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了口气,我说道:“我是没那么多心眼儿,可是袁清轩他是我的丈夫,我总不能背弃我的丈夫。”
李季云斜睨着我冷笑:“那如果是他背弃你呢?”
我打了个寒噤,说:“不会的。”
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开我;第二次在翠玉坊,他拦在我前头。每次他都将危险留给自己,他是个男子汉,就算风流好色有些算计人,但他绝对不会背弃我的。
可李季云却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一人如果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
别的不说,我把你掳到这里来,你指望他会来救你么?”
你以为他会急着来救你么?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偏生答应带你出来?
你甚至连自己怀着他的孩子都不知道!
可我告诉你,他却早就知道了,只是他瞒住了所有人,叫太医不许说出你有孕的事实!
你以为他是真心对你好?
还不是怕你爹知道你怀孕之后会背地里搞鬼……
你信不信?
现在他们还在承天门上与民同乐,哪顾得了你生死未卜。
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杀了你,然后趁夜出京,远走高飞……
再过十天八天,羽林军搜到这里,翻出你的尸体,袁清轩亦不过假惺惺哭两声,就把他的什么静贵嫔或者什么妃子的立为皇后,谁会记得你,你还指望他记得你?”
我难以置信,震惊到张开大嘴,我说不出话来。
我怀孕了?……袁清轩早就知道,我怀上了他的孩子,可他却不让我知道,还不让太医告诉我?……
他……他要干什么?
我……我这个傻瓜啊!临到这个时候了,我还一心一意的念着他的好!
李季云拉起我的手:“走吧,绾绾,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远离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我们到关外去,一起放马、牧羊……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会来欺负你了……”
我挣脱了他的手,说道:“不管袁清轩他对我好不好,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其实也想走,可是我不能不明不白的跟你走……”
我看着他,“你让我走吧,我的路,让我自己走。”
说完,我便再也无力站着了,旋即蹲下身子,随手捡了一块石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手里抛着。
李季云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断然道:“不行。”
我觉得沮丧极了,也累极了,本来我就觉得自己很难受,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似的。现在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觉得更难过了,全身酥软无力,连呼吸都似乎带着一种灼痛。
我用手抚着自己的喉咙,然后慢慢地退回箱子边去,有气无力地倚在那里。
他本来还想对我说什么,但见我这个样子,似乎有些心有不忍,于是将话又忍回去,只问我:“你想不想吃什么?”
我摇了摇头。
他却不泄气,又问:“问月楼的鸳鸯炙,我买来给你吃,好不好?”
我本来摇了摇头,但是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忽然又点了点头。
他替我将身边的一些废旧木板拨开,然后说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吧。”
我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约一炷香功夫之后,我重新睁开眼睛。
屋子里依旧又黑又静,只有窗棂里照进来淡淡的月光,朦胧地映在地下。我爬起来看着月亮,月色皎洁如银,今天是八月十五,上元佳节,月亮这么好,街上一定很热闹吧。
可是这热闹跟我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
我裹紧了身上的皮裘,走过去摇了摇门,门从外头反锁着,打不开。我环顾四周,这里明显是一间库房,只有墙上很高的地方才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为了透气,所以筑得很高,我伸起手来触不到。
这是一处废弃的后宫宫殿,看情形以前多半是库房来的。
不过办法总是有的,我把一只箱子拖过来,然后又拖了一只箱子叠上去,这样一层层垒起来,仿若巨大的台阶。那些箱子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幸好不甚沉重。
可是我全身都发软,手上也没什么力气,等我把几层箱子终于垒叠到了窗下,终究是累了一身大汗。
我从没觉得自己的身体这么虚弱过,手脚仿佛都成了棉花做的一般,软绵绵的,抬起都费力。
好容易啜匀了气,我已经站在窗边很久了。
我踩着箱子爬上去,那窗棂是木头雕花的,也不知道那木头是啥木头,掰了一掰,居然纹丝不动!
我只得又爬下来,四处找称手的东西,打开一只只箱子,原来箱子里装的是绫罗绸缎。
不知道是谁,把这么漂亮的绸缎全锁在库房里,抑或这里原本就是是装绸缎的库房。我可没太多心思胡思乱想,失望地关上箱子,最后终于看到地上一只破旧的瓷碗。
别无选择。
我把碗砸碎了,选了—个梭角锋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锯窗棂。
那么薄的雕花窗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等牢固,可是锯起来真费劲,我一直锯啊锯啊……把手指头都割破了,流血了。
我突然觉得绝望了,也许顾剑就要回来了,我还是出不去。他虽然不见得会杀我,可是也许他会将我关一辈子,也许我将来永远也见不着阿渡,也见不着李承鄞了。
我只绝望了一小会儿,就打起精神,重新开始锯那窗棂。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终于听到“咔嚓”一声轻响,窗棂下角的雕花终于被我锯断了。我登时精神大振,只觉手脚都有力气了,于是咬牙继续锯另一角,那只角上的雕花都锯断了之后,我用力往上一掰,就将窗棂掰断了。
我大喜过望,可是这里太高了,就我哪点三脚猫的功夫,跳下去只怕要跌断腿。
我从箱子里翻出一匹绸子,将它一端压在箱子底下,然后另一端抛出了窗子。我攀着那绸带,翻出了窗子,慢慢往下爬。
我手上没有什么力气了,那绸带一直打滑,我只得用手腕挽住它,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绸带勒得我生疼生疼,可是我也顾不上了。
我只担心自己手一松就跌下去,所以很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放,一点一点地往下降。
到最后脚尖终于触到地面的时候,我只觉得腿一软,整个人就跌滚下来了。
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来,刚刚一直起身子,突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李季云!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只好牵动嘴角,对他笑了笑。
然后,我马上掉头就跑。
没等我跑出三步远,他就将我抓住了,一手扣着我的腕脉,一手还提着那食盒。
我说:“你放我走吧,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我反正不会跟你走的,我说了我要自己走,你没权利管我去哪。”
我已经有些恼怒了,说话时脸色肯定不好看。李季云扣着我的手腕,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只要你到了那里还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
我一听便觉得有蹊跷,于是警惕地问:“什么地方?”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瞧着他,他说:“你若是害怕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愿放你走,咱们就在这里呆着,不去就不去。”
有什么好怕的,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大声道:“你说话算话?”
他放开我的手腕,依然拉着我的衣袖,却忽然笑了笑,“只要你说话算话,我便说话算话。”
我说:“那可等什么,快些走吧。”
转身便要走,不想李季云却又顿了一顿,说:“你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念头一动,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激他:“你也没准会后悔。”
李季云被我这样一激,反而笑了笑,说:“我才不会后悔呢。”
他放下食盒,打开盒盖,里面竟然真的是一盘鸳鸯炙。
他道:“你先吃完了我们再去。”
我本来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看他的样子,不吃完肯定不会带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那盘鸳鸯炙。
说实话我嗓子非常疼,而且嘴里发苦,胸口的恶心感一点都没消减下去,连舌头都是木的,鸳鸯炙嚼在口中,真的是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可是我还是很快就吃完了,没办法,大的不吃小的总要吃吧?我是不想呆在这里,不过也不能趁机虐待小朋友不是?
吃完把筷子一放,说:“走吧。”
没想到李季云却偏着头看着我,两眼灼灼的问我:“好吃吗?”
我胡乱点了点头,其实啥味道我都没印象。好在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瞧了瞧天边的那轮圆月,然后替我将皮裘拉起来,一直掩住我的大半张脸,才说:“走吧。”
果然是天下第一剑客教出来的高徒,他的轻功真是快,我只觉得树木枝叶从眼前“刷刷”地飞过,然后在屋顶几起几落,就转到了一堵高墙之下。
看着那堵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眼熟。
李季云轻松将我一拉,我就轻飘飘跟着他一起站上了墙头。到了墙头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顾右盼了一番,这一看我就傻了。
墙内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顶,斗拱飞檐,极是宏伟,中间好几间大殿的轮廓我再熟悉不过,因为每次翻墙的时候我总是首先看到它们。
我张口结舌,皇宫!
这里竟然是皇宫!
真的是我怀疑的皇宫!
我们刚刚出来的地方,就是皇宫的宫墙之内。
李季云看着我呆若木鸡,于是淡淡地说道:“不错,刚才我们一直躲在皇宫内废弃的一处库房里,后面那条河,就是护城河。”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说话,我悔死了,我应该从窗子里一翻出来就大喊大囔,把整个后宫的羽林军都引过来,等开了门我就安全了。
李季云本事再大,总不能从成千上万的羽林军中再把我抢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
李季云看穿了我心思,拉着我跃下高墙,然后走在人家的屋顶上,七拐八弯,又从屋顶上下来,是一户人家的花园,从花园穿过来,打开一扇小门,整个繁华的天地,仿佛另外一个世界一般的,轰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这是我在这里过的第一个中秋月圆夜!
宫人都说,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
远处墨海似的天上,远远悬着一轮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镜子,低低的;又像是汤碗里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发腻,咬一口就会有蜜糖馅流出来似的。
月色映着人家屋瓦上薄薄的秋霜,越发显得天色清明,可是并不冷。
晚风里有焰火的硝气、姑娘们身上脂粉的香气、各色吃食甜丝丝的香气……夹杂着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气息……街坊两旁铺子前悬满了各色花灯,树上挂着花灯,坊间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挂满了灯。
除此之外,处处还有人舞龙灯,舞狮灯,舞船灯……
我和李季云就走进这样的灯海与人潮里,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灯。我们从汹涌的人流中走过去,那一盏盏灯在眼前,在身后,在手边,在眉上……
一团团光晕,是黄的,是粉的,是蓝的,是紫的,是红的,是绿的……团团彩晕最后看得人直发晕。
尤其是跑马灯,一圈圈地转,上头是刺绣的人物故事;还有波斯的琉璃灯,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灯,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灯组成巨大的图案字迹;字迷灯,猜出来还有彩头赏钱!
最为宏大的是九曲灯,用花灯组成黄河九曲之阵,人走进花灯阵里,很容易就迷了路,左转不出来,右转不出来……嘿嘿,真是有趣啊,有点迷宫的架势……
据说是用了上古兵法之阵,可是左也是灯,右也是灯,陷在灯阵里的人却也不着急,笑吟吟绕来绕去……
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热闹,要是在从前,我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便是在昨天,我还一心一意的计划着,如今在今晚偷偷溜出宫来玩个尽兴而归……可是今天我只是低着头,任由李季云抓着我的手,默默地从那些灯底下走过去。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街头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好多人在看舞龙灯,人丛挤得委实太密,他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条龙嘴里时不时还会喷出银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啧啧称奇。
突然那龙头一下子探到我们这边,“砰”地喷出一大团焰火,所有人惊呼着后退,那团火就燃在我面前,我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被人潮挤得差点往后跌倒,幸得身后的李季云及时伸手扶住我,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将我半搂在自己怀里,用袖子掩着我的脸。
我不做声,只是用力挣开他的手,幸得他也没有再勉强我,只是抓着我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刚刚过了南市街,突然听到唿哨一声,半空中“砰”的一响,所有人尽皆抬起头,只见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交错喷出一朵硕大的花,映得一轮明月都黯然失色。
原来是七星塔上开始斗烟花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溅银一般,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春、太平乐、百年欢等种种花样,一街的人尽仰头张望,如痴如狂。
李季云也在抬头看斗花,秋夜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头巾,我们身后是如海般的灯市,每当焰火亮起的时候,他的脸庞就明亮起来,每当焰火暗下去的时候,他的脸庞也隐约笼入阴影里。
在一明一暗的交错中,我看着他。
其实我在想,如果我这个时候逃走,他未见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这么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里,他一定会找不到我了。
谁也找不到我了,我自由了……
可是他抓着我的胳膊,抓得那样紧,那样重,我想我是挣不开的。
街两边连绵不绝的摊铺上,叫卖着雪柳花胜春幡闹蛾儿,金晃晃颤巍巍,一眼望过去让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欢。
我耷拉着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东西。
只是我无精打采的样子他视若不见,偏偏这时候有个不长眼的小贩拦住了我们,兴冲冲地向李季云卖力兜售着:“公子,替你家娘子买对花胜吧!你家娘子长得如此标致,再戴上我们这花胜,简直就是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钱一对,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拣一对花胜吧!”
我无力的抬起头,朝那小贩翻了一个白眼。
真是没眼光啊,看我们像夫妻么?
李季云手一挥,我以为他要挥开那名小贩,谁知道他竟然挺认真地挑了两支花胜,然后给了那小贩十文钱。
我目瞪口呆,听到他说:“低头。”
我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他却置若罔闻,伸手将那花胜簪到我发间。簪完了一支,然后又簪上另一支。
我晕,我成了一个花姑娘的,而且,还是左右各插一朵……
因为隔得近,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暖暖的,轻轻的,也痒痒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闻惯了的龙涎香沈水香,而是说不出的一种淡淡香气,像是那种夏日的香瓜,清新而带着一种凉意。
戴完之后,他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对着我左端详,右端详,似乎唯恐簪歪了一点点。我从来没被他这么仔细地看过,所以觉得耳朵根直发烧,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走吧。”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们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走走停停,因为人委实太多了。
人流像潮水一般往前涌着,走也走不快,挤也挤不动。
一直转过最后一条街,笔直的朱雀大街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门外平常警跸的天街,此时也挤满了百姓,远处则是灯光璀璨的一座明楼。
我有点儿猜到他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了,忽然就觉得害怕起来。
“怎么?不敢去了?”李季云还是淡淡地笑着,回头瞧着我,我总觉得他笑容里有种讥诮之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笑根本不是这样子的。
那时候我装死躺在地上,他朝我低低的附耳过来,满脸的邪恶和挪揄。
但是他总能第一时间看穿我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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