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顿时涌出来，我看着血流如注，顺着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红的血迹像是蜿蜒的狰狞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
他捏着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钗瞧着我，我突然心里一阵阵发慌，像是透不过气来。
他将金钗掷在地上，“铛”的一声轻响，金钗上缀着的那些美丽精致的紫晶璎珞四散开去，丁丁东东蹦落了一地。
我痴痴的看着那些闪烁着耀眼好看光泽的碎石，在自己的眼际中绽放出一朵朵璀璨夺目的花儿。
可是这美丽却又是多么的脆弱，脆弱到不堪一击变粉身碎骨。
他紧紧的捏着我的肩膀，好像想要一把捏碎似的，那么大力的握着。
我都能听到自己的肩胛骨嘎吱作响。
我疲惫极了，仿佛方才那一下，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恹恹的靠在紫檀木雕花的床帏上，我眼皮都不想再抬起一下下。
他的声音既轻且微，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问：“为什么？”
叫我如何说起，说起那样不堪的过去？我又要如何告诉他，我们在台湾时经历过的那么多年的彼此折磨和相互厌视与仇恨？
我与他之间的种种恩怨，隔着千年的时光依旧不改。原来有时遗忘并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运。
像他如此，遗忘了从前的一切，将一个在你生命中存在了十几年的人瞬间抹去的干干净净，该是有多好啊。
我自欺欺人地转开脸，他却说：“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么，可是他的声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来并不想问你，因为你病成这样。
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问一句，你是怎么从刺客那里逃出来的？
是师师抱着你回来，如何问她，她也不肯说刺客的行踪，更不肯说是在哪里救了你。她是你们林家的人，我不便刑求。可是你总得告诉我，刺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
我心中好一阵冷笑，难道刺客是谁他会不知道？还是他到了这当口，还要跟我来演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过了好久好久，他忽然把一对玉佩扔在我面前。
我盯着那对羊脂玉的鸳鸯佩，我认出来这对玉佩，我曾经在他过来林府别院下聘礼时专门捡了这个出来，丢到了后院的护城河里。
我那时并不甘心嫁入皇室，做这个什么老什子的皇后。
那时候我还曾经欢天喜地，一直等着我以为的良人。可其实我早已明白，我的良人不是他。
从前不是，现在更不可能是。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不像现在这般面目狰狞。我还是林家无忧无虑的小姐，虽然是庶出，可到底不用经历这些宫闱争斗。
而他，也乐得在我面前做一个风流儒雅的皇帝。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一场戏。
只是一场戏而已。
想到这里我又无声的冷笑了一下。
袁清轩的手上还在流血，他抓着我的胳膊，捏得我的骨头都发疼。他逼迫我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他问：“为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地捉弄我们，一次又一次，将我们两个，逼入那样决绝的过往。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难以言喻的痛楚，犹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似乎盼着我说出什么话来。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我脸上，温凉的并不带任何温度，他说道：“为什么你会安然无恙地从刺客那里回来，为什么师师就不肯告诉我刺客的行踪，为什么你回来之后一言不发？为什么你要杀我？为——什——么——？”
他手上的劲力捏得我肩头剧痛，他用力摇晃着我，将我的眼泪一滴滴摇落。
我一动不动，忽然心灰意冷，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来跟我讲这些话的呢？
我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眸子漆黑，里面倒映着我的影子。
他到底是谁呢？是那个替我捉萤火虫的袁清轩？还是在婚礼上离我而去的爱人？
或者，在翠玉坊时，看着我被刺客带走，他脸上的痛悔焦灼，可会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男人骗，直到现在，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骗我？他对着刺客折箭起誓，说得那样振振有词，可是一转眼，他就同静贵嫔站在承天门上，彼此四目深情缱绻……
这是一个可怕的人，一个将七情六欲当做了人生戏剧的人。
我的初恋爱人早就已经死了，我想到这里，只是心如刀割。
我的声音支离破碎，可怕得简直不像我自己的声音。我说：“你拆散了我们，你拆散了我李季云。”
他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反倒轻蔑地笑了：“李季云？”
我看着他，他手上还在汩汩地流着血，一直流到袍子底下去，那么精美的织物，在鲜血的侵染之后自嫣红中依然透出了内中精纺出来的金线银丝。
这便是所谓的富贵荣极，世人顶礼膜拜的生杀予夺，权势赫赫。
可这等精美的东西，在我看来必然是用魔鬼的诅咒创造出来的，否则不会让穿上它的人如此冷心绝情。
难怪李季云会告诉我：“当皇帝的人，必然得冷血决绝，你能赌他会为你放弃手握天下权柄的时机？”
在城楼之下遥遥仰着头的时候，我觉得心如灰烬，可是此时此刻，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觉得疲倦极了，也累极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杀了我吧。”
这几个字薄瘦如斯，我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
我实在没有力气，将后面半句话说出来了。
反正他也不想要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他似是怒极反笑：“好！好！甚好！”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走了好，走了清净，我终于知道了，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我一个人靠在床帏上，良久的沉默发呆。殿中的金砖地上铺着百花盛开花色的波斯地毯，那些从金钗上掉落下来的宝石璎珞都不知道藏进了哪个角落里。
我痴痴的盯着地面找啊找啊……可是就是一个也找不着了。
师师回来的时候十分诧异，说：“陛下怎么走了？”旋即她惊呼起来，“哎呀，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她叫了宫娥进来擦拭血迹，然后又絮絮地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愿意让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将我折腾来，折腾去。
我该怎么办呢？我还能回白云观里去吗？天地之大，难道竟然容不下我一个小女子？
师师以为我累了要睡了，于是没有再追问。我躺了下去，师师便守在我床前。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睡不着了，我爬起来，师师马上也起来了，而且给我倒了一杯茶，她以为我是要喝水。
我没有接她手里的茶，而是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
我知道了李季云顺利脱身的消息，于是只问她，我爹好不好？
师师红了眼圈，重重的点点头。
她是个忠义的姑娘。
拉着她温热绵软的小手，我觉得很安心，自从我进了宫，她就成了我的影子。我到哪里，她就会跟我到哪里。
我都不知道她背着我吃了多少的苦，这宫里几乎没几个不拜高踩低的人，而我又是个不问世事的散漫性子。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心甘情愿，跟我到这里来的。
我拉着她的手，怔怔的忽然掉下了眼泪。
师师看我哭了，顿时慌了神，她连声安慰我：“不要哭，小姐，您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太医说，您这是劳累过度才小产的……”。
我这才终于明白，我的孩子，这个懵懵懂懂投生在我肚子里的孩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悄无声息的没了。
难怪之前那个宫娥也是看到我流泪就发慌。
我真是个傻子，我连自己的孩子没有了，都不曾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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