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点!”
“对不起,我……我屙不出来。”
“你看看什么时候了。”
“我屙不……出来,怎……么办?”
同伴盯了他一眼,明白了什么。大概今天要埋的人,不像前几次是些没有交情的陌生面孔,而是陈梦桃对面床上的老戴,让他有点手脚发软。其实,陈梦桃不是刚挨过对方的拳脚么?埋起来岂不是更合适,更顺心,更理直气壮?就算他不记仇,但他对老戴也不太了解,没讲过多少话,只是那次尿湿床,他向对方讨过一条裤子,还同对方谈过一次城里老牌号的包子。这算什么交情呢?也许,毕竟是两床相对同睡了几百个夜晚,就在前一天夜里,陈梦桃还愤怒地听到对方磨牙齿,不料一觉醒来那床草席上就空了,永远地空了。现在的陈梦桃,得马上去为那磨牙的脑袋搓草绳、、换衣服、挖坑、下土……他不会在自己手头边再一次磨牙吧?
同伴说:“你不想去?也好,我去找领导,换个人就是。”
陈梦桃咬咬牙关,“我今天去抬石头……抬石头!”
“抬石头?就你这猴样,恐怕明天就要我来抬你呵。”
“老宋他们抬得……我也抬得。”
“今天又加了定额。”
“加多少?”
“每人加一方。”
“娘哎。”
陈梦桃脸色大变,满脸皱纹往下垂落,更觉得屙不出屎了。他痛苦得挺直腰,扯长脖子,又是耸鼻又是闭眼。“你到底去不去?”
他喘了口气,“今天,非得要埋么?”
“不埋还供起来?”
“用土……埋么?”
“还用饭埋?”
“埋在……老地方?”
“你搞什么名堂?不去就算了,莫误了我的工。我还要搓绳子。”
“不瞒你说,我实在……实在脚根子软。你想想看,昨天还听到他磨牙,前天他还冲着我大叫……你看他那双筷子,那双筷子,就插在我床档头的。吓不吓人?我实在不能去埋他。你莫骂我,我不能去哎……”
不过,这天他还是去了,只是回到草棚后没有吃晚饭。
日子又慢慢恢复平静,好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变化。大家照常蹲在地上扒饭,照常在床上硬手硬腿地直哼哼,照常坐在太阳下翻开棉袄抓臭虫。那双闲着的筷子,在陈梦桃的床头晃晃荡荡,不久也被什么人拿走,去削成扁担扎或者挂衣钉。阳光每天从门外伸进来又缩回去,像一条又大又白的舌头,舔走一点屋内的湿气和稻草的气息,舔回到大自然去,融进油菜花香里。
陈梦桃有些异样,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常常毫无理由地朝别人盯一眼。吃饭的时候,洗脚的时候,铺床的时候,他露出两颗大暴牙,突然抬头四顾,从这一张脸看到那一张脸,虽然只是一盯,但你总感觉到他看得很深,像是作意义重大的某种打量,令你从头凉到脚。有几个常常完不成定额的犯人,平时总是被墙角那捆稻草弄得心惊肉跳,现在一遇陈梦桃含义莫名的目光,更是魂不守舍。
“你他娘的看什么看?”好多人这样对他怒吼。
“我……我找我的鞋子。”
他显然感觉到自己的孤立,一心想缓和这种局面,便热心为大家做好事。尤其对那几个完成定额有困难的犯人,总是表现出特别的关切。晚上睡在被子里,翻来滚去,醒了,就偷偷来到你的床前,帮你把鞋子摆得端正一点,或是给你的茶杯里加一点水,或是给你拉拉被子。如果见你睡觉的姿势不好,他还会轻轻搬动一下你的脑袋或者手脚。要是不小心把你弄醒了,他深为不安,点头哈腰,露出大暴牙嘿嘿一笑,算是招呼,算是告退,算是赔不是。他脸上毫无根源的长长笑纹,收放得僵硬而快捷,显得有点夸张不实。尤其是看惯了草绳和土坑的猫眼,似乎更深远了,瞳孔模糊不清,黄色和黑色的复杂圈环里,掩着绿莹莹的什么光点。你会感到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你,已成功估算了你的重量,估算了你的领围,预测了你未来的姿态,暗暗比较了你和某个什么东西的长度。
他的卑怯和殷勤令人恐惧和愤慨。有一次,一条汉子被他的鼻息声惊醒,吓得呼的一下弹起来,在床上向后蹭了好几尺:“姓陈的,我×你妈!你不动张三,不动李四,动我的鞋子做什么?”
“你的鞋子里有一根草。嘿嘿。”
“与你有什么关系?滚!”
陈梦桃弯弯腰,苦笑着捡起一件脏衣,带上肥皂,准备去塘边洗洗。
衣的主人也吓了一跳,声音发颤:“陈……陈梦桃……我什么时候同你过不去?你拿我的衣干什么?”
“我……我去搓一搓。”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把它洗干净呵。”
“洗你娘的×!”
陈梦桃很悲哀,觉得一定是自己服务得不好,一定是自己殷勤得不够,只好悻悻地回到床上睡觉,在被子里翻来滚去,不时轻轻地叹息一声。
他越来越莫名其妙地内疚,也遭到越来越多的咒骂和和躲避,一个浑身是毒的毒王也莫过如此吧。他面色惨白,眼窝下塌,成天慌手慌脚,嘴巴更加合不拢,头发也白了不少,还是一心一意地服务下去。去食堂送饭钵,常常毫无理由地赶几个碎步,又很快恢复自然,像刚才有个无形的人踩了他的脚后跟。他抢着去倒尿桶,手脚特别笨,动作特别碎,弄得自己鞋子上和裤子上都有臭水,但他决无半句怨言。这一天,寒风嗖嗖,大家的鼻尖和指尖已冷得毫无知觉,耳朵大多生了冻疮。管押人员商量了一下,同意大家去买点酒御寒。陈梦桃马上行动,慷慨地掏出几块钱,立即去保管员那里买酒。
酒买回来,需要揭开瓶口的小铁盖。他用嘴咬,没咬动。找来一根筷子撬,还是没撬动。最后他把锄头搁在膝上,用锄头口子去刮。一使劲,嘣的一声,盖子不见了。
他愣了一下。“盖子呢?”
“盖子呢?”他把草席掀了掀,把每只鞋都朝外倒了倒。
“盖子呢?”他扫视四周,找到墙角,把钯头和扁担扒得哗哗响,又朝尿桶后看了看,还是没有找到。
众人已经喝下了几口酒,辣辣的热气从腹内升起来,直涌到红红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发现他还没回来喝酒,探头一看,没看见他的上半身,只见一个高高翘起的屁股,裤子中缝照例歪斜着,没有对准股沟,拉扯到一边去了,上面还有两块模糊的黄泥印子。奇怪的是,这个屁股持久地高翘,两块黄泥印子径直出了门,到地坪去了,上路了。后来还听说,他要越过岗哨一直找到镇上去,口里总是咕咕嘟嘟地自语:
“盖子呢?真有味,我的盖子呢?”
就这样,疯了。
这个人非常平静非常随和地开始寻找盖子,一个居然永远也找不到的盖子。这事令大家十分疑惑不解。
后来又过了好些日子,死去又生来好些人,砍伐又栽种了好些树木,拆毁又筑建了好些房屋。苦役场撤销时,陈梦桃和很多犯人一样,属冤案错断,恢复了自由和公职身份。他被安排在一个国营公司的仓库看管茶叶,拿一份不算低的工资,经常吃豆豉蒸肉,闲时看看书报和听听广播,评价一些业余剧团的演出。据实而言,他除了寻盖子成癖以外并无其他疯态,是一个奇怪的家伙。有些人好心地安慰他,有些人恶意地捉弄他,都曾带给他各种瓶盖。他用粗糙的手指捏着,正反左右都看看,色彩丰富的猫眼转向来人,神态认真得像研讨学问:“像是有点像。不是。”
不知道他到底要寻找哪一个。
不知道他积满了满箱满屉的大小瓶盖以后,还经常四处探望,何时才能找到他丢失的那一个。
——说到这里,业余姓氏学家已经说完,看看手表:“唉,我说得太多了。还想听你讲讲呢。这次带了什么新闻来没有?”
我抽了一支烟,突然醒过来一般,觉出我们刚才毕竟是在谈着。事情既是被谈着,也就有点轻飘而悠远了。我们马上可以谈别的,谈姓氏学,谈吃猪脚等等,谈谈而已。
我脑子突然显得很笨,半天还没想到一个话题,甚至没想出一句话,一个字。
你怎么啦?朋友问我。
没什么,没什么。
我又看见前面那一片渐入夜色的参差屋顶,想象着屋顶下面的千家万户。穿过漫长的岁月,这些屋顶不知从什么地方驶来,停泊在这里,停棹息桨,形成了集镇。也许,哪一天它们又会分头驶去,去发现和奔赴新的世界。静悄悄地来了,又静悄悄地离去。也许明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它们就已经成了海上的远帆,甚至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边?——我仔细地看着它们,向它们偷偷告别。
198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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