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算是村里的文化人,他念过几年私塾,颇通文墨,写得手好字,而后便辞别家乡闯关东,进了奉天(今沈阳)一家绸缎庄启谋生涯。因了父亲的厚道本份和聪颖悟性,他不久便坐上了“帐房”的位置,从此便与算盘结下了不解之缘。后因时局动荡和思乡情愫,父亲终于回到家乡甘愿务农。建国后,备受村人信赖和敬重的父亲担任了大队现金保管员,尽管其间有过几次职务变更,但在大队现金保管员的位置上时间最长,直到他谢世的头两年——可以说,父亲与算盘打了一辈子交道。
父亲心中的“算盘”,被人神秘地称作“袖吞金”,其实就是“心算”,可谓村中一绝。那时候,生产队需要作计算的东西很多,诸如记工分,分粮草,缴公粮等等。每逢需要作“累计”的时候,父亲便会稳坐村人中间,双眼微眯,面含笑容,任由村人“唱”、数,“唱”声刚落,父亲口中的数字也就随即报出——那速度是手拨算盘远远而不及的。
我第一次目睹父亲的“袖吞金”,是读高小五年级那年麦后种秋地瓜的时候。种秋地瓜,要先从春地瓜拉长的蔓儿上剪下一掐长的秧子,然后插栽在雨水合适的地垄里。那是抢种时节,大晌午头,一百多号人汗流浃背地剪秧子,剪完之后自报棵数,再由队长根据剪下的秧子棵数安排插种地点。那天我正在路边小树林里玩耍,恰巧碰上了这壮观的一幕:只见父亲手摇草帽站在一棵橡树下,四周站满了怀抱地瓜秧子的人,就听人们二个接二个地报数,速度极快,像雨点儿落地一般急,父亲神态自若,双目微闭,手中的草帽依然悠悠地摇,待报数声刚落,父亲两眼猛地睁开,手中的草帽往下一甩,随即嗓音宏亮地报出了一个总数,那表情异常从容自信,接着就见队长一番“调兵遣将”之后,二百多号人便四下匆匆散开,各奔各的地点开始插种。就在我惊呆的当儿,胖墩墩的四婶路过我的身边时丢下一句话:跟你爹学,长大超过你爹!
然而,我并未“子承父业”,因为我从初小三年级起,便一头钻进了书堆里,俨然一副“手不释卷”的样子。对此,温厚慈祥的父亲并未干涉过我,倒是常常不知从哪里弄回一些令我惊喜的书籍来。至于父亲手中的算盘,一尺多长,宽约六公分,暗红色,做工十分精致考究,串串珠子熠熠闪光。听祖母说,这算盘是父亲从奉天带回来的。打起算盘来,父亲手指灵巧,上下翻舞,而那珠子发出的“噼噼啪啪”之声,恰似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令人神往。特别是父亲打算盘时的专注神情,常常令我油然而生肃穆之感——这时候父亲的眼神和手指与算盘融为一体,物我两忘,悠然遨游于广垠无限的数字国度,似乎那个神秘的空间充满了旖旎风光。
大约是耳濡目染的缘故,我自小就熟记了很多珠算口诀歌,而且父亲常常口授亲传,但我最终也未能对算盘情有独钟。有好几次,我从父亲的脸上读到了一种无奈与遗憾,然而父亲从未责怪过我一句,也许从我门门功课出类拔萃的潜质方面,父亲看到了另外一种他所期冀的希望?对此,我始终没有问过父亲——时至今日,这于我不能不算是一件憾事,好在父亲的算盘永远记忆在我的心中。
记得我考上初中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天气闷热,我在外面疯闹够回家时已近深夜,却见院子里晒衣裳用的铁丝上挂着一盏马灯,虫蛾围着马灯飞舞,而暗淡灯光下的小饭桌上,则摆着算盘和一摞帐本——我知道,父亲做事向来认真仔细,带着帐本回家熬夜做帐是常有的事,他唯恐出了半点差错而愧对乡亲——只见这时的父亲弯着腰,额头已泌出细汗,正在石块铺砌的地面上焦灼而仔细地寻找着什么,母亲也在一旁帮着找,这使我感到十分惊诧。当我终于明白父亲此举竟是为了一枚一分钱的钢嘣儿,并且也加人到寻找的行列时,便对父亲面露不屑之色。父亲不理我继续寻找,快12点时,到底眼尖的我,总算从小饭桌后面的石缝里找到了那枚钢嘣儿。父亲欣喜若狂,重新坐到小饭桌旁的曷扎子上,手中的算盘又是一阵“劈劈啪啪”地响,过了很久他才合上帐本,困倦的脸上露出一丝舒心的微笑——我则蹲在一旁,连声地打着呵欠,脸色自然很不耐烦。父亲盯了我一阵子,亲切地拍拍我,最后轻轻说了一句:记住,做人要真,做事要细——这普普通通的8个字,对于我来说,决不亚于惊雷灌耳,我的睡意霎时全消,一时间竟愣愣怔怔地紧盯着父亲,父亲却没有再言语,目光中透露出一种期盼。
那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一个失眠之夜,望着窗外的繁星,我辗转反侧,久久难以人梦——那时的我,尽管在老师的眼里是一个好学生,在村人的眼里是一个好孩子,但可能是年少气盛,也可能是恃才自负,说话办事总有轻狂草率之嫌,而且有时甚至于目空一切。父亲这句看起来似乎很不经意的话,犹如“一石击破水中天”,令我幡然醒悟——事情就是这样的简单,当一个人陷入迷惘而不能自拔时,经长者稍微一点拨,他的眼前很可能就是片灿烂的光明。
如果说,父亲的算盘留给了我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记,那么,父亲的话则成为我牢牢坚守的道德底线——这,很可能就是我在工作和生活的激流中,始终能够保持心灵宁静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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