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睁开模糊的眼睛，一切渐渐清晰。
我看到了师师，她就守在我旁边，我也看到了其他几个未央宫里的宫女，她们的双眼也红红的，还微微有些肿。
我看到帐子上绣着精巧的花，那些细密繁复、渐入华丽盛景的花纹，我一点一滴看去，视线慢慢清晰的过程中，终于依稀认出来，这里是未央宫，是我自己的寝殿。
我慢慢地出了口气，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刺客掳去了，然后那个刺客竟然是李季云，我就站在承天门下，眼睁睁看着楼上的袁清轩……
最可怕的是，我梦见有人对我说，我怀孕了，但是袁清轩却不想要这个孩子，甚至不让太医告诉我真相……他想要像对静贵嫔的孩子一样，暗中将我的孩子拿掉……
这个噩梦真是可怕……可怕得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幸好那一切只是噩梦，我慢慢抓着师师的手，对她笑了笑，想说：“我好饿……”
我说出了那句话，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喉头一阵剧痛，气流在我口腔里回旋，但我无法说话。
我急得用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眼珠子就像要跳出来似的惊慌。师师含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小姐不要急，太医说您只是急火攻心，所以才烧坏了嗓子。慢慢调理自然就好了……”
我看看师师，又看看站在旁边眼圈微红的宫女，觉得有些不对劲。
宫娥捧上了一盏清露，跪下呈给我。师师接过来，亲自喂给我，那清露甘芳的气息与微凉的滋味令我觉得好生舒适，顿时缓和了喉头的痛楚。
我大口吞咽着，顾不上这一身的疼痛。师师不断的柔声劝慰着说道：“慢些，慢些……别呛着……唉……这几天滴水未进……可真是差点儿急煞奴婢了……”。
几天？
我已经睡了几天了？
我怎么会睡这么久？
我急的要命，忙比画着要纸笔，想要挣扎着坐起来，身子却软的像抽去了丝一般的无力。
“小姐，您大病初愈，千万不要乱动，您要什么？奴婢去给您拿。”师师一把抱着我，看情形忙命人拿给我，宫娥捧着砚台，我蘸饱了墨汁，可是下笔的时候却突然迟疑。
写什么呢？
我要问什么呢？问袁清轩是不是要对付林老爹？问林老爹是不是暗中结党营私，准备拿我腹中的孩子做文章？呵呵……我忘了，我忘了师师本来就是林家的人，以她的精细，我怀孕的事情估计她是最早知道的，那么……袁清轩要不要我的孩子，我还用问吗？
曾经过去的那些温情缱绻，只怕早就已经成了一场幻梦。
可笑我，我现在已经回了宫，可是我根本就不敢问那个男人，我又怎么敢，怎么好去问师师？
我久久无法落笔。
笔端的墨汁凝聚太久，终于“嗒”一声落下，滴落在纸上，溅出一团墨花。
眼前一阵酸涩，不知觉之间，满脸都是温热的泪水。
我的恨难以言语，万千愁结更是无从说起。
“啪嗒”一声，一颗豆大的泪珠掉到了白色的纸笺上，晕染出一小朵的黑色墨梅。
“娘娘！您可千万不能流泪，才刚小……”，宫娥见我流泪，不由的惊呼出声。
师师扭过头去，凌厉无比的瞪了一眼那个宫娥：“没规矩的奴才！大呼小叫做甚，来人，拖出去！”
我宛若未闻一般，流泪算什么？有谁会在意我的眼泪？
我只怕自己心死成灰，无泪可流……
我忽然想起“泼墨门”，想起袁清轩一身娇媚的女装，用胭脂与螺子黛画出的山河壮丽图，想起翠玉坊，想起那天晚上我们混迹在歌姬中胡乱跳的踏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剑影……我想起他折断利箭，朗声起誓……
想起我们初初新婚时，罗帐内的无线温情，和那些炙热如火的情话爱抚……
我想起梦里那样真实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从白云观下山的官道上唱歌，我想起以前在台湾时我强行叫他替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我想起上元节时街上凛冽的寒风……还有我仰头看着他，看着他微笑着对静贵嫔时的神情……
我想起了太多，我不敢再想……
我扔下笔，急急地将自己重新埋进被子里，我怕我想起来。
师师以为我仍旧不舒服，所以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儿睡觉似的，慢慢拍着我。
后来我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开，走到外间去吩咐宫女不得对我多言。
她的声音虽然轻，我也能听出来。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我甚至都不敢问一问师师，问一问她关于林老爹的事情，问一问关于我腹中孩子的那些事情。
我真是懦弱无能。
我梦里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那么师师一定比我更难过吧，她明明是林老爹安插在我身边人，可这些日子以来却一直陪着我，她一面要应付林老爹的盘问，一面还得帮我跟皇帝的人一起周旋，防止我不明不白也像静贵嫔一样被人暗算了去……
我变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睡意沉沉之际，我不由的用手抚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可是我周身都痛的厉害，只觉得那里也很痛。
我知道我自己病了，病的很重很重。
我在迷迷糊糊间又睡了大半日，晚间的时候师师柔声将我唤醒，让我喝下极苦的药汁。
这药真苦啊！
然后师师问我，可想要吃点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
现在我还吃得下什么呢？
可是师师还是命人做了汤和粥，她说：“多少吃一点流食，病中的人吃这个甚好。”
可我只是咽下了一口汤，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胸口堵的难受，非常的难受。
其实未央宫里熟悉的一切，都让我想到袁清轩。想到这个寡廉鲜耻的男人！
我只不愿再想到他。不管从前种种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见到他。
他成了我心口的一块伤疤，一碰就会剧痛不止。
可是避是避不过去的，袁清轩来看我的时候，师师刚刚将汤水端走，他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就像从前一样，只有我知道，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们有着那样不堪的过往，穿越时空让我忘了一切，忘记了他从前的德行，忘记了他根本就不爱我，也让他忘了一切，我们浑浑噩噩，竟然就这样成了亲。
而我浑浑噩噩，在这里同他有了我们的孩子……
没有等我想完，他已经快步走到我的床边，然后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额头。
就像他抚摸任何一个嫔妃一样，那种神情，让我作呕。
我将脸一侧就避过去了。
他的手摸了个空，可是也并没有生气，而是说道：“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真是担心。”
我静静地瞧着他，就像瞧着一个陌生人。他终于觉得不对，问我：“你怎么了？”
他见我不理睬他，便说道：“那日你被刺客掳走，又正逢是上元，九门洞开……”
我只觉得说不出的不耐烦。那日他站在城楼上的样子我早已经不记得了，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街上的样子，那种无边无际的心寒和无可言语的无助孤独，只怕我这一生一世都会记得。
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还想用甜言蜜语再骗我么？
他就这样将从前的事都抹杀了，可是我已经全部知道了，我已经全部知道了啊！
刹那间，我很想抱着头，朝他不顾一切的大吼出来！
可是我想起我自己的喉咙早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心痛，因为那种无助的焦急……我，终究拿他无能为力。
于是我安静的，继续听他说些什么无耻的话。
他说道：“……城中寻了好几日不见你，我以为……”说到这里他声调慢慢地低下去，说道，“我以为再见不着你了……”
他伸出手来想要摸摸我的肩头，我想起城楼上的那一幕，我想起我生生逼出来的那一口嫣红，我想起李季云最后的呼喝，我想起那些无尽的梦魇，还有他时而温柔时而暴虐的神情……
我突然抽出绾发的金钗，狠狠地就朝着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尽了全力，他压根儿都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后的刹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钗钗尖极是锋锐，一直扎透了他整个掌心，血慢慢地涌出来，他怔怔地瞧着我，眼睛里的神色复杂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其实我自己也不信，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在发抖。
可是我好恨！我真的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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