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家洼风景-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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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你们好!

    今天我们隆重召开——亲爱的小皮,给我提个醒儿,先给同志们讲些什么呢?你怎么不吭声,想急死我,想让满肚子的话把我憋死啊,你这小东西。莫非我这记性真让酒精烧坏了?不说了不说了,知道你们又要提那个甘火,又要说他怎么喝出了胃癌,胳膊一伸腿一蹬就呜呼了。知道你们又要提那个在澡堂做工的甘老大了,又要说他喝了酒还假装没醉,跳进浴池给顾客搓背,结果身子一歪栽进水里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泡,也他奶奶的呜呼了。你们甭老拿这个教训我,不喝酒我干什么?怎么打发这么多时间?

    想教训我,那就等我下了台吧。村长是个啥?说破了,就是个说话过瘾的权力,对不对?要是连嘴巴的瘾都不让过了,谁还想当这个破官?

    大戏台到了,小皮同志,扶我上去!看什么看,真是越来越没眼色了,也不懂得扶扶我?等等,先跟我回办公室拿把椅子去,开会就得有个开会的样子嘛,对不对?跟着我,好。跟着大帅我。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好好,大帅我到办公室了。好好,让我把门打开,谁说我喝醉了?诸葛孔明我能喝醉吗?要是我醉了,钥匙能认得锁子眼?就这把椅子了。等等,我怎么觉着嗓子眼点了把火,我得弄点水喝。让我咕咚咕咚灌它一壶。

    好了小皮,现在跟我到戏台去。

    呔!小皮,你怎么也跑到台上了?你是群众,得乖乖待在台下。对,下去下去,都一窝蜂上了台,岂不乱了套?好,这才像回事嘛。这台子好,坐上来人就高了……呔!谁猴手猴脚地爬到顶子上去啦?你们叽喳个啥,还有完没完?请安静一下,这是开会,不是叫你们来拉家常的。对,就说你们几个呢,瞎扑棱啥?不想听可以走,想飞哪儿就飞哪儿去。唉,真是乱套了,多少年不开会,这台子都成了麻雀集会的场所。看来,这个阵地无产阶级不占领,资产阶级就会占领,农民阶级不占领,地主阶级就会占领,我不占领,你们就会占领。办不到,你们些个不通人言的家伙,休想!好了,现在我们开会。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不对,人呢,人都跑哪儿去了?小皮,我不是早通知下去了吗,怎么人还磨磨蹭蹭不来?这年头,这年头的人真是难说啊。他不来,你也绑不来的,甭说绑了,就是话说得稍重些,他也可能去告你的状,不,不叫告状,叫上访。上边啦啦啦一个电话打过来,你就得贴上路费去领人。不对,亲爱的小皮,我怎么觉着有点头晕?是不是酒花顶的?小皮,知道酒花啥颜色吗?不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一问三不知。那我告诉你,首先,它不是蓝的,酒花顶上时,你知道我总是看天也不蓝吗?第二,它不是白的,不是月桂家的那种白菊花。第三,它也不是火红的,真要是一团火,谁受得了?还不得把肠胃火烧连营三百里?但是啊,亲爱的小皮同志,我总觉得酒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花。

    呔!你汪汪汪的瞎咬什么,真是没见过一点世面!不对,是有人过来开会了,好,来了就好。我就知道他们会来的,他们能不来吗?不对,怎么开着三轮车来了?呸,怎么又是你个破烂王啊,真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瞎来。你他奶奶的就会捣蛋,年前我自己摇腰包给村民同志们唱戏,外出的人一个没回,倒是你开挂破三轮来了,还要跟我打赌,还要跟我赌有没有人回来看戏?结果你这个破烂王还真赢了,赢了你也不跟我要钱,你说你就是想让我知道,这世上的事不是谁想摆就摆得平的。假如甘家洼是口井,你甘村长就是井里那一只白肚皮绿脊背的蛤蟆,看到的天只有井口那么大!我呸,我呸呸呸,破烂王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个收破烂的。走你的路吧,小心把好方向,甭栽了沟。我还要开会呢,没工夫跟你闲扯。什么?不会有人来开会的,不信再赌一回?你个破烂王,你还真赌上瘾啦?还是好好走你的路吧,祝你一路顺风!财源滚滚达三江,生意兴隆通四海!好了,现在我们开会。

    下面,请村长同志讲话,大家呱唧一下。

    哟哟哟,看你们的手为贵的,没人呱唧?怕费劲,还是什么?好好好,手在你们身上长着,随你们的便。讲些什么呢?小皮,我该讲些什么呢?

    哦,想起来了,讲讲计划生育的问题吧。没错,这是个大问题,都长了那么个玩意,怎么能不做点那事呢?镇长说啦,这个问题得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时时刻刻讲,要大讲特讲,老生常谈地讲。镇长说,你管不住他们裤裆里的东西,你屁股下的椅子就坐不稳。可是,我管得了吗?他们都出去挣钱了,他们走哪我总不能跟到哪吧?他们去上海,我也跟去上海?他们去北京,我也跟去北京?不可能。再说了,我就是在台上吼破嗓子,人家也听不到,还讲个鸟呢?在村的就这几个人,老的没那个能耐了,小的还不懂,根本就没必要讲。那就不讲了,没啥好讲的嘛。好,一致通过,不讲这个问题了。现在我们继续开会。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大家热烈呱唧一下。

    小皮同志,你怎么不坐好?坐不好,你的屁股是要付出代价的。嗯,这就对了嘛。计生问题不能讲,那我该讲点什么呢,亲爱的小皮?小皮,你怎么不说话,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没错,我学的是小沈阳。这个小沈阳有意思,能把你的肚皮笑疼,甘家洼要能出个小沈阳就好了,就也能跟着沾光啦。张家洼出了个王四毛,一嗓子唱成了明星,唱到北京去啦,他们村长那个牛逼呐,没了钱就去找他,去一回就能扛回一麻袋钱,人家啥光景?我们村出了个谁?看来得讲讲办学的事,得让我们村多出几个人。不对,这个问题也不能讲,学校早塌球锅啦。别人就不说了,我的小羊小驴不也到城里上学去了吗?小皮,我眼睛怎么有点酸?不,我不想他们,好男儿志在四方嘛,我怎么能把他们夹在腋窝下,不让他们去念书?这个也不能讲,我该讲些什么呢?

    都坐好,现在开会。

    呔,小皮,你老这么看着我干啥?瞧瞧你的眼神,真像个女人呀。从前,你家女主人就这么看着我,唉,我怎么就招惹上那个开沙场的家伙啦,要是他不来,你的女主人还会跑?我怎么给个棒槌就认真,分不清个好赖人呢。

    那晚我叫他来家喝酒,喝着喝着就高了,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话。我说我媳妇自打跟我回了甘家洼,一直没回过娘家,都成心病了。你看看我这腿,要是让我老丈人见了,还不得把他闺女骂死?还不得说,你怎么就找了这么个东西?你不瘸不拐,你要代我陪你嫂子回上一趟,也算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

    他说这不行,这万万不可。唉,我也就是酒花顶的说了些寡话,谁知他俩眉来眼去的还真有了心。有天我醉了,骂了你的女主人,她一下跟我翻了脸。

    酒醒后就找不到她了。我让那家伙也帮着找找,结果他一离村也不见了。

    我就知道他们肯定约好了,跑到一个被窝去了。不说了不说了。现在我们开会!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不对,太阳都快落山了,怎么还没人来呢?小皮,你汪汪汪的又瞎咬啥?又来人了?哦,是王铁成,你这鸡老板总算来了。啥?扶我回去睡觉?太阳还在天上呢,我睡的什么觉?去,坐到台下去,好好听会!啥,我喝醉了开不成?谁说开不成,会议这不是正在进行吗?对了,我没烟抽了,给我一支。哟,王铁成你行啊,你居然吃八块钱一包的紫云,不简单嘛。到底是养鸡专业户,牛逼啊,对了,那个杨记者咋在报上夸你的鸡来着?他说你的鸡嘛,吃的是蚂蚱苜蓿,饮的是火山矿泉水……吃饱了就打群架搞斗鸡,争风吃醋抢女鸡。让我再想想,对了,他说你的鸡活动量大,公鸡都是战斗鸡,母鸡都是斗战鸡。无论男鸡女鸡,入口清香,回味悠长。你看这个记者编得多好,都快把你捧上半天云了。还是回来养鸡好吧,比你在城里打工强吧?卖一只一百,你的鸡都赶得上天鹅了,就是天鹅肉也没这么贵。用不了两年你就发大财啦。有了钱你就是大爷,没钱,你老婆就会让人拐走。啥?我胡说八道?你坐下,坐小皮那儿听我慢慢说。啥?回家睡觉?你开什么玩笑呢,我这是在给你们开会,开会你不懂吗?呔!王铁成你往哪儿去呀,给我回来!

    小皮,你看看这些人,都什么觉悟,会都不愿开了。怎么我身上长出声音啦?怎么我裤兜里长出声音啦?不对,是我的手机在响,谁会给我打电话?谁还会记得我?肯定打错了。来,让我和你说几句,喂,你哪位啊?

    啥?你要给我孩子做衣服?不长不短的,你给我孩子做的啥衣服?孩子的老师?想起来了,您是小羊的老师,班主任。啊呀老师,真不好意思,您给他定做校服?知道了老师,我同意,一百个同意。什么?他说家里没钱不订啦?谁让他这么说的,谁说我家没钱?就是没钱也得订校服,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嘛。这钱不能省,对,您就给他量尺寸吧。什么?

    您要上课去?那好,老师再见,以后我们慢慢聊。我也忙着呢,我在给村民同志们开会。好好,那就挂了吧,再见再见。好了,现在我们继续开会。

    大家就不要呱唧了。

    王铁成这狗的哪去了?你不来开会,那是不行的,不来,我打电话请你来。喂,王铁成,是王铁成吗?会都开了半天了,你咋还不过来?赶紧过来,再不来日头就落了。喂,王铁成你狗的咋把电话挂了?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应答?我说你个王铁成,你也就是进了几天城,咋侉声侉气跟我说起普通话了?你比三铁匠家的小雪还牛逼呢,去北京学了个理发,回了村就侉声侉气的。我告诉你,这不是北京,这是我们甘家洼。不对,这不是王铁成的声音,这家伙不想接我的电话了。不接我再打,我要把你狗的电话打烂,看你还接不接?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你狗的,居然敢关机?好,王铁成,有你后悔的时候!好了,现在我们继续开会。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小皮,那是谁,对对,在石槽前接水的那个女的,对对,穿红套裙的那个女的。让我仔细看看,好像是月桂,是天成的媳妇月桂。哦哟哟,这女人越来越娇气了,连个会都不来开了,我这里都喊破了嗓子,她竟当了耳旁风。

    瞧,接个水都穿扮得这么洋气,一身红嘟嘟嘟的衣服,也不知想勾引谁呢。

    真是个狐狸精,骚货一个。好好好,你就犯你的骚吧,看你能勾上谁。工夫不负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祝你成功!祝你早日给天成戴顶绿帽子!呸!

    小皮,那个是谁?就是月桂身边那个,穿紫衣服的那个,想起来了,是王铁成的女人,没错,是她。这女人不爱说话,就会望着你笑,一张脸像个葵花盘子。还是有个女人好啊,这么大的村子要是没个女人,这日子还过的个啥?

    唉,家里有没有活气,全说有没有女人,天成家有个女人,家里就过得红火。

    王铁成家也有个女人,日子也过得亮堂堂的。唉,我家就不行了,好几年没个女人收拾了。呔,小皮,看着我,你老看那两个女人干啥?你就这么爱见女人?那你咋不转个男人,转个男人你不就能娶女人了?好了,不跟你闲扯啦,继续开会。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喂,这是谁家的孩子?跑上台起啥哄?下去下去,就说你俩儿呢,瓷愣瓦罐的看啥?不知道这是在开会吗?牙龇得蒜瓣似的还笑,笑,笑你娘个头啊!过来,让我给你们上堂课。好啊,越说越靠后了?给你们糖吃,过来,每人给你们一块巧克力。这糖好吃呐,是我坐镇上张秘书孩娃的圆锁席领的,一百块钱领了一包烟,一包巧克力,价钱还可以吧?本来是留给我那两个孩娃吃的,他们没放假,就给你们尝尝吧,对,过来。站好呀,别急的这就伸手,给你们吃糖块,你们也得让我乐呵一下,是不?老人家早就说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想吃糖,那就得让我乐呵一下,是不?什么?我身上一股臭味?长了个什么鼻子,这是酒精的味道,懂了吧?酒是粮食精,少喝为革命,你们应该能闻到粮食的味道,怎么反倒成了臭味呢?老师怎么教你们的?哦,你们还没上学呢,那你们的爹妈怎么教你们的?告诉我,你们是谁家的孩子?甘四虎?好啊,这个鼻涕虫都娶女人生娃娃了,一生就是一对,好枪手,真好枪手。对了,问你们个问题,夜里睡觉你们挨着谁?我知道你俩儿挨着,你们的爹妈呢,他们挨着吗?这个问题必须回答,答好了,你们一人就能得到一块巧克力,明白吗?太好了,挨着。还有呢,他们是不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什么?你妈在上?哈哈哈,笑死你爷我啦。答得很好,给,一人一块。还要?没有了,总共也就这两块。一边玩去吧,我还得给同志们开会呢。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今天我们隆重召开会议,传达镇里的工作会议精神,安排下一步工作——呔,小皮同志,不要丢盹打瞌睡嘛,起来,好好听会。对,不好好听会,你是没好果子吃的。你总不会也跑到城里做工去吧?跑到城里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王铁成不是个例子吗?过去他总想蹦跶出去,总觉得进城淘厕所也比待在村里强。现在呢,现在他不是跑回来了吗?城里其实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你买得起楼房吗?吃得起馆子吗?坐得起汽车吗?你们的孩子上得起学吗?城里人在剥削你们,懂不懂?城里人剥削了你,也没好脸色给你看,也没好言语给你听,懂不懂?

    呔,你两个小屁孩怎么又跑回来了?哟哟哟,越来越没教养了,竟敢学着我走路?你们的爹妈对你们说啥了?这些个乌鸦嘴!肯定又对你们说我拆庙的事了吧。肯定说我小时候猴害,从庙里抱回个佛头,结果没几天腿就出问题了吧?错了,大错特错了,告诉你们,我这是条革命的腿,英雄的腿!当年我当队长时,大冷天跳到水渠里拦水浇地,弄下了腿疼的毛病。你们去过我办公室吗?满满一墙的奖状,知道那是怎么来的吗?都是你爷爷我挣来的。甭看你爷爷我如今这个蔫样儿,过去可是年年当劳模,戴红花哩。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今天我们隆重召开会议,表彰为革命事业做出重大贡献的老甘同志。

    大家呱唧一下,热烈点,再热烈点。

    好了,同志们坐好,接着听我讲讲这条革命的腿,英雄的腿。坐好,不坐好就到一边去。对,坐到台下去。真是两个好同志,坐得特别端正,态度特别得革命。好,听我讲。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去四川学厨子,对,就是学大师傅,你们笑什么笑?有天老师带我们去一个饭店实习,刚下车,正赶上两个流氓在门前调戏一个女服务员,那服务员长得那叫个好啊,柳叶眉,杏壳眼,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谁不想多看一眼?两个流氓嬉皮笑脸,动手动脚,姑娘呢,想挣挣不开,吃饭的人看了竟当没看见。我当时气不过,大喊一声冲过去,不好意思啊同志们,我没打过他们,寡不敌众啊,英勇负伤了啊。我这条腿从此就落下了毛病,一瘸一拐的了。那服务员你们当是谁,就是我的女人啊,后来呢,后来她就嫁给了我。怎么说呢,这叫天下美人爱英雄。再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把她给你们领回甘家洼了,馋得你们直流口水。到了夜里,你们就四狼八伙跑来听房,都快把我家窗台挤塌了。

    坐好,你两个小屁孩坐好,好好听会。

    怎么我裤兜里又长出声音了?谁的电话?喂,哪位啊?我是谁?我是老甘,甘家洼的村长,你是谁?啥,你是我爹?你是我爹,我还是你爷爷呢。啥?你真是我爹?我还真是你爹呢。呸,不跟你说了,挂球了,有这样的人吗,一开口就给我当爹。你以为爹是那么好当的?当爹你得供吃供喝供我念书呢。不对,怎么听着不大对劲呢,我得打回去……喂,真的是您老呀,您老最近好吗?啥,刚才您给我打电话了?真打了?爹,对不起啊,我还当是有人开我的玩笑呢。啥,王铁成给您打电话了?让您劝我不要再喝酒了?没喝呀,您闻闻,我身上哪有一点酒味?真的,我敢对天发誓,我一点酒都没喝。好了,就说到这儿吧,我很忙,正给村民同志们开会呢。没啥事就先挂了,挂了啊。

    好了,我们接着开会。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刚才说到哪儿了?好,说到我家窗台快给听房的人挤塌了,你们两个同志的记性就是好。对了,这么重要的会,怎么不来个记者?瞧我这记性,不行,我得喊两个记者过来。喂,是张秘书吗,好久不见,你好吗?老婆孩子情人都好吗?什么,我又喝高了?没的事,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我能喝高吗?张秘书,我有要紧事呢,请你无论如何给我个电视台的电话号码,对,我找他们主编。喂,是电视台吗,刘主编在吗?不在?那,郭主任在吗?也不在。那你是谁?播音组的?怪不得声音这么好听,天,我想起来了,你是朱播音员,你是朱播音员对吗?啊呀,还真的是,我经常在电视上看你念新闻,喂喂,说话呀?什么,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小皮,小皮同志,这是为什么呢?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怎么一拨,就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不行,我还得找人,让谁来呢?对,让文联的那个王老师来吧,早就说想请他喝顿烧酒,今天正好是个机会。喂,喂喂,喂喂喂,是王老师吗?您大点声好不好?我是老甘,对对,就是甘家洼的甘村长啊。王老师您在编小说吧?您编的关于我们村的小说好看着呢,您编一篇,王铁成给我念一篇,对,我一篇都没落过。喂,您真的是写小说的王老师吗?声音怎么这么低,好像压在屁股底下了。什么?我喝酒了?

    不好意思啊王老师,我只喝了一小点,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知道知道,以后我一定少喝,大小是个官嘛。是这么个事,今天村里开大会,我想请您过来参加一下,对,很重要的一个会。啥?不能?怎么不能?哦,您不管新闻报道?那好那好,您忙您的。

    对了王老师,有机会一定来我们村喝二两啊。好好,一言为定!

    不对啊王老师,我怎么觉着您就在我们村,就在会场附近呢。您的声音不对啊。什么?我喝高了?没的事?

    好好,那您忙您忙,我挂了啊。

    小皮,你看什么看?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丢人啊,连个记者都叫不来,连个作家都叫不来?不来就不来嘛,离了谁地球都骨碌碌转呢,转得稳当着呢。我们接着开。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现在我们继续开会。

    小皮,你告诉我,刚才听会的那两个同志跑哪儿去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啥,溜号了?他们溜了,你不能溜,坐好。我们接着开,接着听村长老甘同志讲话。讲什么呢,亲爱的小皮同志,你说我该讲些什么呢?甭摇头摆尾的,严肃一点。对,就这样,请你严肃地告诉我,他们怎么都不来开会呢?怎么来了的也走了,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了?是我讲得不好,还是他们没一点组织观念?对,这是个重大问题,你必须回答我!呔!说话呀小皮,头扎进裤裆就能解决问题啦?说话呀,怎么你老是一问三不知,真是白养你了,吃货一个!我就知道这是在对牛弹琴。那好,现在我就讲讲纪律问题,觉悟问题,像这样自由散漫的,我们甘家洼的革命工作什么时候才能搞上去?日头呢,日头哪去了,刚才还红彤彤的挂在树杈上嘛,怎么一眨眼就没了?黑灯瞎火的,还怎么开?

    好吧,那就散了,散了吧。

    明天,我们接着开。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今天开不成明天,明天开不成后天,后天开不成大后天,就这么定了。一致通过了。我一定要给大家热热闹闹开个会,就这么定了。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现在我宣布,散会!

    好,大家呱唧一下,热烈点,再热烈点。

    补记:

    我真想给老甘鼓鼓掌,像他说的那样热烈呱唧一下,可我到底还是忍住了。没错,我是在甘家洼,在大戏台附近。我是一个偷窥者。我没想到他那么能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没人听,没人看,他照样讲得有板有眼。他坐在那把破破烂烂的椅子上,腰板直挺,神采飞扬,好像台下真坐满了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他几乎讲了一个下午,把太阳都哐当一声讲到山那边去了。

    但是他宣布散会了。他在想象的热烈的呱唧声中,艰难地站起来,拎着那把破椅子,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戏台。看得出他有些扫兴,可能是,那些没有一点组织观念的村民同志,竟然集体罢会,没有一个到场的。但是,他决定明天继续开,继续讲讲甘家洼的革命工作。那只被他叫做小皮的狗,尾巴似的跟在他屁股后头。他艰难地走在空荡荡的村街里,两旁是空洞的窑院,倾塌的门楼,破败的时光。

    我知道他这两年就是这么过的。

    明天,他可能还会这么过。明天的明天,他可能会来县城开个会,或办点小事,他要是来了,肯定会给我打个电话。王老师你有时间没?出来一起喝顿烧酒吧。他也学着那些文学青年叫我王老师。但我害怕和他喝酒,我知道他很能喝,一喝就醉,一醉两条腿便拧成麻花走。我怕他醉了后出酒疯,走一路吐一路,或者跑到戏台上给他们甘家洼的广大村民同志们开会。所以,我每次都会找个借口推掉,不是说现在有事出不去,就是说身体有点不舒服。下次吧,下次一定。老甘显然有点尴尬,那好那好,下次就下次。到了下次,他又约我出去喝酒,他说王老师我真想和您说说话,说说我们甘家洼的事,您得帮帮我,帮我把甘家洼的热闹找回来,好端端的一个村子怎么就没人了。这我更办不到了,我怎么能帮他找回这些呢?我写的又不是什么穿越小说,可以让他轻易地回到那个年代。

    我看到他进了村委会大院,进了他办公室,把椅子锁进去,就又一瘸一拐地出来了。他领着小皮同志走向自家的窑院。可能觉得村长走得太慢了,小皮忍不住跑到了前面。老甘就有点不高兴,忽然喊住了它,小皮,小皮同志,你怎么能走到我前面去呢?你是村长,还是我是村长,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跑这么快回去干啥?回去也没东西给你吃。晚上我不想吃也不想做了,就想睡觉了,开了半天会快把我折腾死了。小皮给他训得一愣一愣的,夹着尾巴退到了他身后。老甘这下好像才满意了,快要走进他的窑院时,他突然停下来,回过头朝大戏台那边看去。这时候,天已经黑到底了,黑暗毛茸茸地挂在他眼前。

    小皮同志,明天我们继续开会。老甘说。

    亲爱的小皮同志,明天我们一定要热热闹闹开个会。他接着说。

    然后,他进了自家的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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