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感到有问题了。
乡长送我回镇上旅社时,我问他:“那姓陈的老头莫非……”
“听说城里动物园来了个红毛野人,你见过么?”
“没见过。他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刚来不久,不清楚。你说世界上真有红毛野人没有?兴怕是只猴子吧?”
我只好安心地来谈谈猴子了。
这一天,遇上另一位朋友。他也认识陈梦桃,总算帮我卸下了心头那只酒瓶盖子。是入夜时分,我坐在小镇旅社的木楼上,目光越过栏杆,投向远处那座古庙斑驳生苔的砖墙,还有高墙下一片檐瓦和屋脊,深浅相叠,高低错落,密密排列。炊烟从屋角和瓦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升到空中逐渐淡去,再似有似无地飘落,融融地填满所有街巷。于是小镇就如港湾,众多屋顶恰似停泊于烟波之中的船队,而屋脊高翘的两端,自然是舟船的首尾了。
我似乎感到脚下的楼板也在摇晃,还听到了每座房屋下的哗哗水响。
来者一直业余研究姓氏学,据说到派出所协助人口普查,单凭申报者的姓和名,就能大体判断对方是否弄错了自己的籍贯、族源以及辈分,从而补救了不少疏漏,获得了省里有关部门的重视。多年来,他还偷偷录载野史,积有文稿半挑箱,视之为珍宝,大概准备藏于名山传于后世。哪个村子出了个速算神童,哪个村子挖出个红薯大王,甚至省里某大学闹风潮的传闻,他觉得该记的都不会放过。提起陈梦桃,他抿嘴一笑,身朝后半仰,眼睛又像看你又像看屋顶地转了一下,似有了如指掌的把握。
“你说他?嗯,我当然清楚一点。他是苦役场来的。你知道苦役场么?那个很有名的苦役场?这些砖瓦很多都是从那里来的。那里有几个窑厂……”
他继续说下去。我需要省去他的一些繁琐考据和解说,并适当加一点我的想象,才能整理出下面的故事。事情是这样——陈梦桃以前身负罪名,曾在苦役场抬石头,每天换下的衣裤沉甸甸,全有白花花的几圈粉盐,一圈比一圈大,是新汗和旧汗凝结而成。他个头高,抬石头最吃亏,受到的压力最大,一旦遇到路面不平,重心从杠棒上偏移过来,泰山压顶之下就可能有人屎尿横飞。没担多久,他的背驼了,嘴合不拢了,腿上的青筋打成结,成天一脸苦相,连换件衣都肩痛背痛千难万难,爷哎娘哎地直喊叫。有一天黑早,他被尿憋醒,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动,暗中摸到了一双腿,大概是自己的,但发现上面全是泥沙,原来睡觉前自己困得忘了洗脚。他又揪又掐,又拍又打,还是搬不动这两条腿,好容易把两根肉棍挪到了床沿,一泡尿还是热辣辣地流在裤裆里。
他呜呜地哭起来。
他去请求管押人员开恩,念他年纪大,给个轻松点的差事。那时候苦役场最轻的差事只有一件——埋人。经常有病死的和自杀的人需要处理。还有些完不成劳动定额的,或者违犯监规的,被枪杆子押去受训。一旦遇到管押人员不耐烦,来一点动手动脚,一阵颇有教育意义的嚎叫之后,就可能有百来斤骨肉需要送回黄土。管押人员见陈梦桃确实人瘦体弱,每次受训还把身子折出最大角度,有意优待宽大一下,便把美差交给他。
“喂,你去收拾一下。”他们吩咐。
陈梦桃其实最怕死人,平时一听到嚎叫就全身发抖,舌头滚了半天还说不出一个字。不过尸体比石头轻多了。而且管押人员觉得这事很晦气,不会尾随监督,不愿去现场,所以埋尸者多了一份自由。你可以放心地睡一个懒觉,放心地穿上鞋袜,放心地品茶抽烟养足精神,远离工地上的紧张劳累,到安静的荒坡上去慢慢挖坑,慢慢下土,慢慢拍土,垫着钯头把坐到一身汗凉也不打紧。陶陶然体会到身后没有愣头愣脑的枪口,肩上也没有咬皮咬肉的杠棒,这样的幸福日子真是能长膘,能发体。
陈梦桃带着快快活活的恐惧,积极地搓草绳和织草袋,做好埋人的各种准备。他虚心好学,努力钻研,进步很快。搓好了草绳,脚踩住一头,手在另一头使劲拉,看它够不够结实,能不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织好了草袋,搓一搓,扯一扯,测出它的质量不错,再举起来与自己比比高度,发现它的确可以装下自己这样的规格和型号,才有成功的一份心满意足。他吆吆喝喝地干,好让管押人员看见,以示自己干这一行是值得信赖的。
但走到冷冰冰的死者面前,他满脸皱纹毫无规则地抽搐,闭上眼,憋住气,直到脸转向安全的方向才敢呼吸。这时候的手也不听使唤,半天还哆嗦,拢不好一个绳结。好在他的同伴是个傻大胆,上去三下五除二,咔喳咔喳,就把硬硬的直腿折弯了,把硬硬的弯臂扳直了,草袋一套,草绳一挽,就可以上肩起步。一般来说,人有体温时很软,冷了就僵硬了,因此抬尸者根本不用在尸体下塞板子,就可以让死者硬挺挺地横空而起,摇摇晃晃上山去。
感谢同伴的照顾,陈梦桃每次抬尸都走在前面。这样走的好处,是他可以不看见死者黑洞洞的嘴巴,包括嘴里的某颗铜牙,或者牙缝中一丝酸菜,就权当自己只是抬着石头,抬着粮草,抬着新娘子的花轿。但一想到步步跟在身后的并非花轿,是一具曾经热着而现在冷着的生命,他不免还是有些目光发直,心里发毛。那一天下坡,因为要避开一堆牛粪,他踏空了一步,使肩上的担子剧烈摇晃。死者的一只冷手从胸前滑落,大幅度地向前一荡,正好触到了陈梦桃的膝弯,好像冷不防在那里挠了挠。
“娘哎——”陈梦桃高跳了几步,摔倒在地。碰巧死者向前一滑,冲出了草袋,歪歪地压在他身上。他马上手脚四伸,晕了。
同伴掐他的人中,扇了几个耳光,总算让他醒了过来,吐掉了嘴里的一些泥沙。
后来多埋了几次,他多了些胆量,也多了些经验,功夫越做越巧,根本不必像第一次那样把坟坑挖得过于宽大,坑底也不必修得四方四正整齐精致。上坡下坡时,哪只脚踩哪块石头,哪只脚踏哪个草蔸,哪只手抓哪束茅草或哪根树枝,都有了预定的规划。在岭上坐钯头把休息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陈梦桃在业余剧团唱过戏,能哼出很多曲目。他说同伴的面目清秀,可扮演小生。又说自己恋过爱,女方名字中带了个“桃”字,自己改名梦桃正表示对爱情的忠贞。这绝对是事实,也实在令人回味和神往。如此天南地北,一直闲聊到天暗风冷,日头由又小又白变得又红又大,偏到西山去了,他们朝采石工地那边不无同情地打望一眼,伸个懒腰,拍打身上的泥灰,缓缓地整装回家。当然,碰到人群的时候,他们必须走得匆忙一些,显示些辛苦模样,以免苦役犯们过于嫉妒。进了工棚,他们也谨言慎行,不该说的事决不乱说,只是把钯头和杠棒,还有搓绳织袋用的稻草,认真地放在墙角某个固定地方,以防同别人的工具混同,准备下一次再用。
有时他们还可回得早一些,偷偷地在厨房端出一碗豆豉蒸肉,趁大家还没回,关起门来狼吞虎咽,偷偷地幸福。这事请示过管押人员,理由是埋人沾染尸气,伤体质,理应补一补。反正是自己家属寄来的钱。
同住一个工棚的犯人,有时进门后收收鼻孔,能嗅出草棚里反常的蒸肉味,或者咸鱼味,或者豆腐味,当然十分不平。他们见陈梦桃不再屙湿被褥,面色也日渐红润,更是议论纷纷侧目而视。接下来的结果,是有得必有失,陈梦桃的茶杯不知为什么掉了几块搪瓷,一双旧棉鞋也不翼而飞,要是他吃饭晚来一步,地上那只菜钵就空空见底,连一点黛色的汁水也没给他留下。他无意中踩了老戴的脚,这当然是他的不是。他已经赔笑,已经鞠躬,已经道歉,但这一点罪过不至于值得对方来一顿老拳吧?
不过,陈梦桃不会再踩到对方的脚了,因为那一张床不久就空了,空得大家都有点戚戚然,不敢靠近那一床的空洞和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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