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他:“我为什么要哭?你故意带我来看这个,我为什么要哭?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了,我为什么要哭?你说看了就放我回去,现在我要走了!”
“绾绾!”他追上来想要扶住我,我脚步踉跄,可是努力地站住了。我回转头,拔下头上的花胜就扔在他足下,我心中无尽恨意,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不要叫我绾绾,别碰我,也别跟着我,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眼前,你纵然武功绝世,也禁不住我一意寻死,你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世。只要你跟上来,我总能想法子杀了我自己。”
我也说不清楚,我为何会在这时这样的恨他,其实与他何干?他不过是将最真实的惨淡指给了我看,可我却因此而恼羞成怒。
也许是因为我的语气太决绝,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里,不敢再上前来。
我踉踉跄跄地不知走了有多远,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灯,那些灯真亮,亮得炫目。我抓着襟口皮裘的领子,觉得自己身上又开始发冷,冷得我连牙齿都开始打战,我知道自己在发烧,脚也像踩在沙子上,软绵绵得没有半分力气。
我虚弱地站在一盏美丽虚幻的花灯底下,眼前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每个人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他们视若不见的走过我的眼前,挨过我的身边。
熙熙攘攘的人穿梭来去,远处的天空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开,那是七星塔的斗花,光怪陆离的上元,热闹繁华的上元,我要到哪里去?
天地之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我们回台湾去吧,我想家了。
很想很想……
我想家想到泪流满面,以后,我肯定不会没事往外跑了……爸爸妈妈,你们来接我好吗?
我好想你们!
终于再也忍不住,我蹲下身子,抱头痛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感觉眼睛干的难受,先前汹涌的泪意已经停了,心里明明很难过,很痛,但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哭累了。
于是勉强支撑着身子,扶着手边的东西慢慢站起来。
我神游一把的继续往前走,我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我太累了。
身边的一切繁华依旧,眼前是一盏走马类,上头贴着金箔剪出的美人,烛火热气蒸腾,走马类不停转动,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娇或嗔或喜……
我四肢发冷,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灯上的美人似乎是静贵嫔,她掩袖而笑,对我轻慢地笑:你以为有什么不同?你以为你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你以为你怀了他的孩子,他便会对你有几分怜惜……
是啊,她不是也怀过他的孩子么?他还不是亲手把那不成形的胎儿打了下来?
我这些侥幸的虚荣心思,真是可笑而又幼稚啊!
不过是枉然一场。
不过是虚幻一场啊!
走到累了,我脚下迈不动步子,于是麻木的歇了下来。
我靠着树才能站稳,粗砺的树皮勾住了我的鬓发,微微生痛,但我倒觉得很舒服……因为这样些微的疼痛,反而会让胸口的难受减轻些。
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没有谁真正在意我的生死去留,在这上京城里,看似拥有一切的当朝皇后,除开这个虚假的身份,其实我终究是孤伶伶一个人。
就像我穿越千年来到这里时一样,白云观里,唯一待我算有几分真心的,便是我从前厌恶不屑的郁闷老师太。
那时候师姐师妹们在我醒来之后告诉我,师太从来不曾放弃过病重时的我,总是精心汤药照顾着,每日必来亲自查看。
我与她非亲非故,我不知道她是付出了何等的爱心和慈悲,才能做到不离不弃的。
可笑我那时候好歹不分,只以为自己不必听那些迂腐的教条。
我是个幼稚而肤浅的人,我从来不知道珍惜自己身边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还有,我曾经许诺过,以后在山下混的好,一定给她弄几剂类似于静心口服液那样的药,给她老人家调理一下身心的。我希望她老人家能微笑一下,哪怕只是一下下,偶尔的一下下。
可我后来做了皇后,享受着荣华富贵的时候,我却把自己最初的心愿忘了个一干二净。
而现在,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到哪里去?
我身上没有钱,唯一值钱的只有几样随身佩戴的首饰,这些首饰我要留着去当铺当了,给郁闷老师太求那个可以微笑的药方的。
我要一个人走回白云观去,我知道路程很远,可我等不得了。
一天走不到,走一个月,一个月走不到,走两月可以了吧?我要回白云观去,继续做我原本的小道姑。
我不再渴望什么红尘迷乱,什么死生契阔。
这一切,不过是浮华一梦。
我要忘了他。
眼角有一滴凉凉的水珠,触不及防的滚落下来。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月亮,那样皎洁那样纯白的月色,温柔地照在每个人身上。月色下的上京城,这样繁华这样安宁,从前无数次在月色下,我和师师走遍上京的大街小巷,我还曾经和他……手牵手一同去逛翠玉坊……
可是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去了。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如果要回白云观,就应该从光华门出去,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然后出了九门,就到了郊外青城山。
白云观建在青城山上,我曾经在那里捉过青蛙来烤,曾经爬树上摘过鲜美的野果……也许因为历经了这段时间,吃遍了京城大小酒楼,我忽然开始怀念起后山那个清亮铮铮的小溪来。
流水潺潺,那里其实就是一方世外桃源。
那是上天安排给我在这个世界的家来的。
我要回家去了。
我还没有走到光华门,就忽然听到众人的惊叫,无数人喧哗起来,还有人大叫:“承天门失火啦!”
我恍惚回头一看,原来古代也会失火啊?!但是这里有没有消防队呢?不知道他们怎么救火?
哎,没有自来水还真是不方便啊!
只见街头顿时大乱,无数人惊叫奔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斜刺里冲出好些队神武军,我听到他们高喊着什么,嘈杂的人群主动让开一条道,快马疾驰像是一阵风,然后救火的人也疾奔了出来,抬着木制的水龙,还有好多大车装满清水,被人拉着一路辘辘疾奔而去。
我看见周围的人群很激动,但是并不十分的荒乱。听几个一边跑一边打招呼的百姓说,原来每年的上元都要放焰火,又有那么多的灯烛,一旦走水即是大祸,所以京兆尹每年都要预备下水车和水龙,以往不过民宅偶尔走水,只没料到今年派上了大用场。
“没事没事,京兆尹大人每年都在城中四处备水,这火烧不了多久,一会就灭了!”
我看到大队的神武军围住了承天门,不久之后就见到逶逦的仪仗,翠华摇摇的漫长队列,由神开军护卫着向着宫内去了,料想定没有事了。
我本不该有任何担心,承天门上任何人的生死,其实都已经与我无关。
我只应当回到白云观去,告诉师太我回来了,然后穿着那熟悉的粗布道袍,行走在后山的小路上,像从前一样,过着我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积蓄了一点力气,继续往西城走去,神武军的快马从身边掠过,我听到鞭声,还有悠长的呼喝:“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一迭声传一迭声,一直传到极远处去,遥遥地呼应着,“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
声音遥遥呼来,却真如天神旨意一般,叫人退避三舍,跪拜承接。
百年繁华,上元灯节,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但百姓并无异议,他们还没有从突兀的大火中回过神来,犹自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火势渐渐地缓下去。
无数水龙喷出的水像是白龙,一条条纵横交错,强压在承天门上。半空中腾起灼热的水雾,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息。
“关了城门,咱们出不去了吧?”
“咳,那大火烧的,关城门也是怕出事,等承天门的火灭了,城门自然就能开了……”
身边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各种声音嘈杂得令我觉得不耐烦。我实在是走不动了,连呼吸都觉得灼痛,喉咙里更像是含了块炭,又干又燥又焦又痛,我气吁吁地坐在了路边,将头靠在树上。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频临死亡的小兽,苟延残喘一般的坚持着已经微弱的生命。
我想我只歇一会儿,没想到自己靠在那里,竟然火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好像是极小的时候,跟着爸妈出去野外郊游,爸爸带我们去他的马会,给我选了一匹纯种的西班牙小白马。穿着黑白相间的骑马服,我在马背上睡着了,爸爸将我负在背上,一直将我背回去。
妈妈笑着给我披上了一条薄毯,我伏在爸爸宽厚的背上,睡得十分安心,我睡得流了一点点口水,因为他背上的衣服有一点儿湿了。
我懒得抬眼睛,只看到街市上无数的灯光,在视线里朦胧地晕出华彩,一盏一盏,像是夏夜里常常可以见到的流星。
据说看到流星然后将衣带打一个结,同时许下一个愿望,就可以实现,可是我笨手笨脚,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了许愿,就是忘了打结……
今夜有这么多的流星,我如果要许愿,还能许什么愿望呢?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想将衣带打一个结,可是我的手指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我的手垂下去,罢了。
就这样,罢了。
我阖上眼睛,彻底地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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