为村长没钱嘛,男人没钱,女人就不稀罕他,就会找个野男人。
才不信呢,我爹也没钱,我妈还不照样围着他团团转?
你爹确实没钱,就会喂个鸡,离着二里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鸡屎味,我看你妈迟早会嫌弃他,跟上野男人跑的。
臭嘴,你妈才会跟野男人跑呢。麦子生气了。
也就逗你几句嘛,还生气了?问你个正经话,要是黄家洼学校也得撤,再撤到张家洼,你还上学不?
不上,不上了。麦子使劲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上了?
这还不简单?你老是躲着我,不跟我相跟,你说我一个人还敢上?再说我是个女娃,我妈说了,女孩子就是不上学也能找个穿衣吃饭的地方。
你呢,清华你还上不?
肯定还得上,我要不去上,我爹会把我打死。我爹说了,你是个男娃,将来不光要养活自己,还得养活媳妇孩子,要是念不成书,考不上大学,还怎么养活一家人?
你将来还要娶媳妇?羞死人啦。
谁说我要娶媳妇啦,我不娶,我将来要么一个人过,要么和我哥过。我哥上次回来说,他也不打算娶媳妇,他发誓要当个作家。他说写东西要专心,什么都不能想,娶了媳妇麻烦事就多了。
什么?你和你哥过?你们一个清华,一个北大,两所大学过日子?你爹真会给你们起名呀。
那当然,至少比你的名字好,麦子麦子,多土呀。
你有多洋啊,不跟你说话了。
不说就不说。
我看了麦子一眼,靠着树干眯着眼打起盹来了。好多天没下雨,坡上的草全蔫了,蚂蚁们也不想老老实实待在窝里,纷纷钻出来找水喝了。我脚边有个蚂蚁窝,窝边挤了一团蚂蚁,黑森森的,看着都觉得闹心。我想挪个地方,又怕麦子笑我胆小,连只蚂蚁都怕,还像个男生吗?麦子也靠上了树干,可能是怕蚂蚁窜进了饭盒,她两腿一并把饭盒搁在了上面。我瞥了麦子一眼,心想,假如蚂蚁窜到她腿上,她会怎样?
还真有几只蚂蚁窜到麦子腿边了,它们越靠近她,我心跳得越厉害。
我发现其中的一只红蚂蚁捷足先登,爬上了麦子的腿,像个大将军似的站到了饭盒上,可她却一点都没察觉,还看着树梢边的云团出神呢。我迟疑了一下,照着饭盒吹了口气,那只蚂蚁倏地不见了。麦子回过头来,嘻嘻一笑,我以为是刮风了,真凉快。我一咧嘴,快看吧,蚂蚁都快把你的饺子吃光啦。麦子赶紧低下头,一只蚂蚁刚好又窜上了她的腿,正一步步逼近她的饭盒。麦子妈呀叫了一声,飞快地端起了饭盒,又腾出一只手拂去了那只馋嘴的蚂蚁。可能是想察看一下饭盒里有没有钻进蚂蚁,她揭开了盖子,里面的饺子挤得满满当当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麦子眼尖,看了我一眼又笑了,你嘴馋了吧?
谁说我馋了?不就几个破饺子嘛。我使劲摇了摇头。
麦子做了个鬼脸,我看你就是馋了嘛,馋也不能吃,都得给老师带去,一个也不能少。
看着麦子那得意的样儿,我摇了摇头,又把目光向远处移去,狼窝山顶上那些云又向上挪了一大截。我回过头,看了麦子一眼,心说你就一个人待在这里臭美吧,我再找个地方,看你还找得到?我知道穿过这片小树林,再往前走几步,有条山涧的溪水汇成的小河,河水流得哗啦啦的,正好可以过去凉快一下。我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
哎,你要去哪儿?麦子说。
就不告诉你。
我偏要你说。
撒尿去。我神秘兮兮地。
坏蛋,撒尿怎么拿书包?
你管得倒宽,我拿书包,是怕你猴害我的东西呗。
说完我就往那边走,拐了个弯,撒腿跑了起来,脚下好像又踩上了风火轮。远远就看到了那条小河,密密匝匝的小草和星星点点的野花向我扑过来。跑到河边,我先是捧起水猛喝了一通,又痛痛快快洗了把脸,然后把两只鞋一脱,躺下来枕在脑袋下睡觉。还没舒坦多久,忽觉眼前一暗,两条细细长长的腿竖在了我面前。
你怎么又跟来了?我觉得我真倒了大霉。
看你撒尿嘛。麦子嘻嘻一笑。
去去去,一边去。
给个竿子就上架,瞧瞧你这样儿,真像个爷们儿了。
长大了我就是个爷们儿。
美得你,给我看好饭盒,我也去凉快一下。麦子说着把饭盒往我身上一搁,跑向了河边。
我一下火了,把饭盒拿下来放在了草地上。可是,我一抬头发现腿边也有蚂蚁窝,不由得弹起来,又把饭盒拿到了腿上。再看,麦子正在河边玩得开心呢,这个赖皮的狐狸精,你把我当谁了?身边是棵老柳树,我仰起脸看了看,不由得计上心来,一挽裤腿哧溜哧溜爬上了树,把那只饭盒卡在了一个树杈上。然后,我冲着她打了个唿哨,抱着树干滑了下来。
你把它放那么高,我怎么拿呀?麦子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我冲她挤了挤眼睛,你爬上去取呀。
麦子急了,腾腾腾走过来,我哪儿爬得上,你得给我去取。
放心吧老婆,走时我给你拿。我索性把自己装成了一个爷们儿。
瞧你这大不刺刺的样儿,谁是你老婆?我又没和你结婚。
没结婚,你怎么老跟着我?你总不会也挨着我躺下吧?
以为怕的你?躺就躺,你还能吃了我?她真就躺在了我身边。
麦子一躺下来,我还真有点紧张了,我想起我爹我妈在家里也这么躺。假如我和她的身子挨着了,会不会……生下娃娃呢?麦子看了我一眼,忽然咯咯咯笑出声来。我瞪了她一眼,你笑什么?麦子把嘴凑到我耳根边,说,听说男生和女生躺在一起会生下娃娃呢。我说,那你还离我这么近?麦子摇摇头,我才不信这鬼话呢,生娃娃能有这么简单?真要这么简单,我和你是同桌,在教室里天天挨着,还不得生下一大堆娃娃?说完又咯咯咯笑起来。
那你说,你说咋能生下娃娃呢?我的兴趣好像给勾起来了。
大坏蛋,问你爹妈去。麦子红了脸。
我问过我妈,她说我是从她腿肚里剥出来的。
太巧了,我妈也这么说。
怎么说的都一样呢?肯定不是这样的。听说,听说男人吃了女人的嘴,才会生娃娃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真是个大坏蛋,越说越坏了。
我想吃你一下嘴。
去去去,瞧瞧你的黄板牙。
就吃一下,就吃一下好不好?
想得美,甭说一下了,半下都不行。
麦子虽是这样说了,身子却一动不动,脸甚至向我这边转过来。我觉得她的嘴唇那么好看,忍不住把嘴凑过去,本来想吃一下她的嘴,可是我没敢,只是在她脸上草草吃了一下。麦子忽然笑了,你中午吃大葱了吧,嘴真臭。我也笑了,你的嘴才臭呢,你就是想当我媳妇,我也不敢要。麦子摇摇头,你多大一个人,就一口一个媳妇的?回了家也这么去说,看你妈不收拾你。我嘿嘿一笑,回了家我才不会说呢,找打呀?
对了,清华,你说男人女人为啥要结婚呢?
这个,这个我也说不好,可能,就为了生娃娃吧?
你想不想结婚?
不想。
怎么就不想了?
这还用说?你想啊,结了婚就得生娃娃,生了娃娃就得拉扯,还得让孩子上小学,上了小学再上初中,上了初中再上高中,然后是考北大考清华,没完没了地考,考不上就得守在甘家洼过穷日子。你说当个爹有多麻烦。
有次我爹心烦了,跟我妈吵嘴,我妈说嫌烦你为啥要娶我,为啥要跟我结婚,你一个人过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
对了,你妈长得真好看。你妈的名字叫得也好听,月桂,月亮上的一棵桂花树呢。麦子忽然说。
我妈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摇了摇头。
没关系就不能说说吗?对了,我还听说,你妈有个野男人。
放屁,你妈才有野男人呢。我一下弹坐起来。
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嘛。麦子也坐起来,委屈地说。
别人说也不行,谁说我揍死他。我冲她挥了挥拳头。
你怎么这么凶啊,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嘛。麦子好像吓坏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一看麦子哭了,我不敢再凶了。
我看着天上的云打起了瞌睡。只一会儿工夫,我就做了个梦,梦见我妈的嘴给别人吃了。是个陌生人,我从没见过这个人,就伸出手打他,边打边喊,臭流氓,不许你吃我妈的嘴。又要打,手却被抓住了。我挣扎着喊叫,松开我,臭流氓你松开我。可我的手还是给牢牢地抓着,我使劲一挣,醒了。一看,竟是麦子抓着我的手。
你睡着了也坏,打人呢。麦子出了声。
我不好意思跟她讲刚才那个梦,只是笑了笑。
要下雨了,我们赶紧去学校吧。麦子站起来。
我抬眼看了看,天阴沉沉的,云团都压到树梢上了。我赶紧爬上树,取下了饭盒,揣在怀里跟着麦子跑。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得我的脸和腰背生疼生疼的。跑了一段路,一扭头发现麦子落在后面了,就停下来等她,等她跑过来,又拉着她的手往前跑。
雨越下越大,我和麦子都给淋成了落汤鸡。
等跑去学校,怀里的饭盒却不见了,我心一沉,看了麦子一眼掉转身又朝外面跑。麦子也跟着我跑。这个下午,我和麦子再没去学校,我们一直在找她的饭盒。一直到雨停了,我们还在找,我们把走过的地方都找了,但最终还是没找到。麦子的饭盒好像插上翅膀飞走了。麦子边哭边说,本来是让老师高兴的,可我们却把饭盒弄丢了,我爹要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你,你不跟他说不行吗?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没有不透风的墙呀,我爹要知道我在哄他,更饶不了我。麦子的眼皮都哭肿了。
太阳哐当一声落到山那边去了,我们不得不返向村庄。
走到村口,我一抬眼看到了沟那边的养鸡棚,可我没看到王铁成。往常这个时候,他一准开着三轮车突突突地来这里喂鸡了。听到车声,鸡们会一下子从草丛里钻出来,扭着肥胖的屁股成群结队地迎上去。王铁成呢,他会把车开到棚口停下,然后跳到车斗上,给鸡们一捧一捧撒吃的。可现在,我没看到王铁成,他怎么就不在这里呢。
完了,我爹肯定喝醉了,他醉了连我妈都敢打,你说我还敢回去吗?麦子又出了声。
不回家,那你去哪?我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要不去你家吧。麦子望着我。
你想去就去。我一缩脖子说。
你真的答应啦?那我就跟你去了,躲过了今天我爹可能就没火气了。
麦子眼一下亮了,人也好像不再那么无精打采的了,跟着我往前走。她高兴了,我却提不起神来了,我不知道到了家我妈会不会答应,她一定会问,你怎么把人家麦子领回来了?人家麦子有的是家,你怎么不让她回家?就算我说了丢饭盒的事,她也答应让麦子留下来,可夜里怎么睡?这些天我家可就烧了一条大炕呀,三个人挤在一条炕上,我睡得着吗?假如睡不着,我肯定会想着吃麦子的嘴,要是吃了后她真就生下娃娃怎么办?真要生下娃娃还不得让我爹打死?这么一想,我心里就有点害怕了,止住了脚步。她见我不走,也停下了。
前面就是我家的巷子。
算了,我不去你家啦。麦子先出了声。
怎么又不去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嘴上却这么说。
我又没和你结婚,不能去。她说。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感到黑暗毛茸茸地挂在我和麦子之间。
整个村庄黑漆漆的,虽然也亮起了几点灯火,但显得那么微弱,似乎随时都可能被抹去。什么声音也没有,连个狗叫也听不见。我看了麦子一眼,我能感到她的呼吸,还有她身体的颤抖。天这么黑,她心里一定害怕极了。
清华,要不,要不我们结婚吧?麦子小声说。
结婚?怎么要结婚?
我好害怕,结了婚我就能去你家睡觉了。
我看着麦子,真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巷子那头突然传来了她爹的吆喝声。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今天,我们隆重召开——亲爱的小皮,告诉我,今天我们召开一个什么会呢?不知道?怎么你老是一问三不知?我是不是又喝醉了?对不起啊同志们,我道歉,作为一村之长,我不该出尔反尔,本来说好要戒酒了,结果,不啦不啦又一回,就像你们说的那些个卖×女人。大家不要笑,我也就说了句大实话嘛。其实我今天没喝多少,可你们有些人喜欢添油加醋,说我一喝就醉,一醉两条腿就拧成麻花走。同志们,请睁大你们雪亮的眼睛看看,我走得多稳当,这拧了吗?
亲爱的小皮,我这是要去哪儿呢?请告诉我,我这是要去哪儿呢?——不对,我怎么感觉有点飘,好像踩着了棉花,云彩,好像飘到了仙界,酒国。这感觉好啊,娶女人为睡,喝酒为醉,要的就是这个感觉,小皮你说对不对?打住,让我好好想想,我这到底是要去哪儿?想起来了,我要去大戏台,要站到戏台上给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开个会。甘家洼有多久没开会了?忘了,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亲爱的小皮,不瞒你说,我真的很想念那些开会的日子。那时候多好啊,可以天天开会,天天讲话,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我的想法从来就没沤在肚子里。但这几年不行了,这几年根本就开不成个会,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该跟谁说,吱吱吱就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
好,现在我们开会。现在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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