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言尘世-历史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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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人缔造的先祖

    1990年,一个连北京也进不去的人居然站在了中南海,而且是在怀仁堂前。这是我第三次进中南海了,第一次还有新鲜感、神圣感、敬畏感,第三次也就用平常心对待了。从敬畏感到平常心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这里却有着质的不同,不是拔高了自己,就是低看了客体。想当初,别说进中南海,就是进我们那个市政府的院落也浑身疒参疒参的,这也是敬畏感。后来自己坐进了那个院落,而且代表这个院落发号施令,敬畏感没了,平常心没了,换上的是一种驾驭感。此时,眼中景物发生了根本变化,仰视变成了俯视,高巍变成了低矮。仰望与俯视,高巍与低矮,差异当然很大,所以,要准确地认识世界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2009年12月26日

    盘古

    盘古是中华民族的第一位英雄。

    这位开天辟地的英雄诞生在布衣百姓的口舌中。

    或许是冬日烘暖的土炕上,一伙盘膝夜话的人正在盘根问梢。

    或许比这要早得早,久得久,但盘根问梢却是缔造这位英雄的起因。

    有人问,有人答:

    你爷爷是谁?是——

    你爷爷的爷爷是谁?是——

    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谁?是——

    ……

    盘问的延续,使回答者几乎无言以对了。突然,一位最为遥远而古老的先祖竟脱口而出了,这就是——盘古!

    盘古,盘根盘到最为古老的岁月去了。盘到天地混沌的时候了。

    盘古,流传开去,成了广众百姓的老祖宗。

    谁不希望自己的先祖光彩照人?何况盘古是大家的先祖!

    于是,我们看到: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不难看出,天地是人创造的,是我们的祖先盘古创造的。我们的祖先何其伟大!先祖的后人哪能自甘渺小呢?布衣百姓在缔造先祖时,便融进了自我主宰天地的浩气!

    先祖盘古继续在口舌中生长,于是我们又看到:盘古将腰一伸,天即见高,地便坠下。而天地更有相连者,左手执凿,右手持斧,或用斧劈,或以凿开,自是神力。久而天地乃分,二气升降,清者上为天,浊者下为地,自此而混茫开矣。

    先祖盘古在这里已经成为众生子民的化身,其左手执凿,右手持斧,用子孙的工具去打造天地了!子孙丰满鲜活着敬爱的先祖。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地有难料迸裂,人有旦夕祸福,开天辟地岂是那么容易的么?于是我们又看到: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力,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

    先祖盘古巍然的肌体消融在开天辟地的事业中了。献身精神诞生在盘古巍峨的躯体上了!

    至此我们明白了,盘古不光是人类主宰天地自然的宣言,而且,凝聚着人们奔波打造的辛劳,以至不惜将一代又一代的血肉之躯融化在奋斗不渝的事业中。

    女娲

    在黄皮肤人的心目中,女娲是自己的老老祖母,也是造人之神。有个故事就是讲女娲造人的:

    传说天地刚开的时候,空旷的大地上没有人。女娲就在河边用黄土捏人。太阳一晒,黄泥人干了,就欢快地跑开了。女娲看着撒欢的小人也很开心,越干越欢,越捏越多。忙不过了,就找一根绳子,蘸上泥浆,甩鞭造人。鞭上掉下来的小泥点也都成了人。

    这故事最早走进的书是《风俗通》,书载: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

    女娲造人的故事为世界造人宝库又添了一笔财富。世界造人宝库的财富很多。古希腊人说,普罗米修斯用有生命的小泥团捏虫、捏鱼、捏飞禽、捏走兽,后来又照神的样子捏成了人;古希伯来人说,耶和华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造成了,吹口气,泥人变活了;印第安有人说,开创大地的神用暗红色的土和成泥,捏成男人和女人的模样,再用脂木燃火烧烤,将他们烤成人……

    造人的方法大同小异,只是出场的神或者上帝不同。中国亮相的为什么会是女娲呢?我问晚了,屈原早在《楚辞》中就叩问长天: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先人的疑问更为增添了我们的迷茫。在我山重水复疑无路时,忽然看到郭璞将《山海经》中的女娲读作女瓜。顿时,《诗经》之语唱响耳边: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

    瓜瓞是何物?为啥会是民之初生?原来,瓜瓞就是葫芦。怀孕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不就像个大葫芦么?先民们认为自己就是从葫芦里钻出来的,葫芦就是自己的母亲呀!

    葫芦即瓜,瓜即娲。哦,女娲不就这么生成了嘛!

    黄皮肤的老老祖母就这样诞生了。这是一位慈祥的老老祖母,又是一位仁爱的老老祖母。于是又有了女娲补天的故事。故事说,女娲造人后不久,天忽然塌了个大窟窿,洪水滔滔流下,淹没了大地和大地上的子民。女娲见子孙遭殃着急了,找来五彩石烧化,堵住了天上的窟窿,子民又安居乐业了。

    关于女娲补天,《淮南子》中有最简练的叙述: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于是女娲炼五彩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

    多么激动人心的场景,子民危难之际,仁爱的老老祖母挺身而出,炼石补天,断鳌足立四极,何等壮观!

    只是如此劳作,显然不是补天,而是重新造天了。立四极,让人想到建房时的立木,不就是以木柱竖立四角吗?补苍天,让人想到搭房顶,盖木涂灰,不是另顶一爿天,免遭风雨淋吗?何况,炼五色石不正是烧石灰的情景吗?青石入窑,燃火烧黄,继而泛红,泛褐,泛紫,大火焚后石色各异,而一经水浸,都爆开亮眼的雪光。涂白抹顶不正是用这五色石吗?

    妙!原来慈善的老老祖母,不仅生育了子孙,而且,亲手示范,教会子孙盖房屋,遮风雨,避寒暑。子孙们在她的训导下有了安乐窝。安乐的子孙不断恩念着自己的老老祖母,因而,老老祖母成了女娲,还有了造人和补天的故事。

    伏羲

    人类思想之树的第一颗硕果即是伏羲。

    伏羲的出现标志着人们拔步在两难境地已经很久了。伏羲二字便传递着远去的古意。

    伏羲二字便传递着远去的古意。

    “伏”字,从人从犬。有诗云:人带猎犬,伏守在田。伏守在田干什么,当然是打猎,要么带着猎犬不是吃饱撑的?这说明伏羲那个时代还是狩猎为食,不过已不是早期的狩猎,有了工具不说,还有了驯养好的助手猎犬。带着猎犬伏守在田恰恰不是吃饱撑的,而是饥饿的难熬,只好打猎填肚子。

    “羲”是个羊字头,诗云:羊善我举,内秀静虚。这和前面狩猎的彪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瞧,这是一个多么绵善的人呀,把温祥和善的羊顶戴在自己的头上,内心深处秀实纯净,毫无杂念,简直像是数千年后从东土大唐西行取经的玄奘大师。

    如果伏是一人,羲是另人,也还罢了。问题偏偏在于把这么矛盾的两种性情,两种人格集成在一个躯体上。这是先祖的无奈,是因为生存需要自我凶猛彪悍,用武力征服百兽,以饱其腹。但吃饱以后的人们时时负疚,像羊这样的生灵何罪之有?吃了它的肉不说,还把剥下的皮披在身上。兔子急了也咬人,可怜的羊却从来不向人下口,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人们在自己身上行凶,顶多也就哀叫几声,涌出几滴泪水。人为什么不能像羊那样相安为善呢?于是,人要羊善我举,内秀静虚。可是,善化了的人不狩不猎,何以饱腹?饥肠辘辘时,人吃人,犬吃犬,姥姥家煮得外孙子喊,又怎么羊善我举呢?人在两难境地中步履维艰。

    伏羲就是这步履维艰的写照。写照的故事有两方面:

    写照的故事有两方面:

    一方面是太昊师蜘蛛而结网,见《抱朴子》。据说,太昊也就是伏羲。伏羲不光带着狗打猎了,而且,模仿蜘蛛结网捕鱼了。人类从此比以前吃得开了,而遭殃的不仅是地上的禽兽,河里的鱼虾也难以安生了。

    另方面是伏羲坐于方坛之上,听八风之气,乃画八卦。八卦是一部天地变易之书,当代人仍顶礼膜拜,外国人也翘指称奇。伏羲当时是吃饱了,所以能安详于方坛上,静听八方音韵,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故事的两方面说明了一个道理,吃饱了的人们开始思考天、地、人和谐相处的办法了,也就将伏和羲集于一身了。这是先祖的进步,生活的进步导致了思考的进步。然而,这一步迈得太大了,大到了一口想把整个宇宙吞进肚子里的地步。所以,后来又有什么连山易、周易以及孔老夫子的卦辞,仍然没能把伏羲开启的研究课题作出标准答案,留给自己子孙的是疑团,留给人类的也是疑团。而地球另一方的人群,他们吃饱饭的日子太靠后了,饥饿的肚子不允许他们有太大的胆子,他们就从小处入手,搞什么分子、质子、粒子,居然用最小最小的东西回答了伏羲未做完的课题,弄得伏羲的子孙老接人家的憨水当油的喝!

    伏羲让后人遗憾了!

    其实,该是后人让伏羲遗憾了。

    遗憾的不是思考,而是伏羲不该思考那么大的,大得漫无边际的命题。

    更为遗憾的是,伏羲那漫天边际的命题成了后世子孙的迷宫,至今也没理出个头绪。

    燧人氏

    燧人氏是中国的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将火种传给人间,是光明和温暖的化身。

    燧人氏也一样,也是给人间传递火种的。所不同的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是从上帝那里偷来的,而燧人氏的火种是自己创造的。

    《博物志》载:燧人钻木而造火。

    这个说法简明扼要,已经说清楚是燧人氏发明了火种。似乎,祖先们尚嫌先祖的形象单薄,故事简单,因而又有了新的说法。

    《古史考》说:古者茹毛饮血,燧人初作燧火,人始燔炙。

    《礼含文嘉》说:燧人始钻木取火,炮生为熟,令人无腹疾,有异于禽兽,遂天之意,故为燧人。

    《韩非子·五蠹》说:上古之世,民食果瓜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燧人氏。

    燧人氏茁壮成长,日渐丰满高大。

    到了《拾遗记》,燧人氏发现火种有了过程,有了趣味:

    有燧明国,不是四时昼夜。其人不死,厌世则生天。有火树名燧木,屈盘万顷,云雾出于中间,折枝相钻则火出矣。后世有圣人变腥臊之味,游日月之外,以食救万物,乃至南垂,至于其国,息此树下。目此树表有鸟若号鸟,以喙啄树,粲然火出。圣人感焉,因用小枝以钻火,号燧人氏,在庖羲氏之前,则火食起于兹矣。

    如此,一个活生生的燧人氏跃现眼前。虽然称之圣人,但是,中国这圣人不是以胆称圣,靠偷盗上帝的宝物取悦子民,而是以智称圣,从啄木鸟啄木迸溅的火花,看到了光芒,随即仿效以柴枝钻木,为人类创造了火种。

    一个新的时代在燧人氏的导引下到来了。人们不再食生肉,闹腹疾,而且,有了温暖和光明!

    燧人氏曾使中华民族冠领人类进步的风骚。

    燧人氏的身上鲜活着先民的头脑,崇尚自然,师承自然,从广袤的天地间发现和创造自身生存的空间和物体,于是有了火药,有了指南针,有了造纸和印刷术。

    当祖先的文明光亮于世时,普罗米修斯的后代仍然眼巴巴痴望着上帝,等待着上帝的怜悯,赐予自己衣食和存身的场所。而只有当文艺复兴到来,新的光芒穿透黑暗,那半边球体才会焕发生机。

    同时我们的遗憾也到来了。应该说我们的遗憾,同智慧光照那面的愚暗没有关系,而是,皇帝的权威和尊严渐渐消散了子民对自然的崇敬和师承,跪拜“万岁”的声音超过了礼拜上帝的祈祷,等待皇帝的施舍超过了乞求上帝的痴望,燧人氏的生命活力几乎在后世子孙那里难以看到了。

    无可挽回,令人无可挽回的痛心:民族滑坡了!

    如今仰望上古,实在愧对光照千秋的——燧人氏。

    夸父

    夸父的双腿搏动着中华儿女的心律,足下则印着《诗经》一般的诗行。从那心律我们听到了先民的奢望。

    从那心律我们听到了先民的奢望。

    从那诗行我们看到了先民的豪志。

    关于夸父,《山海经》早有记载,而且,《大荒北经》和《海外北经》均有遗墨。

    《大荒北经》中的夸父一出场就是一位巨人。这位巨人举止不凡,竟然用两条黄蛇当作耳环,这还不够,手里还要把玩另外两条黄蛇。有一天,巨人突发奇想,要么是嫌太阳昼出夜降,要么是嫌天气夏热冬寒,突然提起木杖大步奔跑,去追赶太阳了!

    或许是要太阳昼夜永照,或许是要天气四时恒温,反正,夸父穷追不舍。“欲追日景,逮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

    多么遗憾,夸父不仅没有追上太阳,还把自己也渴死了,真让人为之垂泪。

    好在,我们的先祖不是惯于让人垂泪的懦者,《北海外经》又写: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好壮观的画面!

    夸父是倒下了,却是在宏志如愿后倒下的。夸父与日逐走,入日。这响遏长天的声音,穿越岁月的云翳一直轰鸣至今,令人为之鼓掌叫好。鼓掌过后,静下心来,回味夸父追日的往事,似乎在领悟一个寓言。

    童年的人类,时刻在憧憬着自我长大,长大成参天巨人,不仅不再受风雨雷电的侵扰,不再受虎豹豺狼的吞食,而且,要征服风雨雷电,要驯顺虎豹豺狼。所以,便有了与太阳竞走的夸父。

    夸父,是人类追逐自然的心声。

    弹指一挥间,人类童年的奢望如愿了,似乎不仅追逐到了自然,而且,驾驭了自然,甚而,可以对自然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了!

    此时不明原由的灾难却时刻危机着人的生命,沙尘暴频繁光临,江河汛肆意漫流,艾滋病悄悄蔓延,非典疫情和禽流感病毒此消彼长……

    人类会像夸父那样倒下吗?

    倒下后再让手杖化为风光灿然的桃树林吗?再让那桃树林的灿然风光还原为地球先前的美景吗?

    人类应该走出寓言的樊篱,应该早早就弃杖于地,让大地永远茵绿,永远森茂,庇荫夸父,也庇荫夸父的子孙。

    刑天

    一位身比黄花瘦的女诗人,曾经喷涌过腹中豪情: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历史上歌颂英雄豪杰的丽章华词比比皆是,但多是为胜利者,或胜利的捐躯者讴歌。其中虽不乏动人的诗篇,却往往难逃马屁之嫌。因为,历史的主编均是成功的主宰者,成功的主宰者未必是正义的,不过,在史书中出场的主宰者却比正义还要正义。顺理成章,在为主宰者掉了脑袋的人群中,总得有一、两位成为英雄,以示主宰者成就霸业的悲壮。

    我所以敬慕李清照这位瘦弱的女子原因恰在这里,她没有为成功的刘邦献媚,而是为身败的项羽放歌,这才是她的不凡。我想,她的不凡之才或许来自于刑天,因为,刑天是中华民族第一位失败的英雄。

    小时候,在一个夏夜,往母子河边铺一卷蒲席,躺了歇凉。头上是闪闪的星光,脸上是柔柔的清风,身边是潺潺的水声,耳边便响起奶奶讲述的故事。故事里是一位好汉,好汉和仇敌拼杀,一不小心被砍掉了脑袋。好汉挺立不倒,仍然挥动着利斧往敌阵冲杀!

    挺立冲杀的好汉,立即改变了夏夜的景观,那个夏夜不仅让我的肌肤凉爽,而且一股独有的英烈气概永远照射进我的神魂里。后来,我大了,读《山海经》才知道这英烈的形象就在其中: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好个英烈的刑天,敢与天帝争神位,天帝砍掉他的头,埋在常羊山,他伟躯不倒,以乳头当眼睛,以肚脐作嘴巴,挥动盾牌和利斧继续冲杀!

    他失败了,而且被砍了脑袋,可歌可泣;

    他挺立着,而且继续冲杀,可敬可颂!

    不过,回眸历史可敬颂的不光是刑天,还应有刑天的缔造者。当然,能读懂刑天的人也不可忽略。在李清照之前,还有着名的田园大诗人陶渊明,他也读过《山海经》,而且,还写有诗句: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说的正确,但只说出了表象,却忽略了内蕴。倒是那位人比黄花瘦的李清照深入骨髓,以项羽延续了刑天。

    刑天和项羽同在,虽败犹荣,永垂不朽!而那些以卑劣手段获得成功的人,在刑天巍峨形象的比衬下,小如蚁蝼,令人唾弃。

    共工

    共工是或迟或早都会出现的人物。

    在人类社会还没有这个主义、那个思想的年代,共工的出现就代表了一种主义,或者一种思想。

    解读共工应从观览历史入目。

    一部历史就是一部反抗史。后来写进主义的经典语录是: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反抗。

    有事实为证:

    秦朝暴政,陈胜、吴广揭竿;汉代腐朽,张角率民起义;唐末昏庸,黄巢聚众造反;明代糜烂,李自成扯旗杀进京都;更别说还有太平天国那位洪秀全把清朝半壁河山闹了个人仰马翻。

    反抗、起义的结果是动摇、瓦解了,或者直接颠翻了端坐在金銮宝殿上的皇帝老儿。举旗者,浴血者,嘶喊扬戈者着实淋漓尽致地痛快了一回,至少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他妈的好几顿!

    只是好景不长,很快龙庭又是龙庭,龙庭上又有了皇帝。这皇帝当然不是那皇帝,可是,除过面孔不是,举止言谈无一不似。真让人纳闷,当初那个高喊苟富贵勿相忘的兄弟怎么说变就变了?

    历史轮番过几个回合,就不难看出,反掉、烧毁、拆除有形的殿堂容易,而要废弃、拆毁无形的殿堂困难。因而,流血舍命的人群,如同磨道里的毛驴,只用自己的筋骨皮肉,乃至血魂将磨杆向前旋转了一周。接下来的开头,其实不是开头,是既有旋转的接力和延续。

    走出这个磨道等于要建立一个完全创新的天地。共工就这样滋生了。

    共工就这样滋生了。

    《淮南子》载: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共工破碎的不是殿堂,不是龙椅,而是支撑天地大厦的支柱不周山。因而,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世间的秩序整个被颠翻,一个崭新的河山将被重新安排。安排平等、自由、祥和的人不再坐龙椅,不再称天子,也不再举步固有的老套子。这么说吧,历史应该走出旧有的磨道了。

    承当此历史使命的是谁呢?是共工,人们寄希望于共工。

    是共工,人们寄希望于共工。

    也不是共工,共工者,公众的工作也,公众的使命当然不是一个英雄就可以挥洒成功的。那还要依靠众人,众人才是——共工。

    精卫

    精卫填海是一个迷人的故事。

    故事说,发鸠山上长着许多柘桑。那里有一种鸟,形状像乌鸦,花脑袋,白嘴巴,红脚爪,名叫精卫。精卫的叫声像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这鸟本是炎帝的小女儿,名叫女娃。女娃去东海游玩,不幸淹死在水里,永远无法回家了。这孤独的女娃变成了精卫鸟,经常衔着西山的树枝小石投进东海,想把它填平。

    早先听了这个故事,很为动情,小小的一只鸟,要填平浩瀚无垠的大海,多么鼓舞人心,怪不得各种书籍都有记载,先在《山海经》读过,又在《述异记》见到:

    今东海精卫誓水处,曾溺于此川,誓不饮其水。一名誓鸟,一名冤禽,又名志鸟,俗呼帝女雀。

    忽然领悟,这是人类弱小时唱给自己的儿歌。发音虽微,宏愿却大,志在征服比自己大得大的世界。

    现在再读,想到了童年。童年在院子里跑跳,脚不离地,一块砖头翘出一角,一绊,摔到了,躺在地上不起,哭泣泣的。妈妈过来,抱起,抹一把脸上的泪,拍一拍身上的土,哄着:

    我娃别哭,都是这倒灶的地面绊了脚,待我打他个坏东西!

    说着,蹲下,手拍地面,念念有词:看这挨刀的,还敢绊我娃嘛!听了,我破涕笑了。

    听了,我破涕笑了。

    笑着又跑,却又摔倒了,而且真摔疼了,好久缩在妈妈怀里不敢下地行走。

    如今,年过半百了,时不时仍撞见儿时的旧景,不止一位妈妈,抱着摔跤的孩子,抱怨桌子、凳子,或者地面。

    这时,我便想到了精卫,想到了那个矢志填海的小鸟。这个小鸟不再那么激动人心,而且有些可悲。你淹死了,海有何过?海有海的喜怒哀乐,海有海的浪涛澜波,既要游于海,便要知于海,更要警于海,不可放任,不可恣情。自己不检点,不收敛,失足、溺水、丧生,却怨怪水、憎恨海,岂不和摔了跤嗔打地面一样滑稽?

    在精卫填海故事的导引下,人们痴迷在一代又一代的精神误区。换一个说法吧,精卫,从解剖自身做起!

    2004年3月21日-25日

    思想的牛角尖

    走进古庙

    牛角尖一词出现在脑海,标志着我对古庙的探寻有了意想不到的思想收获。

    我在古庙里已徘徊了不少的时间。走进庙宇,原本只是为了一本书。我受辽宁人民出版社的委托,要写一本关于山西古代戏台的图书。而古代的戏台多在庙中,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走进古庙。我在庙宇里观赏、拍照,是为了我承诺的工作。然而,就在这探寻走动间,不知不觉脑际浮现出了一缕新的思绪。这思绪近之不清,挥之不去,还撩拨得人寝食难宁。因而,当牛角尖一词出现的时候,我的眼睛中肯定闪耀着亮人的欣喜。

    我以为这一座一座的古庙向世人展现的就是一个历史的答卷:思想的牛角尖。

    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地思索,为什么我们这个拥有五千年历史辉煌的国度,会沦落为一个落后挨打的病夫?为什么赫然于世的大唐帝国,一去不再,我们再也找不回昔日的博大气象?为什么五四志士仁人的呼吁、奋斗,没能让我们的落后有所改观?曾一度,我们发出超英、赶美的震耳誓言,可惜,我们为之驱动的大跃进未能缩短与目标的距离,反而被甩落得更为遥远?

    思想的牛角尖,写就的虽然不是一目了然的答案,可是,那或肃整、或破旧,甚而苟延残喘的古庙,总在提醒和启迪我的思考。思考的结果,也就对繁杂烦乱的往事有了新的洞明。

    现在,就让我们走进古庙,领略感受一番吧!

    从尧庙到成汤庙

    临汾城南有一座巍峨的庙宇——尧庙。尧庙座落在临汾就像白昼的太阳、夜晚的星月一样自然而然。

    临汾古称平阳。平阳乃是尧都。在尧都建筑尧庙当然顺理成章。平阳古城原先在汾河西岸,尧庙也就建在那里。之后,城市迁过了汾河,为了祭祀之便,尧庙也迁在此处。迁建的时间,有人说是西晋,有人说是唐代,不过从庙中那4棵竟相比老的古柏看,说唐代可能是最近的了。那数人难以环抱的树身,那枯干又抽新芽的树枝,都在诉说着尧庙的久远。尧庙存有两尊元代古碑,一尊记载了这里是朝廷国祭帝尧的本庙,另尊则刻画着一幅庙貌图。从记载可以看出,历史上对尧庙的祭祀从未间断,三年一大祭,年年有小祭,小祭由当地郡府官员主祭,大祭则要由皇帝派员了。从庙貌图可以看到,尧庙规模宏大,曾经“为地七百亩,为房四百间”,在庙宇中实属罕见。这便让人沉思,如此盛大的礼遇怎么会落在帝尧的头上?

    翻开史书一读,这样的问题迎刃而解。帝尧虽然处在上古时代,充其量只能是个部落联盟的头领。但是,由于他上承炎黄,下启舜禹,将历史推进到了形成国家雏形的时期,因而,被后人视为国祖。先前,他在平阳定都时,周边还只是群星般拱围的部落。他在这里,仰观天象,敬授民时,钦定了最早的历法;他在这里,凿井饮水,抵御旱灾,开启了人类使用地下水的纪元。敬授民时,使耕作有序,农业文明跨进了一个新的时期;凿井饮水,不仅给了人们就地取水的便利,而且结束了人类沿河居住的历史。人们走上高地,围井居住,日中为市,开始了由村庄到城市的过渡。更何况尧还设立诽谤木,广泛征求天下人的意见,创造了政通人和的局面;更何况尧没有将天下国土视为家产,而是将帝位禅让给了非血亲的舜。因而,这段世事被人们视为尧天舜日,奉作千秋美谈。尧也成为三皇五帝中五帝的一位,至今,人们还以帝尧相称。孔子老人家曾赞扬: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由此可见,为这样一位众人心目中的伟人建造一座庙宇,自然无可非议。

    尧庙的主殿是广运殿,据说广以戴天,运以载地,这似乎也在昭示着他的丰功伟绩。在广运殿靠前的两侧还有两殿,一座是重华殿,一座是文命殿。重华即虞舜,是他继承了尧的帝位,延续了尧的仁政,才使天下继续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他还是一位孝子,对父母百依百从,即使受了冤屈和迫害也不改初衷。因之被列为二十四孝的第一孝。文命就是大禹,大禹治水名扬九州,家喻户晓,是千古仰赖的英雄。如此两位在历史上功德卓着的人物,置之尧庙更为尧时期的历史增添了辉泽。

    不仅如此,在晋南大地行走,还可以看到舜庙、禹庙。在运城鸣条岗上,有祭祀虞舜的庙宇和陵墓;在夏县城外北郊,有大禹庙,如今禹庙虽被损毁,却还有一座高巍的土坛,人称青台。据说是大禹治水时,其妻涂山女眺望他的地方。在尧舜禹当年的都城,人们对他们顶礼膜拜,而且祖辈传续,延展到今日。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尧舜禹的丰功伟绩彪炳史册,国人无不知晓!

    令我纳闷的是走进太行山中,向晋东南一转,看到了四圣庙。这庙中供奉的不仅有尧舜禹,还多了一位汤王,而且在阳城市下交村还有单独祭祀汤王的成汤庙。在历史上,汤王不算杰出,我虽然对之没有负面印象,却也数不出他的历史功绩。为之建庙又有何因?我走进建在山脊上的成汤庙,庙中的殿亭虽然古旧,但仍然显示着建构的精美。赫然于高处的精美当然更让这赫然具有了夺目之光。庙中碑石有载:汤王曾为民祷雨。这就是汤王的政绩。南宋郑樵在《通志·三王记》中写下:

    (成汤)自代殷之后,七年大旱,雒坼川竭,煎沙烂石。太史氏曰:“当以人祷。”汤曰:请雨为民也,若以人祷,吾自当之。”乃斋戒,剪发断爪,素车白马,婴以白茅,身为牺牲,祷于桑林之社。持三尺鼎,祝诸山川,曰:“勿以予一人之不敬,俾上帝鬼神伤民之命。”

    然后,汤王以大事自责,均言己过。还没有说完,天上乌云翻卷,遮空而来,转眼间,四野暗乌,桑林如晚,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而且,林外千里,普降甘霖。远近的旱情解除了,百姓子民欢声雷动,敬汤王如神灵。

    因此,汤王驾崩后众生建庙祭祀,渐渐将之视为雨神,若遇旱年,就到庙中祈雨。汤王虽然没有像尧舜禹那样,在认识自然、改造自然中导引民众走向文明,但是在百姓生死关头敢于挺身而出,自我牺牲,所以,也获得了民众的尊崇。

    汤王庙为我增添了新的见识。

    从关帝庙到乔泽神庙

    运城市郊有个宽广阔大的盐池。池畔有个解州镇,镇上有座名扬神州的庙宇——关帝庙。关帝庙,在中华大地,随处可见,并不稀罕。稀罕的是这座关帝庙规模宏大,世间少有,因为这里是关帝的家乡,这庙是关帝受祭的本庙。

    走进关帝庙,立即被那高巍的殿宇,精巧的建构吸引住了。不必说那供奉关帝圣君的主殿,仅戏台就有两座,那是因为关老爷极好看戏。迈步入门,通过的门楼就是戏台。门楼高大,厅堂阔绰,只是过厅后要下一条坡道。坡道边留有茬口,搭板即可在上头唱戏。往后走有座雉门,雉门也是个戏台,只要搭板也能演出。不过,这板不仅搭在过道的茬口上,而且搭在支撑房檐的立柱上,这便使台面增宽了不少。你看,人们为了让关帝大人满意,费了多少心思?更别说,后面还有一座精美高雅的阁楼,据说这里最为避静,可以供关老爷阅读《春秋》,因而叫做春秋楼。仅这座楼就建造了18个春秋,结构形制,堪称中国古代建筑的一绝。

    置身关帝庙中,总让人觉得这信仰和世事有着遥远的距离。众所周知,这被敬为神祗的关帝圣君,名为关羽,字是云长,三国时只是刘备手下的一员大将。他武功过人,忠义诚信。演义中说他过五关斩六将,那是为了塑造他的英勇形象夸大了事实。好在,他最大的可爱,尚不在武功,在于他对结义的兄长刘备耿耿忠心。他流落敌营,曹操待他胜过上宾,而一旦闻知刘备的下落,他立即辞曹归刘。在众人眼中,他的举止义薄云天。可惜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关羽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竟然失去荆州,败走麦城,连自家的性命也丢了。所以,关羽死后,刘备只为他发兵复仇,未加什么追封。到了后主刘禅,为了部下像关羽那样忠于自己,便追封他为壮缪侯。只是不知缘何,到了宋代,关羽官运亨通,连续受封。崇宁元年,宋徽宗封他为忠惠公,由侯而公,提升一级。宣和五年,再升一级,由公为王,成为忠勇武安王了。明代还嫌赏封不够,万历三十三年,又加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被封为帝的关羽自然要供奉进庙里,这就有了遍及神州的关帝庙。

    明白了关羽由人到侯、到公、到王、到帝、再到神的底码,不禁让人发笑,却怎么一个万民敬奉的关帝竟是经常给万民制造苦难的皇帝制造出来的?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如果说对关羽的神化有些哗众取宠,那么另一个人物受到供奉就更为让人哑然失笑了。

    翼城县武池村有座乔泽神庙。庙殿历经沧桑,早已塌毁,惟存一座元代戏台证实着久远的光彩。那日到了庙前,一见乔泽神的匾额,我立即眼放喜光,感慨我这乔氏家族还会有位被封神的人物。我急步入庙,拨开蒿草,搜寻碑石。好不容易觅得一块,擦去浮土,俯身辨识。岂知这乔泽神并非姓乔,而是姓栾,是晋国时期的一位将军,且是个失败的将军。昔年,曲沃武公进攻翼城的晋哀侯,率兵抵抗的栾成将军被打败了,哀侯被俘虏了。武公住手停戈劝将军投降归顺,孰料这栾成非但不降,还大骂他们不义。骂着,继续挥戈奋战,直至战死在血泊中。毋庸置疑,栾将军算是个忠义之士。可是,在春秋无义战的乱世,这短暂的戈矛之争能留下什么痕迹?栾成只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因而,我搜肠刮肚也挖不出关于他的记忆。幸运的是,栾成是武池人,武池边上有股泉水,可以灌田泽民。为这泉水乡民时常发生争端,甚而械斗,闹得生灵涂炭。地方官吏认为应有个镇水之神,于是推举了这位栾将军。显然这是件荒唐事,可是,堂堂天子还把这荒唐事挺当个正经事,宋徽宗御笔亲封,阵亡了上千年的败将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众人拜祭的乔泽神。

    由关羽到关帝,由败将到神灵,我总觉得这样造神有些不可思议。岂不知,更令人不可思议还在后面。

    从真泽宫到康泽王庙

    首先精神一振,然后掩鼻而笑,这便是真泽宫给我的感受。

    真泽宫在太行山的深处,走进其中确是一种少见的缘分。那日我是奔壶关县去的,因为真泽宫就在其辖域之中。我计划找到县城,问清方位,再直奔而去。怎料中途修路,直线不通,只能曲道绕行。车一开便驶进太行深处,两面山峦起伏,一条道路在峰岭间弯来拐去。好在不见行人,也少有车辆,我的车也就行驶得飞快。

    正行间,我忽然回头一望。这一望,就望出个急刹车。我发现左侧的高崖上有一座古老的建筑。拾级而上,走出一阵气喘方攀到庙前,抬头一看,哈呀,可不得了,正是我要找的真泽宫,禁不住喜出望外,连声说:缘分,缘分。

    一进庙门我的欣喜立即凝固了,那是因为庙中的建筑给了我极大的震撼。

    步入其中,面对的是巍峨的正殿。正殿前的两侧按常规是东西配殿,而这庙却给配殿增建了二层,使之成为冠冕堂皇的看楼了。看楼当然是看戏的,此时不由得回身对了宫门,宫门就是个戏台,而且还是三座相连的戏台。这样的戏台在中国古代戏台的大观园中实属凤毛麟角。我顾不得去后院了,尽管导游告诉我,后院还有寝宫,还有钟楼、鼓楼,我也不再后行。我停步在碑石之中,要探究这真泽宫供奉的是何位不凡大仙?为何能受到这种极为少见的礼遇?

    我是在虔敬的探究中掩鼻而笑的。这庙中供奉的大仙,不是一位,而是两位;不是成人,而是少年,并且还是两个少女。至元七年,即公元1270年的碑石上记载:二位少女是壶关县任村人,家境贫寒,少而更事。冬日家无隔宿之粮,采菜度日。四野寒秃,无菜可剜,姐妹痛哭不归,落泪成血,入土长出苦苣,竟然有菜补炊了。夏日去田间捡麦穗,农人收获得极净,未能满篮,眼看天晚,姐妹仍埋头搜捡。此时,忽然云霞翻卷,落地成龙,姐妹两个居然乘龙而去了。

    读到此处,犹如听了一个美妙的传说故事。可是这乘龙而去的穷苦姐妹为啥又能成为神仙?继续观看碑石,得知时光到了宋崇宁年间,宋军与西夏军在边塞大战,不幸被围困住了。眼看粮草殆竭,难以为继,时刻面临着全军覆灭的危机。将领焦虑万分,夜难成眠,偶一打盹,忽见两位少女前来。问有何事?答是救助。两个女孩能有什么能耐,将领压根没有往心里去。哪知清晨起床,帐外添了两口大瓮,一口盛着粮,一口装满草。无论是粮还是草,皆取之不尽。宋军大喜,精神陡振,上阵杀敌,士气高涨。不用说,此次战役大获全胜。缘于此,将士上奏赏封两个女孩。皇帝出手还真大方,一封就封成了两位神仙。于是,在二仙故里建起了这座气势不凡的真泽宫。

    我就是此时掩鼻而笑的。如果说关羽被封为帝,栾成被封成神,他们毕竟尚有一定战功,而赏封此二女为神,完全是虚拟偶像了。在真实的世界中找不到榜样,只有在口舌中塑造,在虚无处敬祀。我不免有些隐隐不安。此时,我没有想到,还有更虚无缥缈的崇拜在等待着我。

    临汾城西,姑射山麓,有一座康泽王庙。庙中供奉的康泽王也是个传说人物,说的是公元308年,刘渊在此地建都,捉民夫修筑城墙。此时,秋雨连绵,城墙难以筑就。因而,张贴皇榜,召募能者。一连数日,无人问津。好不容易才盼得一人揭榜,岂料还是个少年。别看这少年未及成人,本领却高超过人。揭榜即放了民夫,声称一人担当重任,还要七天筑成。刘渊不信,他便立了军令状,如果迟延工期情愿杀头。然而,一连数日毫无动静。直到限期前的晚上,才有了响动。那夜子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闹腾了整整一个时辰。风息沙落,四野静寂,再看时竟围起一周高巍的城墙。

    这当然是件怪事。众人奇怪,刘渊也奇怪。众人奇怪只是奇怪,刘渊奇怪却要惩处这造成怪事的妖孽。因而,将士领命来抓拿那个少年。少年闻讯出逃,逃到姑射山前,山岭高耸,无路可走。此时追兵赶到了,这可如何是好?匆忙间,少年扑倒在地,变成一条银蛇,向山脚的石缝钻去。将领赶到,拔剑即砍,可惜晚了,只斩断尺余长的尾巴。那蛇尾流血不止,殷殷鲜血,红透了山前。流着,流着,血流变为清流,成了乡民灌泽谷禾的清流。后人以为那少年是真龙天子,下凡给人间送水,因而称之龙子。宋神宗熙宁八年,即公元1075年,这位龙子被封为泽民侯。到了宋徽宗崇宁五年,即公元1106年又被封为灵济公。13年后,龙子又高升一级,被封为康泽王了。

    面对康泽王,再回味真泽宫中的二位少年神女也就有了好感,即使后来救助粮草的事件是虚幻的,但她们却是从真实起步的,至少人间实有其人。而康泽王这位少年神人,一开头就是从众人的唾液中诞生的。附近的人们说,少年是婆婆神村人。婆婆神村人说,我村原来是韩家庄,有个独身老太婆,雷雨之后去剜野菜,捡了一块龙卵,孵化出了这个少年。为了让少年顶门立户,起名橛儿。橛儿14岁揭榜筑城,为民献水。村人敬慕他,也敬慕他的母亲,因而改村名为婆婆神。村名的演化不在我的关注中,我关注的只是小小橛儿的出生来路不明,与那二位少女相比,他缥缈的更为玄虚了,可以说这世上根本没有此人。然而,就是这般玄虚幻说却被供进庙中,成为众生顶礼膜拜的神灵,实在可悲。

    在庙中探寻,我崇敬的身魂逐渐淡化,甚而不由得惊诧,不由得苦笑!

    回味神灵

    叩访庙宇已是几年前的事了,但是我一直放不下那些神灵。这是因为,神灵在我心中的位置太重要了。呀呀学语,我即跟随母亲去朝拜神灵,小心翼翼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赶紧伏地模仿着母亲的样子三叩九拜。长大些,我明白了,神灵是这世上无事不管,无事管不了的最高长官。凡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所以,做了善事会有善报,做了恶事会有恶报。因果报应就这么在我的头脑里扎了根,而报应的执行者就是神灵。要神仙显灵保佑自己,自己就必须诚敬神灵。因此,逢有庙会就赶去朝拜祭祀。平日呢,可以不出家远行拜祭,但初一、十五是不可不上香的。即使不去庙里,也必须在家中焚香磕头。神灵早就随着我的降生、成长,长成头脑中难以剔除的崇拜和信仰。

    遍访庙宇后,我再回味所见到的神灵,居然发现我和我先祖的崇拜和信仰早就进入了一个误区。概括这个误区,可以划一条滑落的线段。说滑落是指供奉的神灵是呈下降趋势的,这从上文涉及到的诸神就可以看出,早先无论是尧,是舜,还是禹,都是对当时的自然环境、社会发展具有引导作用的,是他们带领先民认识自然、适应自然,甚而驾驭自然,推动了人类的进步。到了汤王已下滑了一步,他对认识天地已没有什么功绩,但是,他仁爱子民,尚有宁肯牺牲自我,也要普救众生的诚意,所以受到了广众百姓的尊奉。如果说,我们的信仰一直站在这个高坛上,那么就会以认知天地,仁爱他人为荣。那么,世间的繁荣祥和就会像日出日落那样自然。可惜,我们的信仰没能在这个平台站定,又滑落了。

    这一次,我们的信仰高度滑到了关羽、栾成这里。试问二位对天地有什么新的认识?对自然有什么新的驾驭?对仁爱有什么新的推举?没有。二位都是战将,是以草菅对方的人命为己任的。敕封他们为神的是皇帝,皇帝赏识他们是看中他们能为主子效忠,能为王侯卖命。于是,皇帝为他们涂上忠义的浓彩,请进庙中,成为芸芸众生膜拜的神灵。这样受拜者不会因为成王当侯而分得财产田地,而叩拜者却可能奴化为皇宫门庭的一条看家狗。人们的认知眼光,在皇家的指拨下由广阔的天地拐进了狭窄的胡同。

    如此状况真让我们难过。不过,更让我们难过的还在后头,还在神灵对象的又一次滑落。这次滑落得更快、更急、更深,简直称得上“飞流直下三千尺”了。于是,我们看到了端坐在神庙的少女二仙、少男橛儿。真泽神也好,康泽神也好,神在哪里?神在玄妙虚幻。如果说,关羽、栾成的神化,还是对真实人物、真实事件的拔高,还没有脱离真实的意味,那么到了少女少男封成的神灵,那可就完全成了虚无奇幻的玄想了。这种假想虚构,用来进行文学艺术的创作是一条正路,而用来视作生命的楷模,那可就误入歧途了。循着这样的路子,人们不需要再面对现实,正视自然,而是妄自尊大,高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个世界不乱套才怪呢!至此,我清楚地看到,国人不知不觉已钻进了思想的牛角尖、死胡同。人们的思想脱离了实际,将过日子当成了写诗歌,作小说,一心想拔起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不栽跟头是不可能的。

    反思到这里,我不得不点击这思想遭到窒息的时间段了。页面上出现最多的是宋代,而且是宋徽宗。将关羽封为关帝的是宋徽宗,将栾成封为乔泽神的是宋徽宗,将少女封为真泽神的是宋徽宗,将少男封为康泽王的还是宋徽宗。我锁定宋徽宗一看,这是一位造诣颇深的书画家。他的画技高超,书艺更妙,自成一体的瘦金体,至今为人称道。看来,他联想丰富,奇幻无穷。用这样的方式涂染书画,艺术天地别开生面;用这样的方式治国安民,江山社稷必然风雨飘摇,倾倒废毁。尽管在金人破城前,宋徽宗慌忙将帝位让给了儿子,但是亡国的罪责他也难以逃脱。思想的邪僻必然导致行为的邪僻,行为的邪僻必然造成乱世的祸害。

    我试图将思路梳理得更为明晰,于是,进行了相关链接。

    链接一:我看到,尽管金人灭亡了北宋,但那个时候,就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而言,宋代在世界各国中还是比较发达的。中国的落后是明清以后了,而此后的历朝历代却一直没有走出宋徽宗设定的信仰怪圈,钻进牛角尖的思想,怎么会有创造的活力?

    链接二:我注意到宋代不仅禁锢了子民的思想,还摧残着无数的肉体。女人的三寸金莲在那时悄悄蔓延开来,元代始盛,明清普及。中国的半数人口只能步履艰难地摇晃着前行了,怎么能继续挺进在人类的前端?而且另一半人还是这些步履艰难,在摇晃中前行的人孕育化生出来的,他们的血脉中岂能不带有如履薄冰的思维模式?落后就是一种必然了。

    链接三:我遥望到,在中国人摇晃着肢体蜷缩进暗乌的精神黑洞时,欧洲的文艺复兴就要到来,西方人就要打破中世纪的黑暗进入天开地阔的新时代了!

    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度就这么没落了。

    一个闪耀在人类时空的巨星就这么暗淡了。

    不用再搜索,不用再点击,也不用再链接了,我的心灵在叹息中震颤,在震颤中叹息!

    2007年5月1日

    中言心语:

    五千年文明是我们的光荣。陶醉在光荣中的华夏儿女却在品尝落后的苦果!多少志士仁人不愿这样没落,为之呼吁、奋斗,甚至流血牺牲,整整努力了一个世纪。然而,反观今日,落后的我们不仅没有赶上先进,还拉大了原有的差距。我没有志士仁人的豪情锐气,却也不甘袖手旁观,于是时时咀嚼历史,查找因由。不意,一次游走引发了我的联想——信仰的迷失导致行动进入迷途。在迷途中徘徊岂有不落后的道理?

    2009年10月11日

    夸父逐日

    一

    《山海经》、《列子》中都有《夸父逐日》的故事。

    那是个多么悲壮的英雄故事啊!夸父去追赶太阳,在太阳落山的地方终于追上了。他太渴了,便去黄河、渭河喝水。喝干了这两条大河,仍然焦渴难忍。他急忙去北面的大泽喝水,还没赶到,便渴死了。他的拐杖随着他倒下了,化为一片桃树林。

    很早的时候,夸父便在我的胸中顶天立地了,他一迈巨步,我的心脏跳得咚咚响。他轰然倒下,我的头顶炸响了雷声,似乎还闪耀着电光。这个惊诧神魂的故事,被我们的先祖称为神话。盘踞我胸中的神话时刻拨动着我的心弦,我不止一次发问,夸父,这个夸父为什么要去追赶太阳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一次又一次走进《列子》,去叩问《愚公移山》;走进《山海经》,去叩问《精卫填海》。耳鬓厮磨得多了,不免就有了感悟。愚公移山是先祖对大山的挑战,精卫填海则是先祖对沧海的抗击,这些都是大地上的事情。由此,我悟到那夸父追日就该是先祖对上天的探识了。不过,这位轰然倒下的民族英雄到底是要探识上天的什么秘诀,我就不得而知了。

    忽然顿悟夸父追赶太阳的目的,居然是受到外国一位老头的启示。这位老头的名字是爱因斯坦。我看过他的照片,头发长长的,眼睛深邃得像是装满了蓝天。眼睛深邃是智慧的象征,而头发长则大势不妙了,很可能诋毁了他眼睛中的智慧。国人有个头发长,见识短的逻辑。好在爱老头是个老外,中国的逻辑框不住他的智慧,于是,他长头发覆盖的大脑瓜一转,有了狭义相对论;再一转,有了广义相对论。他的论说虽然与太阳并不搭界,却涉及到太阳的光芒。当光速一词闪现在我的眼前时,我以为那就是太阳的行走。原来这爱老头也想追赶太阳,不过,他不像我的先祖那么憨傻,他没有轰然倒下,是因为认知了光速是不可以企及的。于是,我由此得到启示,原来我的先祖是用这么一个倒下的英雄宣示,太阳、时光是追赶不到的,人们将一个一个、一代一代倒下,而天上那轮太阳落下去,再回来,周而复始,是没有穷尽的。

    我的先祖没有用逻辑,而是用故事演绎着人和太阳,和时光的关系。

    二

    应该说我的先祖聪明无比,那夸父奔跑出的道理,爱老头在数千年后才当成秘密揭示出来。这让我充满了自豪和骄傲。自豪和骄傲是人们活下去的动力,在现代发展的气息中,我饱尝了落后的压抑,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去先祖那里光彩自己的机遇。只是,光彩完了,便有些纳闷,先祖早就演绎出了此路不通,道理显而易见,为何竟然还有人梦想在这条道上曲径通幽?

    《列子》中有这样的记载: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爱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将加诛焉。

    故事说,从前有个人宣称他有长生不老的法术,燕国的君王就派人前去求取。遗憾的是,使者还没赶到,那位有法术的人竟然死了。燕君勃然大怒,认为使者误了他的大事,便要开刀问斩。所幸,有人提示,既然自称有法术的人并不能让自己长生不老,那么,这法术还会是真吗?这么一问,真把燕君问得清醒了。

    燕君清醒了,楚王却糊涂着。《战国策》写道:

    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怒,使人杀中射之士。……

    这事也挺有趣,有人给楚王晋献不死之药,门官拿到宫前,守宫的卫士竟然夺过吃了。楚王当然发怒了,当然要杀他,后来没杀他,是因为卫士善辩,他说:“客人晋献的是长生不死之药,我吃了,大王却要杀死我,那这药就不是长生药,而是催命药了。”楚王觉得有理,便放了他。楚王放了卫士,能放下他长生不老的心思么?

    不管他放下放不下,此路都难走通。夸父的轰然倒下已经给他们做了最好地说明,我纳闷的是他们为什么就视而不见呢?

    我注意到,在典籍中还有对夸父的描述,有的说他腿长无比,有的说他力大无比,有的说他行走起来快速无比……这个无比,那个无比,显然常人是无法和夸父相比了。夸父、夸父,夸张拔高了的人物。

    这样高大的英雄见了都自惭形秽,哪敢相比,只有头脑膨胀的人才敢有这样的奢望。这让我想到前两个故事中的主要人物:燕君和楚王。当世人不再敢追逐日头,苟且偷生的时候,他们仍然想入非非。莫非因为他们是君,是王,玩大了就会头脑膨胀?

    三

    追逐日光,谋求与太阳长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夸父已用倒下的伟岸躯体向世人做了很好地说明。如果,夸父若是安于现状,不作非分之想,不搞狂妄之举,肯定他不会那么快倒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夸父的性命是无法挽救了,所幸历史挽救了燕君和楚王。他们追逐长生不死的大计半途而废了。这似乎有些遗憾,可是这遗憾将他们的生命保持到了正常的终点。我时常想历史能够挽救他们二位,为什么就不能挽救另一位君王呢?

    我想让历史挽救的是秦始皇。在中国的历史上,秦始皇声名显赫。他灭除六国,一统天下,第一个自称皇帝,因而有了始皇之说。他书同文,车同轨,连举国上下的度量衡都搞成了一个模样。他的威力确实太大,大到为要江山万世一统,公然修筑起边塞长城。而他,为在另个世界享受富贵荣华,早早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史书说,为这两项工程,他常年征调民工200余万,弄得天下子民痛苦不堪,难以聊生。因而,秦始皇早就是暴政的代名词。不过,就是这个暴君留给了后世子孙无限荣光。且不说万里长城早被视为中国民族的骄傲,而他那个建在骊山脚下的陵墓,虽然还没有揭顶,只让打井的村民透出一星半点,那兵马俑就让天下人红了眼球。这么一个君王,岂是可以小觑的?

    别人不敢小看他,他肯定也自命不凡,甚而不凡得比夸父还要伟岸壮观。不然,他为何直步后尘,走上了逐日之路。听说,东海之中有仙山琼阁,阁上有永远年轻的神仙,神仙有长生不死的丹药,就派大臣徐福带着500善男信女,驾着一条华美的大船去追寻。可惜徐福一去没消息,没有取回仙丹,只留下一个千古之谜。声名显赫的秦始皇若是就此止步,像燕君、楚王那么半途而废,或许还会让生命继续一段。然而,他是始皇,既不像燕君那样平庸,也不像楚王那样无为,这么一位叱咤风云的伟人却怎么不能万寿无疆?他没有停止自己逐日的脚步,第四次来到海滨,试图在那缥缈的浩瀚上看见海市蜃楼,在这旷阔的海滩上遇见仙风道人,哪怕只得一粒仙丹,一粒也行,一粒也该他这普天下的头面人物享用,只要他活着,活在这个世上就行。

    然而,头上的日头就是这么冷酷,没有因为他是始皇,是声名显赫的帝王就改变了运行的方略,秦始皇非但没有得到长生丹药,反而身染疾患,倒在了皇辇中,像倒下的夸父一样长辞了人寰。所不同的是,夸父让他的拐杖化作了一片云霞般的桃树林,而秦始皇的尸体却在烂鱼霉虾中散发着难闻的臭味。秦始皇又一次用他的生命,演绎了夸父显示过的道理。

    四

    在国人的眼里,汉武帝算得上一位有作为的皇帝。他稳固江山,拓展疆域,用大汉二字贯穿了千秋万代。可是,我始终不明白,这样一位聪明过人的帝王,为什么也会落入夸父奔跑的尘埃,秦皇腐尸的臭味?

    那是元鼎五年,也就是公元前112年,算起来汉武帝该是年届不惑。可是,史书喜欢说他日渐衰老,迷上了长生之道,显然是为之开脱,试图能减轻他的罪过。这正是因为他有作为的缘故,人们也就喜欢打造完人,减少他身上的疤痕。其实,疤痕不会减损英雄的光彩,还会为之增添新的魅力。这是后话,当下我们注意到有一位方士来到了汉宫,一番天花乱坠的炫耀竟然迷住了汉武帝的心窍。随着他的炫耀,汉武帝一定身腾九宵,寿高无疆,捋抚着过膝的长须仍在指点江山。若不然,为何会把他膝下那金枝玉叶的公主也奉到床上供人家享用?应该说,汉武帝是个舍得花大本钱的人,他把公主投进方士栾大的怀抱,就是为了换取人家长生不老的仙丹。这还不够,又封栾大为五利将军、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甚而将乐通侯也赐给了他。这么赏封,当然栾大还是皇帝的臣属。汉武帝一想不对,既然人家是神界方士,怎么能以属下相待,因而又招集群臣赏封,奕大未曾摇身就一变成了天道将军。

    天道也好,地士也罢,栾大图的是荣华,武帝要的是丹药。栾大拿不出丹药,只有搪塞。搪塞一天可以,两天可以,日子久了,怎么能搪塞住并不愚钝的汉武帝?不用说,栾大给自己设定的荣华享尽了,末日来临了。杀死他,汉武帝还不解恨,所以腰斩东市成了他的下场。

    栾大死了,汉武帝的幻想破灭了,一心痴望的无疆福寿没指望了。他神魂颠倒,病疴染体。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本是治病的普通道理。可是,威武一世的汉武帝却要另辟蹊径,试图新创一条道路,将自我的生命与天日高悬在同一个轨道。有妄想者,便有妄为者。死了栾大,来了江充,又是一番天花乱坠,竟把武帝又弄进了五彩云端。按说,他身临祥瑞,早应通体安泰,可惜肌肤的疼痛总在告诫他是肉体凡胎。这明确的告诫,本应让他迷途知返,岂料汉武帝不仅不返,反而走向极端。江充一顿巫惑乱煽,汉武帝竟然认为身受疾苦,原来是有人诅咒。这还了得?这一来,国无宁日,天无宁日,汉武帝的家里也无宁日了。江充祸害百姓,惹怒了太子。太子刘据还没来得及清算江充的罪过,自己也被江充旋卷进了巫蛊的祸害。几经周折,一场宫廷之乱虽然平定了,可是汉武帝却失去了太子,失去了皇后,在万般无奈中走向了死亡。他虽然没有像夸父,像秦皇那么轰然倒下,然后,家庭的祸乱,后继的夭亡,却比轰然倒下更为难熬!

    或许,汉武帝的举止是要为追逐日光的后果做出更为全面的阐释。

    五

    至此,日光已经让那些狂妄的生命演出了自己的不可追逐。然而,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冒这天下之大不韪?我的目光往历史深处一扫,就有几位唐朝皇帝进入视际:

    一位是唐宪宗李纯,听说山人柳泌能制长生丹药,就将他召进宫中炼制。柳泌说,天台山上有神仙,产灵芝,是长生丹药的原料供应地。这么一忽悠,唐宪宗就封了他个台州刺史,这位刺史的职责无疑就是炼丹。

    另一位是唐敬宗李湛,他无日不沉迷在长生不老之术中。只要得知哪里有仙道方士,立即请入宫中。小臣刘从政宣称自己精通道术,就封了个光禄少卿,命他四处求药。最为有趣的是,听人说牛头山上的神脉被武则天挖断了,他马上敕令重修,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数万民夫在峭壁悬崖上寒瑟着劳作。

    再一位是唐武宗李炎,其修道炼丹之举,创造了前无古人的先例。一下召进81位道人,向他们寻道问仙。又在宫中修建望仙楼,每日斋戒沐浴后,端坐其中,诵经望天,祈盼身魂飘摇而上直入天宫,让自己成为主宰天地人间的玉皇大帝。好一片苦心!

    还有一位当是唐宣宗李忱了。有人说遥远的罗浮山上有万寿无疆的老道,他便派人去请。请进宫中,把这位自称轩辕集的道人敬若神灵。神灵说,不食荤腥,他便吃素;神灵说,哀乐如一,他便少理朝政;神灵说,要服丹药,他便催制,狠不能立即吞下,立即羽化……

    在这四位皇帝眼里,万寿无疆是终极目标,至少至少也要弄他个永远健康。这岂不是又在奢求与日月同辉了吗?那么,天日会被他们的痴情感动吗?事实做出了否定的回应。唐宪宗因服丹药,五内生火,性情暴躁,乱打无辜,结果被激怒的官宦弑死。唐敬宗也死于非命,他迷恋神仙,贪图享乐,不顾子民死活。臣子稍不能如愿,就被毒打流放。这天夜里,打猎回来,他又去打球。突然球场灯光全熄,场中暴乱,灯光再亮时,唐敬宗已倒地毙命了。可怜,正值青春的他就这么结束了生命。至于唐武宗和唐宣宗,死得更为直接,都是因为服用丹药亡故。史书载:武宗服下丹药,狂躁不安,喜怒失常,旬日驾崩。宣宗更惨,毒性剧发,背出疽疮,溃烂疼痛,折磨毙命。

    如同夸父一样,他们都倒下了。他们都在追逐万寿无疆,起码也在祈求永远健康。可是,永远健康与他们无缘,万寿无疆与他们更无缘。仔细一看,四位祈求长寿的皇帝,唐宣宗寿命最长,也不过活了50岁,宪宗年仅43岁,武宗则只有33岁,最为年轻的要数敬宗了,仅有18岁。18岁同50岁一样,谁追逐日光,日光就让谁倒下,这是无法逃脱的自然法则。

    六

    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什么时候本来不成为问题的问题若成了问题,那肯定是这个年头出了问题,起码也是这年头的主宰者出了问题。夸父已经用生命回答了的问题,燕君、楚王、秦皇、汉武以及后来的皇帝却要重蹈覆辙,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均在荒唐之列,而荒唐的缔造者都难逃昏庸。贵为人君的皇帝昏庸是一种必然,这必然来自至高无上,有恃无恐的权力,对于他们来说为所欲为还不像平民百姓喝一杯凉水那么正常吗?这就是一部中国史为什么总是黑暗多于光明的根本原因。

    当我记事的时候,我们的祖国已告别皇帝年代有几十年了。我在一种单纯而充满激情的年代里成长。成长的过程中便读到了《夸父逐日》。故事的道理显而易见,我却在时代的激浪中视而不见,见到的是对夸父的赞佩和颂扬,甚而为夸父的捐躯而热血沸腾。不用说,我在时代的热流中进入了误区。许是时光要惩罚这样的错误,于是很快我卷入了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的热浪。其时,我和国人高举着手臂吼喊口号,似乎就是要用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去对抗夸父写照的道理。结果,时光很快惩戒了这种狂妄,永远健康突然坠落了,他的坠落令国人睁大了惊恐的眼光。不用说,这眼光还透露着诸多困惑。这困惑尚没了结,更大的困惑又来了,因为万寿无疆也在一轮崭新的太阳升起时消失了,成为永久的往事。时光还算宽厚,没有像惩戒永远健康和万寿无疆那样惩戒我们,只给了点颜色让我们看,我们在贫穷落后的经历中品尝了饿肚子的滋味。

    想到这一切,我时常懊悔,懊悔自己没有及时读懂夸父逐日的道理,以至滑入了荒谬的潮流。我又感谢那个头发很长的爱因斯坦老头,他让我理解了自己的先祖,不敢再轻狂,再对先祖的寓意不屑一顾。只是,时常有些歉疚,为什么我们要在异国人那深邃的目光映照下,才能看清自己先祖设就的道路?这歉疚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七

    我又一次品读《夸父逐日》,忽然对他的拐杖有了兴趣。夸父倒下死了,而他的拐杖却化为一片邓林,也就是桃树林。冬寒消去,桃树开花了,开出一片红灿灿的云霞,写照了春天的温馨。夏热正烈,桃子熟了,给人可口的甜蜜。众人喜欢桃子,没有一样果实可以与之相比,桃保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就是最好的写照。因之,众人又大而化之,将祝寿的馍馍做成桃样,称之寿桃。寿桃的寓意里无疑有长命的意思,但是长命不是长生不老,不是永远健康,更不是万寿无疆。儿时,有回我一高兴喊出了一句奶奶万岁,声音未落,奶奶就捂住了我的嘴,说这要折她的阳寿。奶奶有自知之明,不是她读懂了夸父,而是因为她是个凡人。凡人的头脑清醒,是因为没有为所欲为的条件。我尊敬奶奶一样的凡人,却无法把这份敬意献给那些自比夸父的伟人。

    我不知道,至今我有没有完全读懂《夸父逐日》。

    2007年6月30日

    中言心语: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是乡村平民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这句平常话却颇见深刻的哲理。我选录这句话是想说明,一个人,无论是多么尊贵的人都会在局中迷,若是有旁观者提醒就会少走弯路,就会避免灾难。可是,这就必要有令旁观者说话的机制,这个机制缺席就会多走弯路,蒙受灾难。我写上文旨在呼唤这个机制的早日光临。

    2010年1月14日

    霸主

    霸主,是那时候的特别人物。

    那时候是春秋时期。春秋时期主宰国政的应是天子,但随着各个诸侯国的兴起,天子的位置有点像是当今的联合国。说没用吧,他还环视天下,分封诸侯,时常还指手划脚;说顶用吧,大部分诸侯各自为政,我行我素,一点儿也不把这至高无上的天子当成回事。诸侯们各行其是,事多利己,经常磕碰冲突,这便应有个出面调和的人物。本来,周天子当此重任是天经地义的,可是缺少实力,少了底气,也就丧失了应有的权力。

    霸主就是此时应运而生的。

    其实,霸主也是诸侯国中的一个成员,和大家平起平坐是应守的本分。不过人家强大了,就有人畏惧三分,看人家的脸色行事。你怕他也怕,怕来怕去,这强大起来的诸侯竟然指使起各路诸侯了。霸主形成了!

    霸主是兽中猛狮,人中枭雄,谁要惹怒了他就会有亡国之虞,灭顶之灾。因而,当时的霸主是悬在各国诸侯头上的一把利剑!

    对于春秋时期的霸主,历史上的识见不尽相同。西汉以前列出的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公、吴王阖闾、越王勾践;秦汉以后则认为应是: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公。无论哪种认为,晋文公都忝列其中,作为晋人,我就追溯一下晋文公这把利剑的铸造过程吧!

    打造霸主

    重耳

    晋文公名叫重耳。

    但重耳不是晋文公。我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的。精确地说,62岁当上国君的重耳才是晋文公,而之前的重耳顶大只是个晋国公子。形象地说重耳登基前,尤其是他逃国之前,不过是一块矿石,矿中含铁,铁可炼钢,可铸剑,而要是说矿就是铁,就是剑,那当然是不着边际的欺人之谈。

    我这么说不是要贬低重耳,是他逃国前的举止实在让人看不到会有什么出息。他的父亲是晋献公。晋献公有好几个儿子,国君的儿子都称公子,重耳也是一位公子。而且年龄最大,是位长公子。诸侯国君选准哪位公子继位,就称作世子,虽然没像天子的接班人那样称为太子,实际上世子就是太子的意思。按照一般立长的规矩,重耳似乎应该成为世子。可是,晋文公没有立他,也没有立和他年龄相近的夷吾,却立了比他俩都小的申生。这固然因为他的母亲是犬戎女儿,夷吾的母亲也是犬戎的女儿,更因为晋献公特别喜欢夫人齐姜。子因母贵,却也不是无懈可击。关键是作为夫人的齐姜,她那身份经不住推敲。她本来是晋武公怀抱中的少妾,却被晋献公搞到怀抱,而且还当上了夫人。要知道这武公可是献公的生身父亲呀,再怎么说这夫人也难名正言顺,更不要说光彩体面。看来,重耳若是出面争取世子之位也是无可非议的。不过,重耳一点也没有抗争的意思,似乎甘愿逆来顺受,庸碌一生。你看,这人连点儿上进的精神也没有。从正面认识,顶大只能奉迎重耳是个还算忠厚的孝子。

    跨越历史,审视往事,真让人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急切。遗憾的是,此时的重耳未经冶炼,连铁也不是,只能算作一块矿石。

    骊姬

    历史学家,以及后来评价历史的众公,都将骊姬视为祸水,视为祸国殃民的害群之马。更有甚者,喜欢将骊姬比作殷纣王的妃子妲己、周幽王的妃子褒姒。我不这么看待,我以为骊姬是个聪明美貌的佳丽。我绝对没有否认历史的勇气,骊姬的行为确实祸乱了晋国,只是,灾祸的起因却是晋献公生发的。

    试想,晋献公要是不打过黄河,打到人家骊戎国去,就在自己的国土上安居乐业,怎么会有骊姬乱国的可能?即使打到了人家的地盘,不要贪色,不要把比自己儿子还要年轻的骊姬、少姬姐妹弄到自己的怀抱,那她们哪里有扰害晋国的机会?

    骊姬姐妹正值芳华妙龄,如同春光里的芽叶,需要鲜活的雨露滋润。晋献公早成了秋后的高天,要滴些雨点也难了。露水似乎偶尔还有点,不过,到了叶面芽尖早成了寒霜。晋献公对骊姬姐妹的百般爱怜,只能让她俩备尝晚霜的凌浸。如此,谁愿意让自己的青春就这么化作一潭死水?更何况,晋献公年迈途穷,他一伸腿,一瞪眼,谁来怜恤这遗孀幼子?骊姬活得亦难。

    骊姬没有辜负自己的智慧,她将智慧变成了图谋。图谋要让自己和晋献公的儿子奚齐继位当国君。这样,她姐妹俩就有了靠山,就有了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晋国的变乱从骊姬的图谋开始了。历史学家多用异想天开评价这图谋。这便高抬了骊姬。不可否认,骊姬是有点智慧,可是怎么也达不到创造性的领域,充其量也只是些小聪明。小聪明要能屡屡得手,那不是他人无能,就是利用了他人的昏聩。异想天开,则是创造者的大智慧、大思维。骊姬的作为只不过是步人后尘,与创造无缘!

    步谁的后尘?还不是晋献公呀!当初晋献公若是循规蹈矩,将重耳立为世子,那很可能骊姬不敢再有非非之想。既然你能下跳棋,跳过重耳,跳过夷吾,立申生为世子,那为什么不能再跳一步,废了申生,立咱俩合欢的爱子奚齐?事成定局,跳不过去!这是朝中的公论。骊姬不信,跳不过去就搬开他,反正要让我的儿子当世子,当国君。回望那段历史,骊姬的确有点执迷不悟,可她不是迷在别处,恰是迷乱在晋献公的后尘里。

    世人喜欢顺从前人的成论,以为骊姬是铁定的坏人。但是,当我站在晋国的旧址,凭眺晋文公称霸的壮举,我真有点感谢骊姬,她将青春、将生命化作一座烈焰腾腾的大熔炉,就要冶炼铸造,铸造一把高悬在诸侯头上的利剑了。只是,先投进熔炉的矿石不是重耳,不是夷吾,而是居于世子位置的申生。

    申生

    第一位经受冶炼的是申生。

    他是世子,明摆着占据了骊姬想要爱子奚齐打坐的位置。申生待在宫中主理不少朝政,再不下手,根基更稳就搬不动了。骊姬眼睛一眨,有了点子,她对献公说,曲沃是宗邑祖庙,应该有国主,否则民心难安。献公听了,就将申生打发到了曲沃。是年冬日,宫中祭祀先君,主祭人不再是申生,而是骊姬的爱子奚齐了。朝中大夫觉出了变化,这是取而代之的信号,是在渐变。骊姬还嫌这样的变化太慢,立马加了一把干柴,想让战争的烈焰吞噬了申生。正遇边疆有点磨擦,骊姬连忙进言,让申生率兵去征讨东山赤狄皋落氏。申生不明就里,挺身而出,慷慨进击,一副卫国讨敌的凛然正气。你别说,侵敌还真被这副架势吓破了胆,弃甲丢戈,望风而逃,申生打个胜仗归来了。这可气坏了骊姬,本想借刀杀人,孰料没杀了这小子,却还壮了他的声威,粗了他的腰杆。

    骊姬不会就此罢手,看来光加柴薪不一定能把申生烧死,还要吹点风,那火势才会燃旺。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忽闪,就把申生忽闪到了跟前。备一桌饭菜,举杯把盏,连连为这高歌凯旋的英雄敬酒,敬酒!几杯热酒下肚,几句甜言入耳,申生不醉醺醺,也晕乎乎了。晕乎乎成眠,说不定还会做个无法向世人启齿的美梦。他哪里知道,在他陶醉梦乡时,骊姬捅了他一刀子。她躺在晋献公的怀抱里饮泣不止,献公为她拭去泪水,那泪水却又流了出来。如此五次三番,献公再三追问,才说是申生调戏她。

    一股冷风刺透骨髓,献公顿时寒透身心。这可真是个极敏感极敏感的事情,当初自己不就是手口并用才把老父的小妾拥进帷帐的嘛!如今,他和那小妾的小崽竟然要搞自己的小妾了,作孽呀作孽!说不准是谁作孽,晋献公却恨死了这要夺他小妾的申生。

    还嫌空口无凭,骊姬要让气恼的献公看个究竟。次日一早,骊姬约申生赏花。花园里姹紫嫣红,蜂蝶纷飞,早来的申生正在观看,忽听背后一声惊叫,回头时是比花朵还鲜艳的后母来了,那蜂呀蝶呀不恋花了,全扑向骊姬那白朴朴的粉面。敢情是蜜蜂要蜇了她?申生慌忙上前,伸手抚袖在骊姬颜脸上舞动。躲在花丛的献公再也看不下去了,蹦跳出来就要打逆子。申生不知所措,仓慌挣脱,溜了出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畜生不杀行吗?

    偏偏骊姬不让他这么下手,如此杀人,她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她抽泣一番,宽慰献公,一杀申生,这暧昧之事就传了开去,那我们多没脸面呀!献公一听,也是,只好暂且罢手。

    放过申生,晋献公怒火难灭,挖空心思要找个茬下手。不用他费心,骊姬已给夫君找好了茬。是日献公打猎回来,见了申生祭祀母亲后送来的美酒和腊肉,拿起食用却被骊姬拦住了。将酒给宫女喝,宫女死了;将肉扔给狗吃,狗倒在地上死了。有毒!晋献公五雷轰顶,好个孽子,竟然要毒杀为父!当即传令斩杀世子,大祸难逃,申生上吊身亡了!

    这时候,往酒肉中投毒的骊姬禁不住窃笑了。

    夷吾

    申生死后,夷吾的状态和重耳一模一样,借用一句套话说,是一条绳子拴了两个蚂蚱。骊姬收拾了申生,矛头马上对准了重耳和夷吾,不搬掉这两块绊脚石奚齐也当不上国君。不过,让骊姬倍感意外的是,清除这两个障碍要比收拾申生容易多了。她只在枕边耳语了一句,重耳和夷吾是申生的同党,晋献公就派兵捉拿这两个东西去了。见势不妙,他俩慌忙跑了,急慌慌的像是丧家之犬。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岁月也就转了几个来回,丧家犬一般的兄弟俩就有了出人头地的机遇。机遇是从国家内乱开始的,内乱的原因是他们的父君晋献公死了。死了便空下了位置,继位之事成了当务之急。其实也不用着急,按照常理将世子扶正不就妥了?申生死后,重耳和夷吾逃了,骊姬的爱子奚齐顺理成章当上了世子。晋献公空出位置,奚齐也顺理成章当上了国君。

    只是世界上的事往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同一个事时常会弄出不同的理来。奚吾继位,顺了骊姬的理,却不顺里克的理。里克是主政大夫,在他眼里骊姬那理是一肚子祸水,她害死世子,捕杀公子,弄得国无宁日,岂能让她的阴谋这么轻易得逞?当初碍于晋献公的脸面,他窝了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散,如今,这老东西一伸腿去了,他里克还有什么顾虑?还受什么委屈?果然,他拍案而起,手起刀落,奚齐的人头滚到了一边。

    骊姬苦啊,费尽心机导演的一出好戏,还没亮场就成了泡影,更为揪心的是还搭上了爱子的性命,她真该痛哭一场。可是,历史连痛哭的时间也不给她,她要收拾残局,保住国君的位置。强咬着痛苦又怂恿荀息立了妹妹少姬的儿子卓子。卓子即位,骊姬该松口气,哭哭爱子吧!不能!里克一不作,二不休,手臂再度抡起,又一个人头落了地,卓子也见了阎王。这一来,骊姬应该痛痛快快哭一场了吧,奚齐、卓子一起哭,哭她个泪溢汾水千重浪!哪里容得她哭?里克手持血淋淋的利剑撵来了,骊姬的燃眉之急是逃命。看看逃不出去,死也想落个囫囵尸首,纵身一跳,跳进了宫中的湖泊。还没淹死,追兵到了,拉上岸了,活活拖死了。

    骊姬蒙难而死的时候,可高兴坏了一个人,谁呀?夷吾。夷吾在梁国得知国内的变故,他没有问骊姬是怎么死的,垂涎的是奚齐、卓子死后空着的那个位置。他要赶快行动,赶快回国,迟缓了很可能让重耳抢了那把椅子!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世上流传的格言,往往是世事的真实写照。果不其然,夷吾捷足先登,打坐宝殿,君临天下,发号施令了。

    夷吾发布的头号命令是关于重耳的。重耳是和他同时逃国的患难兄弟,真该救助他了,否!夷吾想的是,只有他有实力和自己抗争,争这还没坐稳的宝座。卧榻之侧,岂容别人鼾声!他传出的命令是:杀。

    刺客奔进了狄戎的翟国。重耳已在这里安居了七年,虽然未能乐业,日子过得却也轻闲自在。忽然听说刺客要来了,一阵忙乱,恐怕连鞋带都没系好,就窜了出来。不用说,从人都跑散了。跑出翟国好远,才按定惊魂,归拢从人,长吁短叹着往前走去。

    重耳进入了逃国中最为困苦的时期。

    夷吾变成了晋惠公,享受着先父一样的荣华富贵。

    狐偃

    狐偃是重耳的舅舅。

    当初晋献公要捕杀重耳,就是狐偃闻知赶忙跑去通风报信的。重耳无奈逃国,他也成了患难中的一位从人。从人不是一位,有赵衰、有壶叔,还有那位以刮股奉君而名扬千秋的介子推。偏偏一说起从人,我想起的首先是狐偃,他成了从人的化身。那是因为在紧要关头,他总是用智慧扭转危局。

    那一天,他们一行在卫国吃了闭门羹,时已过午,粒米未进,人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猛抬头,见田边有棵大树,几个农夫正在树荫里吃饭。一见饭食,他们便垂涎三尺,哪个也拔不动腿了,连忙上前好言讨要。农人不给,这也情有可原,人家糊口的饭食也是有限的,不该的是那个光下巴的后生,竟然捡个土块抛掷过来戏谑说:

    “吃饭?哪有你们的,吃土去吧!”

    重耳大怒,堂堂晋国公子哪里吃过这般苦,受过这般辱,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捞起一根木棍,就要拼个死活。后生也霍然站起,扔了手中的袄褂,准备拼命。狐偃一把拉住重耳,劝说:

    “息怒,息怒。此乃吉兆,得饭易,得土难,土是国家之基,这是上天要送我们江山社稷的先兆,应该拜谢才是。”

    一番话说得重耳转怒为喜,连忙跪下,拜谢天地。接着,勒一勒腰带,继续赶路。

    无辜加之而不怒,狐偃要把重耳引向了这样的境界。

    狐偃无时无刻不在塑造重耳,即使在归国为君的途中也没忘了捶打他。这一天渡过黄河东归,众人都上船坐好了,壶叔还忙个不停。他不停,船就不能开。重耳见他正忙着搬那些破衣褴衫,制止说:

    “今日吾入晋为君,玉食一方,金玉满堂,哪里还用得上这残敝之物?抛下河去算啦!”

    你瞧,眼看就要归国为君了,重耳还没完全成熟,这必然潜在祸害。这可怎么办?别人尚无办法,就听狐偃泣声响起,而且,转身就要下船。重耳连忙拦住,问其原因。狐偃说:

    “褴褛衣衫,破席残盘,虽然不值几个钱,却助公子渡过苦难。今公子尚未富贵便随意弃掷,犹如抛扔吾等从人呀!”

    重耳猛然醒悟,赶紧道歉,命壶叔收存旧物,珍藏保护。乃至归国为君,也没敢怠慢和他共赴患难的从人。

    齐桓公

    在打磨重耳成为利刃中,齐桓公起了非常复杂的作用。

    首先是给了重耳归国为君的底气,应该说这是重耳逃国以来最重要的收获。之前,由于他的母亲是犬戎女,他总有些矮人一头的感觉。当然也就缺乏那种指点天下的气度。逃到齐国,齐桓公收留了他,还给他很高的礼遇,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三生有幸。此时的齐桓公不仅是个国君,而且是驱使各个诸侯国的霸主。让重耳挺直腰杆的是这位霸主和他的出身不无相似,不是宫室夫人所生,而是身份低下的莒女之子。莒女之子可以继位当国君,可以纵横天下当霸主,自己为什么不能归国主政呢!

    这就是齐桓公留给重耳的感悟,如同浇铸剑时掺进了钢水,从骨子里硬朗起来了。可惜,接下来的事让重耳晕晕乎乎,昏昏迷迷,不知来龙,也不知去脉。事情的起因固然在于齐桓公,可是真无法怪罪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算是个菩萨心肠,见重耳远道而来,没带妻室,明白仅让他穿好、吃好、玩好不算好,还要让他晚上睡得好。经过一番筛选,选出一位花容月貌的宗室女许配给了他。重耳见了美女,止不住热血沸腾,沸腾来,沸腾去,早把归国的大事放到了九霄云外。从此,白天与美女耳鬓厮磨,夜晚与美女颠鸾倒凤,好长时间狐偃、赵衰这些从人都见不上面了。大势不好,赵衰这样感叹,狐偃也这样感叹,他们合计非把他弄出这消魂园不可!

    所幸那美女颇明世事,赵衰、狐偃说明大计,她应承配合。秋夜爽洁,皓月当空,美女与重耳把盏同饮。如此良辰美景,哪有不饮的道理?饮就饮个痛痛快快,痛快来,痛快去,重耳醺醺然不省人事了。睁开眼睛,红日喷簿,四野高阔,居然安卧在辚辚的马车当中。他们一行已走出了齐国。

    重耳醒来了,暴怒了,甚而将手中的钢戟投向了那个鬼点子最多的舅舅狐偃。然而怒火烧过,十分愧疚,若不是这般挣脱那萎靡的梦乡,归国复兴怕是没有一点儿指望了。

    他对狐偃、对赵衰、对从人们充满了感激。

    秦穆公

    在对待重耳上,秦穆公是个双重角色。不容诋毁,重耳能够归国为君,他是第一位功勋。然而,在建立勋业前,他赐予重耳的是灾难。那个一登基就派兵追杀重耳的夷吾也是他送回晋国的。

    秦穆公给重耳缔造了苦难,给自己培植了苦果。

    在护送夷吾归国之前,他曾打过重耳的主意。所以没有送重耳回去,那完全出于他的小心眼。重耳和夷吾比较,大夫们都说重耳忠厚老实,也有能力,是个当国君的好料。这么一说,秦穆公就把目光锁定在夷吾身上了。决不能为邻国弄个能力强的国君,他们强大了,那咱还有好果子吃?夷吾不如重耳,那就选定夷吾。何况,人家夷吾还挺仁义,没有继位已答应将晋国黄河西岸的五座城池献给秦国呢!

    秦穆公高高兴兴等来了个扫兴。夷吾上台后的第一件事是追杀重耳,第二件事就是告诉秦国,我想给你城市,怎奈大夫们都不同意。不论话语说得多么婉转动听,意思却很明朗,许诺不算了。秦穆公就这么被自己扶上去的夷吾玩了一把,他真想找个茬狠狠惩罚一下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秦穆公还未找到茬口,上天就给了晋惠公个颜色。百日无雨,庄稼干枯,子民饥饿,眼看国将危亡,晋惠公没招了。一咬牙,一横心,居然厚着脸皮向秦国借粮。公当说,秦穆公这人还算厚道,国中大夫没有一个人同意借给晋国粮食,他却苦口婆心地劝说,晋惠公不是东西,可我们不借给粮食,饿不着这个东西,饿坏的是百姓子民。我们咋能见百姓性命危机而不救?碍于秦穆公的面子,大家同意了,运粮装船,救了晋国的燃眉之灾。

    上天可能是有意考验晋惠公的人格,第二年就打了个颠倒。晋国丰收了,秦国却遭了灾荒。秦国百姓无米下炊,秦穆公首先想到的就是向晋国借粮。谁都说晋国会慷慨解囊,而晋惠公却捂紧口袋颗粒不给!好个无义的小人!这可看清了你无耻的嘴脸。晋国不借给粮食,难不倒秦穆公,他人缘好,从别国借来了。度过了饥荒,秦穆公进兵晋国,大战一场,活捉了那个小人晋惠公。割让了原先许诺的五座城池,并将公子圉押在秦国充当人质,这才放晋惠公回去。

    回去了,再好好坐国君的大椅吧!只是让秦国俘去,割城押子,弄得很没脸面,晋惠公郁郁寡欢,大病难起。当又一个太阳出来时,公子圉不见了踪影,派人打探,是跑回国去了,惟恐父君病逝,别人抢了位置。果然,晋惠公一死,子圉继位,成了晋怀公。秦穆公一惊,这又是个无义的小人,岂能让他坐稳江山?这时候,他想到了重耳,将他接到秦国,又将他送回晋国。晋怀公见势不妙溜了,溜没多远就被人抹了脖子。重耳继位了,从此,历史上就有了晋文公。

    勃革是

    当上了国君,对重耳的冶炼并没有结束。跨越时空,关注那段历史,我们就会发现,其实那木船在黄河里一点点移渡东岸时,重耳也一点点接近新的灾难了。他能不能躲过这场灾难,将取决于一个人——勃革是。

    勃革是是上苍冶铸利剑的最好工匠。他手中始终握紧了重耳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地加温锤打。当初,骊姬追杀重耳,勃革是就是她派去的杀手。他追到蒲城,杀将过去,逼得重耳推倒后墙,狼狈逃走,匆忙中还斩断一截袍袖。多亏重耳溜得快,不然早成了勃革是的刀下冤魂。后来,又去翟国追杀重耳,那是奉了晋惠公的命令去的。说是三天后出发,他却提前行动,弄得重耳措手不及,跑得像是见了猎人的兔子。重耳真正是溜出他的指缝偷生的。

    这一回世事打了个颠倒,重耳当了国君,勃革是只得溜了。溜走时伴随着一个人,就是那位屁股没坐热椅子的晋怀公。溜到高梁城,晋怀公亡命刀下,勃革是撒腿快跑,又溜了。溜来溜去,吃不饱,睡不稳,如此活着生不如死,心一横,干脆回国自首,死也死个堂堂正正。

    勃革是刚入国门,就有人拉他入伙,约定来日举火,焚烧宫庭。因而,他站在晋文公面前时如同站着晋文公的性命。如果晋文公手起刀落,杀了这个仇人,那就等于结束了自己的生路。他瞪圆了双眼,握紧了利剑,目光中的怒火燃烧着,燃烧着,终于化作一缕长气,从口中吐了出来。他的眼睛柔和了,温情地说:你去吧!”

    勃革是双膝跪地,告发了一场阴谋。

    三日后,宫中火起,熊熊烈焰将一切化为灰烬。晋文公没有成为灰烬,却在废墟上重新挺起。宽怀让他逃脱了最后的灾难,经受了最后的历练,他就要脱颖而出了。

    头须

    如果把这个故事搬上戏剧舞台,头须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给这个人物化妆涂成个三花脸就行了。

    原本这个三花脸很受重耳的赏识,却没有想到这种赏识弄得自己的日子雪上加霜。我们记得重耳被刺客赶出翟国后,真走了一段讨吃要饭的路子。让他们讨吃要饭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头须。头须是自愿跟着重耳逃亡的。他精明干练,办事利落,重耳就给了他不小的权力——管理财物。在翟国7年,头须将财物管得头头是道,大家对他深信不疑。不料风云突起,刺客再度追来,头须动起了小心眼,他断定重耳这次难逃一死,干脆卷起财物溜了。重耳一行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当口,头须的日子过得滋润极了,三餐酒肉,呼朋吆友,天天和过年没有两样。银钱花完了,好日子过完了,重耳变成了晋文公。

    人人都说,头须的末日来临了。

    头须才不是这么认为呢!他认为又有了出头之日。头须有自己的算盘,他的算盘和别人的算盘基本相同,只是别人拨拉算盘时顾及脸面,而他根本不把那东西当回事。他明白只要不要脸了,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接下来我们看见头须摇头晃脑站到了晋文公面前,而且摇头晃脑鼓噪着什么。我们真替这个小人捏一把汗,因为晋文公已经捏紧了拳头,是要打落他的门牙让他往肚子里咽。可是,晋文公只暴了暴额角的青筋,胳膊也没抬,就松开了他的拳头。这东西的摇舌鼓噪,正中他的心思,刻下政敌皆虎视着自己的举止,他打一个喷嚏不惊骡子会惊马。晋文公长出一口气,将这个小人变成了道具。头须成了晋文公的驭手,驾着车在城里转游,车轮过处留下了一连串仁厚宽怀的印记,政敌打消了顾虑,全都归顺了……

    周天子

    天子周襄王早就成了一个高挂长天的幌子。

    别人还把幌子当成幌子,他的异母兄弟大叔带却不把这个幌子当回事了。瞅个空子钻进宫去,居然和王后隗氏同床共枕了。东窗事发,兄长气恨恨将弟弟赶了出去。天子不杀这个弟弟很是宽容了,可这个弟弟却气恨异常,纠集人马,杀了回来,反而把兄长给赶了出去。

    周天子的幌子倒了,逃到郑国苟且偷生。大叔带和隗氏安居都城,贪享鱼水之欢。

    好梦不长,大叔带成了阶下囚。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他不把幌子放在眼中,是幌子已没有任何实力,凭着他的力量,已可以为所欲为了。他根本料不到半路会杀出个晋文公。

    晋文公看上了这个幌子,也就迈上了走向霸主的路子。他出兵打败了大叔带,将周襄王送回了他的天子宝座。这是他安定国内后第一次插手“国际事务”,一战而胜,胜利的旗帜上飘扬着醒目文字:替天行道。

    诸侯们对晋文公刮目相看了。

    楚成王

    晋文公登上霸主的高坛,楚成王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这固然因为重耳流亡到楚国他待为上宾,每日酒肉相待,时不时还带他围猎一次,让他领受了不少主宰者的情趣。更为要紧的是,他发动了城濮大战,为晋文公设置了显山露水的机遇。

    不过,城濮大战一摆开就是盘十分难下的棋。楚成王因为宋国投靠了日渐强大的晋国,所以发兵伐宋。这便给晋文公出了个难题,救宋吧,就和楚国闹反了。好吃好喝了人家的,怎么能反脸不认人呢!不救吧,宋国为咱遭伐,咱不庇护,那以后谁还敢沾晋国的边?两难呀,身前脸后都是不义的陷阱。

    这棘手的难题是对晋文公最后的淬火,使好了,宝剑会锋利无比,所向披靡,使坏了会钝锉无刃,徒具虚名。这是个考验。晋文公经受住了考验,此时他已不是逃亡时毛手毛脚的重耳了,勃革是、头须的行踪告诫世人,他不再以四肢行动,而是用头脑行动了。头脑发出的行动号令不是攻打楚军,而是攻打卫国和曹国。理由很现成,重耳逃亡时卫国见死不救,紧闭城门。曹国更可恶了,不理也罢,居然诱进城去,趁人家洗浴,观看重耳的胼肋。性质恶劣,讨伐有理。卫国和曹国都是楚国的盟友,楚国一救,不就解了宋国的围吗?

    主意不错。可是,楚成王铁了心肠,对卫国、曹国不理不睬,一口咬定宋国毫不放松。看来非把晋文公逼进忘恩负义的深渊不可。想当霸主,还真不那么容易。晋文公却化难为易了,他让宋国贿赂了齐国和秦国,请他们给宋国求情。这两个大国的卵翼下都屁哄着好些小国,楚成王要是不听,那可就众叛亲离了。晋文公把不仁不义的难题踢进了楚成王的怀抱。楚成王思来想去,忍一忍肚子疼,下令:撤兵。

    如果就这么休战,晋文公还真不能显露锋芒。好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将子玉不撤,要一战到底。城濮之战不可避免了。晋楚两军交锋,双方寸土必争,晋文公则下令后撤九十里。这撤退还是因为楚成王,当年重耳在楚,曾对人家许诺,若是中原交兵,他愿避君三舍。一舍三十里,三舍正好九十里。晋军出于礼义的后撤,竟被子玉视为畏缩,他轻敌冒进,遭受重创,全军覆没。若是乘胜追击,早把子玉给杀了,晋文公下令收兵,给他留下个活路。可惜,晋文公宽大了他,楚成王不宽大他,子玉自杀了。

    霸主晋文公

    新的霸主诞生了!

    霸主不是自封的,而是各国诸侯公认的。晋国打败了强大称霸的楚国,楚国麾下的盟国纷纷叛离脱逃,易帜到了晋国的大旗之下。何况,晋国这面旗帜又非同寻常,还飘扬着周天子的幌子。别看那个幌子在周天子手中分文不值,可一旦高举在晋文公手里,就价值连城,威震天下。

    城濮大战胜利归来,周襄王亲自迎接晋军。晋文公行诸侯礼,献上大量珠宝玉器,周襄王赏赐晋国的礼品就不说了,最重要的是他授命晋国用天子之命讨伐不轨的诸侯。这等于说,晋国领命替天行道,违背晋国就是违抗天子,遭受讨伐理所当然!面对王命,面对强晋,哪个还敢以卵击石?公元前632年冬天,晋文公抖落战斗的困乏,召集盟主大会,齐、宋、蔡、郑、陈、秦……等国君济济一堂,恭听晋文公号令,晋国称霸了。

    晋文公成了霸主。

    2006年6月25日-27日

    无义岁月的义士

    篇前话

    一个时代若是物质的占有欲望成为主流,就会纸醉金迷、见利忘义、损人利己,甚而坑蒙拐骗都会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出门的时候明明看见了枝头的花喜鹊,不由你不高兴,是该高兴,走不多远就踩上了一个金元宝。可是,你千万不要捡,捡起来说不定就有家破人亡的祸害。那就在家里呆着吧,可是,突然的一个电话,或者一个信息也会让你喜不自禁,不过你还是禁住,要是回话、回复恐怕就会破财了。在这样的氛围里过日子,即使每天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住高楼大厦,乘奥迪宝马,也难以摆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境。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难道物质之外的人生就没有别的存在价值?回答当然是有,是精神层面的。我不止一次地和文友谈起,答案都是这样的。不过,诸君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那就是人格精神的高昂必须在文明华光的普照之下。真是这样吗?

    我只能困惑地摇头。

    我之所以逆违朋友的意思,那是因为司马迁笔下的文字为我提供了事实依据。我从他的墨色看到了春秋战国时期,那的确是一个惟利是图的年代。一说春秋,人们就会说春秋无义战。一切战事都没有什么正义和邪恶之分,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放大点儿说也就是为了自个儿国家的利益。或是因为地盘,或是因为宝物,甚或因为一个女人都可能大动干戈,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千千万万个无辜生命顷刻间像朝露一般消失了。到了战国时期,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平民百姓随时都面临着死亡的危机。然而,在那样的岁月仍然有利益之外的举止,竟然有人不为食亡,不为财死,甘心献身于一个义字。这真让时下的人们难以思议,年轻人还会不屑一顾地说:傻帽。然而,每读到那些热血义士,就禁不住要向他们注目礼敬,不仅是那些名扬远近的英杰,即使一些鲜为人知的人物,也同样令我赞赏不已。

    豫让的成全

    豫让是战国初期赫赫有名的义士。如果要列一个战国义士排行榜,豫让当然应该名列前茅。回味那段历史,豫让固然可敬,但是离开了一个人,豫让就只能是豫让,很难成为名垂青史的义士。这个人就是赵襄子。

    赵襄子是个硬骨头,少了他中国历史就会是另一副模样。他同韩康子、魏桓子、智伯原本是晋国的大夫。说是晋国的大夫,其实是他们几家势力庞大,基本左右了晋国局势,晋哀公不过是个摆设而已。在这几家中智伯玩的最大,可是智伯还嫌不大,还想好好玩一把,把其他三家的土地人马都玩到自己手里。他玩的第一把就是敲诈韩家的土地,韩康子自知玩不过人家忍气吞声给了。智伯觉得好玩,就接着玩魏家。魏桓子骨头也不硬,虽然心疼却还是给了。智伯得寸进尺又接着玩赵家,岂料这个赵康子可不是好玩的,一口回绝不给。智伯碰了个大钉子。碰就碰吧,玩火哪有不烧手的?偏偏智伯蛮横惯了,咽不下这口闷气,立即下令出兵攻打赵家。自己打还不行,还命令韩、魏两家也出兵。这一来兵多将广,四面合围,把赵襄子据守的晋阳城围得水泄不通。岂止水泄不通,还趁着连绵秋雨,把汾河的洪水灌进城里。眼看晋阳城里的人就要成为鱼鳖了,赵襄子硬着头皮派人和另外两家联系,合谋收拾智伯。韩家、魏家饱受智家之苦,哪有不应的道理?三家连手里应外合,很快打败了智家。智伯被杀死了!智伯死了,赵襄子还难解心头之恨,割下了他的头,剔净了肉,用头骨斟酒痛饮。

    这一场较量获胜后,赵、韩、魏三家瓜分了晋国,从此拉开了战国时代的序幕,赵襄子在历史上的作用可想而知。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话题,本文话题是智伯的死震怒了一个人——豫让。豫让曾经在晋国大夫范吉射的手下当差,范将他视为普通人员。他改换门第,投靠到中行氏手下,还是没引起人家的重视。他再一次跳槽,来到了智伯这里,才算是熬到了出头之日。智伯视他如掌上明珠,言听计从,好像千古知音一般。他本想施展才华大干一场,来他个青史留名。孰料,他全心敬奉的智伯竟被打垮了。豫让恨透了打垮智伯的这三家,更恨杀死智伯还要拿他的头骨喝酒的赵襄子。他气愤地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智伯这么善待我,我必须为他报仇,只有为之而死,我的魂魄才不羞愧。”

    要杀死赵襄子就必须接近赵襄子,豫让为此费尽心机。他更名为刑人,几经周折混进赵家去打工,捡了个打扫厕所的苦活。这活儿别人嫌臭不愿意干,对豫让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美差,正好趁赵襄子入厕的当口下手行刺。果然赵襄子来了,豫让掏出匕首冲了过去。可惜赵襄子早有提防,没能得手他就被卫士逮住了。豫让愤怒地喊:

    “我要为智伯报仇!”

    左右卫士挥刀就要杀他,却被赵襄子拦住了,而且,还把他放了。我之所以敬慕赵襄子就在这里,他没有因为豫让要杀自己就认为这是个坏人,还感慨地说:

    “这是个义人也,我躲避他就行了。智伯死了再无后代,而豫让还要为他报仇,真是天下的贤人啊!”

    听听这番话,赵襄子非但不责怪豫让,还将之视为贤人。我觉得像赵襄子这样的人真算得上个义士。如果换一个人,一刀将豫让宰了,那么恐怕豫让就会失去名列义士排行榜的机遇。

    接下来的事情,既使豫让登上了义士的峰巅,也更见出赵襄子刚直的人格。豫让没有就此罢手,而是继续准备谋杀赵襄子。他用黑漆涂脸,破坏了自己的容颜;他吞下大量的木炭,划破了喉咙,声音完全变了,连妻子也认不出他来了。豫让听说赵襄子要去打猎,便预先隐藏在一座桥下等他到来。只要他近前,豫让手起刀落就为智伯报仇雪恨了。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孰料赵襄子的坐骑惊了,从人一搜,豫让又被抓住了。赵襄子见抓住了刺客,虽然认不出是谁,但肯定就是豫让。豫让也不否认。赵襄子问:

    “当初你投身范氏、中行氏门下,智伯灭了他们,你为何不替他们报仇?”

    豫让答:范、中行氏以众人之礼待我,我也以众人之礼待他们。智伯以国士之礼待我,我也以国士之礼待他。”

    赵襄子大受感动,却不无遗憾地说:“我已放过你一次,不能再放你了。”

    豫让叹口气说:我死不足惜,只是无法报仇了。你能不能让我以衣当人,用剑刺穿?那样我就死无遗憾了。”

    这是一件很难让人接受的事情,在那个时代衣服是人的象征,豫让刺穿了赵襄子的衣服,就等于损伤了他尊贵的形象。哪个得势的贵族愿意受此耻辱,何况堂堂国君赵襄子?然而,赵襄子竟然答应了。豫让的利刃刺破了他的衣服,随即插进了自己的脖颈,然后訇然倒地。他的肉体倒下了,高昂的大义却冲霄而起,感天动地。

    回味这个故事,我为豫让感动,也为赵襄子感动。豫让甘心为死了的再也不能提携照顾自己的恩人复仇,这是人间的大义;赵襄子敢于将刺杀自己的敌人视为义士,并且不顾自己蒙辱成全他的大举,这也是人间的大义。我所以将此视为人间大义,是因为他们的举止跳出了功名利禄的藩篱。

    聂政和他的姐姐

    写战国的义士,不能不写聂政,写聂政不能不写他的姐姐。

    聂政是韩国的一位勇士,为奉养母亲和他的姐姐,混迹在齐国的屠夫当中躲避是非。他能躲过是非吗?凭他那侠义肝胆我看未必。

    濮阳人严仲子在韩哀侯手下当差,耿直进谏,不料却得罪了相国韩傀。韩傀在朝堂大骂他,还在后头威胁要刺杀他。严仲子畏惧相国逃亡出去,东躲西藏,过着非人的日子。日子久了怨恨更深,就决计要杀死韩傀。严仲子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聂政身上,先后数次前去拜访。尤其是聂政母亲过寿时,他不仅备了酒菜,还以两千两黄金作为寿礼。身高位显的严仲子这么善待聂政,令他大为感动。他虽然退还了礼金,却真诚地问有何事相求?严仲子便如实相告,聂政沉吟着说:“我之所以隐藏在市井当屠夫,是为了奉养老母和姐姐,如今姐姐虽已嫁人,可老母健在,我不能将身体许给他人。”然后,礼貌的送走了严仲子。

    日子过去了很久,聂政的母亲去世了。守孝期满,他对朋友说,我不过是个平民,作为诸侯卿相的严仲子如此看得起我,与我相交,我应为他效劳了,随即找到严仲子要替他复仇。严仲子给他备车套马,还派些壮士做他的助手,他都不要,说是人多会走漏风声,毅然辞别严仲子独身潜回韩国。

    可是,刺杀韩傀谈何容易?韩傀府中戒备森严,进出有人卫护,哪里有下手的机会?然而,聂政不愧为勇士。这一日,韩傀端坐在相国府中议事,众多的卫士护在身边,聂政居然手持利刃闯了进去。士卒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聂政飞身向前,一刀就刺死了韩傀。卫士呼啦围了上来捉他,聂政挥刀杀死十几人,自己也受了伤。毕竟寡不敌众,看看难以逃脱,他便毁坏了自己的容貌,自杀身亡。聂政的大举感动了世人,也感动了史圣司马迁,他挥毫记下了这感天动地的故事。

    看到这里,你可能边感动边生疑问,为什么聂政自杀之前要毁坏自己的容貌?这似乎是个漏洞。你放心,史圣司马迁是不会留下任何漏洞的,这将引出聂政的姐姐。韩傀死了,刺客也死了,还死得无法辨认凶手的容颜。刺客是谁?为何行刺?均无人知晓,这真成了疑案。于是,韩国陈尸街头让众人辨认。过了好久,没人认得出。聂政的姐姐聂荣闻知便对人说,肯定是我弟弟,跑来一看果然不假。她伏在尸体上失声痛哭,大声说他是我弟弟。人们听了十分惊诧,提着心问她:你弟弟杀死相国犯了大罪,你怎么还敢前来相认?聂荣忍住悲痛说:

    “我不来就会埋没了弟弟的英名。为了老母和我,弟弟才甘愿在屠夫中忍辱生存。老母去世,我出嫁了,他才为人复仇。他所以要自毁容颜,就是怕我受牵连,我怎么能贪生怕死呢?”

    说完,仰天嚎啕几声,自杀在聂政的身边。围观的人无不感动得潸然泪下。

    聂政能够忝列战国义士当中,固然因为他侠肝义胆,举止感人,但是,若是没有他姐姐聂荣挺身而出为他正名,恐怕他就是有再壮观的举止也会淹没在俗世的风尘当中。冷静地说,聂政的行为似乎有点鲁莽,只因为严仲子礼贤下士,看得起自己就慷慨赴义。不过,令人佩服的也在这里,他不为功名,不为利禄,只为报答知遇之恩,就乐意献出人生最宝贵的东西——生命。至于他的姐姐就更为令人敬慕了,明明知道去了就难以活着回来,但是毫不畏惧,毅然前往。给弟弟正名后,她放悲哀悼,从容舍身,这岂是常人能做到的?

    荆轲背后的义士

    在中国的历史上,荆轲是位大名鼎鼎的义士。他那大义凛然的壮举不用描画,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就让其高大的形象耸立了千秋万代。不过,成就这么一位千古英雄绝不是一人之力。他的背后还有着不少的义士豪杰,至少举得出两位:田光、樊於期。没有他俩的舍命帮助,荆轲连成行的可能也没有。

    在中国诸多的义士中,荆轲和豫让一样都是失败的英雄。荆轲本是卫国人,后来流落到了燕国。燕国的老臣田光知道他是个非常之人,对他特别好。此时秦国已强大无比,正如秋风扫落叶一样荡涤列国,燕国也危在旦夕。在秦国做人质的燕太子丹逃了回来,一心要拯救自己的祖国。田光有勇有谋,在国内德高望重,太子丹慕名前来讨求救国的办法。田光是位爱国之士,但是年迈体衰,只有救国之心,而无缚鸡之力了。他明白千里马老了也跑不过劣马,就把荆轲推举给他。太子丹认为此事关系重大,便告诉田光千万保密。田光有着丰富的政治谋略,这样的道理哪能不知道?不过,太子丹既然这么告诫自己,那就说明他有疑虑。为了让他们放心地成就大事,送走荆轲,田光就拔剑自杀了。田光的举止我们不得不佩服,舍生取义、慷慨捐躯,历来是热血男儿的青春之为,一位年迈的老臣能这么凛然赴死实在难得。

    由于田光的荐举,荆轲才有了立功的机会。到了太子丹那里,荆轲受到了平生最高的礼遇,住着华贵府第,吃着山珍海味,玩着珍奇宝物。太子丹和他一起纵论天下,认为拯救危亡的国家只有将秦王杀掉。荆轲当即答应愿意前去行刺。可是,过了好久迟迟不见行动,太子丹便去问他。其实,荆轲早有了谋划,只是担心随意前去无法接近秦王。他告诉太子丹,要想接近秦王还不让他生疑,必须带上两样东西:燕国的地图和樊於期的人头。燕国的地图不难,而这樊於期的人头却让太子丹为难了。樊於期是秦国的大将,因为不满秦王逃到了燕国,怎么忍心杀死他呢?见太子丹犹豫,荆轲便亲自来见樊於期。他说:

    “秦国对将军够恨毒了,杀了你的父母族人,还要用黄金千斤和万户之城买你的头颅,你将何为?”

    樊於期听了禁不住痛哭流涕,气愤地说:“每想到这些,我就痛彻骨髓,可是苦也没有办法啊!”

    荆轲即将自己刺杀秦王的谋略告给他,也将无法接近秦王的担忧倒了出来,进而提出要借樊於期的人头。他信心十足地说:“要是有了将军的头,那秦王就不会怀疑我,刺杀就可以成功。”

    这真是个没有一点儿人情味的损招,什么不能借,居然要借人家的性命?要是一般人还不当时火起,拔剑将荆轲刺死了?然而,豪杰义士都是视死如归的,为了大义,随时可以捐躯。樊将军非但没有怪罪荆轲,没有火拼荆轲,还自刎丧生,毫不犹豫地将头颅献给了荆轲,献给了他梦寐以求地复仇之虑。

    田光、樊於期用自己迸溅热血的生命为荆轲刺杀秦王铺平了道路,壮士可以出发了。继而,便有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送行场面,便有了图穷匕首见那刺杀秦王的壮观场面。虽然,荆轲没能杀死秦王嬴政,厮杀一场,最终死在了秦王的剑下。可是他那胆略和气概已成为义薄云天的壮举,并因此而写进了千古流传的青史。往历史英杰中一瞥,荆轲的形象巍峨高耸,醒目招眼,可是,谁看得见田光、樊於期呢?然而,我却对荆轲背后这两位被众人忽略的义士充满了敬意。也许有人认为这样对待生命实在太随意了,为什么能活着他们却选择了去死?我以为他们一定觉得死去比活着更有价值。当然,他们心中的价值绝不是金钱物质,是凡夫俗子难以理解的精神意义。

    篇后语

    我要钩沉的历史完了,要讲的故事也完了。故事中有振聋发聩的大义士,还有被人忽略的小人物,我特别关注的是那些被人忽略的小人物,别看没人把他们当义士看待,但是他们却支撑和成全了义士。大义士也好,小人物也罢,他们均生活在一个无义的时代,一个混乱的时代,一个为了物质利益流血争斗的时代,可是,他们对众人纷争的利益却视而不见,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将信义看得高过一切,为之心甘情愿的抛头颅、洒热血,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

    自然,我丝毫也不否认,在这些人身上有着明显的缺陷,若是用现代眼光审视,他们或者是非不明,或者草莽粗鲁,算不上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的确,我们可以从他们身上挑出很多毛病,但是,有一点却无法否认,他们没有苟同于俗世浊流,活出了最具个色的自我,因而才使生命有了不同寻常的亮色,才使那个时代有了可以炫耀的话题。我之所以穿越时空想起他们,是他们的行为对那种追波逐澜的物欲时尚早就做出了警示。

    2009年1月31日首次电脑写作长文

    翻阅骊山

    辑录感言

    在读者眼里,我恐怕是一位埋头耕种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的典型农民。下笔就是山西的山呀、水呀、土呀、庙呀、村呀,把这些写过了又写什么呀,就是乡村老百姓嘴里的那些粗糙的能掉出渣的土话。这一回众生可能奇怪,你不在黄河那边的山西扑弄,跑到陕西这头乱点哪门子鸳鸯谱?

    老实说,乱点鸳鸯的太守虽然也姓乔,可是经考证,与鄙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这回我所以扑弄过黄河,扑弄到骊山,不是我有人家乔太守的能耐,而是去年以来看书一次又一次读到骊山。读到骊山就有一种翻江倒海的感觉,禁不住就写了下来。日子长了,将这种感觉一归拢,一翻阅,突然又有了新的感觉。

    这新的感觉是,骊山让历史改道,又改道。

    这么说,不免有些突兀。说细点吧,自从人直立行走后,就在脚下踩出了路。自从地上有了路后,山就成了碍眼的东西。让人攀高爬低汗滴滴地喘息。人和山便有了矛盾。矛盾到后来人愤怒了,就要挖山填海。于是典籍《列子·汤问》中有了文章《愚公移山》。愚公家门前有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全家出来进去极不方便,因而,他就率领家人一起挖山。挖来挖去,感动了神仙,把两座大山背走了。这真是个动人的故事,可惜的是我带着感动走进愚公故乡时,如同大白天碰上了鬼,太行、王屋二山明明白白还在,还稳稳实实地耸立着。看来山能让人改道,而人要请山让道不是梦想,就是人有病了!

    所以,我们看见的道路总是围着山绕行,即使从山里穿过去,顶大也是钻个蛛丝马迹般的洞洞,动摇不了山的根底。

    这山的威力够大了吧,令人一次又一次改道。但是,这山与骊山相比就差得稀了!骊山不是让人改道,而是悄无声息的就让中国历史转了弯。

    其实,骊山算不上什么大山,也算不上什么名山。说到大,陕西省的大山是秦岭,骊山只是秦岭的一个指甲尖;说有名,陕西有名望的是华山,骊山只是华山脚边的一个小石块。那么,骊山到底有什么法术让历史走样呢?

    我辑录几段笔记请大家来解这谜吧!

    笔记一:西周灭亡

    童年就学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却忘了这一把烽火狼烟焚毁了西周王朝。近日,给江苏少儿出版社撰写《中国神话》,掀起古籍凭眺,一眼盯住了燃烧在迷幻世界的火光。借着火光纵目,我从《史记·周本记》中咀嚼着那亡国的世事。

    世事的开端与骊山无关。骊山的西绣岭上安然落卧着一座座烽火台,烽火台是那年代的报警设施,块块砖石堆起高高的城堡。城堡里堆满了柴草和狼粪。若是有了敌情就在城堡上点火,夜晚点柴草,烽火映天,能够照射很远;要是白天就点狼粪,狼粪烟旺,同样能够传导很远。远近的诸侯看见了,就会领兵奔来援救国都。国家无战事,烽火台闲逸着,骊山也就静谧谧的。

    骊山绝不会想到有人会惊扰了自己的静谧,惊扰它的人不是凡人,布衣草民不会有那么大的威势。他是国王,是周天子,史称幽王。周幽王是周宣王的儿子,即位后就声色犬马,疏理朝政。宫中美女玩厌了,便广招天下佳丽。这时,歧山地震,山崩地裂,泾河、渭河、洛河尽被壅塞,洪水肆横,百姓流离失所。幽王不顾不睬,依然寻欢作乐。大臣褒向忧心如焚,进宫劝谏:请幽王远离女色,拯救万民。幽王不听也罢,不该勃然大怒将褒向押入大狱。

    转眼过了三年时光,周幽王日日贪欢,褒向却在狱中天天煎熬。褒向的儿子洪德一心要营救父亲,却苦于没有办法。思来想去,投其所好才是上策,幽王不是喜欢美色吗?干脆就给他进献个漂亮的女子。洪德选中的女子是褒姒,后来她不仅走进了历史,而且走进了神话。周幽王见了美女,立即放了褒向,那是因为褒姒确实太漂亮了。古人说她,柳眉如弯月,杏眼闪秋波,面色似桃花,齿白如珠玉。其实,用任何表达美貌女子的词汇都难以活化她的神韵,我们只要看看周幽王那骨软魂醉的小样就可以明白褒姒美到了何种程度。不然,他怎么会从此朝政不理,群臣不见,只与美人形影不离,如胶似漆。胶漆到咋个地步?有书记载:游则携肘,立则相偎,饮则交杯,食则同器,坐则叠股。这情状简直比得过当今西方涌来的摩登时尚。

    褒姒虽美却从未启齿一笑。这是周幽王的缺憾,也是他追求的目标。他做梦都在想,要是爱妃一笑那可能比花容月貌还要醉人呀!周幽王决计要在美人的笑脸上醉一把了。

    乐工击鼓鸣钟,美人不笑。歌女展喉唱曲,美人不笑。舞伎飞展腰肢,美人不笑。

    歌女展喉唱曲,美人不笑。

    舞伎飞展腰肢,美人不笑。

    周幽王急了,问爱妃喜欢什么?褒姒说,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挂扯了衣服,那声音很好听。

    周幽王笑了,这有何难?国库里有的是丝绸,搬来撕扯。丝绸很快搬来了,宫女们不停手地撕扯,撕完了一匹,又扯完了一卷,搬来的一大摞都扯完了,美人竟然还是不笑。

    美人越是不笑,周幽王越是想要她笑,美人的笑,在周幽王心目中比江山社稷都重要了。他公然颁旨,谁能让爱妃一笑,赏赐千金,加官晋爵。

    这一道圣旨,将宫廷贪欢和骊山牵扯在了一起,也就要搅碎骊山千年沉寂的悄静了。

    牵扯骊山的鬼点子出自虢石父。他要周幽王登上骊山,点燃柴草,戏弄诸侯一把,在烽火狼烟里欣赏美人的笑颜。好!只要美人能笑,能过一把瘾,有什么豁不出去的!美人尚未笑,周幽王早高兴地捧腹大笑了!

    这鬼点子还真灵验。

    周幽王拥着爱妃登上了烽火台,一声令下,烽火四起,烈焰腾空,顿时号炮冲天,鼓声如雷。各方诸侯带领将士匆匆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热汗流淌,却怎么骊山下风平浪静,不见侵敌?正纳闷,只听周幽王说,没有战事,只图爱妃一笑。一时间诸侯将士怨声载道,偃旗息鼓,踏着黄尘疲惫地归去。褒妃看得惊奇异常,禁不住笑出声来。美人一笑,周幽王也乐得欣喜若狂。这把火没有白点,总算如愿以偿了!

    不说周幽王奖励虢石父千金,只说不久骊山真的燃起了告急的烟火。那是西戎国的将士杀到镐京了,周幽王慌忙命令点火求救。可惜,火光熊熊没将来,狼烟冲天没兵到,各路诸侯以为又是周幽王和爱妃闹着玩呢!前回的怨忿还未消,谁也不当傻冒再去上当。就这么西戎兵马闯入城中,杀死了周幽王,抢走了褒姒,放火烧了宫殿,在冲天的火光中西周化为了灰烬。周幽王的行为应了句现代话:过把瘾就死!

    骊山阻止了西周的运行,让历史的车轮转了个大弯,东周开始了。

    笔记二:晋国变乱

    没有想到已经淡忘的骊山突然又横卧在我的眼前。不,应该说是梗阻在晋国的历史车轮前面,稍不经意,就要人仰马翻了。

    按说,晋国与骊山还有不近的距离,骊山即使再有威力,要干预晋国也鞭长莫及。偏偏有人头脑膨胀,率领大军征战到了骊山脚下。这个人是晋献公。在晋国的兴衰史上,他还算是一位有点作为的君主。他安定了国内就向外扩张,一下消灭了霍、虞、耿、魏、虢、郇等16国,疆土面积扩大了好多倍,完全有力量称霸诸侯了。这时胜利的凯歌不断奏响,响亮的凯歌令人冲动。晋献公一冲动,率领兵士杀过渭水,践踏了骊戎国,当然也就与骊山碰了个照面。不用说,那杀人放火的场景骊山看了个一清二楚。骊山无言,晋献公就退兵了,而且是喜滋滋退兵的。他从骊戎国君那里讨得了人家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带回来和自己同床共枕、共享鱼水欢乐了。这件事史书有载,《左传·庄公二十八年》写得明明白白。

    原先晋献公就有5个夫人,这一来成了7个夫人。两位夫人各生了1个儿子,加上原有的3个就5个儿子了。5个儿子在君主里头不能算多,关键是立谁继位成了麻烦。如果车轮按照晋国先前的道路运行自然不会麻烦,可是,一趟骊山之行使本来不麻烦的事情成了麻烦。骊戎国君的大女儿是骊姬,生的儿子叫奚齐。这骊姬虽然没有褒姒那么娇美,也让晋献公神魂颠倒了。晋献公神魂一颠倒,晋国本来的秩序也就颠倒了。颠倒的起因是骊姬要自己的儿子奚齐继位,可是,晋献公早就立申生为世子,确立了自己的接班人。无疑,骊姬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搬掉申生这块绊脚石。骊姬略皱眉头就有了妙计,她要借刀杀人了。她借的刀是入侵晋国的北狄骑兵。她在晋献公耳边吹了一阵风,就把申生吹到敌阵前去了。申生一走,骊姬就着耳朵听他兵败被杀的消息,听来听去,却听到了人家报捷的鼓乐声。这小子命大,命大也逃不出骊姬的圈套。

    待申生归来,骊姬就给他接风洗尘。申生当然高兴,哪里知道当夜骊姬就在晋献公的怀抱里哭泣着捅了他一刀,说申生调戏她!她怕晋献公不信,还要他亲自观看。

    第二天,骊姬约申生到花园赏花。一进园就见蜜蜂、蝴蝶往骊姬头上乱扑,骊姬手忙脚乱驱赶不散。骊姬虽然年少,也是母辈,申生不敢妄为去赶。骊姬喊他,他不能袖手旁观了,连忙为她赶蜂驱蝶。这时,躲在远处的晋献公见儿子在骊姬头上乱摸,蹦跳出来,大骂孽子,就要杀他。骊姬却劝住了。

    这骊姬可真是聪明到极点了。她可能知道晋献公不是周幽王,不那么好糊弄。若是如此杀了申生,有一天他醒过理来定会怪罪于她。那她还有好果子吃吗?骊姬杀申生不是目的,杀他只是要搬开拦路的石头,要让自己的儿子当君主,娘儿俩都过出人头地的好日子。她一忍,劝晋献公说,大多这事传出去名声不好,就饶了他吧!晋献公一听好感动,骊姬真是个明白人,不仅放了申生,而且对骊姬宠爱有加。

    骊姬在晋献公的怀抱里寻找新的机遇。机遇很快来临了,申生回都祭祀母亲,按惯例要把祭品送给父母享用。晋献公回来要吃那肉,喝那酒,却被骊姬拦住了。扔一块肉给狗吃,吃了,死了;端一杯酒给宫女喝,喝了,死了!晋献公哪里知道这是他钟爱的骊姬作了手脚,当即大怒,下令捉拿申生。申生明白大祸难逃,自杀了。

    申生死了,世子的位置腾开了。但是,论资排位还轮不到她的儿子奚齐,还有重耳和夷吾。世子的大山都搬了,还有骊山姑娘办不到的事吗?她略施小计,说二位是申生的同党,晋献公就派人去捕杀。重耳和夷吾见势不妙,匆忙逃到国外去了。就这么,骊姬的儿子奚齐当上了世子,晋国的车轮改道了。

    如此安然下去也算,哪里知道这还潜藏着变乱,骊山非要遭扰骊戎的晋国也承受遭扰。晋献公死了,奚齐继位。大夫里克杀了奚齐,大臣荀息又立少姬的儿子继位,里克把她母子俩杀了。骊姬见势不妙,跳进宫中的湖里自杀,没待淹死却被拉上岸来活活拖死了。晋国大乱了。这一乱丧失了称霸天下的机遇,唾手可得的霸主地位,只因晋献公冒犯骊山而失去了。

    笔记三:盛唐不再

    立秋没有几天,我站在了华清池畔,也就面对了骊山。我似乎不是站在当代,而是跨进了唐朝的大门,感受着那由盛到衰,高空坠石般的落差。此时,密布阴云的骊山忽然露出了一缕亮光,仿佛是历史导演的一丝窃笑。

    我在西安已待过数次,哪一回也没有像这次深进了长安古都的肌髓。就说盛唐吧,盛到何种程度?这回才知道,那时的都城由宫城、皇城和外郭城组成。皇城位于长安城的最北部,地势最高,是皇帝居住处和处理朝政的场所。内中以太极宫为主体,落卧着16座大殿。皇城位于宫殿的南边,又叫子城,是中央机构所在地。隔过一条横街就是外郭城,而这条横街竟然宽达440米。不知道世界上古往今来还有没有比横街更宽阔的街道?外郭城是官吏和居民的住宅区,也是商业区。它以皇城为中心,向东西南三面延展,挺阔出东西南北各14条街道,裁划出108坊。古城规整得如同一个棋盘,大诗人白居易登上观音台向城中一看,禁不住胸中的波澜,激动地写下: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十二街如种菜畦。

    这唐朝的长安城真是气象不凡。据记载,那时的都城周长36.7公里,面积达83.1平方公里,是汉代长安城的2.4倍,明清时北京城的1.4倍。别的不说,清代皇帝喜欢以大清王朝相称,大了数百年还是大不过唐朝去。这样的古都放到世界上比较也是首屈一指的,比公元446年修建的东罗马首都拜占庭大7倍,比公元800年所建的阿拉伯首都巴格达大6.4倍。盛唐之盛仅从宏大阔绰的都城也可以窥视一斑。

    盛唐之盛,盛大得长安城也装不下了,也就盛大到骊山上来了。唐玄宗李隆基来到骊山一看,真是个好地方,不光山青水秀,而且山青水温,既能冲浪,又能洗桑拿,美得不能再美了。很快,环山筑宫,沿宫建城,名为华清宫,也有称华清池的。那宫城是个什么样子?杜甫那年从山边边走过,留下了诗句: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山顶千门次第开。

    宫殿之多,门扇之众,真可以和长安的宫城媲美了。只是外观的豪华填塞不满李隆基感情的空落。于是,便有了杜甫接下去的诗句: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无人知是荔枝来。

    笑颜消魂的妃子是杨贵妃。杨贵妃吃着千里奔波的红骑送来的新鲜荔枝,露出了让李隆基神醉的笑容。李隆基的感情世界,此时不再空落,而且盈溢的浪花四处喷溅,溅到了骊山下的“莲花汤”,也溅到了贵妃沐浴的“海棠汤”。可是,这位让他情感四溅的贵妃原来是他的儿媳妇呀!要让躺在儿子怀抱中的女人躺进自己的怀抱,这中间有着伦理道德的关隘呀!李隆基愣下决心,一咬牙弯过了这难以跨越的关隘,当然,他不会想到,这时候历史的车轮也紧跟着他拐进了弯道。盛唐就要衰落了,他却没有一丝一毫地感觉。他只知道,儿媳妇变成了道士杨太真。出入宫廷的杨太真已经将四肢舒展在龙床上,任由自己恣肆了。可是,他还嫌这种恣肆不名正言顺,接下来,他便将已经不是儿媳的杨太真册封为贵妃了。事情至此,李隆基还有什么顾忌呢?没有了,华清池成了他和杨贵妃歌舞饮宴的极乐世界。

    公道说,这位被后人谥为唐玄宗的李隆基和那位被骊姬乱了心神的晋献公一样,在即位之初还是不乏作为的。可是,一旦深陷美人的怀抱,情感的风暴就让他们晕头转向了。李隆基当然意识不到这些,何况杨贵妃又不是时下只能性服务的小姐,她能歌善舞,将天子喜欢的杰作《霓裳羽衣曲》跳出了万千风情,成了世代流传的《霓裳羽衣舞》。这就“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就“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这就“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就“春霄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陶醉在温柔乡中的李隆基并不知道这样放荡神魂将会导致流血漂杵、万户萧疏的惨况。突然间,安史之乱暴发了,惊破霓裳羽衣曲”不说,而且“宛转蛾眉马前死”,而且“天旋地转回龙驭”。杨贵妃死了,死得李隆基“君王掩面救不得”。最可怕的是唐朝兴盛的景象像滚滚长江东逝水,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这可能就是骊山的杰作,也是骊山最成功的作品。它不仅改写了大唐的历史,而且,还成就了千古不朽的华章——《长恨歌》。白居易当年站在唐朝的峰巅纵观了不凡盛景,后来又在满目疮痍里看到了国运的衰败,于是用《长恨歌》倾诉自己,也倾诉了骊山的万千感叹。

    辑录补言

    我将三则与骊山有关的笔记连缀在一起了。连缀完我读了一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也难以说明白。骊山的能量不是我这一介草民可以估量的,它不动声色就可以扭转乾坤,就可以变幻鱼龙。的确这一切不是人可以度量的,所以,我只能辑录些世事供你思考。

    写到这里,还有两件没有走进我笔记的事需要提及。这或许会进一步溅动你的思绪。

    第一件事是说秦始皇。他就躺在骊山的脚下。《中国历代史话》载:他(秦始皇)即位之初,开始预建陵墓,即骊山墓。陵墓高五十余丈,周围五里多,墓内修筑宫观殿宇,陈设各种奇器珍宝。在陵东侧发掘出的3个兵马俑随葬坑,总面积为2万多平方米,出土陶俑及陶马约6千件,形状与真人真马相仿。兵马俑坑的布置,是按军阵场面排列的,体现了当年煊赫的军威。秦始皇为了修建阿房宫和骊山墓,征用刑徒70余万……。由此可知,吞并六国的强秦的确强大。国强,军强,连帝王陵寝的陪葬品也强大得成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导演说,秦陵风水最好。头枕骊山,脚蹬渭水,中间安卧的就是龙体。可是,如果秦始皇九泉下有灵,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一心要万代相传的家国天下,却怎么刚闭目就土崩瓦解了?这是什么原因?或许骊山会一清二楚。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骊山下的千秋变乱早该引起后人的警觉了吧?没有,这就有了我要说的第二件事。看,骊山下又来了一个人,谁?蒋介石。蒋介石来了却没有睡稳,五间厅的枪声惊吓了他,他仓惶逃了出去。许久后回忆那天的情景,他写下:

    经飞虹桥至东侧后门,门扃,仓促不得钥,乃越墙而出。此墙离地仅丈许,不难跨越。但墙外下临深沟,昏暗中不觉失足,着地后疼痛不能行。不数十步至一小庙,有卫兵守候,扶掖登此山东隅……约半小时,将达山巅,择稍平坦处席地小憩,命卫兵向前巅侦察。少顷,四周枪声大作,枪弹飞掠余周身而过,卫兵皆中弹死。……乃只身疾行下山,乃至山腰,失足陷入一岩穴中,荆棘丛生,才可容身。

    蒋介石被从那个岩穴中掏出来,活捉了。我去过那地方,盖了个亭子,叫做兵谏亭。这就是近代史上有名的西安事变。

    说来真像是凑趣,一切变乱都往这骊山下堆砌,堆砌得让人难以辨识骊山了!骊山这貌美无比的肢体容颜里,为什么会潜藏着改朝换代的无穷动力?我悟不透。登骊山之巅,坐看行云,俯瞰尘寰,想到的是老子的名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忽然觉得,高巍的骊山与天耳鬓厮磨,早已将天道脉律,将自然法则,融会贯通,烂熟于心,因而便充当了天道自然的显形角色。我不敢再轻视自然,更不敢轻视像骊山一样的山川。

    翻阅骊山,让我对骊山充满了敬畏,似乎那就是上苍高悬的一把正义审判之剑!

    2005年9月7日

    开头

    草争高低,人活名望,不少人都信奉这个古训。

    草争高低是为了活着。谁长低了就会置于别个的阴影下,失去阳光的照耀,蔫软、萎缩、枯黄,乃至失去生命。争,是草生存的法则。

    人活名望呢?既然人活着,活着就可以了,缘何要名望?名望又有何益?

    似乎可以这么回答:名望是荣华富贵的代名词,谁不希望荣华富贵?不过,荣华富贵不是终极答案,在中国人传统的观念中,荣华富贵还有贪图享乐的嫌疑,而贪图享乐是众人所鄙视的。好在,这荣华富贵可以过渡到光门耀祖的境界,光门耀祖又是传宗接代的最高境界,孔子不是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这光门耀祖既承续了祖上的香火,还光耀了先辈的门庭,哪个有志之士不思进取呢?

    是的,古往今来为之奋求者如江河行地,波涌浪连,滔滔不断。可是,又有谁想过,光门耀祖的背后潜藏着什么?

    九五至尊的皇帝应该说是光门耀祖的典范,就让我们走近几位,去体味这人间险峰的无限风光。

    开头与结尾

    我们把历史的典籍翻到西晋开国的端点,就会看到这次开头是以曹魏的灭亡为起始的。或者说,开头就是结尾,结尾便是开头。

    朝代的两头

    那时候,名义上还是曹魏的天下,曹魏却没开头或结尾的主动权了。主动权已到了司马家族的手中。掌握这大权的是司马昭,他把持朝政,架空了坐在龙椅上的曹髦。架空就架空吧,这样当皇帝又不是没有先例,当初你曹家不就是靠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起家的吗?那汉献帝还不是乖乖当傀儡受你老曹家的摆布吗?可这个曹髦很是不识火色,居然还要作个《潜龙诗》发泄自己的忧愤,说什么“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蟠是蟠龙,当然是指皇帝自己了。那鳅鳝呢?岂不是指骂大权在握的司马昭了吗?司马昭难道有海纳百川的肚量?没有!闻知此诗,他公然佩剑上朝,显然是明目张胆向皇帝挑战了。

    公道说,曹髦还算有点骨气,见司马昭如此骄横,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公然讨贼。讨贼要有实力,可悲的是他没有精兵强将,身后追随的是宿卫和奴仆,即使加上数百名有良知的宫女,也没有什么战斗力。何况,此时的禁兵早已由司马昭任意摆布。曹髦刚刚宣布率宫人讨贼,中护军成济就率领三千铁甲禁兵赶到了。当然这是与他们卫护的皇帝对垒了。曹髦怒斥:

    “我是天子,你们闯入宫廷,想杀君王吗?”

    禁兵闻听不免犹豫,成济却手起剑至,杀死了曹髦。

    曹髦死了,曹魏江山社稷可以易手了。可是,司马昭担心这么上台不光彩,又立了个15岁的皇帝曹奂。曹奂自然可以任他自由摆布,直至将曹家的玉玺摆布到自家手中。遗憾的是,司马昭还没有摆布到位,却一病呜呼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不过,他的儿子前赴后继,接过了他未竟的事业,三天两后晌就将玉玺摆布到自己手中了。

    说起摆布的过程,还真有些让人好笑。因为,人们从这摆布中看到了先前曹家对刘家的摆布。昔年,曹操去世,继位的曹丕迫不及待地要当皇帝。可皇位上还坐着个汉献帝刘协呀!曹丕心一横,眼一瞪,还未及跺脚刘协就浑身哆嗦,为苟且偷生,即答应交出玉玺。曹丕当然高兴,说不定做梦都偷着笑呢!只是,这曹丕可不是个轻浅好玩的东西,他的笑没有带出梦外,展示给人的尚是满脸忧戚。他忧戚着连连推让,坚辞不受。逼得刘协一二再,再二三,一连四次公开禅让,曹丕才不得不担当重任,登上早就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

    曹丕登极后的首要大事,就是将他老爸曹操封为魏武帝。其意自然很明白,是向世人宣称,老曹家终成皇家,是理所当然的天下第一家了。就差一点要喊:我可光门耀祖啦!

    可是,曾几何时这天下最为显赫、最为光彩的第一家——曹家,却成了最为倒霉、最为屈辱的家族。曹奂在司马炎高筑的禅让台上战战栗栗交出了玉玺,在众目睽睽下脱掉龙袍,换上了臣服。此时,他满腹凄楚,心境悲凉,早该落泪了。然而,他不敢,他的泪只能偷偷往心里流,不然,交了玉玺也难免杀身之祸。

    这一切,处于得意中的司马炎当然不会察觉。在群臣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中他肯定陶醉了,他一定在想,司马家从此成为天下第一家了。接下来,他要用的心计该是,稳固权势,让江山社稷永远攥在自家的手心里。当然,他绝不会想到,这天下第一家的最大荣显,也招致了天下第一大的灾难。

    不是开头的结尾

    司马家族的下场,要比曹魏家屈辱、悲惨得多。我们就以西晋末年为例吧!

    西晋的结尾,并不是后汉的开头。在司马家结尾时,后汉已开国多年了。

    早在司马家族同室操戈,八王内乱的时候,匈奴人刘渊拉起一杆人马,登极开国,便以后汉相称了。为西晋结尾的不是后汉的开国皇帝刘渊,而是继位的儿子刘聪。刘聪真是聪明,当了皇帝还嫌属下国土有限,继续征讨,打下洛阳,将逃出都城的晋怀帝俘虏了。晋怀帝带着玉玺被押往平阳,开启了司马家族丢人败兴的日子。

    其实,如果认真追究,司马家族丢人败兴的年头早就开始了。洛阳城还没攻破时,晋怀帝曾想逃往仓垣,即今日开封的西北面以求安生。可怜的是,堂堂皇帝衰败到要车没车,要轿没轿,要马没马的地步,只好靠两条腿丈量地球。即使如此,也不顺利,还没出城,就遭抢掠,连充饥的干粮也丢光了,不得不返回宫中。这么破败的朝廷恐怕在历史上实属罕见吧!这种境况司马炎在得意洋洋地接过玉玺时肯定不会想到,肯定不会想到他光门耀祖的结果竟然会是如此!

    他光门耀祖结出的果实尚很繁盛,我们仔细品赏吧!

    晋怀帝到了平阳,奉上玉玺,刘聪没有杀他,还封了他个会稽公。据说这官职还很高:开府仪同三司,可以享受三公的奉禄,也就是太尉、司徒、司空的待遇。这么说,晋怀帝苟活的还不算赖,我们就看看他怎么享受这三公的待遇吧!

    是年春日,刘聪在光极殿大宴群臣,按官职晋怀帝当然在宴请之列。只是,我们遍见席上那些春风得意的面孔,却没有发现此公。此公哪里去了?他就在席上,那个穿青衣,戴布帽,为群臣斟酒的角色就是昔年的晋怀帝。堂堂的皇帝竟沦落到了这种下贱的地步,难怪被俘的旧臣瘦珉、王隽会放悲痛哭。晋怀帝没哭,他不敢哭,他要活着。可惜,刘聪玩够了他,就结果了他,他苟且偷生的肥皂泡也破灭了。

    晋怀帝真丢尽了司马家族的脸面!

    不,不,还有比他丢人的,那就是晋愍帝了。他是晋怀帝被杀后在长安登上皇位的。可那是什么皇位呀!穿,缺龙袍;坐,少龙椅;就连大臣上朝手持的笏板也是就地找个木头块削砍的,毛毛糙糙,难看不说,还扎手呢!这样的朝堂当然支撑不了多久,很快刘聪部将攻陷了长安,晋愍帝不得不投降了。就让我们看看那千古少见的投降场面吧!

    城门一开,走出一辆绵羊拉着的小车,车上坐着一人,袒着胸,露着膀,口中叼着一块玉玺。这小车上坐的就是晋愍帝,车后追随的是灰头土面的文武大臣。那个在巍巍高坛接受禅让礼拜的司马炎多亏早死了,若是亲眼看见,不羞得一头撞死才怪呢!

    他死不死是另一回事,反正晋愍帝不想死。到了平阳,晋愍帝向刘聪跪地磕头,磕得刘聪心花怒放,马上封侯,他成了怀安侯,还当上了光禄大夫。光禄大夫在那个年头是个闲官,看来晋愍帝能够安享余生了。

    孰料,刘聪可不让这位闲官休闲,给他指派的差事还不少。这一天,刘聪出去打猎,车辚辚,马啸啸,黄尘飘飘,我们看到猎队中有位军人手持画戟,在前头开道。刘聪挽弓搭箭,朝一只野兔射去,紧随猎狗跑去捡拾猎物的还是这位军人。仔细瞧,这位军人好面熟,哈呀,这不是那位坐着羊车投降的晋愍帝吗?是的,正是他。

    再一天,刘聪又宴请群臣,晋愍帝重步晋怀帝的后尘,在席间提壶斟酒。这就够令人伤心了,但刘聪还觉得这么做不过瘾,于是我们看到他入厕出恭,晋愍帝也紧侍身旁,不待人家指划,他即弯腰提起了厕盖。此情此景,原先的尚书郎辛宾看见了,扑在晋愍帝身上抱头痛哭。羞辱呀,羞辱!这不仅是司马家族的羞辱,而且是一个朝代的羞辱!这哭声激怒了刘聪,他一喝令,辛宾的人头落地了。辛宾知道羞耻死了,晋愍帝不知羞耻还活着,那就苟活吧!然而,没有苟活几日,晋愍帝也死在刘聪的利刃下了。

    一个以凌辱他人为开头的家族,在他人的凌辱中灭亡了。此时此刻,谁还有兴趣回首司马家族当初那盛气凌人的景象呢!

    结尾和结尾

    刘聪虽然不是开国之君,可也极尽了皇家不可一世的凌人盛气。真不知道,这个帝王之家能辉煌到何时?能狂妄到何时?原以为,历史会让他们指划一段时日,却怎么弹指一挥间,一个过去百依百顺,以敬伺刘家为己任的人坐在了龙椅上,而且,还得意地朗笑了几声。这个人名叫靳准。

    靳准的眼睛很准,他一眼看准了刘聪是个淫邪之辈。刘聪当了皇帝,一方面戏弄亡国的司马家族释放自己的权欲;一方面在女人身上施展极权赐予他的放纵。公元312年,呼延皇后病逝,刘聪怎能忍受床第的清空,立即将司空王育、尚书任凯的女儿召进宫中,分别封为左昭仪、右昭仪。时过数日,他又把大将军王彰、中书监范隆、左仆射马景的女儿弄进后宫,立为夫人,日日贪欢。这还不够,他看见右仆射朱纪的女儿长得容貌亮丽,立即魂魄出窍,附到美女的肢体上去了。于是,这女子被封为贵妃,成了他龙床上的玩物。就这么玩也罢,刘聪还不过瘾,听说太保刘殷的两个女儿,四个孙女个个如花似玉,他马上神魂颠倒,将她们统统纳入后宫,供他一个一个细细享用。

    可能,靳准就是此时发现有机可乘的。担任中护军的他把刘聪的作为看得一清二楚。他下定决心要赌一把,因为他也有赌资,赌资就是自己的两个女儿。或许,他的两个女儿长得也还有点姿色,要不刘聪怎么会很快就钻进他设下的圈套?要不刘聪怎么会别开生面将他的两个女儿封为皇后?皇帝封皇后本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刘聪怎么还要别开生面?那是因为刘聪早已立了皇后,再立皇后当然成了件难事。别看刘聪在别的事上没有多大创造力,在封皇后上还真是别树一帜。头脑一摇,点子即出,于是中国皇后史上的创举出现了,不仅有上皇后,还有左皇后和右皇后。

    有付出当然要有收获。靳准这一付出的收获还真不小,收获了刘聪对他的信任。耳边一嘀咕,刘聪把极有主见的皇弟刘杀了。刘聪继续埋头在女人身上耕耘,他的收获也挺丰厚,收获的是重病,不多时便命丧黄泉了。他一死,儿子刘粲继位当了皇帝。靳准能拿捏住刘聪,拿捏刘粲还不是小菜一碟呀!过了几日,他便主持了朝政。靳准上朝往刘粲耳边一凑,刘粲便传下命令,杀了自己的兄弟刘骥。刘骥在世,手握重兵,靳准不敢轻举妄动。刘骥一死靳准没了顾忌,便放开手脚作为了。这一作为,刘粲便成了阶下囚。刘粲被推推搡搡押进龙庭,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驳“小子反了,我是天子,你们敢把老子怎么样?”“怎么样?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怎么样?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这是一声威严的断喝,也是一声果决的宣判。刘粲一看惊呆了,往日媚笑驯顺的靳准今天竟变得面目狰狞了。随着这一声断喝,他清醒了,明白了靳准温顺背后的险恶用心。然而,晚了,他就在这声断喝中结束了性命。

    这声断喝,结束的不只是刘粲的性命,在这个皇帝人头落地的那一刻,靳准感到了长期压抑之后难得的快意。好美呀,坐在龙椅上的靳准尝到了权倾朝野的滋味,他要好好感受这种快意,他要好好领受这种滋味。

    于是,我们看到平阳都城火光冲天。刘氏皇庙在火光中化为灰烬,家族的长幼男女尽被押到东市,一刀一人,人头落地,霎那间血流成河。地上的血红,天上的火红,红成了无穷的恐怖。靳准还嫌这快意难以尽兴,手一指划,刘聪的坟墓被挖了,手持长鞭的小吏横竖抽打尸体,抽完了,弃之荒野,喂狗。极尽人间淫威的刘聪,不会想到自己会极尽人间耻辱。此刻,司马家族的两位被刘聪杀死的皇帝则安睡在不远处几撮黄土堆隆的丘坟里,若是九泉有知,他们当会嘲笑:嘻嘻!小子你也有今日!

    于是,我们看到靳准坐在龙椅上得意的赏封了。他赏封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给自己的封号是天王,天王当然也就是比皇帝还皇帝的皇帝了。无疑,靳准是准备好好过几日皇帝指天划地的日子了。

    只可惜,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天底下,一厢情愿的事情总是时日难久。消息传到长安,带兵打仗的刘曜不高兴了,老子在外头打天下,你倒悄悄夺了江山,哪里有这么现成的便宜让你捡!他马上命令石勒大军进攻平阳,讨伐靳准。靳准慌忙派兵上城抵挡。守城的将领靳康、王腾登上城头往外一看,田野里旗帜遍地,杀声震天,哪里抵抗得住?二人一合计,跑回宫中来了。靳准以为将领有大事禀报,未及发问,却见眼前寒光闪耀,他的人头滚下龙椅,滚下龙廷,滚到倚角旮旯里去了。

    结束了,天王的性命结束了。

    结束了皇帝性命的天王,也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结束便预示着开始。我们姑且不论下一个开头如何,只要记住历史在这里来了个连续的结尾即可。当然,我们还可以从这连续的结尾中得到一些启示。

    结尾

    至此,真该结尾了。

    这不是朝代的结尾,而是文章的结尾。限于篇幅的局限,我无法把历史所有的开头和结尾都收入囊中。可是,窥一斑而知全豹,典籍史料的开头和结尾都是短暂的荣显与可悲的衰败。我不知道哪个以盛气凌人,以显赫权势开头的王朝能够持续不断。我只知道,哪家也在争夺荣显。我不知道,那些争得荣显的皇族哪家愿意衰败。然而,我却看见,谁争到了荣显,谁也就争到了衰败。谁拼命的光耀门庭,谁也就在拼命的折杀后代,其结果还辱没了先祖。

    权力如同山峦,有高山,就有低谷;有险峰,就有绝壁。登上险峰,就等于攀上了绝壁,想要安然退后,那只能是痴人梦语。往前一步吧,一步,仅就一步,便会断送生命,粉身碎骨。谁也不愿意往前一步,可是不由你呀,有人在后头推着,不跌下悬崖才怪。跌下去就粉身碎骨了,当然,粉碎的不止是自我的身,自我的骨,而是祖宗血脉传给后人的身骨。

    这真是可怕的一幕。

    然而,这可怕的一幕却不断重复,还有人在重复中高呼:无限风光在险峰。

    迎着呼声,应者无数,攀爬峰峦的人四处蠢蠢起动,因而,人世也就难以安宁。

    我渴望安宁,渴望世上所有的人安宁,不得不记下那些过往的血雨腥风。

    2007年5月3日

    在古代文学史上,至少说在古诗词艺术的王国里,有一位不容忽略的人物,这就是曾为南唐国君的后主李煜。

    若从国君论及,李煜是个腐朽昏庸的亡国之君。若从词章论及,李煜则是灿烂夺目的一代词人。

    人们可以忽略乃至睥睨他作为一国之君的劣迹,却无法忘记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千古绝唱:

    ——一江春水向东流!

    纵观李煜大起大落的波澜生涯,不难看出,这样光彩的词人,非历史难以造就。

    那么,历史是如何成全李煜这位千古词人的呢?

    李煜的出生,就是历史的第一个计谋。

    他出生在农历七月初七的晚上。这日是传统的七巧节。传说这一天,人世间所有的喜鹊都不见了,都到了天上,去搭一座鹊桥,为牛郎织女的恩爱相会铺平道路。到了晚上,万物肃静,人们似乎还可以听见牛郎织女如泣如诉的缠绵情话。世人说,李煜出生在这样的时辰,注定他就是一个情种。

    那时,他叫李从嘉。额头宽阔,脸圆眼大。嘴有骈齿,眼有重瞳。据说,往昔的虞舜、项羽就是骈齿、重瞳。人们说他是天生帝王之相,长辈对他尤为喜爱。

    历史的成全

    这样的容貌,既是他招人喜爱的资本,也是他惹人妒嫉的累赘。他的长兄弘冀,心胸狭窄,惟恐从嘉长大后继承帝位,坏了他的好事,因而对之极为忌恨。面对那一双冷利的目光,从嘉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弘冀在常州战役中立过功劳,已被中主李立为太子,经常参与政事。他恣意妄为,决策施政,一意孤行,屡屡违背李的旨意。这使李大为恼火,教诲不听,就威胁他说,若再不改悔,皇位将兄弟相传,让弘冀的叔父景遂继位。弘冀惟恐丢了帝位,暗起杀机,派人收买了景遂的侍从,将叔父毒死,方了却心头之患。

    这骨肉相残的宫廷血案,震惊了从嘉的身魂。生性文静的他对政事更是望而生畏。为了免除杀身之祸,从嘉退避三舍,故意不问政事。他巴望像巢父、许由那样远离尘世,清闲度日,自号“钟隐”,又别称“钟山隐士”。

    钟山隐士,不仅这么自称,而且也真真逃离政事,一心一意扎进了文人墨客的闲情逸域。他沉醉于艺术的乐土,每天与笔墨为伍,练书法,写诗词,甚至描摩花鸟草虫,山水仕女。当然,弹琴鼓瑟,音乐歌舞,也成了他每日不可少的必修课。他的《渔父》词,正是此时心迹的真实写照: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纶蚕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

    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纶蚕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

    足见,此时从嘉的潇洒自在。正由于这样,他才能精音律、善词章、工书画,具备了一个艺术家的素质。他不仅善于写诗填词,而且长于书画。他画得最多的是翎毛墨竹,展纸挥洒,笔底就显现了老杆霜皮,烟梢露叶,虽是古木,却神韵清爽,意境典雅。

    珏景

    珏景

    珏景

    他的书法师古不泥古,创造出了独具风格的“金错刀”体。他运笔颤抖曲折,字迹遒劲,如寒松,如霜竹,挺拔傲然,颇具风骨。有时,他酒酣兴浓,竟然弃笔挽袖,卷帛为毫,舞手作书,随着长臂的尽情舒展,笔底游龙戏凤,世人称之“撮襟书”。

    此时此刻,人间香火,边关狼烟,李从嘉两耳不闻,身心完全沉迷在历史铺排的艺术天地里了!

    如果说,李从嘉初时舞文弄墨,自称钟隐,仅仅是免除妒嫉,避祸求生的权宜之计。那么,渐入艺境后就不是往日的初衷了。艺术的魂魄已经完全依附在他的躯体中,渗透在他的血脉中,他已经成为一个须臾难以和艺术分离的痴子了。历史似乎应该理解他,并庆幸自己孕育的苗木生长良好,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历史的志向未变,然而,成全的手法却大为异于常人。

    我们看到,历史悄悄改变了曾经铺排出的轨迹。

    这种轨迹的初露端倪,应该起自从嘉被封为太子。然而,他却没有察觉。直到这一年,25岁的从嘉真的被推上了国君的帝位,他才仿佛大梦初醒。当然,他这种感觉不是无源之水,是历史先前的安排,为他奠定了既有的思维。按照常规,他和皇帝绝没有什么缘份,尽管他有着骈齿、重瞳,不乏帝王之貌。因为,他只是中主李的第6个儿子,也就是说,在他的前面横着登上皇位的5座大山。对于他这样一个文静的书生,舞文弄墨还可以,挥剑挺戟去骨肉相残却束手无策了。他哪里敢有当皇帝的非非之想?不过,他不用想,对应上天自有易如反掌者,这就是历史。珏景历史悄没声息地夭折了他的几位长兄,而且,让那位专横跋扈的长兄弘冀也旦夕暴死了。本来,在通往皇位的途中,李从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孰料,突然间晴空一鹤排云上了!

    公元961年,父亲李驾崩,从嘉在金陵即位,改名李煜,成为南唐的最后一个皇帝,史称后主。珏景皇帝应该有皇帝的基本素质,说文雅些,皇帝应该有文韬武略。说透彻点则是应该有皇帝的底气,这底气就是讲义气、善拉拢的凡人手段。在我国的皇帝中,刘邦是这样,朱元璋是这样,他们全是破落户出身,底层游民头子的一切狡猾奸诈无所不备。即便有些皇帝长在宫中,可是也在血雨腥风的宫廷争斗中锤炼得心如铁石,手段刁钻。可怜的后主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从来没有要当皇帝的欲望,根本不懂下层世故,如何执掌得了这诡谲多变的朝政?

    况且,他从父皇手中继承的就是一个日薄西山的烂摊子。早在周世宗显德五年,即公元958年,李就已经去掉帝号,改称江南君主,献出了江北郡县。之后,宋朝代周,慑于大国的威严,李继续进贡,每年贡费多达数万。南唐渐趋府藏空竭,钱财日少,物价腾贵的衰败晚景了。这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亡国之虑世人早已有所觉察了。

    受命于危难之中的一国之君,自然应该运筹帷幄,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支撑社稷。可悲的是,这时候主宰和运筹李煜的不是皇帝应具备的素质,依然是潜伏在其身肢中的艺术细胞。对于治理国家,挽救危难,他一筹莫展。惟一的能力就是师承父辈的奴颜卑膝,当个唯唯诺诺的臣服之主。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继位当年,他就上表宋太祖赵匡胤:既然已经继承了祖宗业绩,哪敢忘记所应承担的责任。随后,每年从国库中拿出大量财物上贡宋朝。

    有一个戏剧性的情节,更是只有这位艺术家国君才能生发和创造出来的。他命令宫人给自己做了两色衣袍:即黄龙袍和紫衣袍。平日上朝他着黄龙袍,而一旦宋朝使臣来唐,李煜立即脱去黄龙袍,改换紫衣袍,还要向来使行藩臣之礼。这一细节,恐怕只有这个身为艺术家的皇帝才能匠心独运,他人绝难创造。一方面,李煜用艺术之心猜度和奉迎赵匡胤的帝王之心,百般讨好,以求国家太平;另一方面,艺术家的细胞又驱使他在更大空间里尽情挥洒自己的才华。毕竟由吴王而太子,继而为天子,他拥有的空间日渐扩大,艺术的匠心夹杂着帝王的奢华之心也日渐膨胀,并且杂揉得难解难分。

    尽管此时的南唐已露出颓废之色,然而,江南毕竟是江南,依然风景珏景珏景秀美,物产富庶。后宫更是美女如云,柔情似水。年轻的后主在宴饮歌舞、琴棋书画、吟诗作赋的优越生活中如痴如醉。那首《浣溪纱》就是他生活的真实写照: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金炉次第添香兽,

    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酒恶时拈花蕊嗅,

    别殿遥闻箫鼓奏。

    从李煜登基到亡国被俘,有15年的岁月。其间,李煜在历史设造的环境中惟我独尊,尽情地施展和放纵先天的才情。所谓才情,无非是说他是个颇具聪明才智的情种。抑或,他的聪明才智是从父亲那里遗传得来的。他的父亲李就是一位词人。虽然这位父亲的词,远不及儿子的名声大,但是,也不乏传世之作。有一首《山花子》就是以自然风光表达他怀思向往之情的。评论家说其如同风行水流,特别富于风发之远韵。我们从李煜的词中也不难读出这种风格。这是先天的遗传,或是后天的习练,我们则不必深究了。至于情种之说,我们稍稍留意一下李煜的出生时间,就不言而喻了。

    让我们回溯一下早已远去的风流吧!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雪花纷纷扬扬,李煜和大周后在宫中对酒作乐。大周后名叫娥皇,不仅有天仙之貌,还有少见的才思。她通史书,善音律,尤其擅长弹琵琶。至于下棋舞戏,更是无不精妙。她的爱好和李煜别无二致,真可以说是情投意合,千古知音。而且,大周后甚会梳妆打扮,时常在头上梳一个高高的发髻,再穿一套紧身束腰的衣服。这种梳妆打扮,更惹得情种李煜百般缠绵。

    珏景

    是夜,酒酣耳热,大周后让李煜跳个舞。多情的李煜瞅定大周后,说:只要有新曲我就跳!大周后并不推诿,口中长吟,手下弹奏,顷刻即成一曲。这大周后善音律,确实名不虚传。据说,唐朝开元盛世,宫中流行一首着名的《霓裳羽衣曲》,可惜历经战乱,此曲已断续难全。大周后得到这个残谱后,启齿试吟,琴瑟试弹,变易讹谬,改错补缺,竟然将之续补周整。很快清悦动听的古曲重获新生,盛唐之曲在南唐流行开来。试想,如此音律高手,新吟一曲、两曲,又有何难?

    果然,大周后歌喉一展谱出一首《邀醉舞破》曲,纤指一弹谱成一首《恨来迟破》曲。神醉身飘的李煜哪能不舞?他乘兴而起,翩翩翔舞,飞扬在非人非仙的艺术幻境。作为今人,谁也无法窥视李煜和宫人的欢歌美宴了,但是,他留下的词章《玉楼春》,却让我们回味无穷: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风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春殿嫔娥鱼贯列。

    风箫吹断水云闲,

    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足清夜月。

    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

    待踏马足清夜月。

    多美的一首词呀,放纵而纯真地书写了宫中彻夜不眠的歌舞宴乐,没有高远深切的苛求,没有华词丽句的烘托,奔放而自然的抒写了俊逸神飞的情致。难怪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已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李重光乃李煜。不假辞藻之美——句秀,不见着力之迹——骨秀,而以自然奔放之笔写出的情状神韵,当属更高一筹的神秀呀!

    多么美妙的艺术境界,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再是花天酒地的奢侈场景,而是质朴俊逸的艺术感情天地。这词章,扣人心弦,动人体魄。我们不妨再欣赏一首《玉斛珠》吧!

    晓妆初过,

    沉檀轻注些几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向人微露丁香颗。

    一曲清歌,

    暂引樱桃破。

    罗袖裹残殷色可,怀深旋被香醪氵宛,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怀深旋被香醪宛,绣床斜凭娇无那。

    烂嚼红茸,

    笑向檀郎唾。

    好个才情横溢的李煜,人间多少平常语,到了你的笔底居然都成了新异奇趣。平平常常的语句,活画出了一个歌女从化妆出场到终宴的全部过程,甚而,将这歌女醉后和郎君调情的细节也描绘得惟妙惟肖。难怪醉得无数后人硬要去这艺术世界探求这歌女是谁?尽管人们知晓艺术天地中的形象难有其实,可还是有人把这歌女指划到那位叫娘的丽人。人娘俊俏美貌,能歌善舞,偏偏后宫美女众多,花中看花,眼花缭乱,后主宠幸的目光一直没有定格在她的身上。她不甘心冷落寂寞,便想了个出人头地的计谋,索性用丈余长的绢帛裹缠住自己的双脚,折骨隆肉,造设出三寸之足。畸形之脚,跳出了奇特之舞,一下博得了李煜的赏识。他特意命人铸造了一座六尺高的金莲花,当中空间平坦,周围镶嵌珠宝。遇有宴会,娘就登上那朵金莲尽兴欢歌,纵情蹈舞,看得酒后的李煜自然是眼花缭乱。当然,舞罢少不了要赏赐娘,娘醉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我空目空目空目空目空目们且不说中国的三寸金莲就这么诞生了,且不说自此多少女子饱受肉体摧残,只需要明白,为了造就提升词艺历史就是这样颇费心思,调动一切因素,去开发李煜潜藏的才智,使之如春江涨水,滔滔汩汩,流泄不断。

    不过,我们应该明白,历史在这段平缓岁月,也时常往李煜那平静的心池投下一粒石子,溅起微澜,荡漾四周。大周后的患病,乃至死亡,就是其份量最重的一投。

    李煜没有料到和他如胶似漆的大周后会病倒,而且,一病难愈,容貌枯槁,玉骨如柴。初时,多情的后主关切备至,亲自调试汤药服侍大周后饮用。然而,历史的设置,违拗了后主的一片苦心,时光一天天过去,大周后的玉体仍然没有康复的迹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恰在此时,后主4岁的幼子仲宣竟遭不测。仲宣前去拜佛,突然间就窜过一只猫来,这只猫可巧就撞翻了一只大琉璃灯,这琉璃灯可巧就落在仲宣的脸前。可巧仲宣就胆小如鼠,当场受了惊吓,昏死过去。而且,这一去再也没有重返人世。仲宣聪明伶俐,深得后主和大周后的喜爱。姑且不论李煜如何痛彻心肝,病中的大周后闻到噩耗,当即就昏死过去。三天后,她紧步幼子的后尘远去了。

    这一切可巧而又可巧的偶然,若不是历史的有意编排,任何大手笔也没有能力去做这样的铺摆。

    我们完全可以想像李煜的悲痛情状。这位多情的男儿想到她的花容月貌,想到她的冰肌玉骨,想到她的婉转歌喉,想到她的轻盈舞姿,岂有不肝肠寸断的道理?然而,我们大可不必再多费心思,我们应该注意的是这位生于七巧节的多情之种,是难奈寂寞的。这便为小周后的出场铺平了道路。

    其实,在我们还没想到这个问题时,小周后已经登场了,不过那时称之小周后还为时过早。那会儿,她的公开身份只是大周后的妹妹。她叫女英,这名字真有意思。你看大周后叫娥皇,她叫女英,这娥皇女英不是尧那两个女儿的名字吗?她们都嫁给了舜。舜南巡驾崩,姐妹俩哭干眼泪,跳进湘江殉情。从此,斑竹一枝千滴泪了!时隔数千年,这姐妹俩又叫同样的名字注定会有一段离奇的故事。

    史书说这位女英,仙姿绰约,玉骨姗姗,口似樱桃,牙齿洁白,一颦一笑,无不讨人喜欢。姐姐大周后患病了,妹妹前来探望实属人之常情。只是李煜见了,未免不动情,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起初,两人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继而,便偷偷相会于花前月下。作为皇帝,三宫六院,嫔妃如云,要宠幸一位女子岂有藏藏掩掩的必要?可是,历史就给了后主这样一种性格,既让他当君主,又让他没有历代君王身上那种霸道之气,看得出他是怀着对大周后的愧疚感与其妹妹偷情贪欢的。这当然难为了这位后来的小周后,她必须来时偷偷摸摸,去时摸摸偷偷,其情其景,尽管我们可以做千万般畅想,然而,任何一种想象也没有李煜笔下的词章生动。试看那首《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今宵好向郎边去。

    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

    教君恣意怜。

    好个李后主,笔染纸面就写透了写活了一位多情女子的心思。评论家说,这首词运用了类似今日小说、电影的表现手法,有环境的铺垫,有心理的刻划,有行为的描写,还有语言的表述,活脱出一个娇俏女娘的形象。是这样,纵观李煜这一时期的更多词章,不难看出他在艺术上步入了成熟期。他笔下的词,已经升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我们应该看到,赐贱刂袜步香阶,予他广阔艺术舞台的历史没有枉费心机!

    但是,我们更应该看到,历史在这里设置的伏笔。那位女英无可非议地要成为南唐的皇后,后主更衣装,骑骏马,带着仪仗队、鼓乐队和16抬大轿去迎娶她了。迎亲的队伍有好几里长,看热闹的人把金陵城的几条街巷拥塞得水泄不通。

    之后,女英成了史书记载的小周后,成了后主李煜形影难离的影子。

    历史比人的伟大处在于,他总是全知全觉、早知早觉,无所不能地窥透每一种事物。当我们咏叹李煜词作的成熟,或者说是炉火炖青时,已经比历史迟了1000多年。可以说,历史最早也最全面洞悉了李煜作为皇帝这15年间的词作,他不仅像我们一样认可了后主的成熟,而且,超人地看到后主的词将在成熟的圈子内重复。而重复对一切艺术都是大忌,词作亦然。因之,历史便隐去刚刚浮现的一丝笑意,转瞬即露出他那酷烈的性格。这种性格的绽露令后主猝不及防——社稷倾覆,金陵城被攻陷了。

    史书记载了当时的场景。宋军攻破金陵城时,李煜刚刚铺下一张洁白的澄心堂纸,填写一首《临江仙》词,他刚写完“樱桃落尽春归去”一句,内侍便气喘吁吁地跑来,向他报告宋军朝皇宫杀来了。顿时,他诗意全无,急忙命人将殷崇义等45名文武官员叫来,同他一起排列宫前,肉袒请降。写书似乎少不了巧合,无巧不成书嘛!然而,当今我们看到李煜的这首《临江仙》却是完整的,莫非肉袒请降之后,李煜又将此词续写完全了?

    李煜拜别祖庙,带着降臣和家眷300多人,带着金银珠宝北上汴京。经过一个月的奔波跋涉,风流倜傥的后主,已像个须发灰白的老翁了。宋太祖赵匡胤在明德楼前举行受降仪式,李后主穿白衣,戴纱帽,匍匐于楼下请罪。为了显示当今天子的宽宏仁爱,赵匡胤下诏对李后主特加恩惠,赏封后主为大宋光禄大夫,赏封他的爱妻小周后为郑国夫人。随同来降的大臣也都授予了不同的官职。

    宋太祖的宽宏仁爱,只是皇帝惯用的权术。虽然赐予了后主官爵,却没有职位;虽然赐予了他宅第,却没有出入的自由,门口常常有宋军守卫。为了讨得禁军将士的欢欣,后主不得不去送礼。没有多久,他带的金银珠宝用度一光,仅靠300万钱的奉禄如何能满足这个曾经显赫江南的风流天子的花费呢?往昔的他无所没有,富贵奢华,潇洒自在,倾刻间那一切付之东流,一去不复返了,可怜的后主怎能经受得住这生活的巨大落差!于是,一首《相见欢》面世了: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是的,确实“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更让后主苦涩的是历史曾经预置的伏笔,这就是他百般怜爱的小周后。小周后娇俏迷人,这么可心的佳丽怎么能让一个亡国之君独享呢?宋太祖自见她的第一眼就动了心,时常召她入宫。入宫干什么?除了床第之欢还有啥事?小周后不敢不去,李后主不敢不让去。小周后走了,夜阑人静,李后主孤身卧床当是何种滋味?小周后每从宫中出来,见到后主总是泪滴难干。此时此刻,李后主心中又是何种滋味?莫说曾为人主,就是一般凡身也最难忍受夺妻之恨呀!愁在心中结,恨在泪中流,流于笔端的《浪淘沙》,就是一曲泪雨如注的哀歌: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此词缘景起笔,由景至情,将梦境和现实,欢乐与愁恨,交织成一首婉转凄苦的哀歌,挽歌!

    在李煜如杜鹃啼血般哀鸣时,如孤狼长嚎般怨叹时,历史却隐隐作笑了,他是笑自己的成功。这一丝成功者的微笑,这一丝难以捕捉的微笑,立刻导致了后主生命的终结。

    李煜没有发现历史的微笑,仍然深陷在绝望的悲苦之中,他的笔随着心继续哭泣: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词作,就是千古传诵不衰的《虞美人》。李后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攀上了他词作的辉煌顶点。历史明白,苦难的人生如烈火,如熔炉,已重铸了他的艺术,他的词作。这惊世绝唱不再是他能突破的了。既然艺术生命将由此终结,何必再让他苟延残喘,何必再弄出个画蛇添足,何必再弄出个狗尾续貂?

    历史的杀机出现了!

    而要让宋太祖来为这悲剧谢幕,似乎不合情理,至少不合乎他在明德楼上宣示的宽仁厚爱。因而,在那么一个夜晚,宋太祖突然与世长辞,留下了烛影斧声,留下了千古疑案。至今,没有人敢于断定到底他是暴病身亡,还是赵匡义杀死皇兄篡夺了帝位?历史太仓促了,仓促之作时常难以自圆其说!

    然而,历史为后主所作的结局,却是浑然天成的。

    赵匡义继位了。这位被后世称为宋太宗的皇帝没有兄长那样的宽宏胸怀,他刻薄寡情,先免去了李煜300万钱的俸禄。害怕后主作乱,便派降臣徐铉去探望他。徐铉见到后主,下跪要拜,后主连忙拦住,说:今日岂有此礼?促膝诉说衷肠,倾吐南唐旧事,真是字字血,声声泪啊!徐铉一出来,立即就被宋太宗召去。他不敢搪塞,只好如实禀报。宋太宗疑虑更重,杀心萌生了。

    公元978年的七巧之夜,恰逢后主李煜42岁生日。悲苦中的李煜举杯浇愁,让歌妓小楼伴乐,含泪弹唱“一江春水向东流”。曲声泣泣,音韵凄凄,融入清风明月,荡于宫帏内外。宋太宗惊醒了,拍案而起了!当晚,“牵机药”送到了李后主手上。服了牵机药,会不由自主地前倾屈身,直到头足相抵,悲惨丧生。后主李煜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可是只能以泪洗面。他不想死,还想活着,哪怕屈辱的活着,可是却无法逃脱这猝然而至的死亡,只能流着泪张口饮下。他浑身痉挛,惨痛死去。

    李煜死了!

    有的人死了,诗词文章也就随着他死了!

    李煜死了,他的词章会不会随着他肢体的腐烂而腐烂?

    不会!他的肢体腐朽了,而留下的词作却没有腐朽,随着日月的推移,反而大放光彩!

    历史满意了,他侧耳聆听人间的声音,终于听到了王国维的绝世评价:

    ——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唐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惟李后主降宋后之作……

    1995年8月16日

    中言心语:

    重读十余年前的这篇小文,忽然又生遐思:一个人来到世上,就如同一个物体。物体有阳面,也有阴面。而且,阳面有多少,阴面也就有多少。人也一样。我说的这一样是指人的苦难有多少,成就也会有多少。这不是绝对的,是对有建树的人而言,一般凡人也许在苦难中会泯灭了生命。因此,正视苦难,接受苦难,咀嚼苦难,大化苦难,就可以成就一个不凡的生命。

    2010年1月14日

    中国深远的历史,如一座座重叠褶皱的大山,其中蕴蓄和荫庇了一大群皇帝。皇帝自古都是权力的极致,权力的极致也是荣显的极致,这只是当世而言。时过境迁,这一大群曾经大红大紫的人物,能被今人道出姓名的早就无几了。不过,有一位皇帝还常常被人们提起,他叫石敬塘。

    能被人记起,该是石敬塘的幸运吧?其实不然,众人记起石敬塘因为他是一位可耻的“儿皇帝”。这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一个五尺男儿怎么就甘愿拜倒在别人的脚下?要窥视其中的猫腻,我们不得不带着困惑走进那个年代。

    没有脊梁的时代

    石敬塘

    石敬塘本来与皇帝无缘。

    封建帝王的君位,历来是在血亲中传承的。石敬塘虽然出身将门,地位不算低贱,但是,若按正常的传位规矩,皇帝怎么也不会落在他头上。也许,人之初的石敬塘并没有当皇帝的愿望,不过,随着地位的升迁,野心也就勃然萌发了。

    很可能公元916年的那场战争就是石敬塘萌发邪念的起始。

    是年二月,后梁军队和晋军在甘陵激战。晋王李存勖行动迟缓,军队尚未摆好,后梁人马就杀将过来。顿时,晋军丢盔弃甲,纷纷溃逃,李存勖也慌如丧家之犬。石敬塘见大显身手的时机到了,率兵向前,勇猛冲杀。

    梁军正轻敌追击,却遭到劲旅抵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石敬塘东驰西突,如入无人之境,将败局变成了凯歌。得救的李存勖不仅侥幸,而且高兴,连夸石敬塘是“将门虎子”。从此,石敬塘的名声就大了,或许从那时起他就有了当皇帝的欲望吧!

    名声再大,也与皇帝有着很大的距离。尽管后来他的岳父大人成了皇帝,他辅佐皇帝有功,飞黄腾达,连连高升,然而,终归自己是臣,是将,而不是君。即使皇帝退位,继位的也不会是他,终归,他只是女婿,不是儿子。按常规,名不正,言不顺呀!果不其然,公元933年石敬塘的岳父后唐明宗病死了,儿子李从厚继位当了皇帝。石敬塘与李从厚当属平辈,这李从厚又没有什么显赫功勋,他继承皇位石敬塘心里很不是滋味。石敬塘还在生暗气,早有人篡了帝位。谁呀?李从珂。这一下更气坏了石敬塘。李从珂乃后唐明宗的养子,虽然还会些武艺,却也比石敬塘高不到哪里去。为何你要抢位当皇帝?与其你抢,还不如我抢!遗憾的是,自己动手晚了。也许,就在此时,石敬塘铁下心要当皇帝了。

    石敬塘要当皇帝,李从珂却怕他当皇帝。因此,趁石敬塘入朝时,将他扣留软禁了。多亏石敬塘的老婆是个长公主,一听夫君被扣留连忙跑去向母亲太后求情;多亏石敬塘是太后的女婿,太后才向儿皇说情,放了石敬塘。

    石敬塘一回河东,李从珂就后悔了,后悔不该放虎归山。不久,派遣使臣带了衣物来安抚讨好石敬塘。其时,石敬塘驻扎在忻州,军士见皇使携物而至,很是感激,不少人呼喊“皇上万岁”!石敬塘怒火顿生,当即杀死了30余人。他要造反了,要当皇帝了!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实力不足,若要征杀,还不是李从珂的对手。

    还算石敬塘聪明,自己无力,可以借助外力。这外力就是与之相邻的契丹。驻守忻州,本是要他抵御契丹,他却向契丹求助了。只是这契丹国君耶律德光也不憨傻,没有好处当然不会轻易出兵。石敬塘给人家送上的好处是:将雁门关以北的幽、蓟、瀛、莫、涿、檀、新、妫、颓、儒、武、云、应、环、朔、蔚等16州划割给契丹。这好处不小了,等于把现今山西北部、河北西北部的大好河山拱手送给契丹人了。石敬塘还怕人家不动心,外加每年贡奉布帛30万匹。

    这好处够丰厚的了吧?石敬塘还有顾虑,要是耶律德光还不动心岂不误了大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一手,这就是:愿意给人家当儿子。儿子依靠父亲当上皇帝,自然就是“儿皇帝”。

    割地、贡帛就够丢人的了,为啥还要称儿子?许多部将都有些想不通。石敬塘确实聪明,他的理由是:明宗在世时曾与耶律德光兄弟相称,石敬塘是明宗的女婿,不就比人家老耶小一辈吗?所以,你别管人家比咱小11岁,可人家的辈数大呀!石敬塘很会做思想工作,这么一扇乎,有异议的将领也不吭气了。因而,石敬塘当儿皇帝的计划可以顺利实施了。可见,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憨傻,而是聪明。世人都盼望自己的后代聪明,岂不知没有道德管束的聪明就是杀伤力最大的罪恶根源。

    盘踞契丹的耶律德光早就唾涎中原了。只恨没有机遇,难以掳掠财物,扩展领土,这天赐良机到了,怎能推托?他当即举兵南下,直扑晋阳,杀退了李从珂派来镇守的将领张敬达。石敬塘大喜过望,匆忙杀羊备酒,慰劳契丹士兵。自己则赶紧跑到耶律德光帐中前去跪拜,历史如果有记忆当不会忘掉那让人败兴的场面。

    秋风瑟瑟,霜气扑地。漫天的灯笼火把驱不散无边的昏暗。44岁的石敬塘在众将官的簇拥下进了大帐,见了耶律德光连忙倒地磕头:儿臣叩见父皇。那位33岁的耶律德光自是喜难自禁,面对如此老迈的儿臣,不由得捋一下自己的下巴,可惜没有摸到胡须。没有胡须也无妨,反正无碍自己当父皇。何况拜倒的不只是石敬塘,他身后的将官跪了一地,比之石敬塘胡须长的有的是,胡须算什么呀?耶律德光肯定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这耶律德光喜是喜欢,却没有喜欢到忘乎所以。石敬塘称儿是为了当皇帝。耶律德光却怕这小子当了皇帝翻脸不认人,他还要观察观察。好在石敬塘早就抽掉了自个的脊梁,什么样的考验也经受得起。转眼已是十月,天授节到了。天授节是个啥节日?说来和自个没有关系,是人家小耶过生日。石敬塘却把小耶的生日看得比他老爸的生日还重要,把这当成上天赐予他的又一次献媚良机。一大早,他便洗漱干净,穿戴整洁,带了厚礼,前往耶律德光的驻地给父皇拜寿。父皇真是欣喜,欣喜这个比自己大好多的儿子还真像个儿子的样子。他命人设宴上菜,与儿臣同桌进餐。石敬塘还怕父皇不满意,自己频频敬酒不说,还让妻子也伺陪敬酒。

    乐得父皇小耶喜滋滋的。灌得父皇小耶晕乎乎的。

    灌得父皇小耶晕乎乎的。

    晕了一段时间,耶律德光确认石敬塘是位忠实可靠的奴才,这才召见他,立他为中原天子。石敬塘闻听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天子皇帝得来实在不容易呀!

    公元936年初冬的一天,耶律德光在晋阳城南修筑了一个土坛,在坛上册封石敬塘为晋皇帝。鼓乐声中,趾高气扬的耶律德光走到中央,脱下自己身上的帝服,摘下头上的冠冕,一起赐给石敬塘。石敬塘奴颜婢膝地长跪磕头,行过大礼,接过帝服,即刻穿戴在身上。转脸坐在龙椅上,得意洋洋地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在这幕滑稽的喜剧中,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儿皇帝滋生了。

    赵德钧

    石敬塘当了儿皇帝,是他的可悲。应该说石敬塘是个没有脊梁的无耻东西,为何要说那是一个没有脊梁的年代?

    倘要翻开史书仔细阅览,你也会同意我的认识。别看这儿皇帝不光彩,不体面,可石敬塘要占这个位置也不容易。因为,你不当,他就要当。或者,你要稍有懈慢,儿皇帝就会被别人抢走。

    谁抢?

    赵德钧。

    话说,石敬塘给耶律德光呈上书信,送上厚礼,苦苦等待援兵南下。好不容易盼得耶律德光率兵前来,攻入晋阳。自己小臣也称了,皇爸也叫了,可人家高兴是高兴,却迟迟不说句让他当皇帝的痛快话。石敬塘坐如针毡,只怕有什么变故,猴急猴急的。

    恰在此时,赵德钧插手了。

    赵德钧也是个聪明人,满会审时度势的。其时,他的军事力量是比较强大的,他担负的任务本来是去救援张敬达。张敬达在晋阳城遭到耶律德光和石敬塘的进攻,惨败出城,仓惶逃到南面的晋安寨。惊魂未定,又遭到契丹围攻,不得不向皇帝求援。末帝得知,立即命令赵德钧前去救助。赵德钧开拔上路,走得却慢慢腾腾。慢慢腾腾中不断拨拉着自己的算盘,自己前去救助,打输了难以出头,打赢了又能怎样?不如,慢慢行走,为儿子要个官再说。于是,再三请求李从珂任命他的儿子赵延寿为成德军节度使。也怪这个末帝李从珂不识时务,眼见得江山社稷都要丢光了,竟还心疼这么个节度使!不仅没有给儿子封官,还把他老子也横加训斥了一顿。赵德钧恼羞成怒,这么个小官都小气得不给,还指望你皇帝老儿能给什么好处呀?思来想去,还是人家石敬塘会划算,谁给的官大为谁服务,管他契丹不契丹。幸亏此事尚未办成,说不定咱凑上前去,还能挤兑了石敬塘。赵德钧主意一定,立即派使节前往契丹大营。既然要挤兑石敬塘,好处提供的当然不能少于石敬塘,除了他送的东西,还有大量玉器。还表示愿意出兵打到洛阳去,也就是要灭亡他自己的国家。只是有一个条件,事成后他要当皇帝,嘻嘻,你看这皇帝有多么大的吸引力,让又一个人甘愿出卖自己的灵魂。

    那时候,契丹表面上不可一世,实际是初入中原,人地生疏,兵力不济。还有些后悔冒然答应了石敬塘,弄不好会深陷敌阵,全军覆没。正在这个当口,赵德钧来了这么一手,耶律德光怎么会不动心?况且,赵德钧还答应石敬塘继续驻守河东,有这么好的台阶下自己为何不见好就收呢?

    耶律德光的计议飞出大营,传到石敬塘那里,这个官迷心窍的东西急出了一身的冷汗。眼看自己费尽心思构画的美景就要成为泡影,岂有不急的道理!连忙派出桑维翰前去拜见父皇耶律德光。也算石敬塘知人善任,桑维翰不仅有三寸不烂之舌,还有个跪不痛的膝盖,外加女人那哭哭泣泣的本领。但就是少一样常人都有的东西:脊梁。好在干这差事,最忌讳的恰是脊梁。

    桑维翰到了契丹,见到耶律德光,跪地就拜,磕头时可能泪水就流下来了。哭着说:父皇兴兵前来,一战就大获全胜。赵德钧手握重兵不忠于唐,也不信赖你,只是害怕你,才投靠你,哪能轻易相信?

    耶律德光知道后唐势力不可轻视,赵德钧是其中最强的一支,便说:你看过捕鼠的人吗?稍不防备,还可能被老鼠咬了手,何况是大敌啊!

    桑维翰继续哭着又说,敌人再大,现在已卡住了他的喉咙,哪里还能咬人?

    桑维翰痛哭着恳求,父皇用信义救我危难,四海皆知,现在要改变主意,朝三暮四,岂不毁了自己的形象?

    契丹主耶律德光不说痛快话,桑维翰就跪着不起,哭个不止,从早到晚,哭诉不停。

    或许耶律德光可怜桑维翰的样子,或许也真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到底又铁定了扶持石敬塘的主意。而且,出得帐来指着门前的石头对赵使说:我已许诺石郎,若要改变注意,除非此石变烂。赵德钧遇到桑维翰这么个强手,失败了。

    按说赵德钧碰了一鼻子灰,应该立定志向,抖擞精神,和契丹贼寇决一死战。然而,他仍然想保存实力,寻找出头之力。哪知,正在犹豫,却被人家杀了个丢盔弃甲。逃到潞州,喘息方定,才着手收拾残局。可是,不待休整,敌兵已至,自觉难有回天之力,为保全性命,干脆降旗投降。

    耶律德光和儿皇帝石敬塘赶到潞州,接受赵德钧的拜见。契丹主和颜悦色,好话宽慰,石敬塘可是另一幅面孔。别看儿皇帝不好听,儿皇帝也是皇帝,是皇帝就要摆皇帝的架子,何况你个小子还和我争夺这儿皇帝的位置呢?

    赵德钧殷勤地拜说:别后好吗?

    石敬塘一扭脖子,不理不睬,心里定然在骂,好你个小子,险些抢了我儿皇帝的美事!若不是有契丹父皇在旁,真想手起刀落,结果了这仇敌的性命。

    耶律德光看透了儿皇的心思,当即命令将赵德钧押送到契丹国去。

    赵德钧到了契丹,去拜见耶律德光的母亲述律太后。赵德钧把随带的宝物都献上,还怕讨不到老太婆的欢心,把没来得及收归的田宅也献了出来。

    哪知,这个老太婆并不好忽悠,见了贡物也没晕乎,居然清醒地发问,问得赵德钧无地自容。

    老太婆问:你去晋阳干什么?

    赵德钧答:奉唐主命前往。

    老太婆斥说:胡扯!你求我儿当皇帝,为啥骗我?

    稍加停顿,老太婆又说:我儿南行时,我最顾虑的是你。怕你出兵西进,那就断了我儿的后路。真如此,我儿救不了石敬塘,还会丢失契地。你想当天子,为何不进击我儿再作长远计议?失去获胜的良机你后悔么?

    这话真好比利刃穿心。但老太婆言无不尽,仍不停顿,继续数落赵德钧:作为人臣,你不真心事君,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老太婆问得赵德钧面红耳赤,无话可答。还问:你献的器物在这里,那田宅呢?

    赵答:在幽州。

    老太婆又问:幽州现属何人?赵不敢怠慢说:属太后。

    赵不敢怠慢说:属太后。

    老太婆嘿嘿一笑,又说:既是我的,那你还献什么呀?

    赵德钧又讨了个没趣。要是常人,早该撞到墙上去死。可赵德钧不死,要活着。老太婆给了他一间潮湿的小屋,让他孤零零打发日子,没多久,不想死也忧郁而死了。

    赵德钧死是死了,死的却值得反思。倘若他堂堂正正做人,是死不了的。按契丹太后的说法,那时契丹虽然强大,还强大不到灭亡后唐的实力。如果赵德钧及时出兵,定可转败为胜。那么,后唐亡不了,他赵德钧也不会这么快就了却残生。可悲的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李从珂

    李从珂是后唐的最后一位皇帝,史称末帝。

    末帝在位三年。他的倒台无疑是石敬塘所至。石敬塘进攻到洛阳,李从珂见大势已去,带着曹太后和刘皇后,领着次子王重美,携着传国宝玺,登上玄武楼点火自杀了。

    这样的死确实有点悲壮,有点值得同情。

    可是,如果回首往事,回想李从珂篡位登基的情况,又觉得这是咎由自取了。

    后唐到了明宗时,虽然只是第二代,历时很短。但由于连年内乱征战,没有精力关注边寨,北方的契丹已经发达繁荣,不断制造事端,骚扰北地。处在外患中的后唐,本来应该把精力放在抵御侵敌上,怪就怪在,争变的内忧远远掩饰了外患。

    明宗晚年,宫廷大为混乱。嫡子李从荣由于争夺皇位被诛杀,五子李从厚登上皇位。这年,李从厚才19岁。年轻的皇帝很想励精图治,登基的第5天,就召集学士给他讲读《贞观政要》与《唐太宗实录》。从厚年轻,治世缺少经验,需要有人辅佐。最好的人选有两位:一位是石敬塘,一位是李从珂。二位都聪明绝顶,胆识过人,武艺精当,又拥有重兵。况且,这二位又是皇族王亲。石敬塘是明宗的女婿,其妻与从厚皇帝是亲姐弟,岂有不成全的道理?李从珂和从厚是兄弟,尽管从珂是养子,但也有手足之情,岂有不相助的道理?可悲的正在这里,二位非但不辅佐从厚,而且,虎视着皇位,企图伺机下手。就当时的局势而言,如果石敬塘和李从珂携手辅助兄弟李从厚,不仅可以安定朝政,即使平息外患,防止契丹入侵也是完全可能的。从史料分析,契丹固然强盛,还没有胆量入主中原。这一点大家可能在前面那个契丹老太后数叨降将赵德钧时也已看到。那样,后唐就可能成为强盛的后唐,甚而可以完成统一祖国的大业。真是这样的话,在重新书写的历史上,石敬塘和李从珂可能都是受人敬重的功臣。

    遗憾的是,李从珂先是按捺不住了,急于要当皇帝,从陕州发兵,直攻到洛阳,要推翻李从厚。李从厚自觉不是对手,提出个逃走的方略,但是,不少大臣不愿跟随,从厚皇帝只带了50骑渡过黄河,逃到卫州。在卫州,遇到了姐夫石敬塘,连忙前去求救,按说,石敬塘不应推脱。可是,石敬塘根本就没有把这位皇帝放在眼中,早就眼红他占据的位置,只恨无法得手。很想结果了从厚登上帝位,又自知势力不及李从珂,不敢冒然行动。出于矛盾的心理,不仅不救皇帝内弟,还差人杀了他的随从。从厚皇帝孤立无援了,从珂率军追到,轻而易举结果了他的性命。可怜这位闵帝在位只有3个月,死时也才20岁。皇帝的权力给他带来了至尊的荣耀,也给他带来了杀身的祸端。

    如今,这至尊的荣耀被李从珂抢去了,谁又敢说,他抢去的不是祸端?很显然,李从珂是靠兵变夺得帝位的。五代时期的规矩是,每立一位很显然,李从珂是靠兵变夺得帝位的。五代时期的规矩是,每立一位皇帝将官都要得到升迁;军士参加一次兵变,都要得到一定的赏钱。所以,将官和士兵都乐于制造变乱。李从珂借助这种规矩登上了帝位,当然应按这种规矩奖赏部众。将官要官这还好办,挨个升迁。而兵士要钱,就难办了。可是在凤翔起兵时,李从珂就向兵士许愿,大功告成每人赏钱100缗。但是,打开国库一看,库中空虚,哪里有钱可赏?只好命令官、司强行搜刮民财。敲榨了2天,才弄到90万缗。这么个小数如何补得了天大的窟窿?李从珂大怒,命令硬行摊派。这一来,手段更硬了,违者就被关进监牢。贫民被逼无奈,有的投井自杀,有的悬梁自缢。就这样心狠手硬,也还搜刮不够,只好减少赏封,赐给降军各将官每人70缗钱、2匹马、1只驼,普通军士20缗钱,在京各将官和士卒每人10缗钱。将士没有得够赏钱,就心存不满,私下制造流言:除了生菩萨(指闵帝),扶起一块铁!这铁当然是指末帝李从珂了。

    结果,石敬塘领契丹兵士杀将过来,从珂士卒哪有心思抵抗,丢戈弃甲,纷纷逃走。他真是引火烧身了。

    从珂死无葬身之地,石敬塘又是如何下场?石敬塘日子也不好过。既然尊耶律德光为父皇,就得像个儿臣的样子;既然答应给人家朝贡,每年都不可有误。除30万匹绢帛及时贡送外,逢年过节、做寿朝贺,还要送礼。每次送礼,不仅皇帝、太后和皇室人人有份,朝廷官员也不敢例外。弄不好怠慢了哪位,就会降下想不到的灾祸。

    石敬塘手下有位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勇猛强悍,屡建战功,从不把儿皇帝放在眼中。他对部下讲:什么君臣礼仪,只要兵强马壮,就可以做天子。而且,煽动吐谷浑族人造反,惹得父皇追查儿皇的责任。石敬瑭下诏数叨了安重荣几句,安重荣反叛了,杀了过来。若不是杜重威设计征讨,此事实在无法向父皇交代。好不容易,杀死安重荣,砍了头颅,送往契丹讨功邀赏。哪知父皇非但不领情,还要他索取吐谷浑奠长白承福的头颅。取一个安重荣的头,差一点大败,再取他人又谈何容易?

    此类事端,接二连三,搅得石敬塘如坐针毡。本想贵为皇帝,独尊天下,享尽荣华富贵。哪会知道苦心酿造的梦幻,竟隐匿着数不清的麻烦。天长日久,积郁成疾,-病难起,仅仅当了7年皇帝就-命呜呼,西归黄泉。

    死就死吧,死了也难得安然。他是公元942年死的,离今天已经1057年了,然而,他的劣迹还能显现于我的笔端,虽不是遗臭万年,也是千秋骂名了。

    骂完石敬塘之流,冷静一想,为何那个时代会荒唐到没有骨气,没有脊梁?细细想来,李从珂、石敬塘,以及那位赵德钧,都是聪明过人的,只是,由于思维的狭窄,把人生的辉煌完全指望到那至尊的皇位了。因而,所作所为都以企求皇位为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不惜付出一切,甚而自我的人格,当然抽掉脊梁也就在所不惜了。人君和将领如此,将官和兵卒也如此。当然,他们的目标不是皇帝,而是自我能得到的利益,将官谋升迁,兵卒讨钱财,整个生命都由利益来驱动,都还要立竿见影。从表象看,将官升迁,士卒发财,人活名望,草争高低,符合社会实际。如此追求似乎并没过错。但是,官的升迁,士的钱财,应该是一种正义功业的合理酬报。如中言心语: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憨傻,而是聪明。世人都盼望自己的后代聪明,岂不知道没有道德管束的聪明就是杀伤力最大的罪恶根源。

    官的升迁,士的钱财,应该是一种正义功业的合理酬报。如果仅仅只要升迁,只要钱财,而忽略了功业和成就,那么,必然滑落到邪恶的深渊。甚而,这种滑落是群体型、起哄式的滑落,每一位参与者不由自主地成了悲剧人物。

    果仅仅只要升迁,只要钱财,而忽略了功业和成就,那么,必然滑落到邪恶的深渊。甚而,这种滑落是群体型、起哄式的滑落,每一位参与者不由自主地成了悲剧人物。一旦认识到这种滑落对民族、对国家是一场劫难,标志着离开那个年代已经有一定的距离了。更为可怕的是,回味历史谁都说这是个怪圈,可是,又一次一次深深陷进这个怪圈。

    1999年7月4日

    说来奇怪,近些日时不时就会忆起李自成。倒不是我对他情有独钟,也不是想让他成为我达到某种企图的道具,而是有些旧物、旧事收存着有关他的信息。无意间撞到那些物事,不经意间李自成便闪现了出来。

    记忆李自成

    一

    临汾城郊有个东羊村,村中有座元代戏台。元代戏台是个稀罕物,泱泱大中华存留至今的仅仅剩下几座了。我是冲着这个稀罕物去的,想看看那时的戏台是个什么样的脸面,孰料却发现了比这个稀罕物还要稀罕的宝物。

    那是一块碑石。碑石,在我们这古老的国度上实在算不上稀罕东西。只要是个古旧的庙祠,那里面准有此物。更何况时下还有些想不朽的人仍在不断用新的刻石为自己树碑立传。这块我视为稀罕物的碑石,粗略一看也没啥新奇的,不过就是重修这座东岳庙的功德碑,无非是谁谁谁捐白银拾两,某某某施铜钱几文。这种碑石凡庙可见,见多了,见烦了,也就提不起我的精神。但就在我即将离去的时候,一瞥落款,哈呀,竟然看到了“大顺国元年”的字样,这便让我双目圆睁,伫步难移了。

    这大顺国不就是李自成创建的国号吗?是的,这个昙花一现的国号早就随着那朝露般的时代远逝了,远逝得难见踪影。不信请翻阅中国历史的年代表,任谁也难以抖露出大顺朝、大顺国的字眼。只有在历史教科书上,在明清两朝的夹缝中才会隐隐约约看到那一闪而过的背影。

    历史都可以忽略的世事,却在一块碑石上留下了行迹,这岂不是个比金子还珍贵的宝物吗?

    二

    我最早知道那一闪而过的历史是在奶奶的故事里。

    那是童年,是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缘于生活的贫困,过年是我和伙伴们最高的向往和奢侈。每逢年节,即使再贫穷也要扫净瓮底的白面包一顿饺子。惟其如此,这一顿饺子总能在我的脑子里留下很难抹去的印象。新年一过,再好的日子也成了往事,但饺子的美味好久好久仍在嘴里留着余香。那余香让我无法不怀恋新年,甚而巴望天天都能过年。也就在我贪恋奢华的危急时刻,奶奶郑重地告诫我要甘于清贫,不可奢华。不过奶奶的告诫不像政治高调那样枯燥无味,而是讲了一个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的故事。奶奶说,古代有个闯王带着穷弟兄打出了天下,当了皇帝。他坐到龙庭上问大家:什么日子最好?穷弟兄都说过年最好,他便下令让大伙儿一月过一次年。穷弟兄可高兴啦,月月吃好的,穿好的,日子过得美滋滋的。本来,上天让他当十八年皇帝,可他月月过年,十八年的时间,十八个月就过完了。我问,后来呢?奶奶叹口气说,享完福就只有吃苦啦!闯王被打出京城,垮啦!

    现在回想,这个故事是主题先行的,奶奶无非是借助李自成的事教导我不要贪图享受。奶奶的教导不是本文的话题,和本文有关的是,奶奶的故事也是对李自成的一种记忆。一个不读书、不看报的乡村小脚农妇,能记得李自成的往事,其稀罕的程度实在不亚于大顺国的那块碑石。

    不过,奶奶的这记忆并不准确。从史料中可以看到,李自成从在西安建立大顺国到他被害死去,满打满算也就是十六个月,怎么也算不到十八个月。况且,他和弟兄们打进北京,既是日日花天酒地,把那些日子摞起来总共不过是四十二天。尽管奶奶的记忆不准确,我还是以为极其珍贵。在历史的漫长跑道上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能在一个乡村妇女的头脑中留下印象确实不容易。

    当然,若是细想,最为不易的还不是奶奶的记忆,是偏安在东羊村里的那块碑石。修庙,一般多在盛世。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修葺非常少见,偏偏这里修了,修完了还立了一尊功德碑,把捐资献物的人名镌进了时光,也就留住了那匆匆而过的大顺朝代。这碑石的功用很明显,是要铭记那些乐善好施的贤达,然而,我看过碑石却对那些贤达的名字一个也未细读,惟一记下的却是大顺国。李自成不会想到在记忆别人的空间里镌进了自己的痕迹。

    三

    如果说,东羊村对李自成的记忆仅仅是一种捎带,那么,有一个村落却是专门用来记忆李自成的。

    那是临汾城东北角的挂甲庄。挂甲庄是李自成悬挂盔甲的地方。你若是要问,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卸盔挂甲?

    村里人会告诉你,临汾是座卧牛城,城墙又高又厚,护城河又宽又深。在历史上,不记得谁的部队能攻进去。李自成率领部队打到这里,也遭到了与往日的同样待遇,大军激战好几天,损兵折将,尸体横陈,城墙一点点也没损伤。从西安发兵以来,一路过关斩将风扫残云的李自成哪里吃过这般败仗?下令:再攻。

    再攻,也是一样,又损兵,又折将,卧牛城还是头倔然安卧的老牛,皮毛也没损伤了咋点儿。李自成气得团团转,转来转去没有一点儿奈何。

    没有奈何的李自成总想找到点奈何,这一天他来到了挂甲庄。当然,那时候还没有挂甲庄,只有一座高高的土垣。不过,他的到来标志着挂甲庄就要问世了。李自成登上了城东的那座土垣。他是要凭高远望,探视城中的动静,再根据这动静谋划攻城的方略。

    李自成看得很细致,何处是府街,何处是兵营,何处是粮库,何处是水池……,他都在一一探寻,寻到了便会确定攻击目标。就在这时,树叶簌簌响动,是微风乍起,不过也就是仅能吹皱一池水的轻风。这轻风当然不会给李自成留下什么记忆,留下记忆的是随着轻风飘来的那支箭。因为那支箭直射他的右眼,疼得他惨叫一声,栽倒在土垣上。将领连忙把他扶住,见他血流不止,只好帮他卸了盔,摘了甲,紧急救治。卸了的盔,摘了的甲,当然不能扔在地上,便顺手挂在了土垣边的大树上。

    挂甲庄就这么在李自成的溅血飞红中生成了,这颇有几分壮烈。

    只是,挂甲庄的记忆不是以壮烈为己任的,而是用一种少见地轻慢作为这个故事的结尾。过了好一会儿,李自成苏醒了,沮丧地说:

    “这破城,咱不攻了,不攻了。”

    于是,部将偃旗息鼓绕过临汾,向北进发。

    四

    真没想到,在纪念一个人时又牵挂出了李自成。

    这个人叫桑拱阳,临汾城西南的桑湾村人。他饱读诗书,尤精儒学。年岁不长,学问大长,长得他在家乡高谈阔论也有点怀才不遇的伤感了,因而,风尘仆仆南行了。渡黄河,涉长江,一气奔到了苏州。那时的苏州正红盛着一个讲坛,他登台发言,令顾炎武、傅山这些学术大腕们也刮目相看,禁不住为这个晚生拍起巴掌来。

    桑拱阳的荣耀和李自成没有关系。桑拱阳的死亡李自成却难逃干系。

    桑拱阳的死亡李自成却难逃干系。

    当然,李自成绝对没有和这个知识分子过不去的意思,更没有将他列入臭老九打击迫害。反而,将之视为才俊,恨不能据为己有。其时,桑拱阳中了举人,并被任为河东书院城社的学正。他意气风发,准备将书生意气全部风发给社会。李自成就在这时候到来了,来了,一眼就盯上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儒生,而且要把他招为慕僚,为自己打天下出谋划策,风发意气。

    桑拱阳不干。

    在他的眼中,李自成是匪,是贼。他那满腹意气只能风发给官府子民,怎么能落草为寇,为虎作伥呢?他找个由头回绝了。他找的由头是患病,并且是会四散蔓延的黄疸病,即当今的传染病肝炎。李自成再求贤若渴,也不敢将黄疸病人拉入营伙,他还真怕自己的人马都染上这病呢?桑拱阳就这么躲过了李自成的一劫,用他的话说是守住了名节。为此,他沾沾自喜,自誉为松风学士。不过,他绝不会想到这一把不光玩了李自成,也玩了他自己,他陡然而至生命的终点。

    倒不是李自成识透了他的小小伎俩伤害了他,而是他那掩人耳目的小技损毁了他的肢体。为了造成身患黄疸的病相,他冥思苦想,将槐树的槐米熬成汁液,涂满全身。果然全身泛黄,黄得令李自成的心腹慌忙退出,惟恐多看一眼也身染此疴。心腹窜了,桑拱阳笑了。他笑得过早了,岂不知槐米有毒,毒侵肌肤,渗透骨髓,悄悄进入膏肓了。未及李自成打进北京,坐上龙庭,桑拱阳就闭目长辞了。

    五

    闲来无事,喜欢到故纸堆里去搜罗过去的世事。这一天,我翻阅一本志书,不意又和李自成碰了个迎面。

    这是一部颇具权威的地方志书——《平阳府志》,清康熙四十七年编修的。说此版本权威,并非因为成书于康熙盛世,而是缘于主纂是大名鼎鼎的孔尚任。孔尚任因为《桃花扇》出了名,也因为《桃花扇》倒了霉。临汾却因为他的倒霉而沾了光。由于他倒霉后赋闲,他的同窗好友、时任平阳(临汾古称平阳)知府的刘启才可能把他请来主纂志书。否则,他打坐翰林院忙碌于经国之大业,怎么会有暇来问津地方上这雕虫之小技?这或许也是缘分。

    孔尚任与临汾有缘分,不一定就和李自成有缘分,即使志书中不记载这位起事的农民头领也名正言顺。打开多种地方志版本,在他这个志书之前谁也没有列过《兵氛篇》。他初创此篇,并将之嵌进《祥异卷》中,悄悄记下了李自成的踪迹:

    崇祯十七年正月,自成二十三日至平阳,知府张邻迎降,留五日而北。

    顺治元年五月,李自成从此败归,至平阳府,杀其伪防御使张,遣绵侯袁以兵万人,屯挂甲庄而去。

    真感谢孔尚任,将李自成的来龙去脉记载了下来。让后人一看就知道,李自成曾经两度来过临汾。临汾留下了与之有关的记忆顺理成章。

    六

    闭合府志,钩沉散佚在城乡的多种记忆,却发现那记忆和这记载有着不小的出入。

    就说挂甲庄吧!那里收藏的信息是李自成中箭受伤,不再攻打临汾城,当然也就没有将这卧牛城收入掌中。而志书上写照的是,李自成不仅拥有了临汾,而且没费一兵一卒,是知府张邻投降欢迎大军进城的。进城后还驻留了五天。这五天是休整,应该说也是喜庆,举杯欢宴自是难免的。显然,挂甲庄的传说是在贬损这位农民起义的头领。

    不过,李自成也确实和挂甲庄有些关系。从府志看,人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李自成从北京败归,连他安插的官员也翻脸不认人了,迫使他大动干戈,和那厮较量一场,打开城门将他杀了。杀了叛贼应该欢庆一下,至少也该休整两天吧,不知为何要“遣绵侯袁以兵万人屯挂甲庄而去”?莫非是在攻城之际屯驻此地?这志书的记载也留下了模糊之笔。更为让人模糊的是,即使攻城之际李自成屯兵在此,也没有中箭之祸,更没有挂甲之需,那么,挂甲庄的名字到底和李自成有啥瓜葛?

    煤昆

    七

    此时,再回味和李自成相关的信息,不光挂甲庄的传说是贬损他的,就连奶奶给我讲的故事、桑拱阳保留名节的故事都是贬损他的。这正应了乡村人一句话:“兴者王侯败者贼。”李自成败了,而且大败身亡,当然被视为贼寇。孔尚任笔下的文字,虽然在涉及临汾时以“自成”和“李自成”相称,但在前文曾称之为“闯贼”。“闯贼”之贬没有贯穿始终算是他留下了一点温情。这么一想,那尊“大顺国”的碑石就不是稀罕,而是珍贵了。

    历朝历代对变乱造反的贼寇都视为妖魔,最怕其惑众生叛。当然,对于所谓反贼的踪迹一丝一毫都不愿留下,恨不能折枝断株再连根剜掉。“大顺国”那样的碑石自然收存着叛乱的世事,肯定也在清除之列。不知缘何,这尊碑石会免于粉身碎骨的灾祸而幸存于今日,让权势者有意涂抹过的历史仍然挺立在世上?这实在是奇迹!这奇迹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没有找到别的原因之前,不妨认定是身处僻所的缘故,使大顺国的历史躲过清除,幸免于难。

    这无言的碑石,饱含着耐人咀嚼的世理。

    八

    相对于挂甲庄而言,桑拱阳的故事不仅在于贬损李自成,而且在于褒扬他操守的名节。旧时有个成俗,清代和民国的知府、县令到当地赴任,首先要到桑湾村拜祭桑拱阳,之后才敢坐进府署、县衙。可见,桑拱阳已成为皇家竖立的一尊碑石,虽然无形无字,却在那名节中写满了:忠贞。

    桑拱阳忠贞赴死的义举是动人的,我曾在他的纪念会上和众多的朋友为之唱赞歌。然而,在读了一个史料后,我无论如何也难为之感动了。史料载:米脂大旱,颗粒无收,民众吃光了树皮草根。知府上奏朝廷,有白银十万两,可安饥民。崇祯不给,陕西民变,之后才有了李自成率领的义军。崇祯不给的原因是国库无银,可李自成打开龙庭不仅白银尚有数千万两,而且黄金还有十多窖。真不知道崇祯皇帝是怎么想的,他到底是爱江山,还是爱白银?或许在他眼里,白银就是江山,要么江山就是白银。假若崇祯肯用些白银赈灾,民不饥困,还会生变吗?显然不会。如此,世人也就不会知道李自成这个名字,崇祯皇帝当然不必急惶惶去煤山上吊寻死。那么,历史就是另一种模样了。

    我这里要强调的不是崇祯死不死,而是桑拱阳可以不死,可以安心当他的学正,做他的学问。好在桑拱阳不知此事,早就闭目安息了。倘若人有前后眼,倘若桑拱阳明白了他为之献出生命的皇帝竟然是这么个见死不救的东西,那么这浸透仁者爱人的身心还会慷慨赴死,泰然瞑目吗?

    这真为难了桑松风桑学士。

    2007年12月11日-12日

    中言心语:

    有一度我们将李自成捧上了天,不,不光将他捧上了天,而且将农民起义捧上了天,甚而宣扬这是推进历史前进的动力。为之鼓噪了多年,低头一想才发现并非如此,起义只能推翻旧皇帝,推出新皇帝,改变一下造反者的境遇。之后,历史仍在既定的磨道里原地转圈,转着久有的模式。由此思之,我并不赞赏农民起义。可是,又有古语:官逼民反,当众人活不下去时就会揭竿而起。为此,记忆李自成也就有了必要。

    2009年11月9日

    岁月迷魂的起点是本真人生,本真人生的起点是呱呱落地的哭声。那一阵哭声是宣告他的到来,也是宣告他的成长。从此,他便一天天往大的长,一年年往大的长,长大的明显标记就是岁数。岁数是岁月的累积,也是成熟的刻度。三十而立,或许就该是成熟。然而,此时你再将他生命的行迹和往日的举止相比,就会发现这成熟的过程是一种迷失,迷失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灵魂。而且,越是混的潇洒、滋润的人,迷失的就越是完全彻底。这让我常常想起那最后的哭声,那被后人送出尘世的哭声,似乎就是对他迷失灵魂的最大悲痛。可惜的是,痛哭他迷失灵魂的人却继续完全彻底迷失着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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