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自然灾害接连不断,夏末秋初时竟遍野飞蝗,满地绵虫,一片片好好的庄稼被无情地吞噬着,农民们(当时叫社员)心急如焚,叫苦连天。书是不能安心念了,学校组织师生加入了村人的灭虫队伍,夜以继日地对飞蝗和绵虫施以“围追堵截”。大人在田地四周挖沟,沟内灌进水或洒上药,以期阻止绵虫的大肆侵入;还有的大人点燃火堆,挥舞着树枝四处奔跑呐喊,这是无奈中对待飞蝗的唯一办法。我们小学生则在田间地头捉绵虫,人人手提瓶瓶罐罐或布兜口袋什么的。其实绵虫根本无须捉,遍地都是粘乎乎黑压压的蠕动,用条帚一扫,或伸手一划搂,就能装满随身携带的工具,然后倒进火堆水沟,或者掘坑用土埋掉。后来,我们发现这样捉既费时又费力,于是就开始用鞋碾,用脚跺,这个办法真好,四下里便此起彼伏地响起“噼啪”声,被踩死的绵虫汁液四溅,即使溅到身上,我们也毫不在乎,心中反倒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那时我并不惧怕绵虫,甚至敢把圆乎乎、肉滚滚的它们放在掌心里嘻戏把玩。
但就在捉绵虫后不久的一天深夜,我做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噩梦——梦中,无数的绵虫躯体增大了不知多少倍,它们像出笼的猛兽一般张牙舞爪地拱进我的被窝,爬上我的身体,甚至钻进我的嘴巴和鼻孔,穷凶极恶地噬咬着我,直咬得我全身千疮百孔,疼痛难忍。我尖叫一声坐起来,浑身瑟抖不停,惊得父母慌忙起身点灯抚慰我,可我依旧心惊胆颤,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缩在炕角再也不敢人睡。打那以后,我对所有的软体虫类(家乡人统称为毛虫)便心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别说触碰着它们,即便无意间瞅见它们时,浑身便会立即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就连走过路边的树荫下,也常常是东张西望,提心吊胆地匆匆而过,生怕树上掉下个“吊死鬼”(毛虫的一种)或者别的什么可恶的虫子来。当然,那时我的虚荣心极强,对怕毛虫这件个人私密始终守口如瓶,非常担心别人知道后讥笑我。
18岁那年8月,我被村人推荐当了本村小学的民办教师。那年月,学校师生整天不是排节目搞宣传,就是参加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学习文化知识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有一年春天,县里号召农村校校要植桑养蚕。我们学校桑树是不必栽植的,因为村东水库大坝的四周有繁茂的桑树林,再往东行,沟畔地堰上也有高高矮矮的桑树。对于养蚕这件事,我表面拥护,心中却如鲠在喉。因为我清楚,养蚕需要桑叶,桑叶需要组织学生去采摘,而桑树上生长着很多野蚕,野蚕身子臃肥,面目丑陋,蠕动起来令我心虚生畏,头皮发炸。学校的养蚕室,我可以随便编个借口不进去,但带领学生采摘桑叶,却是万万推托不掉的——我总不能让别的教师背后说长道短啊。
终于有一天轮到我们五年级值班采桑叶了,四十多个学生兴奋得蹦着高儿嗷嗷直叫,他们借此既可以逃避教室里的乏味枯燥,又能到校外任着性子撒疯作野。我硬着头皮做了诸如安全一类的布置,然后便带着学生到了村东水库大坝下,我瞥了一眼葱茏茂密的桑树林,心里发虚但脸色却异常平静地对学生们嘱咐道:老师在这儿给你们备课,你们去摘吧,比一比谁摘的桑叶多。天真的学生们信以为真,立即撇下我,一个个小牛犊似的撒着欢儿向水库大坝奔去。
我选择在一棵刺槐树下坐稳,因为刺槐树上不会掉下任何一种虫子,于是就悠闲自得地翻看着当时被视为“毒草”的《普希金抒情诗集》。当我正沉醉在诗的幽美意境里时,忽然,一阵叽叽喳喳的说笑声由远而近,我忙抬头一看,打头的是剃光头、胖墩墩的班长,他双手捧着什么宝贝似的,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一边朝我乐颠颠地嚷:“老师,你快看,多可爱的小家伙啊!”我以为他手里捧着的是尚未出窝的鸟雏儿,谁知起身凑前一看,天呐,原来他捧着的是一堆蠕动的野蚕!我吓得撒腿便跑,连心爱的《普希金抒情诗集》也顾不得了。那几个学生大约先是一楞,接着很快醒悟过来,随后就大笑起来:“哈哈!老师害怕蚕!”其中一个调皮男生竟像撵兔子一般追赶我,他一边追,嘴里还一边尖音细嗓地喊:“老师,给你蚕!给你蚕!”别的学生也跟着起哄,随在那个调皮男生身后一起追。幸亏我跑得快,很快就把那些学生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我虽然停下了脚步,但惊魂未定,回头看了一眼早已不见踪影的学生,一颗惊慌失措的心总算慢慢恢复了平静,这时才发现自己右脚的塑料凉鞋几乎快断裂了。
每当回想起当时发生的那一幕,惊慌狼狈的窘态,仿佛就在眼前,常常令我忍俊不禁。好在学生们尊重我,从此不但再也没有用毛虫捉弄我,反而夏秋季节在经过草棵林木地带时总是提醒我,并争先恐后地为我清楚“障碍”,这使我感动万分。于今忆起那些历历在目的情景,我都要发自肺腑地感叹一声:“多好的学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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