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言尘世-红尘别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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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俗话

    埃菲尔铁塔说过了不知多少遍,说得已很平常了,我才站在它的下面。不过,我站在它的下面还是受到了心灵的震撼。看图片,看电视,都看不出我当时的感慨。的确,那挺拔的雄姿,那凌空的气势,让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可同时感到了人的伟大。自然,这伟大和自己无缘,自己只有为这伟大喝彩的缘分。面对这样的伟大而不喝彩,肯定是一种偏见。但是,到了凡尔赛宫我却有另一种感慨,那个下午我的心在疼,我为我们的圆明园而心疼。我们的圆明园焚毁了,就是法国人焚毁的。我在这里为人家的文明叫好,也为自家的文明叹息。叹息声里不乏怨恨,怨恨这些无耻的东西竟然践踏了别人的文明。可是,怨恨又能如何,时光远逝,今不是昔,一切无法挽回了。我们只有把握今日,强健自己,让民族自立于世界的高巅,才不愧对先祖。

    2009年12月26日

    再阅《红楼梦》,俗话连篇,活泛了人物,灵动了文章,读来兴味盎然,思绪翩飞,随兴记之。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话出焦大之口。

    《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宁国府宝玉会秦钟》节末,王熙凤同贾宝玉在宁国府散淡了一日,晚饭后天黑了,即归。因那宝玉与秦氏之弟秦钟一见如故,情同手足,叙谈的语重心长,难以尽兴,尤氏派车送秦相公回家。大总管赖二派了焦大,孰料焦大喝醉了,不情愿去,出语伤人。正巧,送王熙凤和贾宝玉出门的贾蓉碰上了,便命人捆起来,喝道:

    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

    不料,这一招没有吓住焦大,反而火上泼油。焦大立马回敬了好几句硬话,其中就有这句:

    不和我说别的还可,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听听这口气,还把谁放在眼里?此话粗野,带着尖厉的威胁。

    听听这口气,还把谁放在眼里?此话粗野,带着尖厉的威胁。

    一个下人,何以会如此胆大妄为?尤氏有话,说明了焦大不凡的底码:你难道不知道这焦大,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的。因他从小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

    正是,焦大话粗,话硬,是因为根底硬,跟太爷出过兵,而且救过太爷的命,祖宗们都另眼相待呢!每读至此,便有个想法,太爷出兵,自是国事公差,焦大尽忠不仅是效主,而且是报国了。为何太爷不给焦大讨个一官半职?莫非是因为焦大粗俗无知?历史上类似焦大这样的人多的是,封官拜将也有的是,难以搪塞。倒是可能因为这太爷总是屡战屡败,自己官位难保,自然也就不好为这个功勋讨赏了。如此,也该对焦大有个合适的交待,这么功高过人的老者,怎么还能让当车夫呢?看来,这太爷是有点不那么护群了。

    现今的人,大大接受了太爷的教训,认为把身边的人安顿不好,就等于挨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这机关里的区长,就把司机照顾得很好。开了个会,二日起床司机即成了副镇长。副镇长走马上任,不胜风光,只是屁股未稳就出了个洋相。镇党委开会,副镇长连党员也不是,当然不能参加。可是,他见主要干部都去了却没通知自己,顿时发怒,大骂别人狗眼看人低,骂着骂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

    粗俗和无知的人有了权力,那祸害的范围要大得多了。如此思之,太爷没有重用焦大是有些道理。只是这么一来便把祸害留在了家里,留给了子孙。还是凤姐说的有理:

    还不早些打发了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岂不是害?

    是害,不过这害也有用。或许太爷不外放焦大,他就是要留着焦大这害。可能焦大不仅舍身救主,而且利舌谤谏,太爷有过也会直言。太爷留着焦大,是要留个怯邪敛恶的监察。每每焦大诤言,太爷都闻过则喜,这更助长了焦大的脾气。

    焦大的悲剧正在这里,太爷是太爷,老爷是老爷,少爷是少爷。太爷用过的历书哪会和老爷、少爷用的一模一样?府里的底码,焦大自然比我们要清楚得多,听听他嚷叫的那难听的事体:

    要往祠堂哭老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真羞得人该遮住脸了。焦大呀焦大,知道归知道,要说也应讲究个说法,哪里能直杠杠地把人家偷儿媳妇、养小叔子的丑事亮豁出来?在这一点上,焦大是大受时代局限了。要是当今,就是酒喝多了,亮豁偷儿媳妇的事也比焦大高明多了。曾在酒桌听说,专员上班要出门,正遇儿媳敞怀奶小孙子。小孙子不吃,儿媳妇无奈,专员唬小孙子: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就吃呀!小孙子慌忙去吃。事后,儿媳妇将此话告诉男人,男人一听生怒,来找父亲。儿子说:爸,你怎么能吃我媳妇的奶?

    父亲更怒:怎么,你吃我媳妇的奶好几年,我吃你媳妇一回也不行?

    酒桌上笑声热喧。这里的窍门是,说真话头头不愿意听,说假话众人不愿意听,说笑话大家都愿意听。

    试想,焦大要是这么个说法,当然不会惹人讨厌。哪至于被众人揪翻掀倒,拖往马圈里去,用土和马粪满满地填了他一嘴。

    拔一根寒毛比咱的腰还壮

    话出刘老老之口。

    《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老老一进荣国府》,几乎通篇是写刘老老进荣国府求生计的事体。求生计这词当然是旧时的话语,若放在时下该说引进。况且,刘老老还算个人物,一引就进,每行不虚。这头一回不算多,也得了银子20多两。恐怕这是女婿狗儿和女儿耕田作务一年也难以获得的。后来那回就更风光了,不仅遍游了大观园,还得了上百两银子,讨赏了好多东西,是贾府雇车拉回来的。“拔一根寒毛比咱们腰还壮”,在这一回里刘老老说了两次。头一次是在商量事体时。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心中未免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不敢顶撞。刘老老出言相劝,咱们住在天子脚下,长安城中,遍地皆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在家跳踏也没用。狗儿仍然跳踏,刘老老耐心劝导,终致引出贾家,鼓捣他走动走动,或者人家念旧,有些好处,只要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

    读到此处,不得不对刘老老刮目相看。刘老老虽一村妇,又在上百年前,竟然比我辈中不少当代人士要强得多。论说这强,该用一词:独具慧眼。也就是说,引进之行,目标准确,瞅准了那拔一根寒毛比咱腰还壮的贾家,而且,名副其实,知根晓底。不似我们这内陆城中的好些人,一说引进,蜂拥出动,上京过海,跨海出疆,银钱扔出去的没法数,引进的成果却只有一二。有一算一,有二算二,抓紧行动,破土兴工,原来的高楼拆了,原有的住户搬了,要建一座星级大酒店。地基挖了个深坑,投资商没了踪影,因而人云:要问引进啥成果?请看城中大圪窝。这么想来,不得不佩服刘老老的眼光,确实瞅准了引进对象。

    当然,光瞅得准也不行,还要付诸实施。有了引进目标,女儿怯场,怕是连门也进不去,还遭打嘴现世。狗儿更是耍滑头,自己不去也还罢了,竟将刘老老硬往前推。刘老老只好梳妆上阵,舍副老脸去碰运气。这第二次“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就是碰进贾府对王熙凤说的,不过小有变动,把咱们说成了我们,也可见刘老老拙中寓巧,说话很注意角色的变化。这一句话,用在这里和用在家里大不相同。在家里,是对引进项目的猜测,带有理想色彩;在府上,是实施计划,是对王熙凤和贾府的阿谀奉承,要讨得主家的欢心。说舍副老脸主要是指这样的言行。

    不过话说回来,这奉承话可能正是贾府和平民状况的真实写照。我不知道,那时候圣明的皇上搞没搞过“人均收入”统计,若是搞过,拿来统计图表观看,必然龙颜大悦,普天之下,四海之内,早已五谷丰登,共享小康了。岂能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富的,腐化了;穷的,饿倒了,谁能够把人家贾府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平均到自己寒舍?人家过人家的好光景,你熬你的苦日子,熬不下去了,像刘老老那样进侯门礼貌揩油是最善意的。

    王熙凤待刘老老也还可以,先安排她用饭,趁机让周瑞家的讨了太太的底,而后送了20两银子。这20两银子,在贾府是芝麻绿豆,对刘老老说却是个不小的数字了。偏偏王熙凤觉不出刘老老心中的重量,似乎怕刘老老嗔怪,还谦说:……外面看着虽是轰轰烈烈,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与人也未必信呢!

    刘老老忙接言,我们也知艰难,凭他怎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腰还壮哩!听听,不光把咱们变成了你字,而且,还添了个你老,用你老乖巧的替换了你们。刘老老真是不可小瞧,讨了20两银子,还把凤姐奉承了个高高兴兴。这就为下回再进贾府开通了道路。不由人想起村乡俗语:三句好话能顶钱使,正是。

    刘老老的举止言行,虽然有失脸面,可是,与世道无害。大千世界,纭纭众生,像刘老老这般审时度势,察颜行事的人还真不多。远的不说,仅说刘老老屈就的那个家里,那个狗儿女婿就没有这种能耐。记得刘老老劝导时,他还嘴硬:你老只会在炕头上坐着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去不成?

    打劫,好厉害的言辞。多亏刘老老把银钱引回来了,若不然要是饿急了,冷怕了,那个狗儿女婿说不定真会铤而走险,打家劫舍。曾风闻此谣:下岗男工不用愁,腰里别个小匕首。十字路口走一走,你有我有大家有;下岗女工不用愁,梳梳头发抹抹油,歌厅舞厅走一走,你有我有大家有。相比较而言,刘老老致富的手法真算上乘,女工那法有点伤风败俗,最可怕的是男工那法,非搅得世道混乱不可。说不定,刘老老引资回来前,狗儿和三俩哥们儿在小酒馆里吟唱的正是此谣,看来,这寒毛的粗细不是一件小事,关系着国泰民安的稳定大局呢!

    没见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

    话出凤姐之口。

    《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中,确定了元春省亲,要盖大观园,不仅硬件设施要建,而且软件设施要添。需要有人下姑苏聘教习,采办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贾蔷好不容易领了差,前来见过贾琏。哪知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够在行么?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却有藏掖的。

    慌得贾蔷灯影下悄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笑着对男人说:孩子已长得这么大了,没见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

    贾琏听了这话,顺水推舟应允了。看来,这没见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还真有点说服力。

    这是在那个年头,若是换在今日,凤姐这么一说,准把人搞得糊里糊涂。今儿的年轻人,见过猪肉、吃过猪肉的人不少,见过猪跑的却很少了。这是社会的进步。我倒是见过猪跑,是先前,在村巷里,在城里的大街上也有摇头摆尾的母猪,相随着一群儿女逍逍遥遥。那时候,少见汽车,猪与马车、牛车并行顺理成章。后来,有了汽车,汽车多了,街上的人见了汽车避了让了,而猪却不以为然,仍旧踩踏着祖先的习俗我行我素。不论喇叭炸响,不论司机怒骂,猪一律不理不睬安逸自在,胜似闲庭信步。有一年,小城要开个现场会,会上要来好多好多领导,领导要坐好多好多的轿车,轿车要在好多好多的猪中穿行,当然有碍观瞻。于是,广贴布告,全民动员,手拿铁绳,上街捉猪,总算让街道宽敞了几天。转眼会散,猪们依然在街市风光体面。日月真快,仿佛是转了个脸,别说街道上没猪了,村巷里也没猪了,猪全聚在猪场,圈起来吃饱养膘。据说这样长肉,吃2斤料,长4两膘,只有傻瓜才舍得让猪跑,跑掉了膘真心疼死了!因而,要是凤姐刻下劝人,该说:

    没见过猪跑,没见过猪肉呀!

    听听,正好打了一个颠倒。这个颠倒真让人替凤姐,替凤姐那代人惋惜。凤姐,人长得不能说不好,嘴说得不能说不巧,办事的招数不能说不高,尽管有时候耍点小聪明,使点手腕化公为私,把大家族的银钱往自己裙衫下藏掖些,那也属于正常现象,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同当下的世情相比,别说那些大贪大污,就是小腐小败,凤姐那点猫腻也望尘莫及。更何况,凤姐只是沾沾自家的光,而那些贪污腐败却是侵吞群众的、集体的、国家的。相形之下,对凤姐那点微词早应释然了。释然了,不免为凤姐惋叹,这么一个妙人,一个强人,竟没有走出荣国府到大天地里施展才干。放在妇女解放的时代,她那手腕一转,不干个专员,也能干个市长。可惜呀,可惜,凤姐生不逢时,不仅不能在外头风光体面,在家里还要受贾琏那厮的欺蒙哄骗,硬是把个尤二姐养在外头好长日子了,却一点风声也不知晓。要是搁在当下,谁敢说像贾琏那种做派会把人为全,有一个犯对的,往凤姐手机上发条信息,那隐私就抖露在光天化日下了,何至于让凤姐蒙在鼓里钻黑洞?

    这么想真让人憋闷死了,还是往开了想。想想早先那些本事高的,名声大的,或许会心平气顺,要不然真能气不顺,捺死人!秦皇汉武,够有本事了吧?没有坐过飞机,出门转转,不是马,就是车,快也是有限的。最可惜的是好游转的秦始皇,竟然颠死在出游的路上,辛苦死了,劳累死了,死了也不能安生,还得颠颠簸簸,从海滨颠回山间,落土长安。要是现今,飞机一坐,忽儿南巡,忽儿北察,多么轻省!唐宗宋祖够有名气了吧,没有上过电视,全国百姓子民有几人识得龙颜?更可惜的是连照片也没有留下,人们看到的那尊容是画师涂抹的,谁敢说涂抹得完全相象?哪像现世,照相是平常,上电视更平常,一个七品芝麻官,不仅今天能风光在大众面前,而且形象能传导到明天。真是当那个年头的皇帝,还不如刻下的平民眼高心宽。所幸人没有前后眼,若是先人们知道有今天,恐怕馋得哪一个也合不上眼。

    不过,多亏那年头没有这现代玩意儿,要是有,以宁荣两府的经济实力,早就办公自动化了。大观园里自然个人有个人的电脑,每日每时,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都可以在网上得信息,长见识。不过让人担忧的是,以宝玉那性子,在网上还能不拈花惹草,还能不暗送秋波,不知要叩开多少花季女子的情窦?如此一来,恐怕大观园的女孩要不同程度的受冷落了,宝黛爱情能否进行下去还有待商量。没了宝黛爱情,没了主要线索,《红楼梦》还梦个狗屁呀!没了《红楼梦》,谁还知道个曹雪芹呀!

    曹雪芹你真侥幸,多亏那是个“没见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的年头,若是时间和世事打个颠倒,你看可怕不可怕?

    看人下菜碟

    话出赵姨娘之口。

    《红楼梦》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中,芳官得了蕊官送的蔷薇硝喜滋滋向宝玉炫耀。不料,那个讨人嫌的贾环见了竟张口索要。这是情人送的爱物,芳官当然不愿意送给贾环,便找原先那包。岂知翻来寻去找不到,一旁里麝月说: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哪里看得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芳官听了,便用茉莉粉打发了贾环。不料这一打发,打发出了个闹剧。

    赵姨娘见了茉莉粉,知道是糊弄贾环,顿时火起,怒冲冲找到怡红院,将那粉照着芳官的脸上摔去,手指着鼻尖骂道:

    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都会看人下菜碟。

    得,看人下菜碟出来了,芳官的举止是看人下菜碟,不过不是有意的,尚有麝月在背后指使,不知不觉轻慢了贾环,也等于轻慢了赵姨娘。赵姨娘常被人轻慢,窝着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正碰上个不识时务的小戏子犯上作乱,岂不冒火?好个小娼妇,你不是王夫人,你不是王熙凤,也不是老太太的心肝宝玉,老娘何尝要受你的气?于是,扑过来了,摔过去了,闹打开了。却怎么,赵姨娘这举动也是看人下菜碟,换个有脸的人,她敢!

    细想一下,其实这世上哪一位不是看人下菜碟?一切的规矩礼法,似乎都起始于看人下菜碟。看准了人,下对了菜,就是正常礼仪,摆在桌面上便是合乎接待规范。所以,赵姨娘口中的看人下菜碟和现世流行的看人下菜碟都是一回事,是指本意之外的一切人际关系。不过若要理解意外之意,尚需好好体会一下意中之意。

    我这人在城里住下30余年了,生命的大部分时间不在农村,可是我觉得仍然是个农民。这主要表现在吃饭上,大鱼大肉不喜欢,山珍海味没胃口,而见了菜窝窝、米綦子,真是谢天谢地!反之,即使饭菜再丰盛,破费再多钱,我也不喜欢。为啥?还是招待者不懂看人下菜碟!

    但是,切记不要一把尺子量到底。招待我的菜千万不要用在他人身上,要让人高兴,需按他的胃口下菜。这是件难事。我主管过接待,不同人有不同标准。政务人员曾严格要求过四菜一汤。哪怕端上来就吃光也不能超标。而对台商就另当别论了,丰盛的饭菜几乎没动筷子,就撤了下去。要是日本人那外商来了,盘子不能平面摆了,要立体摞了,摞成了鼓楼。因而有人怨怪:咱军不如国军,国军又不如皇军。怨怪归怨怪,廉政防线不能逾越。

    仅仅怨怪还算罢了,关键是芝麻小的问题竟成了西瓜大的错误,甚而弄得难以正常工作。这就不得不思考了,思来想去,问题就出在四菜一汤上,连忙拓展思路,四菜仍是四菜,只是一个大菜盘里少不了要装小四菜;一汤还是一汤,只是一汤舀了十碗还可以再舀十碗。这么一来,酒桌上皆大欢喜,工作上皆大欢喜,即使西瓜大的错误也变成了芝麻小的问题。芝麻小的问题还算问题吗?不算,也就没了问题。

    这都是先前的事了。后来层次分明了,麻烦更少了,有人划了这么几个台面:喝白酒,打白条;喝啤酒,说屁话;喝红酒,收红包;喝洋酒,泡洋妞。一个台面,一个标准,差别十分明显。幸亏赵姨娘早不在这世上了,尚在,不气破肚子才怪。你看人家宝玉喝洋酒,泡洋妞,也想让你那贾环过过瘾,没门,你就安心让娃喝白酒,打白条吧!这世上喝不起白酒的人有的是,只能手握着人家打的白条干瞪眼。这就是人常说的,前头有个骑驴的,后头有个不如的。

    如此想来,赵姨娘开心了吧,千万莫骂看人下菜碟了,再骂只能丢了自家的身份,掉了自家的行情。世上原来就这么个道理,就这么个秩序,古今一样,中外一理。至于下个世纪怎么样?那不是我这草木之人说得清的了。

    井水不犯河水

    话出秋桐之口。

    《红楼梦》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恨逝》写了尤二姐之死。一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说死就死了,实实地可惜。这尤二姐之死完全是凤姐所为,只是凤姐老谋深算,借剑杀人,杀了人还让人心存恩念。凤姐借的剑是秋桐,秋桐本是贾赦房中的丫环,只因贾琏办了一趟好差,回明事体,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不说,还将秋桐赏他为妾。秋桐仗着贾赦之赐,无人僭她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容那“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尤二姐”。这正中凤姐下怀,如此这般一番,秋桐跳哒得可欢了,三下五除二便折腾得尤二姐病了。请来个庸医看病,病未治了,反把个男胎打了下来。这时,凤姐再加一把火,命人出去算卦,回来告知,是属兔的冲犯了。满屋里只有秋桐一人属兔,听了顿怒,气得哭骂:

    理那饿不死的杂种混嚼舌根!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她!下面的话骂得更难听,我们图个耳根清净不要听了,只明白“井水不下面的话骂得更难听,我们图个耳根清净不要听了,只明白“井水不犯河水”出自秋桐嘴里也就行了。用村乡人的话说,秋桐这是撇干练、避疑嫌,说明尤二姐的病与己无关。有没有关系,这里暂且不论,只论“井水不犯河水”有无道理。

    井水不犯河水,出自秋桐嘴里,却不是秋桐的语录,是民间广泛流行的,也就是说众人都以为是这么回事。用现世的眼光看,当然这话不准确了,应该说是不科学了。从头盘根,水井从啥时起始的,至今是谜。能知道的是尧时天下大旱,河涸苗干,人们面临绝境。此时,尧带领先民挖土掘井,饮水浇苗,幸存了下来。人类大规模使用地下水从此开始了。挖一口井,住几户人;再挖一口井,再住几户人,人们离开河流,逐渐向高地移居。于是,有了村落,有了乡镇,有了都市。水井不光是农耕文明的写照,还是城市文明的源头。因而,现今谈城市文明,人们说是市井文明。水井成了人类生存的家园,人们离家外出,居然是——背井离乡了!

    话说到这儿可以先打住,回味回味。一回味知晓了,原来井水一开头就是犯河水的。河边早先熙攘的人们是因为有了井水才离开河水的。离开的原因是井边比河边安全,不会遇到突发的山洪和鱼鳖一同随波飘流。河边冷清了,井边热火了,这一冷一热还不是犯么?显然是井水犯了河水。这还只是就现象而说。

    倘从本质说,井水、河水都是水,水都是地下流出来的,区别在:河水是自生的,井水是人工的。试想,哪一条河流的源头不是泉水呢?泉源,泉源,顾名思义。自生的泉和人工的井都是地下一体的水。水的多少是定数,井里多了,河里就少了,这是无可争议的。如果谁有异义,不妨去太原走走,去晋祠看看。晋祠有眼泉,曾是山西大地一颗璀璨的明珠,滔滔的清水涌流不止,出了祠门,流南淌北,化为好多条河溪,浇灌出一大块北国江南鱼米之乡。因而人们恭称——难老泉。孰料,难老泉竟然老了,干了。河溪也就涸了,没了。究其原因,还不是井么?周围的井越挖越多,越掏越深,深得本该从难老泉流出的水被从井里掏上去了。因而,井口清流潺潺,泉源水落石出。急得晋祠慌忙补救,打了深井,抽了水,转送难老泉流出。只是,再流难老泉也不是先前的自然风貌了。这种后果,秋桐无法预料,和秋桐共生的众人也无法预料,所以理直气壮地谈论:井水不犯河水。

    撇开自然演变不说,秋桐这话也有点过份。试想,你在老爷屋里当丫环时,贾琏是凤姐、二姐俩人的,你来了,成了仨人的。如果把贾琏比作街上卖的那串糖葫芦,这糖葫芦和地下水一样是有定数的,他俩人享用,且可以二五一十,而添了你就只能三三见九了,剩下一颗少不了你争他夺,惹是生非。况且,自打秋桐你过来,是啥做派还不清楚吗?你不好意思说,曹老夫子好意思说:

    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哪里拆得开。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看来,我那三三见九的估计完全错了,你这口井不仅掏光了凤姐的水,而且掏净了二姐的水,怎么能说井水不犯河水呢,秋桐?

    2003年9月13日-14日

    成语独释

    愚公移山

    愚公移山源出《列子·汤问》,先是据实记叙,写的是古翼州之南,横亘着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大山颇大,蔚为壮观,高达万丈,盘卧七百余里。山中有位老翁,名叫愚公,高寿已过九旬。许是年长寿高,出门攀山爬坡,费尽辛苦的缘故。因而,心生移山之计,动员膝下儿女子孙打响了搬山填海的战役。是时,即使不炮声隆隆,也会锤声铛铛;即使不人欢马叫,也会号子连天。这便惊动了邻人。邻人也苦于山高路险,出入不便,赶忙前来助战,连刚生嫩齿的小儿也赶来了,好一幅全民参战的壮观画卷。

    也有不识时务者,还是个被人以智者相称的老头。他不参战也就罢了,居然还要站出来阻挠,指责愚公憨傻,如此高龄怎么搬得走大山?愚公听了不仅没有动摇信念,而且义正辞严地对他说:“我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子子孙孙没有穷尽,山却不会再增高了,为什么挖不平呢?”智叟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的事情这么写实不行了,只得借助神话了。操蛇之神闻之,告之天帝,天帝派了两个神仙下凡,搬走了两座大山。实写也好,虚构也罢,都说得过去,因为在那遥远的古代,人们还受着自然的万千摆布,这个故事写出了人类征服自然,改变生活环境的雄心壮志,具有相当大的胆略和气魄。因之,不胫而走,流传开来。

    论及流传的广泛却是数千年以后了。旧话重提是在陕北的大山沟里,毛泽东鼓励人们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去抗击践踏国土的日本侵略者,可算是古为今用,动员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了。时隔20年后,这篇讲话成为流行一时的“老三篇”中的一篇,国人个个熟读,人人成诵,愚公不知让多少人沸腾着热血去战天斗地,而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愚公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了。

    可惜的是,时光又过去了几十载,再读愚公移山,怎么也鼓不起原先的劲了。怎么读都觉得愚公有些不对头,居于山中,出入不便,修条路不就妥了?为什么非要搬山填海?如果再找简易办法,时下流行的不是移民的么?搬家自然要比搬山省事的多,可为什么愚公就不算算这个账呢?愚公不算这个账可以,生活在当代的我们不算这个账就不可以了。我们曾经要敢教日月换新天,重新安排社会主义河山,结果山河依旧,只弄了个一穷二白,苦不堪言。赶紧倒车,换了个活法,却把眼光盯在挣钱上了。挣钱的路子本来很多,我们却逃不出愚公的思维定式,除了挖,还是个挖,挖煤、挖铁、挖铜,挖得乌烟瘴气,灰天污地,祖辈安居的故乡几乎快要不适宜人类居住了,可还在乱挖,实在有些伤悲。

    这时候回望智叟真有些佩服他老人家的先见之明了。在那么遥远的年代,他就懂得阻止挖山,保护环境,与自然和谐相处,已经有点儿科学精神了!不过,他老人家昔年肯定没有少受委屈。试想,愚公德高望重,振臂一呼,应着云集,移山填海形成了主导旋律。智叟不仅不随波逐流,还公然唱反调,那不被唾沫星淹死才怪!处在众人指骂的氛围中,智叟的精神生活质量急转直下,再待下去恐怕要被送进疯人院了,因此,一咬牙,挑着一担家当,背井离乡,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到了哪里?许是走出大山,到了东南沿海,敢情如今那些阔绰的大款大腕可能就是智叟的后代呀!而我们这些愚公的后代却仍然操守祖先的模式,在暗无天日的黑窟中与瓦斯并肩同行,还得操心千万不要透过水来,弄得人或为鱼鳖。

    返回书中再咀嚼这古老的故事,就会发现作者写着写着遇到了尴尬,以愚公一家之力怎么也搬不走太行、王屋二山。作者没有招数了,只好动用神仙,借用他们的力量掩饰了自己的无奈。这也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把目标定得脱离实际,太高太远,否则,折腾自己,也折腾别人;千万不要一觉醒来胡乱指划,乱开乱挖,挖坏了自然,也就挖坏了家园。请记住:人类只有一个地球!

    2006年6月9日

    杞人忧天

    杞人忧天源出《列子·天瑞》。杞人是以一个被嘲讽的对象进入我的记忆的。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个故事。杞人担心天会塌,地会陷,自己没有了存身的地方,终日愁眉不展,食不甘味,寝难成眠,不用说,人肯定瘦成了一根火柴棍。

    有好心人不忍他这么愁苦度日,上前劝他,这天是个聚气的东西,塌不下来。

    杞人还有忧虑,即是天掉不下来,日月星辰掉下来也不得了。好心人告诉他,日月星辰也是气体,不会掉下来。

    杞人不担心天了,却担心地会陷落。好心人开导他,地是土块堆积而成的,塌不下去。杞人听了,放心了,高兴了,自在的生活开来。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来到世上近十年了,既没忧过天,也没忧过地。看夕阳落下去,又回来,一年又一年,咱活得自由自在,当然,就觉得那个杞人真是个憨蛋,憨得简直要脱了裤子放屁——多来一套,嘻嘻!如果这世上真有个忧天的杞人,如果这杞人能从我们村巷里经过,我们准会对着他的背影喊:憨,憨,憨憨蛋。

    也难怪我是这样的想法,《古今汉语成语词典》是这么给杞人忧天定位的:杞,周代诸侯国名,在今河南杞县一带。杞国有个人担心天会塌下来,比喻没有根据或不必要的忧虑。

    杞人真是不必要的忧虑吗?

    时光过去了也就是50个年头,回想旧事该称憨蛋的不是杞人,而应是我了。我那时真是幼稚的可笑,怎么就不会为天地有些忧虑呢?如今,天上的臭氧层破坏了,地球变暖了,人类的灾难临近了,多么后悔呀!只怨先前懂得太少,太少!一万年前的时候,天上大气中有了一定数量的二氧化碳和其他微量气体。这样自我设计的大自然,为人类的出场做好了相宜的准备。否则,气温会比今天低40℃,地球上的水会完全结冰,哪里会有人类生成呢?这相宜的天地孕育了人,哺育了人,让人从小虫,从猴子,从猿人成长为现在的样子,人应该感谢自然,当然也应该爱护养育自己的生存环境。爱护似乎应该始于忧虑,古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杞人忧天,其实是杞人环境意识的萌生,出于爱心才生成了少有的忧虑。如果杞人的忧虑引起世人的注意,如果杞人的忧虑变成世人的忧虑,那时下的世界肯定不会是现今这个样子。遗憾的是,当那个跨时空的超人——杞人出现的时候,人们没有引起关注,引起忧虑,反而嘲弄和戏谑了他。甚至过了数千年,还把人家当成憨蛋看待。

    结果,时过境迁,回头一看,被嘲弄和戏谑的不是杞人,而是我们自己。倘若我们不再注意生存环境,肆无忌惮地敲榨自然,那么,不仅臭氧层的破坏会使“天塌”,而且,温室效应的出现会让地陷。据说,若气候继续转暖,地球上的冰冠就会全部融化,海平面就会上升六七十米,那该是个什么可怕的样子?恐怕如今依托海洋繁荣起来的那些大都市都要变成吴承恩先生笔下的水晶宫了,这岂不是地陷了吗?

    如此反思,人类在各个时期都会出现一些孤独的另类。这些另类的出现提供给人们的往往是新观点、新思维,也就是一条新的生路。可惜,这些另类为众生求同的思维所不容,嘲弄、戏谑尚是宽恕,弄不好还会被绳之以法,毙之以命。这个世界是什么平庸都能海纳,就是容不下一点奇崛与峥嵘。

    早该给杞人平反昭雪了,我想。

    2006年6月10日

    画蛇添足

    画蛇添足源出《战国策·齐策二》。书中描绘的人物形象很早就走进了学生的教科书,于是,小时候我的头脑中就锁定了一个蠢人,这就是画蛇添足的那个舍人。

    故事不长,整个氛围都在烘托一个蠢人。先说许多舍人为贵族祭祀劳作,人家赏赐了一壶酒。酒少人多,该谁喝?有人想出了个办法,在地上画蛇,谁最快画成,谁喝。这就有了一个既定的游戏规则。这时候,我们可以将目光聚焦在文中的蠢人身上了。因为,别人尚在埋头作画,他已经画成了。按照游戏规则这壶酒必然非他莫属了。果然,他将酒壶拿在手中了。如果故事到此为止,那么,画蛇添足的成语就不会存在了。从这个角度看,名副其实的故事刚刚开始。画成蛇,拿到酒壶的这人,并没有喝酒,而是给已经画成的蛇添足了。只是还没有添完,第二个人画成了,不由分说,夺过酒壶大口大口痛饮起来。而且,边饮酒,边指着那个添足的人说:

    “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

    可怜这位添足的舍人,酒没喝成,还遭到人家严厉地挑判指责。这可真有些太愚蠢了。从此,这个愚蠢的形象就凝定在我的脑海,似乎再也无法改变。

    不料,后来经见的世事却动摇了我对这个蠢人的看法。那一年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第一次听到关于龙的生成说法。原来,龙是个虚拟的动物,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个真实的东西。这个称为中华民族图腾的龙是由好些动物的部件组成的,为了便于大家记忆,有人编成了一句话:鸡爪鱼鳞虾尾巴,牛头马面蛇身子。哈哈,原来龙的主体是蛇身子呀!就是这个蛇身子引起了我的反思,如此说来,龙的主体就是蛇,只因为添上了各种部件,才生成了一个民族的崇拜物体。时隔不久,我去观瞻陶寺文化遗址出土的文物,其中就有个被称为中华第一龙的陶盘,那个龙基本上还是一条蛇。由此,更坚定了我的想法,龙的确生成于蛇。那么,蛇是怎么变成龙的,很显然是由于有人添了足,有人添了鳞,有人添了尾巴,才这么一步步蜕变来的。这么想来,很自然就想到了那位画蛇添足的人,先前他在我头脑中的那愚蠢形象动摇了。我开始觉得,他就是第一位创造龙的大画家。

    既然画蛇添足者是第一位画龙的人,之前,谁也没有见过龙,那他的行为举止必然就很难为众生理解。所以,他不仅得不到大家的支持,反而成了指责的对象。再看那则诞生成语的故事,虽然字数不多,作者却用足了贬意。此人画完蛇,拿起酒壶不喝,竟然说“吾能为之足”,一副小人得志,自我炫耀的样子。结果,足未添成,被人夺去酒壶,则以此句束文:为蛇足者,终亡其酒。”这不是有些嘲弄意味嘛!

    透过纸面,洞穿世事,我则以为添蛇足者是一位雅人,雅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境界了。他的眼中根本没有那壶美酒,美酒的香味不能为之心动,而艺术的魔力却鼓荡着他的心旌,于是,他舍弃眼前利益,一意孤行,画蛇添足,才创造了子孙后世崇敬的图腾——中国龙。想到这里,我不仅不再鄙视这位先祖,而且对他充满了敬意。

    行文至此,完全可以搁笔了,但我还要对那位夺杯而饮的先生说几句。时下的状况和古代似乎没有二致,过得好的那些富豪绅士,哪一位也不是添蛇足者,都是墨守成规,将自己融于俗流的画蛇者。自己得了美酒,讨了便宜,饮就饮吧,千万不要再指责人家,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否则,跨越一些时光回望你的举止,定会汗颜不已。因为,画蛇添足者早已成为一位光照人寰的大艺术家了。

    2006年6月11日

    掩耳盗铃

    掩耳盗铃语出唐朝刘知几《史通·书志》:掩耳盗铃,自云无觉。实则源出《吕氏春秋·自知》当中,不过在吕氏那里尚不是掩耳盗铃,而是掩耳盗钟。

    故事讲,贵族范氏逃走后,有位邻人在其家中见到一口钟,即想把这钟据为己有。但是,这钟太大,大得他一个人搬不动。搬不动,也想搬,惟一的办法是化整为零,砸碎背走。于是,赶忙找个锤子来砸。锤头已经举起了,一抡即下,就可能破碎一块,此人犹豫了。犹豫什么?锤头落下,声音响起,别人听见了,还不把自己抓住了。即使不判自己抢劫,偷盗总是无法抵赖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还以为这是个万全之策,哪知此举却把他永远钉在了羞辱柱上。因为,他是捂着自己的耳朵抡锤砸下去的,自己听得没有那么响亮,别人却听见了。后果可想而知,非但钟没盗走,还落了个千秋骂名,遭众人耻笑。

    这个人挨骂无可非议,我绝对没有为之平反昭雪的意思。我要说的是,此一时,彼一时,若是放到时下这个年头看待,掩耳盗钟的也罢,掩耳盗铃也罢,这个人还不算那么坏,还是个可以教育救药的人。原因就在于他还知道是非,知道羞辱,哪怕捂错了耳朵,也想捂住丑事。千万莫让他人知道,知道了这可是个丢人败兴的坏事。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奶奶常在我耳边唠叨,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我从那会儿就隐隐觉得人要是没了脸面,活得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为了这张脸面,人不能为所欲为,人只能有所为,有所不为。最理想的做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最后的防线是: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此思来,要是盗钟之人放下锤子,去掉贪欲,也就不会有这遭人唾骂的后事了。遗憾的是,他没有放下锤子,而且砸了钟,也就把事情办砸了。在众人眼里,掩耳是他的愚蠢之举,我则以为这是他尚可教育的一个切入点。

    日前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生了一肚子气。有个唱红的青春写手,写了几部长篇小说,每一部几乎都引起不少花季少年的喝彩,我还凑了一把热闹,看了一本什么梦呀花的,看完了还觉得虽然有些轻浅,但这写手也还有点才气。孰料春光几度,东窗事发,竟是抄的另部小说《出圈》。此事真有些出圈了,无端剽窃人家的劳动成果,怎么说也是件羞耻事。法院审判,尘埃落定,给人家公开道歉,当然少不了还得赔点款。错就错了,此时道个歉,也是一种知错就改的姿态。说不定会像周处改过,将来仍有作为。让人为之惋惜的是,他竟然对着媒体说,道歉,我还没想好呢!大有背着牛头不认账的架势。我从那话语里想起另一句话:我是流氓我怕谁!真正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了。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明明知道这小子错了,还有人为这错误行为喝彩。这让我想起当年,若是这小子发现了范氏之钟,不用抡锤,不用掩耳,这帮兄弟姐妹早吆三喝四给他抬回家里去了。抬进大门,立即可以大做广告,祖传宝钟,天下一绝,伸手一摸,长命百岁!只要能捞钞票,什么脸皮,连人皮也可以不要了!

    如此看来,若是掩耳盗铃的事发生在现在,见怪不怪,也就流传不下去了。一个人不要脸可怕,一伙儿人都不要脸了更可怕。

    2006年6月12日

    叶公好龙

    最先知道叶公好龙是听寓言故事。故事说,叶公子高非常喜欢龙,提笔画的是龙,拿刀刻的是龙。大大小小的龙画、龙雕挤满了房间。叶公爱龙出了名,远近的人无不知道。消息一传开,连天上的真龙也知道了,见世间有这么喜爱自己的人大为感动。一日行雨完毕,便转道来看叶公。他的头刚伸进窗户,尾巴还露在外头,叶公见了却大惊失色,吓得魂飞魄散,跑出门来。天龙大失所望,悻悻而归。这故事很有意思,借助叶公讽刺那些不务实际,爱作表面文章的人。

    故事流传的多了,使用的多了,叶公好龙变为成语。《汉语成语大词典》收了进去,并指明其出处为汉代刘向着作《新序·杂事五》。其实,还应该更早些,早到战国时韩国宰相申不害的笔下,也就是《申子》当中。无论出自何时,出于何处,我一向以为这是文学作品,是个虚拟的故事。近日,读艾平先生的一篇散文,我才知道自己实在太孤陋寡闻了。原来,叶公子高实有其人,名叫沈诸梁,是楚国大司马沈尹戌之子。楚庄王时,沈诸梁被任命到叶邑为尹,自此人称叶公。这位叶公,却同典籍中的故事大为不同。他在叶邑主政49年,筑城固边,开疆拓土,兴修水利,深得百姓爱戴。为什么这样一位正面人物竟会成为故事中的迂腐角色?

    《平顶山晚报》披露了叶氏谱牒《诸梁公传略》中的有关记载:叶公兴修水利工程时,在墙上画满规划图。一条条渠道曲折蜿蜒,许多人都没见过这样的图画,以为他是画龙。一位客人以为这水系图是群龙起舞,就说叶公好龙,并非真好。叶公问其因由,客人说,风从虎,云从龙,图中无云,龙何腾飞?叶公知道客人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笑笑说:我只想引龙出水,不求龙之腾飞。客人不解,叶公又说,凿渠成龙,龙到水至。客人说,如此,多多益善。叶公沉吟着说,不然,少引则宜,多引而惧。引一龙需银二千额,需粮万斛,不可不慎。从叶公话中可知,他修渠引水也考虑适度,不愿加重民众负担。只是,这话传播开去,一传十,十传百,到了作者的笔下,竟成了与事实大相径庭的故事了。

    按说,故事是文学作品,当然有虚拟的成分,叶公好龙的虚拟痕迹就更为明显。试想,从古至今,谁人见过真龙,龙本是虚拟的,虚拟的龙走进虚拟的故事合情合理,不必较真,更不能将此叶公,当成历史上那位沈诸梁看待。可惜,《古今汉语成语词典》在注释中还加了这么一句:叶公,春秋时楚国贵族,名子高,封于叶(今河南叶县)。这岂不把虚构和事实混为一谈了吗?叶公真是有冤难白。

    伏案沉思,叶公所以蒙冤至今,是因为那故事讽喻的现象没有绝迹。若是这现象消失了,叶公好龙的道理便失去了价值,失去了价值,便不再有存活的意义。叶公也就有个清白之日了。只是,这个清白之日来之不易啊!就说一事吧!当初在陕北,面对新生的人民政权,黄炎培先生问毛泽东:往昔多少朝代,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你们如何保证权力的稳固?毛泽东告诉黄先生说,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好办法,这就是民主。为了这个民主他飞抵重庆谈判,要打破蒋介石的一党独裁;为了这个民主多少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终于推翻了三座大山。于是,我们走进了新中国,用我们的满腔热情建设着自己的祖国。不过,扑腾了几十年,民主没有走近我们,离我们还有不近的距离。我们仍然处在挥手的挥手,动手的动手,举手的举手,拍手的拍手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由于,缺乏有效的民主监督,所以有的人胆大妄为,管药品的卖药名,管出口的卖配额,管干部的卖官位……一个倒下了,又一个起来了,而且,捞得更狠更毒。好在,毕竟社会在前进,民主在跟进,我们的媒体记者领先一步,担当了新闻监督的重任,时不时就把社会龌龊现象抖露出来晒一晒太阳。这一来,就有些官人吃不消了。近一段日子时不时就可以听到有人慷慨激昂地指责记者。这现象仍然让人想到叶公好龙,而且好龙好到比叶公还叶公的地步。我们党从延安就倡导民主,力行民主,近年更是将民主政治建设作为和谐社会建设的重要内容,可为什么只是媒体民主了一小下子,就有个别人受不了呢?看来,这个别人实在是有些朽木不可雕了。

    本想为叶公说些公道话,为之平反昭雪,可是,看这社会现象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奏效的,那就只好继续委屈叶公,为人民能过上好日子你就牺牲自己的名声吧!

    2007年7月27日

    买椟还珠

    买椟还珠这个成语,里头装载着一个可笑的故事。这个故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曾有记载。说是有个楚国人去郑国卖宝珠,惟恐卖不出去,下本钱进行包装。先用木兰做个小匣,又用桂椒将其薰香,接着嵌上珠宝,画上玫瑰,还嫌不美,又装点上了翡翠。这一来,小匣子珠光宝气,夺目耀眼。果然,亮眼的小匣很快就卖出去了。楚人自然很满意他的这一高招。不过,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买走宝珠的郑人很快返回来了,留下了小匣,却退还了宝珠,以为他是误将宝珠匿放在匣中了。这个意外的结尾弄得楚人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往日,每读这则成语,我就会想到这个故事;想到这个故事,我就会替楚人难过。本末倒置,轻重不分,只能吞咽自己培育的苦果。时下接触这个成语,却完全变了味,不是觉得楚人可悲,倒是觉得郑人实在有些孤陋寡闻了。请看今日之天下,那琳琅满目的货物哪个不是楚人的行径呢?

    中秋时节,月饼上市。吃月饼是民族风俗,无可非议。试想,秋月圆挂,长天迷蒙,一家人围坐院中,畅叙天伦,仰首话月,此时,品一口清茶,吃一块月饼,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趣美味。若是对月话古,谈月宫嫦娥,吟千秋诗文,这又上了一个档次。可惜,此事此情早成了往昔风景,如今哪家还有此种情趣?惟一的兴趣是趁着时机和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上司拉好关系,于是,中秋节成了送礼的契机。按习惯,中秋送礼自然是送月饼,只是,这点点东西如何能讨得上司的欢喜?商家早摸透了人们的心思,因而,包装精良的月饼上市了,提高质量的不是月饼,而是包装月饼的外壳。有几家能吃了那高糖质的月饼,不过是留下盒子,扔了月饼而已!

    中秋节的先河一开,过年的礼品立即跟进,不多时连端午的粽子也享受了时代的礼遇。当这一切成为时尚,而不包装的礼品自然没人问津了。我想,韩非子笔下的楚人实在冤屈,本是创新思维,超前行为,却被那些不思进取的俗人嘲笑讥讽,实在是生不逢时,生不逢世!倘若那楚人生在今日,肯定会冠领新潮,占尽风流,更为要紧的是会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话虽这么调侃,还是为世情忧虑。令人欣慰的是,这种现象已引起相关部门的关注,出台相应规定,旨在匡正时风。不过,风气易煞,习俗难移,追根溯源,那种虚假华丽的包装早就充斥于世了,不仅易物,不止捧人,即使政治也沾染了祖上的风习。就说那些先前垮掉的王朝,不论是秦汉,还是隋唐,哪一家不被包装得冠冕堂皇,以清正公平的面目行世呢?可是,天下子民又有几人能享受到清平公正?好在子民不断进行比较选择,因而,我们的民族不止一次地买椟还珠,虽然中华依旧,却屡屡更替朝代。如此说来,弄虚作假可以得逞一时,从长远考虑还是不要在那珠玑身外花费心血财力!

    文章就要煞尾,忽又听见一件小事。某翁因不学无术,胆大妄为,竟至暴富。膝下有女同样不学无术,女大当婚,发愁嫁不出去。于是,富翁豪称,嫁女要陪房子、车子。或许这么一来,便可以将货物兜售到“郑人”手里,怕就怕“郑人”守旧,留下华贵的“椟”装,送还匣中的“珠”宝。何况那女儿还连宝珠也称不上呢!天下烦恼事真多,而且,越富越多,不知何故?

    2007年7月25日

    泾渭分明

    泾渭分明是众人熟知的成语,常用来表达事物的优劣、是非一目了然,界限清楚。对这成语,口上说了好多年,笔下写了好多年,就是没有探究过其根源。那年去陕西参加海内外华人的寻根活动,出西安城,往西北去瞻拜黄帝陵墓,一路走来触景生情,蓦然想到了这个成语。

    所以想到这个成语,是先看到了渭河,又看到了泾河。顿时明白,原来泾渭分明是这么回事,就是说两条河水一清一浊,十分显眼。那么,泾水渭河,孰清孰浊?就想起《诗经·谷风》中有句:泾以渭浊。是说渭河是被泾水染浊的。唐代大诗人杜甫笔下也有类似的诗句:“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由此,便可以清楚地看出泾水浊,渭河清。想一想,这很符合历史发展的逻辑。

    历史发展有个什么逻辑?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有个很经典的说法:哪里的水土流失得早,哪里就文明开化得早。陕北与中南部比较,自然人类居住开化得较早,因而,山上的草木植被人们利用的就早。早来早去,山秃了,岭光了,水土流失了,成了裸露本色的黄土地。黄土地上的水土流失到哪里去了?当然是河沟。泾水接近陕北,最早接受了人类文明的礼遇,因而混浊了。至于渭河,则由于位置偏南,两岸植被相对要好,所以水是清的。如此看来,原来人类文明的出发点就是从损毁赖以生存的环境开始的。这就是历史发展的逻辑。

    那一天,我由西安到陕北,又一次领略了历史发展的逻辑。近些年,人类文明的脚步不断加快,渭河两岸当然不甘落后,因而,我眼中看到的泾水和渭河已成了一个模样。不是清成了渭河的样子,而是都浊成了泾河的样子。泾水渭河都把自己的浊流黄汤送往黄河,于是,我们的母亲河越来越黄。母亲,养育了我们,养育了人类,我们却让母亲憔悴、枯萎,这是人生的写照,也是人类社会的写照。

    这个写照警示人们,泾渭分明早成了往事,不仅自然状况如此,社会生活也是如此。谁要是恪守祖训,谋求是非分明,公正公平,那真无异于天方夜谭。某地有庙,庙中有壁。壁是四龙壁,明代产物。这自然是应保护的文物,可是,一声令下,说拆就拆,谁敢违抗?因为下令的人物大权在握,别说毁个东西,就是毁个人也不劳自己出力。如此,谁再有气也窝在心里吧!要想消气,办法也有,就听个民间笑话吧!

    笑话说,农夫锄田,一锄下去,伤了一棵禾苗,心疼地说:“妈的,锄偏了。”一旁过路的神父听见了,就教训农夫:“不要带脏话,上帝是会怪罪的。”农夫点点头,又锄禾苗,一不留神,又伤了一棵,心疼地又说:妈的,又偏了!”就在此时,天空有了响动,神父说:不好,上帝要降罪了!”话音未落,霹雳一声雷响,闪电早已划过。随着电闪雷鸣,神父倒在地上,农夫惊诧不解。就在这时,听见上帝一声叹息:妈的,打偏了!”这是个笑话,笑话却在提醒人们,上帝若不能赏罚公平,到哪儿去求个公道公正?既然如此,泾渭分明也只能是理想目标了。

    很希望这个目标成为现实,倘若笑话中的那个上帝有点民主精神,有点知人善任,不要独断专行,派个人下来处罚那位农夫,何止神父会冤屈地倒下?只要有章可循,有规可守,公平公正并不是高不可攀的事情。这是就社会而言。若是再说到自然,我们真该对赖以生活的环境无比珍爱了,再不能为所欲为,随意索取,否则,江河生怒,肆横流溢,就会上演人或为鱼鳖的悲剧。善待自然吧,人们!我想这善待自然应该分两步走,首先做到泾渭分明,还渭河以清澈。接着应再进一步,达到泾渭不明,不过,这泾渭不明可不是刻下的同浑同浊,而是原当初那种本真面貌,泾水渭河同样的清澈,同样的灵秀。

    2007年7月26日

    死不瞑目

    得到两条信息,让我想到了死不瞑目这个成语。

    一条信息是法律部门对贪污受贿者处于极刑的标准,据说达到500万元以上才可以享此死的殊荣。也就是说,如果贪污受贿的数额不足500万元,连这么死的资格也没有。

    另一条是发生在四川成都的新闻,年近80岁的高校林教授与殡仪馆签订了一个办葬礼的协议,花销费用是10万元。10万元是个不小的数字了,已有点惊人了,更为惊人的是他不是给人办葬礼,而是给他的一只爱狗办葬礼。

    由此我忽然想到了死。人有多种死法,如果按古训所说“人为财死”而论,当代有不少人是难以死下去的。虽然,500万元的贪污金额是对量刑而言,可是如果错位思考一下,普通平民穷其毕生精力,获得的钱财也难以达到500万元。工薪阶层的不少人也在这个行列,倘按月薪3000元计算,年收入也就是3.6万元,100年也只能获得360万元,离死的这数还有140万元的差距。即使按月薪5000元计算,要达到500万元,也需要近84年。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似乎到阎王爷要请的最后的大限之日可以瞑目了,其实不然,因为这是从出生就算过来的,世上的天才不少,可是哪一位也不会从娘胎里爬出来就会哭着挣钱的。看来,以钱数定死,死还真是件难事。不过,死并不难,难的是就要死了,却距那个定数还很远,这可怎么死得下去?

    退一步再说,即使自己想通了,不再计较平生获得钱财的多少,下定决心一死了之,可是,你准备死后办怎么个葬礼?本来,我们的社会曾经崇尚节俭,办丧事亦然。活着还不贪图富贵,死了又何必铺张浪费?哪想到转眼间这已成为往事,若不多花点钱,弄出个场面,似乎就是寒酸。谁愿意扑腾一生落个寒酸的下场?更何况,你看人家林教授那条狗,死了还要办个10万元钱的葬礼,岂不说风光啦,体面啦,往回一想,难道人还不如一条狗?如此想来,真真是死不下去、死不瞑目了。

    查考死不瞑目,《汉语成语大词典》解释:“死了也不能闭上眼睛。指人将死之时心里还有放心不下的事。形容志向未能达到,死不甘心。”接着举例说明,一例是说孙坚,他大气凛然地说:“(董)卓逆天无道,荡覆王室,今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则吾死不瞑目。”另一例是说韩愈,他志向远大:穷思毕精,以赎前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这里用的虽然是死不闭目,却和死不瞑目是一个意思,看看人家改变处境的决心是何等超拔?

    这两个例子都举得不错,清楚说明了死不瞑目的意思。辞典的目的达到了,我却由此产生了疑问。孙坚是一代英杰,韩愈是千秋文豪,此二位皆是出人头地的名人,难道死不瞑目是名人的专利?也不尽然。蓦然想到个民间故事,故事的年代很远了,主人公是个卖肉的老头。这天,老头卖肉时,有人多付了钱,不仅暗暗高兴。不料还没笑出声来,买肉的却返回身来,岂不是来索钱的?老头情急生智,将那多余的钱往口中一塞,让买肉的检查钱袋、口袋,果然分文不多。那人无奈,只好去了。老头一喜却把钱咽了下去。下去也罢,这钱偏卡在了喉咙,咽得老头喘不出气来。老头就要死了,却怎么也死不下去,叫来儿子交待后事。他指指自己,儿子说:“我明白,给你穿身好寿衣。”父亲摇手,又指自己,儿子说:“给你装副好棺材。”父亲仍摇手,再指自己,儿子忽然想起父亲喉咙里的钱,说:我明白了,是把那枚钱掏出来。”父亲点点头,仍然手指自己,儿子抓耳挠腮想不通父亲还有啥心思。他想不到,父亲就瞪大眼睛不死。看着父亲那个难受劲,儿子心如刀绞,斗胆胡说:“你死了,将你的肉卖了钱。”话音未落,父亲闭上眼,安然辞世。

    故事完了,留给人的思考却没有完。多亏老头生在那遥远的往昔,死还死了个双目紧闭,若是活在当代,若是知道那个死的定数,若是知道那条狗的葬礼,即使儿子再宽怀,他也难以心平气和,死不瞑目便是铁定的了。

    2007年7月31日

    屠龙之技

    屠龙之技是《庄子·列御寇》中的一则寓言故事,后来流行开去成了成语。这个寓言故事之所以能够流行开去,是它揭示的问题带有普遍性,且具有治疗这种思想疾患的功效。原文说:“朱氵平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庄子那个时候写书不易,要用小刀在竹简上刻字。刻多了手疼不说,还要多用费力砍削成的竹简,所以用语力求简练,甚而简练得有点吝啬。吝啬得这个故事少了趣味。好在后人理解庄老先生的一片苦心,就把他那意思大化开来,于是,世人就读到了一个傻得可爱的朱氵平漫。

    朱氵平漫的可爱在于,他不是个好逸恶劳的富贵子弟,准确地说他还是一位很有良知,很有进取心的小青年。他长大了,知道要靠自己的努力来养家糊口,供养父母二老。而且知道家有千贯不如薄技在身的道理,因而一心一意要学一门技艺。只是他那个技艺的定位有点太高了,杀鸡的技艺不学,邻人皆会,太多了;杀猪的技艺不学,村人都会,太俗了;杀牛的技艺不学,乡里有人会,还有些多,有些俗。正在朱氵平漫犹豫到底该学啥时,忽然听说有个叫支离益的名人,收徒教授杀龙的技术。这可是个天大的好事,不曾听说附近城乡有哪个人会这门技艺,学成了可是独此一家的好手艺啊!于是,朱氵平漫就跟着支离益去学屠龙之技了。

    时光真快,转眼就是三年,朱氵平漫的屠龙之技学成了,可是,家里也一贫如洗了。为了给他交学费、饭费,父母连栖身的小屋也卖了。要是放在今世,这二老还算明理的家长,舍得智力投资呀!可惜,他们犯了一个错误,只注意到屠龙之技在附近绝无仅有,自个的孩子当然也就是独一无二的人才,却忽略了在这个世上谁见过龙这个东西呢!这一忽略就把志向远大的朱氵平漫搁在了十分尴尬的地步,本想用着超凡技艺养家糊口,让父母过上幸福日子,哪会想到身怀绝技无人问津,不仅养不了二老,还得向他们继续索取衣食。他们再也拿不出来了,就得饿肚子。百般无奈,朱氵平漫只得放下架子去杀猪赚钱,养活父母度日。

    很早前读这个寓言故事就明白了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原以为这个道理很浅显,哪里知道这么浅显的道理时过数千年还有人搞不明白。少数人不明白还罢,竟然是很多很多的人没搞明白。我这样的想法来自人保部公布的一组数据:全国今年有610万名应届大学毕业生,较去年增加52万人,再加上去年未就业的毕业生100万人,总计710万人左右。据此计算,除去已落实去向的415万人,全国仍有近300万毕业生未实现就业。

    当然,我不是说这300万人都是朱氵平漫,也不是说上大学不好,而是觉得至少这种学所非用、学而无用的局面急需改进。古往今来,人类的求知渠道就是两条,自然求知和专门求知。自然求知就是师傅带徒弟,或者连师徒也不分,就是后生跟着老者学,学了就能用。后来进了一步,大致也就是尧那个时期有了专门求知的方式,即学校,年轻人可以集中时间学习了。当然,学和用还是不分家的。谁曾想,时代到了当今,发达的教育变成了纯理论知识的传承。用人的模式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不论大小单位招聘,先是看文凭。而且,文凭似乎就是身份能力的惟一证明。于是,上大学就成了青年人进入理想社会的惟一通道。按说,这也未尝不可,只是突然膨胀的学校和社会用人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进去时高兴,出来时扫兴,才知道自己学的是朱氵平漫的那种屠龙之技,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是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了!如何改变?关键在于改变教育结构,多办一些技术专业学校,多办一些马上就能用得上的技工学校。仅以建筑工程来说,30年来城市突飞猛进地发展,盖了那么多的楼房,可有几座出自有学识的技工人员之手?虽不能说全部,但大部分是走出农田就进入工地的农民啊!从红旗渠工地进入建筑行当的人们,那已是高素质了。所以,豆腐渣工程的出现,除了钱权交易,我看这也是一个原因。这便是我们的国情,一方面技术工人紧缺,一方面屠龙神技闲置,即使不少人不再等着杀龙,放下架子去杀猪,学用之间也有隔膜,也不能一上手就驾轻就熟。因而,用人单位不得不再在岗前培训。这是教育的误区,也是资金的浪费,更是时间的浪费。如此看来,回眸庄子老先生数千年的寓言故事,对我们当今发展确有教益。

    2009年7月28日

    邯郸学步

    近读楼宇烈先生《中国的品格》一书,忽然就想起了寓言故事《邯郸学步》。故事说,两千年前燕国寿陵那地方,有一位生长在小康人家的少年,衣食无虑,日子富裕,可是常常犯愁。犯愁的原因是,无论什么东西,他总觉得人家的好。人家的好了,自家的就不好了,所以很少有开心的时候。有一天,他在路上听到人们说邯郸人走路很美,就想,究竟能有多美呢?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到底有多美,干脆跑到遥远的邯郸去看人家走路。

    邯郸人走路的姿势果然很美。看小孩走路,活泼得美,他赶紧学;看见老人走路,稳重得美,他赶紧学;妇女走路,摇摆得美,他赶紧学。学来学去,寿陵少年哪一个也没有学成,却连自己的走法也忘了。这时,路费也花光了,他只好爬着回去了。

    这个故事出自《庄子·秋水》: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

    以往听这个故事,也就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笑过便忘了。这一回又想起来,是土耳其的经历深深触动了我。上世纪二十年代,土耳其出了一位名叫凯末尔的总统,一心要改变国家的处境,使之尽快发达起来。他的办法是彻底欧化,摆脱原来作为伊斯兰国家、亚洲国家的境况。原因在于,土耳其地处欧、亚、非三洲交界的地方,而那时欧洲最为先进。所以他欧化的信心十足,大有破釜沉舟之势,在政治制度、思想观念、生活方式都要和过去彻底拜拜。不光取消了阿拉伯文字,改用西方文字,而且,连妇女出门蒙头巾的风俗也改了。这一改非同小可,后来的一代连过去的书也读不懂了,等于切断了本国的历史。结果怎么样?土耳其成了一个“人格”分裂型的国家。

    按说,土耳其这么恭慕欧洲国家,欧洲国家应该看重他吧?回答是否定的。人家才不把他当回事呢!他一直想加入欧盟,至今不能如愿。而波兰、匈牙利、捷克那些曾经与欧盟有隔膜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解体不久就被吸收了。当然,土耳其人也不傻,西方不亮就谋求东方亮,就想重返亚洲。岂料,1955年万隆会议上,遭到了亚洲国家的集体反对。尤其是伊斯兰国家,认为他们亵渎了神,坚决拒绝接收。你看,土耳其学别人不成,回自家也难成,真真是邯郸学步的国际典型。

    当然,我这么关注土耳其不是为了奚落人家,而是为了我们没有沦落成人家而感到庆幸。其实,就我所知一百年来我们至少有两次几乎要邯郸学步的危机。一次是火烧赵家楼,打倒孔家店的时候,似乎不西化就救不了中国;另次我更是记忆犹新,文革中大破四旧,大立四新,一切的传统文化都要扫地出门,当垃圾倒掉。多亏十年动乱嘎然而止,要是再折腾下去,我们真不知道自己的家里该把哪个大胡子当作牌位?

    清代思想家龚自珍在研读春秋战国历史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欲灭人之国,必先灭其史。今天读来还觉得这是醒世诤言。试想,一个人连自己国家的历史都不了解了,还会有爱国之心吗?当然,要灭其史,必先灭其文。灭其文就是釜底抽薪,后人读不懂前人的文字,历史自然也就割断了。这么一想更为后惊,倘若那两次闹腾要是持久下去,我们这五千年文明的古国也有了断代的危机。所幸,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中华文化如长江黄河仍在奔流不息。然而,我们也该从中得点启悟,发展无疑是对的,发展得快更是求之不得的,但是,也不敢一味追求发展速度而头脑发昏,若要是想提着头发离开地球,那可就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损失。

    2009年7月27日

    中言心语:

    成语是文化的珍珠,也是历史的结晶。今人说话写作离不开成语,成语可以表达人们共同的意思,便于大家沟通交流。如此一来,成语便成了众生思想行迹的渠道。思想在这个渠道里流行惯了,渠道就成了思想的空间。思想的领地本应是开阔的,却有人深陷在渠道里难以自拔。于是,我便写了这成语独释,自知没有拔脱出众生的能力,只能向那渠道发动冲击。

    2009年11月10日

    乡村悟语

    远逝的时序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诗中描绘的是自然景观,折射的却是时序轮回。春夏秋冬,循环往返。岁月依旧,人却在光阴的流逝中长大了,变老了,最终成为尘世的过客。

    如此看来,时序是永恒的。然而,时序的永恒也是相对的。如期到来的时序只能带来春温夏热秋凉冬寒,却无法再现旧日的风景。

    人们每日每时都生活在风景之中。今年的风景和去年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将在这看似雷同的岁时风光中茁壮、挺拔,而后萎缩、消失。恍惚间,我历经了五十多个春秋,蓦然发现旧日的风景并没有如影随形,却永远滞留在逝去的时序中了。

    我打开乡村那久远的时序和时序中收藏的风景,细细品味那淡渺的画卷,似乎有些单调,还有些稚拙,可就是那单调和稚拙的画面散发出陈年佳酿的醇香。我陶醉了,又不甘一人独享这醇香,于是便写下了这笔底的文字。

    童年的碎片

    我的童年是在汾河岸边的小村庄里度过的,那里有我人生最初的喜怒哀乐。我的喜怒哀乐不是村庄的喜怒哀乐,村庄的喜怒哀乐却往往是我的喜怒哀乐。时光远去,我无法再现我最初的喜怒哀乐,更无法再现村庄的喜怒哀乐,只能捡拾一些时光的碎片。

    其实,我与碎片原本就有不少缘分。村边那条母子河畔不知何年堆起了好多好多的碎砖瓦砾。河水时常漫溢,那碎砖瓦砾中便有细流钻过。因而,那缝隙间就有了诸多的生灵。给我记忆最深的生灵是螃蟹,我们常常在碎砖瓦砾中搬捡这活物。那些碎砖瓦砾被我们倒腾过来,倒腾过去,倒腾出无限的乐趣。我享受着碎片的乐趣,却不知道那碎片还会带给我新的惊喜。

    收获惊喜是我远离童年了。我要走进故乡的历史,去探知数千年前的往事。于是,又来到了母子河边,捡起了童年弃掷过不知多少回的碎片,然而,这次不止是我,随同来的专家学者也一样,带着惊喜将那碎片珍藏起来。因为,那上头凝结着四五千年前的历史。

    这就是碎片的价值。

    我童年的碎片远没有那碎砖瓦砾的价值,可是,也隐匿着村庄的往事。往事久了就是历史,我收藏下这些童年的碎片,倘若它不消失,也会成为一点历史的记忆。

    时光的童话

    时光有没有童年?不知道。我只知道时光的童话。时光的童话,其实也是乡村的童话。

    时光的童话,其实也是乡村的童话。

    乡村的那一面大墙至今赫然于我的记忆。墙上画着一匹高头骏马,骏马肋生双翅,向着苍穹腾飞。从那时起,每见腾飞一词,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乡村大墙上的骏马。骏马飞向何处?说是超英、赶美。即三年超过英国,五年赶上美国。如今,三年五年过去了,三十年、五十年也过去了,我们不仅没有超过英国,赶上美国,甚而拉大了中间的距离。

    我们怎么赶超人家?乡村留给我的印象是:一天等于二十年!一个萝卜六亿三,全国人民吃一天。

    这正是乡村的童话,也是时光的童话。

    童话是虚幻的、浪漫的,只能供给精神世界望梅止渴,却不能使巧妇可为无米之炊。我在童话般的乡村度过了我的童年,我长大了,却没有怀恋那童话岁月的意思,惟恐乡村再演绎那梦呓般的童话。

    时光的童话远去了,乡村的童话远去了。我愿这童话去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兜个圈子再绕回来。

    艰涩的年轮

    年轮是树木的记忆。

    这记忆里不光有树木的年龄,还有树木的历程。

    树干是圆的,可是剖开的年轮很少能见到圆的。那曲曲折折的线条中就是树木行程的写真。多雨的年头,那线条便圆润而少有皱纹。反之,若是天旱少雨,那线条枯萎瑟缩,波折出生长的艰难。

    生长在树上的年轮,时常转动成我眼中的车轮。车轮行走在坎坷的泥土路上,每转一圈都是那么艰难。它转动出拉车人的汗珠,也辗碎了拉车人的青春。我觉得这就是乡村,乡村就是艰难转动的车轮。

    树木曲扭的年轮可以变美。那必须经过岁月的变迁,树木变成了木材,木材变成了家具。年轮也就变成了木纹,没有哪个人喜欢那规则划一的圆圈,此时,曲溜弯转的年轮成了人人喜欢的花纹。

    我回味并写下一些乡村的苦难旧事,想让那艰涩的年轮也能大化为赏心悦目的木纹。

    生命的风光

    地球上集聚着难以数计的村落。村落里集聚着难以数计的人们。

    村落里集聚着难以数计的人们。

    人们集聚在同一个村落,顶戴着同一个日月,历经着同一种风雨,却难有同一种命运。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人有离合。天阴就阴了,晴就晴了;月圆就圆了,缺就缺了。人却不这么无情,离散就悲伤,聚合就欢喜。悲欢离合,于是便成了生命的踪迹。

    在我落生的这块土地,与城市相比是落后的。城市是时尚的亮色,乡村则是庸碌的写照。乡村似乎是凡俗的,乡村似乎也不准备逃脱凡俗的定论。这未免有些悲哀。

    然而,和这些底层的农人生活过了,就可以发现,凡俗是一片沃土,可以生长五谷,生长绿树,生长一尘不染的莲花,当然也不乏陈杂其中的众多蒿草和稗子。

    丰饶的五谷是一种风光,挺拔的绿树是一种风光,雅洁的莲花是一种风光,庸碌的蒿草和稗子也是一种风光。是生命,便有风光。这良莠掺杂的风光构成了自然景观,组成了人间乡村。

    大地的记忆

    走出村落,到处可以看到大地的记忆。那就是原野上隆起的一个又一个的土冢。

    人活着时候,住在村子里。人死去了,住在坟茔里,也就是土冢里。土冢是大地对人生的最后铭记。

    记不得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这么一段对话。孩子问爸爸:“庄稼是怎么长出来的?”

    “庄稼是怎么长出来的?”

    爸爸答:将种子埋在土中长出来的。”

    孩子问:那我们将爷爷种进了土里,什么时候能长出来?”爸爸哑口无言。

    爸爸哑口无言。

    爸爸无法回答的问题却一直缭绕在我的心中。站在坟茔能数出的土冢过不了五代。五代以上的祖先呢?显然,随着土冢的消失早已融入了土地。在他们融入的土地上长出了五谷杂粮,那粮食中便隐含了他们的生机。他们的生机会进入新的生命,滋养新的生命。那新的生命不知不觉展示着他们的生命,而我们却无法再看到他们的生命。

    因而,我以为生生不息一词绝不只是讲繁衍,还蕴含着繁衍中回味无穷的道理。

    残存的往事

    人常说,岁月留痕,岁月的痕迹在哪里?

    荒野的一个土冢被打开了,抑或是一件铜器,抑或是一件铁器,抑或是一件陶器,抑或仅是一块破碎的陶片,却吸引了人们的目光。那目光穿透物件看到了远去的时光,于是,岁月的痕迹将消失的往事带到了眼前。这便是考古。

    考古可以让人们钩沉残存的往事。

    或许是受考古启示的缘故,有一天我走进了尘封的故居,打开了几乎生锈的门锁,那些破旧的器具蓬头垢面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完全可以将之称为破烂,对之不屑一顾。然而,当目光停留在一架织机、一辆纺车上时,我的心灵立即震颤了,往事浮现出来,热泪迷蒙了我的双眼。一霎间,我改变了对这些旧物的看法,视之为家珍。尽管这种珍爱只能是敝帚自珍,可是我也无法摆脱这种恋旧的情结。于是,我在尘封的故居静下心来,一件一件打量着那些器物。久远的往事在旧物中一件一件浮现出来,我蓦然领悟,无言的东西会发出惊诧神魂的讲述!

    生灵的命运

    很少有人将命运一词和它们联系起来。它们是农人驱使的牲口家禽。

    它们是农人驱使的牲口家禽。

    放大些说,它们的同类——野生动物,有不少已引起人们的关注,进入保护范畴。而且,有些保护还要先于人权的呼声。那是因为,这些同类已到了濒临灭绝的边缘。稀少便是贵重的理由,贵重便是珍爱的理由。

    它们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那是因为它们太普通了,早就普通成了人的仆从。

    其实,从走近人的那一天起,它们便与人的喜怒哀乐扭结成一体了。如果说,喜怒哀乐是人的命运写照,那它们怎能没有命运?人的喜怒哀乐决定着它们的命运,他们的生死存亡决定着人们的喜怒哀乐。

    因而,我要把命运一词奉送给它们。

    在乡村,我拜访过它们的命运,无论是牛,是狗,是骡子,还是从未谋面的鳝鱼,都留下了诸多可歌可泣的往事……

    先祖的轨迹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时光为乡村设定的轨迹。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这是先祖为后人设定的轨迹。

    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这是先祖为后人设定的轨迹。

    先祖为后辈子孙设定的轨迹远不止这些。爆竹炸响辞旧迎新,燃香洒酒坟茔祭祖,香艾米粽以礼端午,同赏明月欢度中秋……这些乡村的节日都是先祖的轨迹。

    先祖活着的时候,这轨迹是生活的习惯。习惯了的生活决定着先祖的思维。先祖的思维固定了岁月的模式。当后人,以及后人的后人仍然践行在这模式中时,这模式便成了节日。节日中的行为便称作风习,也就是风情习俗。

    现代生活讲究个节奏,哪里节奏快了,哪里就可能脱离轨道走出新的路径。乡村里显然不具备快节奏的优势,它总是悠然而缓慢的,因而,也就约定俗成着先祖的轨迹。

    因而,在乡村我们还可以领受最完整的节俗,大年、清明、端午、中秋、重阳……还有生动在其中的社火、锣鼓和一切展示生命的形色。

    永远的剧场

    乡村是一个永远的剧场。

    剧场里有演员,有观众。观众和演员是分明的,不同的。演员在台上表演,观众在台下观看。

    乡村这剧场却有些不同。观众和演员是融为一体的,没有什么不同的分工,自然也就没有台上台下。每日每时,每个人都在完成自己,完成的真实而诚挚,丝毫也没有表演成分。岂不知这正是最本真的演出。

    人生有起始,也有终点,到了终点就如同曲终人散。然而,人散了,自己演绎过的往事并没有完结,仍然传留在众人的口舌之中。或正或反,或忠或奸,或恶或善……众人口中有杆秤,谁也无法从中走脱。

    人创造了村落,并赋予村落不断更替的剧情。村落里包罗了生命,包罗了剧情,也包罗了深邃的哲思……

    本真的收藏

    无意插柳柳成荫。进入乡村的语言世界,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先前,我和好多人一样,对乡村的语言缺乏理解。我从乡村走来,带着乡村的音韵进入了城市。城市人说我土,笑我说的是土话。我曾为自己的土话汗颜,甚而羞于在人前启齿。

    然而,当我进入乡村的土话世界,才发现土话里包含着一个过往的天地。那里面有历史、有文化、有风情……有一切旧事的痕迹。原来,土话就是本真的收藏。

    一切收藏都是有意的,有价的,没有慧眼的鉴识不行,没有财力的支撑不行,没有相应的场所不行,惟只有这种收藏是无意的,无形的,也是无价的。说无价,是因为不需要花钱购买,不过也可以将之视为另一种解释,这是无价的宝藏。

    语言是人们交流的工具。土话是乡村人交流的工具。

    交流的工具多种多样,不只用语言。交流最快的地方,人们开车、坐飞机。交流最慢的地方,点灯基本靠油,行路基本靠走。这靠油靠走的地方是乡村,一言以蔽之:落后。

    与落后相对应的是先进,先进却是在飞快地更新中生成的。更新是一种忘却的遗弃。乡村的人没有更新的能力和条件,也就少有忘却和遗弃,于是他们用祖先一般的步履行走到今天,也就把口舌中的历史典故带进了现代。

    珍爱土话吧,那是一本收藏往事的百科全书。

    2007年1月13-14日

    中言心语:

    写作需要情绪,也需要机缘。机缘来了,可以调动情绪的储蓄,上面的这些文字就是这样的产物。2007年,山西古籍出版社为我出版散文集《乡村记忆》,将文章归拢起来有些庞杂,于是就划堆分类。分好了,每类前面未免光秃,连忙拔笔涂鸦,就生成了这些悟语。朋友读了,还说有些启示,因之便集束成文。

    2009年11月10日

    日出日落

    黎明

    黎明来得不算唐突。经过了一夜的充分准备,涤净了天地间的尘嚣,还原了自然,回归了纯朴,黎明的降临,标志着一个清新天日的开始。

    然而,于人来说,尤其是于那些疲累不堪的人来说,黎明还是有些唐突,有些匆忙。匆忙间,睁开眼,天亮了,一个新的匆忙正等待和迎候着他。

    他于是不乏困顿,不乏迷惘,这困顿和迷惘传导给他极不情愿的神色。倘若不是成年人,是孩童,是稚子,在父母把书包挎在他肩膀上的那一瞬间,他仍然按捺不住心头的怨情,揉搓着难以圆睁的双眼,哭出声来!

    这哭声并不陌生,细细回味,似曾相识,尽力地回想,便从记忆中打捞出人们来到这个尘世的第一次发声。那声响不是笑,不是歌,而是哭,正像那揉搓着双眼的孩童一样率真地哭!!大声地哭!!似乎天地间欠下他多少冤情,多少债务,不然为何会这般悲愤,动情?

    黎明,颇似人们离开母体,睁开双眼,来到世上的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多少人圆睁双眸,露出笑容,对着这个小生命欣喜不已。然而,小生命却大哭难止,并没有去恭维和奉迎满屋的喜色。这正是人生的纯真和诚挚!虽然,小生命在成人眼里,还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东西。可哪里知道,那哭声正是新生命思索的结晶!一刹那间闪烁的亮光,使他觉得既定的生活破碎了,既定的环境消逝了,再也没有先前的安逸与柔和,一个未知的环境正等待着他,或许是温暖,或许是寒冷,或许是富足,或许是贫穷,一种无法搞清,无法判断,也无法估量的前景笼罩着他,感触着他的肢体,也抚弄着他的头脑。莫非这就是导致哭声的因由?

    黎明,就是这样,把一个人生的端点展示给广众。不论你情不情愿,不论你乐不乐意,它义无反顾地来临,又毫不迟疑地消逝。来得那么准确生动,去得那么潇洒自由。也许,你并不经心,并不留意,并不懂得去珍惜那一缕光亮,而它——黎明,已经完成了自身的历史使命,倏然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你有酣睡的习惯,而且往往要睡到日上三竿。那么这种懒觉恰好错过,或说辜负了黎明。这种辜负,这种懒睡,好有一比,诚如在襁褓里一样,度过你的朦胧岁月。

    因之,黎明,诚如初生之景,诚如人们那朦朦胧胧,混沌不清的生命之初。

    晨光

    晨光若有价值,当比金子还贵,至少说它的含金量是极高的。

    在我的眼里,晨光有多种形体。若把它比作刚刚探头的小草,那它嫩极了,鲜极了;若把它比作刚刚流出源头的溪水,那它清极了,亮极了;若把它比作刚刚升起的朝日,那它喷薄而起,放射着万道光缕。难怪古人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在一日之中,晨光有春色之贵,春色之美,却比春色要短暂得多,把握晨光,要比把握春色也就难得多。

    我总觉得,人的少年就似一段宝贵的晨光。这年头,鲜嫩得很,纯净得很,充满了勃勃生机。

    趁着晨光,有人解开了生命的绳索,跑上了大道,在大道上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舒展和强健着自己的肢体;有人铺开了生活的长卷,在长卷上展示崭新的一页,或是一段充满激情和智能的文字,或是一幅光彩艳丽蕴含哲理的画图。或者这文字没有激情,也没有智能;这画幅没有哲理,也并不艳丽;或者根本也就不是文字,也不是画幅,只是生活中的一段路程,但是,这也没有辜负晨光的赐予。

    晨光对他们笑容满面。

    可也有人对于晨光不屑一顾。仍像对待暗夜一样,在这里继续着未完的梦境。千呼万唤始出来,出来的时候,晨光早就销声匿迹了。对于这慢待,对于这辜负,晨光不恼怒,也不愤恨;不批评,也不报复。仍然一如既往,该来则来,该去则去。来也无声,去也无声,悄悄地就给了人们一个苍老。当着一副花镜架上鼻梁,当着一缕白发缀进发际,当着一条深皱镌进额头,当着上坡攀梯再也没有往昔的灵活迅捷,那么,苍老就无情地光临了。你虽然像厌弃一切丑陋一样,厌弃这不速之客,然而,这位不速之客却像恭慕和依恋一位丽人一样,紧紧地须臾不变地依偎着你,使你和丑陋融合得难舍难分。

    这时候,倘若蓦然回首,你会怀恋那逝去的晨光,在这种怀恋中,你才会感到那短暂的晨光是多么宝贵,拥有多么大的价值。可惜,这宝贵的物什,被你一掷千金,挥霍得一文不剩,懊悔吗?当会如此。于是你告诫后人,再莫重演悲剧。可惜被你告诫过的人,多少年后,往往回首身后,又痛心疾首,只能获得像你一样告诫他人的权利。

    莫非,晨光就是这么具有心计,这么善于戏弄人们?

    并非如此,只是人们并不了解晨光的性情,以为,既然珍贵,就应索取,像接受任何馈赠和贿赂一样,全部居为己有。恰恰相反,晨光的价值不在于索取,而在于储蓄,在于将自己的年龄化为知识和智慧,一点一点积累和蕴藏起来,增高加厚,形成自己独有的矿山,且这矿山是一座金矿,一座含金量极高的矿山。有朝一日,你便可以在这矿山中任意而自在地开采,理直而气壮地索取,因为这矿山是你的,你享有它的专利权!

    这时候,你方能体味到晨光的宝贵,对着镜子里的白发和皱纹露出舒美的灿然。

    上午

    上午好比一本书的正文。过了黎明,过了早晨,那不过是阅读了书的序言和引子,而真正进入文章,还需要从此时一是一,二是二的开始。

    该展示的场景铺开了。喷薄而出的朝日,向上升起,穿过霞蔚,穿过云层,将在天边时那圆圆的,大大的,红红的形体和姿色,迅速改变,不大了,不红了,某种程度上透出了一种黄,黄也是素淡的黄,泛白的黄。这种白中泛黄的光泽却比刚刚跃出山巅,或者跃出海面的那嫣红的光芒要强得多,要烈得多。在冬天,他可以使寒寒的天气变暖,连冷冽的北风也不那么苛刻了,添上些许柔情;在夏日,他便是另一种气象,灼人的光缕炙烤着天地,给人们以黑黝的健康,给禾谷以油绿的茁壮。健康和茁壮最终会成为丰饶的果实,这就是一个硕果累累的秋季。

    各种人物,已耐不住性子纷纷登场。正直的,奸滑的;坦率的,狡诈的;诚挚的,虚妄的;聪慧的,愚笨的;敏捷的,迟缓的……一起走进上午的书卷。在这里,当歌,当哭,当笑,当骂,抒发着自己的心性和学识,铺衬着自己的家境和根底。尽管各人都有一种自认为他人难以看穿的手法,用这样的伎俩足以掩人耳目,暗渡陈仓到达彼岸。然而,或迟或早,总归是掩耳盗铃之举,伎俩的编排者最终捉弄了自己。这就使上午的故事和情节丰富多彩,曲折多变,往往缭绕其间难以视破其中的隐情,在情节的深巷里山重水复。涉一道水又一道水,翻一架山又一架山,跋山涉水,好不容易穿透了深远的故事,这是多么令人欣喜和亢奋的事呀,然而,定睛一看,则让人倍为懊恼,却怎么又回到了原地呢?付出辛劳和汗水的收获竟是一个高低不平,曲折难行的“O”。于是,不得不辨别途径,另行起步,去攀越一个新的峰峦,谁又知道,会不会重新回到原地?这还是好的,常常会有这种情况,不仅没有返回原地,反而比起先还远了好多路程,甚而跌入了深谷沟底,久久挣扎,也难以走出困境。

    人生的艰辛和苦涩够人品尝的了。品尝着失败,品尝着曲折,犹如品尝着一道苦菜,久久地咂舌会有苦尽甘来的清新。如果一旦有了这种清新的滋味,那就是一种升华和超越。正如买菜要付款一般,品尝苦涩也需要付出,不过付出的远比金钱要昂贵得多,是时光,是年华,是用金钱买不到的生命,谁要在这里吝啬,谁就极难增加知识,走向成功。

    如此说来,上午是人生历程的青春岁月。虽然血气正盛,年华正好,却少有人生的体会和经验。在纷纭的世事间,在众多的脸谱中,在多变的情节里,难免会有闪跌和失误。由闪跌和失误构成的摔打,可以摔毁弱者,可以历练强者,弱者衰落,强者崛起。上午正如一块试金石,一块青春年华的试金石。

    午间

    冬阳烘暖和烈日毒射,都是午间的形态。当然也还有乌云遮天,或者大雨倾盆。无论哪种形态,午间的作用也是不容忽略的。

    午间,是歇息的机会,趁着下班的当口,吃碗饭,喝杯茶,清爽清爽精神,瞄准新的目标,踏上新的征途;午间,是一次调整的时机,回首一下前面的工作,冷却一下发涨的头脑,让过烫的热血冷静下来,让过快的脉搏缓慢下来,当然,也应该让过冷的热起来,过慢的快起来。总之,上帝给人一个午间,似乎设计的是合情入理的。

    人们接受了上帝的馈赠,却又不甘午间的用途太狭,太窄。于是,午间扩展为一次搏击,搏击的场所并非厂室,并非田地,并非学校,也并非无影灯下的手术室。这里用不着镰刀斧头,用不着纸墨笔砚,也用不着铁钳利刃,完全是另一种风貌,不急,不迫,不工,不作,只需要吃着,喝着,或者唱着,舞着……

    我则认为,午休是午间的最佳状态。撂下饭碗,擦擦热汗,第一位的要素是去寻觅被黎明惊扰了的梦境。那梦境在深山幽谷,在乱石泉林,在荒野僻壤,在鹤影鹊鸣,悄悄地走去,莫迟延了应有的时机。路径虽弯,弯一弯才会柳暗花明又一村;深谷虽险,险一险才会无限风光在险峰。也许只是荒漠一片,也许只是鹤鹊翩翩,也许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见,只有幽黑,只有暗乌,只有天边的黑暗笼罩着一颗追逐的心灵。也许,对这种黯然没人会满意,总想进入春光明媚的境地,总想进入花好月圆的境界,遗憾的是,希望与实际总有距离,缩小这种距离又远非某某的个人意志。然而,待到醒来,方才明白,这种暗乌才是睡梦需要的最佳境界。暗梦给人以宁静,给人以轻舒,给人以淡漠,给人以致远的准备和追求!

    午间,就犹如人生的一个驿站。到达这个驿站,标志着弱冠已去,而立已过,不惑的灿然已照亮了前面的路程。再不是摸索,再不是探求,再不是风中柳,再不是水中花。说一句话是硬的,掷地有声;走一步路是实的,人过留迹。不论是以此作歇息,不论是以此来充电,不论是以此去搏击,也不论是以此溯旧梦,都不是逢场作戏,都不是随意走笔,都是既定的思维指示出既定的方式,既定的方式装点出既定的场景,既定的场景活画出既定的空间。

    人生的午间,这才繁复如云如霞如山如水如风如沙,多姿,多形!

    午后

    或是在酒杯中晃了晃头,或是在枕头上打了个盹,走出屋室探头一看,太阳偏西了,该是下午的时分了。

    下午当是一部书的下卷,当是一个故事的后半截。下卷应该比上卷更生动,更吸引人;后半截应该比前半截更精彩,更感动人。若非如此,那下午就是一段难以唱红的戏,观众会喝上几声倒彩,扫兴而去。

    把握下午,有比把握上午更优越的条件。下午有上午结识并熟悉了的人,有接受并了解了情况的事,有通过这些人和事观望到的社会背景和周围环境,还有在这过程中揣摸出的思绪和经验。也不排除,上午的人和事已深深纠缠在一起,而且,自己也深陷其中,难以抽身,难以撒手。甚而,如同游泳一样,刚刚下河,还没有探得河水的深浅,仓促间便喝了几口。喝就喝了,爬上岸来就是幸运。应该珍惜这种幸运,在幸运中回顾一下失利的过程,反观一下失利的教训,从中得出一点启示,这也就是金钱难买的智慧。于是,下午的行踪便有了依据,有了佐证,有了获胜的充分准备。或许,人生的不惑也就是这么逐渐形成的。

    阅历和知识导引着下午的进程,使事情进展得要比上午顺利,使工作出现了较高的效率。顺利和效率难免不滋生兴奋的情绪。兴奋不会瞬间即逝,难免不滞留在胸中脑际,滞留得久了,兴奋就会膨化,膨化成骄傲,膨化成自大,膨化出一种对人,对物的想当然的情绪。以既定的当然,去对应不断变化和更替的事物,难免能有恒定的胜利,难免会有意外的失利。而且,狂傲中的失利往往不易察觉,他人察觉了,及时提醒,也绝难听得进去。于是,小小的失利,渐渐变大变大,大到如洪水狂澜,一泻千里,无法收拾,下午的蚁穴也就毁去了上午以至黎明、晨光中精心构筑的牢固堤坝。

    兴奋的失意固然可怖,脆弱的行为也不可小视。常常有这种情况,对着骄阳,青春的萌动催人奋发攀求,不怕困难,不畏艰险,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前行。到了午后,回首历经的艰险,面对已有的功绩,再憧憬未来的前程,怕赔了本,怕丢了脸,怕来怕去,怕成了一位谨小慎微的谦谦君子。一切的宏图,一切的大计,一切的憧憬,都成为水中花,镜中月。这样的情节,似乎与前面的故事无法接续,人物性格也颇多变异,判若另人。这样的续写,似乎使书卷少了生动,少了感人的意趣。然而,正是这种凡俗提醒后人去自觉超越。超越往昔,超越平庸,首先需要的是超越自我,超越自我难以挣脱的情绪。超越就是最好的把握。

    把握下午不易,把握人生的下午——壮年也就需要付出更多的心智和精力。

    黄昏

    黄昏是一条橡皮筋,可以拉长,也可以缩短。长起来,夏走十里不黑。短起来,十月天,碗里转,好汉老婆难做三顿饭,何况黄昏呢?黄昏太耐人寻味了。

    黄昏有黄昏的个性,没有黎明的潮润,没有晨光的清新,没有午前午后的激越,却有着各种时辰所不具备的豁达和超然。黄昏恰如一位精通世故的老人,看穿了世间的一切,虽然嫉恶如仇,从善如流,却不亢不卑,不激不愤,沉着自如地应酬各种季节和人物的光临。

    这是黄昏的成熟。成熟的黄昏可以扮演多种角色。如果说黄昏是歌手,在春天他用美声唱法献演,歌声从容不迫,温文尔雅,大有歌喉一展天下暖的气派;在夏天,他喜欢通俗唱法,歌声热烈辛辣,泥土味山风味火药味以及才吃过辣子大蒜的口味一古脑喷涌而出;在秋天,他用民族唱法,歌喉悠然舒展,虽然其中也不乏泥土味,毕竟经过了酵化和过滤,纯情洁净而意趣丰满;在冬天,他用外国歌调演唱,把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作为主旋律,肆无忌惮地蹦蹦跳跳,惊得山梁边枯树枝上的几只乌鸦也飞得不见了。黄昏是一个歌路宽广的好歌手。

    黄昏又如一件乐器。春天的时候,诚如从柳树梢上折下的柳条,轻轻扭出一支柳笛,吹呀吹呀,河开了,土松了,青蛙也钻出泥土咯哇——咯哇地唱上了;夏天如一把板胡,弓尾在胡弦上一蹭,尖厉的声响就迸然而出,一下子就让头皮也开始麻酥酥地颤动,驱走人们一天的辛苦和疲劳;秋天又变幻为一把二胡,声音再不那么尖厉,激扬,缓慢而舒展,温厚而简约,听得人如品尝刚刚拽下烧熟的一穗嫩玉茭;冬天则成了一把唢呐,虽然那声响也出现在喜庆的场合,但更适合这秋色凋零,北风凄厉的时候,长长的一声吟唱,就把塞外寒气唤进了中原、江南!

    黄昏又像是位有心人,还是位爱学点什么技艺的有心人。趁着春色,彬彬有礼地拜师学艺。一接触到技艺,就将身心全部投放进去,那技艺便沿着岁月的流水向他涌来,春江水暖鸭先知,不假。到了夏日,技艺于他已经成为自我素质的组成部分,他就用这技艺忙碌地劳动,拉长了天日,抛洒了汗水,渲染得季节的天边也霞光万状。秋天时,他已不甘心摹写和再造这种技艺了,创造性地萌动已写在天边山边水边,一切繁杂的东西都开始变得简约,冗长的短小了,炎热的凉爽了,繁丰的简练了,而这短小、凉爽、简练虽不是冗长、炎热、丰繁的缩写,却也蕴含着那种风光和意韵,比之更为让人沉醉回味。赶到冬天时,似乎又步入了一个新的境地,原来很熟悉的技艺,又有些生疏了,运用起来并不那么娴熟了,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也就缺少了先前的自然和老辣,这正契合了一种古训,画到生处更为熟。生似乎是升的变意,生疏也就是升华的端点。冬天的黄昏更有超人的学识。

    黄昏像这,也像那,其实,黄昏并不复杂,就是那么一段因季节而长短不齐的时辰。这时辰,华贵时有晚霞,拙朴时有暗云,来去从容,却不悠长,更像是老年的沉着若定。黄昏到底像啥?你带着什么素质叩问,就会得出什么结论。

    黑夜

    如果把日出到日落比喻为人的短暂一生,那么,黑夜也就是人的死亡了,这似乎是铁定的。尤其是在夜色中,你去观察那些酣睡的躯体,倘若除去耳际那一阵一阵的鼾声,毫无疑问生的气息哪里还能找到?

    但是,人的死亡,又似乎并非就是在夜幕降临的那一瞬间开始的。既然在天黑的那一刻,点亮了灯,在灯下或研读,或书写,或者去驱使什么机器,去劳作什么工程,那么,生命也就拉长了,延续了。

    这也有点像是生命的长长短短,使用者,勤奋者则长;厌弃者,萎缩者则短。长和短不是以上帝的尺度去度量,而是以自身的劳作和成就去显示。

    于是,有的人夜以继日,忙完了白昼,忙进了初夜,再忙向深夜。灯之华灿闪烁到何时,辛勤和劳作就奉陪到何时。对这种忙碌的感慨是多种多样的,有赞誉,有认同,有反感,也有不屑一顾或嗤之以鼻的。更多的感叹倒是后者,这就是嫉妒,嫉妒使堂堂正正的人往往陷入孤独。强者,对冷嘲热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仅仅不屑一顾也就够了。而弱者,却不一样了,不免随声附和,难能一意操守。于是,先前的斥嚷声会变为赞许声,在赞许中孤独的心灵会承受柔意的抚慰,也就走上了适意的人生之径。岂知,这种适意正是自我生命终结的表现形式之一。

    这里我们该注视一下那照彻暗夜的光缕了。自然这光是由灯散射出来的。从古至今,这灯也走过了漫长的里程。林间的松明,如豆的油灯,闪闪的烛光,以至华光万状的电灯,更别说由电灯派生出的各色灯棍、灯群、灯塔……。如果细想,每一种灯又都是一种生命的标志。若离开了那创造者呕心沥血的探求和研制,这灯也就无法诞生,或说既是诞生也不知要晚多少年,多少代。因之,每一种光明也就是一个生命的生动展示。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去研制这灯的,也就不是每一个生命都具有闪光价值的。

    一位伟人在悼念另一位伟人时说过,没有他我们至今还会在黑暗中徘徊。这话就大大扩展了灯的形体,大大丰富了灯的境界。或许,在灯下习惯了劳作操持,你并没有为光亮发出赞叹,而对于案上的书卷,和书卷上的谈吐,对于荧屏上的形象,和形象的举止,表现了少有的惊诧和赞颂。这是因为,那种形象和观点,恰如亮光,或说比光还亮,照彻了心胸,洞明你的五脏六腑。严格意义上说,这种无形的灯,远胜过那种有形的灯。因而,照彻深夜,延续人生命的能源和器具,也就多样化了。难怪有诗人写道: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于是,在暗夜里,我想,死和活并不重要,不必去斤斤计较。重要的是,让别人记住你,牵挂你的生或死。哪怕,这种牵挂已是多少年,多少代以后的事了。那样的生命或许才算更长。或许并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仅仅记住了亮彻屋宇和心室的光芒,也行。

    1994年5月18日-22日

    晋南民间流行着一出眉户戏《张莲卖布》,唱红得很。啥年月唱起的,没人知晓,唱到现世了还红红火火的。台上戏子演,台下观众唱,场散了,戏却没散,锅台、炕头、院落、田间,走到哪儿都有伊伊呀呀的哼唱声。那戏,故事情节不复杂,是说丈夫张莲游手好闲,妻子纺线织成布,要他卖了布买点吃食,张莲却把卖布的钱赌输了。妻子苦口相劝,丈夫非但不听,还强词夺理。妻子气急了,挂起脖子上吊,丈夫大惊,这才回心转意。其中有段唱词,唱着唱着就唱到鸡身上来了:

    妻:你把咱的小花猫卖了做啥?

    夫:我嫌他吃老鼠不吃尾巴。

    妻:你把咱的老母鸡卖了做啥?

    夫:我嫌它下了蛋叽叽呱呱。

    顿时,台下笑潮涌动,此起彼伏,是呀,哪有下了蛋不叫的母鸡?从现象看,那叫声是一种习惯;从实质看,那叫声是一种讨功邀赏的方式。小时候我不止一次看见,只要母鸡叽叽呱呱从窝里钻出来,奶奶立马捧了吃食前来,专门喂她,这当然是特别的奖励。大约也就是人们的奖励使鸡们尝到了叫唤的伟大意义,所以每每下了蛋就毫不犹豫地大声高叫。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那是泛日本鬼子的年头。鬼子嘴馋,来犯时又没带肉,见了鸡,憨水顺嘴流。因而,看见鸡就抓,抓了去吃。多数时候是没有看见鸡,却听见鸡叫,顺声觅去,鸡就落入魔掌见鬼去了。遭扰多了,鸡变得比鬼子还精明,不张口叫了,下了蛋也嗫嗫息息的。

    有关鸡的零星轶事

    听说,我家有只乖顺得出奇的灰母鸡,成日躲在屋里不出门,下蛋也不上窝,往炉窝里一钻,凑和着办事。灰母鸡活得长久,作孽的鬼子死光了,她还活着。

    适者生存。

    鸡也如此?叫和不叫,都是为了活着,活好点。

    盘根论梢,鸡的生存本领挺强的。

    早先,鸡居住在树梢,来往于天空,模样的俊俏也远不是现世可比的。世人都说凤凰好,而且将凤凰和龙齐名,尊为圣灵,可谁见过个凤凰?说穿了,那把戏还不是由鸡生发联想的呀!

    正是。上古时有个尧帝,贤德圣明,为民爱戴。年迈后身体虚弱,常生疾患。有个子民就捕了两只重明鸟送给尧帝滋补身子。尧帝执意不收,而且说,我吃惯了粗食,再吃肉会惯坏胃口。这大概堪称廉政的典范。不说廉政与否,却说这重明鸟是何物?据说是一种有两个瞳仁的鸟,样子长得骄艳夺目,食其肉可以延年益寿。查阅资料,对物明辨,却怎么重明鸟就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大公鸡?不过可以想象,那时的大公鸡,要比现在健壮得多,美艳得多。不然,何会生发出凤凰的形象?

    显然,与过去相比,鸡是今不如昔了。撇开模样不说,仅那翅膀而言就衰败了好多,沦落为一种摆设了,还能跃上天空吗?还能自由飞翔吗?不行了!充其量也不过是行走的辅助工具,多少胡乱扇动几下以加快行走的速度而已。偶然一飞,也不及蓬间雀之高。退化,明显的退化,自从鸡随着人类驯顺地走出森林,往日那野性的生命力渐渐弱化了,如果说,还有什么求生的功能没有退化,大概就是那两条腿了。两条腿走路不说,还是觅食的工具,依靠它们的刨动,可发掘搜寻泥土中、杂草间的虫子或种子。这功能到处应用,而且非应用就不过瘾,即使到了粮食囤中也不埋头去吃,而是刨一刨,吃一吃。此种场面,我亲眼见过多次,在我家的粮堆上,在生产队那高高的粮山上,鸡们都有即兴表演,三下两下就把规正的粮食堆弹乱了。众人不恼其吃,而恼其扰,立马将鸡轰出好远。

    每见此情,我总是一笑了之。可生活中不乏有识之士,笑后沉思,由鸡的行为推导到人,推导到属鸡的人。他说,属鸡的命苦。理由就是鸡这东西有福不会享,到了粮仓里也是先刨后吃。说这话的是位公社主任,他就属鸡。他的命苦到何种程度,我无从发现,而我的奶奶却苦苦遭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兵荒马乱,鬼子窜犯,上山逃难,栽下沟底,险些丢了性命。鬼子滚了,打鬼子的爷爷却不见回来。她一人拉扯着娃儿们泥里水里务植田禾苗,收几颗粮食也不够填肚子。后来,爷爷回来了,从遥远的台湾回来了,奶奶却去世了好些年了。

    奶奶就是属鸡的。

    得之于什么,就失之于什么。鸡靠刨食生存,也靠刨食遭难。常常刨着刨着就出了村,到了田里。大家费心流汗,刚刚把麦籽撒进地里耙匀耧平,这边大伙儿出田,那边鸡们进地,挥动双爪,大刀阔斧地刨开来,不多时,麦籽露出脸,被她吞了下去。因而,众人恼了,都嚷,谁家的鸡,快关起来?可是,闲散惯了的鸡,一关就不下蛋了。所以,谁也恼鸡的扰害,谁也不愿意把自家的鸡关起来。鸡们就在田里肆意刨食撒欢。

    这一天,队长恼了,抓一把拌了农药的麦籽撒进地里,鸡们吃了,不多会儿不刨了,躺倒了。

    搭救鸡的性命,成了大街小巷忙碌的主题。看着躺展的鸡,一只一只的,众人手忙脚乱。只有一人不慌不忙,那是个稀罕人儿,鼻梁上比别人多了副眼镜。她是从省城下放回来的,弱弱的,蔫蔫的,做活没一忽儿。众人暗里吆喝她瓷壶,这称呼是送给那些外带洋味,内里没招的人。不料,鸡的躺倒给了她改变形象的机遇。她要给鸡做手术,众人不乐意,可也没有旁的法子,只好由她了。她一把剪刀裁开鸡的嗉子,掏净里面的食物,洗涮了,再穿针引线缝住,鸡虽蔫巴了几天,居然活过来了,而且不几天又活蹦欢跳着下了蛋。这一手把大伙震了!从此,没人叫她瓷壶了,见了面都喜喜迎着她。

    鸡从她手上讨得了生命,她从鸡身上讨得了生趣。她不会想到命运的转机要因鸡的磨难而开始。

    有一天,一起官司打进了人民公社的大门。

    断官司的是那位属鸡的主任。官司的情节很简单,左邻的狗咬死了右舍的鸡。右舍索赔,左邻不给,先争后吵,吵进了公社。

    主任问右舍,鸡是在啥地方被咬死的?右舍答:路上。

    右舍答:路上。

    闻言,主任笑了,笑着说,那还赔啥?自古说,鸡有笼,猪有圈,猫狗没收管。鸡不关在笼里咬死何该!

    这结论让左邻右舍都愣了,愣了一霎,右舍醒悟了,说,好,好,我说不过你,不过,以后收鸡蛋可别上我家的门!

    右舍说着怒冲冲走了。

    这收鸡蛋可是那时的一件大事。上头下达的指令性任务每个公社都有,而且十天一汇报,一月一排队,完不成任务要通报批评。任务为啥难完成?因为收购价比自由市场上要低得多。其实,严格说那会儿没有自由市场,惯常的集日被领导训斥为黑市。谁也不愿意半分价钱卖一分货,逢集婆娘们拎了鸡蛋偷偷去卖。所以,收购鸡蛋就像啃生柿子一样涩巴。领导把能用的招数都使上了,招数之一就是鼓动学生交鸡蛋。谁不交,不准上课。这一招满灵,白花花的鸡蛋成筐成筐地抬出学校去了。当然,也有家里没鸡的,二憨家就是这样,穷的无粮吃,哪里还有余粮养张口货?二憨不憨,干脆不去学校了,去了低三下四地站在门外,何苦?

    忽一日,村里、学里传开个笑话,说是供销社门口的黑板上竟然写着:收购羊蛋。有人传言,有人不信,不信的人还跑去看了,回来也笑,说是真的,真的收羊蛋有啥用处?这事笑着传开了,一直传到公社里。属鸡的主任把供销社的头喊去熊了一气。供销社的头说冤枉,他们写的是:收购鲜蛋,就是新鲜的鸡蛋和鸭蛋,不是羊蛋,鱼字不知是谁擦了的?

    谁擦了的?真是明目张胆搞破坏?公社追查,大队追查,学校追查,没查出来,查出来要按反革命论处。

    若干年后才有人说是他擦的。谁?二憨。

    二憨。

    好个二憨?说话时一脸的侥幸,侥幸没有被查出,逃脱了一大难。可是,灾难还算小吗?二憨因交不出鸡蛋中断了学业,误人子弟如杀人父兄呀!

    我始终不好意思问属鸡的主任,为什么鸡的官司那么断?

    在我那时的记忆里,不曾见过笼养的鸡,所见所闻,鸡的自由度大得很。早晨,家庭主妇出屋第一件事就是放鸡窝。掀起窝口的石板或木板,鸡们蜂拥而出,拍打着翅膀一飞好远,然后,落在院子中间,跳着叫着,舒展着肢体。公鸡出窝,闹腾得极欢,跃然上墙,引颈高唱,唱得兴满意足,才飞下来,落在那群母鸡中间。他们联翅同舞,舞着舞着,就和哪位有了更亲妮的行为。……活脱脱的一幅生趣图。这还不包括母鸡们因下蛋占窝地争吵,公鸡们因权野大小地争斗……

    因而,当时我对主任的定论便持有疑异,起码认为,属鸡的主任是因为这倒霉的属相带给了自己倒霉,而将倒霉还原给引发倒霉的鸡了。事后细想,主任也不一定持守这成见。试想,野鸡变为家鸡难道没有个驯化过程?驯化时若不把野鸡关进笼里岂不全飞了?因此,这鸡有笼的概念必然起始于那个历史阶段。后来虽然没有了笼子,还一个高远天地于鸡,可是,鸡们已经失去了高翔天宇的本能,成了乖巧驯良的家禽。

    当然,我这种想法也只能发生在那时。若是时下,我决不会对鸡有笼的说法存任何非非之想。因为,笼中养鸡现在并不罕见,罕见的倒成了自由往来的鸡。鸡不仅入笼,而且笼上有笼,笼下有笼,一个狭小的空间,就有千万只生命集聚生蛋。不过,这生蛋的鸡,没有觅食的必要,没有染病的危险,食物和饮水中各种营养、各种药品应有尽有,鸡们赶上了一个幸运的时代。回忆昔日鸡产麻雀蛋、产软皮蛋的事体,真让人啼笑皆非。产了麻雀蛋的鸡被视为异端邪恶,可能会招灾惹祸,主人家说不定要怒气冲冲地开刀问宰。生软蛋虽然没有丢性命的危险,可这也是天大的是不光彩呀!现在当然好理解,鸡生小蛋、生软蛋不过是营养不足所致,哪是什么不祥征兆呀?可是,要让昨天懂得今天的道理却好比要让今天清楚明天的事情一样不容易!如此看来,今天的鸡们的确幸运,然而,幸运的鸡却失去了应有的自由,别说异性间的情爱了,连同性间也没了逗乐的余地。

    鸡成为纯粹的生蛋工具。

    真正值得幸运的当数属鸡的人了。因为,无论怎么说,笼养鸡改变了鸡刨刨吃吃的历史习俗,使之终于告别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惯用方式。而这一改变,却不止鸡本身的改变,至少那种关于鸡刨刨吃吃的定论再难成立了,那么,属鸡的命苦这成论也应随之改变了。所以鸡的改变也改变着与之相关的人的命运。

    属鸡的人应该幸运。

    但是,更多的人,或者说凡吃鸡蛋的人都值得沉思。遗传学家指出,不仅遗传基因左右着人,而且食物饮品也影响着人。人吃了鸡蛋能不受影响吗?要受影响。笼中鸡没了饮食之虑,没了找食之劳,没了交欢之能,生命彻头彻尾的弱化了。她们产出的鸡蛋,当然是弱化了的果实。那么,人类享受鸡蛋莫不是吞咽和吸收弱化生命的籽实?人类的生命力是否会随着鸡的生命同步弱化下去?

    恐怕这不是杞人忧天!

    有关鸡的零碎轶事记完了,正要搁笔,一抬头却看到了墙上的中国地图,那图形展示出的仍然是一只硕大阔朗的鸡。自然这鸡和思绪中的鸡没有任何联系,然而,那图形为何就要是只鸡,而不是那片曾经颇为丰厚的海棠叶呢?

    真有些胡思乱想了。

    1996年11月30日至12月2日

    伶魂

    伶,优伶也。优伶,曾经是演职人员的专称,当然那是很早前的事了。伶魂,显然是要写这些人了。

    产生这样的写作动机纯属偶然。我一向懒得正眼去看这些人,尤其是宫廷中的演员。总以为这是一群靠媚颜巧舌取悦王公贵族,乃至皇帝老儿的可怜虫。在他们身上已经抽去了正常人的脊梁,剥去了正常人的脸皮,活着的目的也就是为了活着。萌发这样的念头,除了对历史的偏见外,自然还有现实的骚扰。近年来,某些歌星、影后或委身于权贵,或卖艺于钱财,人格的缺损、堕落,实在令人不堪入目。我们乡村人常说,眼不见为净。出于这样的动机,我也就疏淡了这个群体。

    去年以来,我着手写一本古代戏台的着作。研究戏台的历史,断然不能割绝戏剧的历史,而凭眺戏剧的历史当然看到了不少演艺人员的形体。这一眺望,我吃了一惊,甚为自我的褊狭而愧疚不已。这个演艺群体中,一样不乏刚正不阿之士,他们的灵魂是纯净的,脊梁是不屈的。我不得不怀着敬慕之情记下他们的轶事。

    一

    掀开历史的书卷,史圣司马迁活画的优伶栩栩如生。《史记·滑稽列传》即有关于优伶的记载,我们不妨观赏一二。

    楚庄王是个爱马的君王,爱马爱到了如子的地步。他的马不仅穿锦绣衣裳,吃枣脯精食,还要住华美的宫殿,寝典雅的露床。可惜,马就是马,福薄命浅,享受不了这般的荣华富贵,竟然不顾楚庄王的一片仁爱之心,一伸腿,一瞪眼,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不过,楚庄王的爱马死了和其它马死了却大不相同,他下令厚葬。厚葬到何种程度?要敛入棺椁,同人一样了;要有声势浩大的葬礼,同大夫一样了!此令一颁,轰动朝野,爱马岂能爱到这种程度?主持正义的大臣纷纷进谏:此举不妥。

    楚庄王一听,烦了;再听,火了,遂下令:有敢以马进谏者,罪当至死。命令很明白,再要有人反对爱马的厚葬之礼,楚庄王就要杀他了。这命令很明白,再要有人反对爱马的厚葬之礼,楚庄王就要杀他了。这一着果然厉害,大夫百官都顾惜自己的小命,嗫息息不言不语了。楚庄王此时一定暗暗窃笑此令的高明,就要堂而皇之厚葬爱马了。可就在此时,宫殿门口却传来了撕肝裂胆的嚎啕哭声。这是何人?哭为何故?

    哭声已伴着脚步到了楚庄王面前。王问:为何哭泣?哭者答道:以大夫之礼葬马太薄,应以人君之礼葬马。楚庄王听得欣喜,忙问:如何葬之?

    哭者答道:以大夫之礼葬马太薄,应以人君之礼葬马。

    楚庄王听得欣喜,忙问:如何葬之?

    哭者完全止住哭声,十分认真地说:请用雕刻雅致的美玉做棺,用精挑细选的樟木做椁,派英武的甲士挖墓穴,让老人孩童背土成陵。出殡时,令齐国、赵国的陪侍在前,韩国、魏国的护卫随后,还要建庙堂祭祀,封万户大的地盘为其奉邑。让天下诸侯都知道大王贱人而贵马!

    楚庄王不笑了,笑不出来了,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说:寡人错了。

    这位冒着杀身之祸进谏的哭者,不是大夫,不是官吏,只是宫中的一位供人欢颜的优伶。史马迁笔下的他是优孟。

    无独有偶,司马迁还记载了一位优旃,他是秦朝宫中的优伶。秦二世胡亥登极后得意洋洋,突发奇想,要油漆咸阳都城的城墙。城墙高巍,环城数十里,别说涂抹油漆,就是打磨平滑也不容易,这真是一件劳民伤财的祸事。可是,文武百官却没有一人站出来进谏,敢于站出来的竟然是这位优旃。优旃口呼万岁,先施拜礼,再说:

    皇上主意甚好!若是皇上不说,我也要提出。漆城墙固然浪费民众的钱财,可是,漆起来光光亮亮十分好看,敌人来了滑滑溜溜地爬也爬不上去。好主意,好主意!只是,上漆后不能晒干而要荫干,需要搭建个比城墙还大的大房子!

    这比城墙还要大的大房子岂是好建的?秦二世笑了,笑毕,收回成命,城墙不漆了。

    在司马迁笔下,优旃和优孟一样是位善于嘻笑逗乐的优伶,也就是后人常说的戏子。是否那时的优伶、戏子还肩负着讽谏朝政的重任?

    查考史料,绝没有这种使命。优伶最早出现于西周末年,是贵族豢养的声色之娱的内廷艺人。刘向《古列女传》中写道:“……收倡优侏儒狎徒能为奇伟戏者,聚子之于旁,造烂熳之乐”。《国语·郑语》中也有关于周幽王“侏儒、戚施,实御在侧”的记载。韦昭释说:“侏儒、戚施,皆优笑之人”。由此可以看出,优伶是中国最早的职业演艺人员,其任务是供人笑噱的。让我感动的正在这里,这些身份低下,卖艺逗笑的优伶,竟然敢于犯颜讽谏,以正国是,这是何等难能可贵呀!

    二

    伴随着演艺的成熟繁盛,宫廷优伶也繁多起来。在众多的优伶里头,我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敬新磨。

    敬新磨是后唐天子李存勖宫中的优伶。史书说这位优伶身长六尺,相貌出众,机敏诙谐,敢说敢做,甚而,敢于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优伶相貌出众,我没有动心,历史上的优伶也好,时下的演员也好,相貌出众者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优伶机敏诙谐,我没有动心,我以为这是一个优伶,或者演员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我看重的是敢于在“老虎头上拍苍蝇”,那倒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品格灵魂。这么一看,敬新磨果然不凡。

    李存勖是个好犬天子,而且多养猛犬。据说,皇宫中恶狗成群,狺狺狂吠,许多有事要奏的大臣因为惧怕恶犬被拒之门外。有人谏告,李存勖不以为然。敬新磨却要天子颇以为然,防犬于未然。

    一日,李存勖端坐殿上阅卷,忽然传出一阵狂乱的狗叫。抬头见敬新磨身着五彩斑烂的衣袍匆匆进来,身后紧追着四五只猛犬。敬新磨气喘喘地喊:

    陛下,你的儿女咬人了!

    李存勖一听敬新磨将狗比作自己的儿女,顿时生怒,顺手拿起剑就要砍杀他。敬新磨却不慌不忙地说:陛下杀奴才不吉祥。

    李存勖挥剑发问:为什么?

    敬新磨说:百姓称陛下“同光帝”,杀了奴才,还能同光吗?

    李存勖听了,停了剑,笑了。此后,命人收管起了自己钟爱的猛犬。

    看到此我不禁为这位优伶提心吊胆。身为优伶你就插诨逗乐,供人君一笑吧,何必为诓正时弊而招惹杀身之祸?哪知,这位敬新磨还要一意孤行。

    是日,李存勖带了大批伶人臣仆去中牟县打猎。天子出行,有恃无恐。马蹄飞扬,田禾遭殃,庄稼苗被踏坏不少。中牟县令是个体恤平民疾苦的芝麻官,匆忙前来跪奏陛下,千万不要踩踏百姓的庄稼,那是众人的衣食呀!

    李存勖追猎兴致正高,不意冒出这么一个丧门星,顿时生怒,喝令:滚开!

    喝毕,打马扑进田地追赶猎物。敬新磨见状,扬鞭催马,禀告天子:不要这么放过县令。并责问赶来的县令:你吃皇粮拿俸禄难道不知天子喜欢打猎?为什么不饿死百姓,空出田地供天子狩猎?

    责毕,又一本正经地禀告天子:杀了他,看谁还敢阻挡陛下打猎?

    其他伶人也随声附和要皇帝杀了那县官,李存勖却越听越不对味。低头一想,明白自己错了。放了县令,敛了马蹄,百姓的庄稼方得以安宁。

    这位敬新磨哪里还是个优伶?我想,即使那些专司进谏的官员恐怕也有不少自愧弗如!面对皇帝,面对言出即法的天子,随口的冒然就可能身首异处,敬新磨明知危险,又敢于为道义民利而冒然,那是多么罕见的精神气节!

    三

    恋恋不舍离开敬新磨以及他所在的后唐时代,随着历史的潮流激荡而下,转眼就进入了宋朝。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时代,一方面它的经济、文化状况都在滋生新的繁盛,一方面戍边的衰弱、吏治的腐败又在酿造着新的变乱。这样一种社会状态,该不只是为一部惊世的名着《水浒传》准备丰富生动的素材吧?我隐隐觉得还潜在什么。当我观瞻到了戏剧的成熟,并在宫廷舞台上看到了丁仙现、焦德等教访艺人的身姿后,我的目光不由得锁定在他们身上了。

    历史为什么会有惊人的相似?今天,举国上下正在抵制和反对政绩工程,我却从宋朝的历史进程里发现了类似的举止。有位都水监侯叔献,好大喜功,不管有利无利,乱开河道,劳民毁田,弄得民间怨声鼎沸。这一日,此位工部大人终于走到了人生的末日。他一死,丁仙现便演绎出一个小杂剧。时逢北宋熙宁九年,朝廷为庆贺太皇生辰举办喜庆宴会,丁仙现便把这个小杂剧塞进了演出的戏台。

    幕布拉开,身着八卦衣的丁仙现扮成道士,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飘逸亮相。同伴问他从何而来?他得意地说来自天上。同伴惊喜地问他在天上看到了什么?他故意神秘地说,我乘着五彩祥云飘飘悠悠离了地面,不多时到了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仔细一看是玉皇大殿,大殿中端坐一人,身披紫金袍服,手中捧着一轴画卷……

    说到此,同伴接着说,莫不是前些日韩侍中献给圣上的《金枝玉叶万世不绝图》?

    丁仙现点头称是。

    如果此剧到此打住,也是奉迎拍马溜须而已。好在情节延伸下去,舞台上走来一位身披袈裟的和尚。一上台便说,他也从外界归来。同伴问及去处,答是阴曹地府。他说,在那里面看见了都水监侯工部,手里也挟着一张图……

    不待他说下去,同伴随急切问:什么图?

    和尚答:地狱开河图。

    和尚不笑,台上台下笑成了一团,此斯把政绩工程竟然带到阴曹地府去了。看了此剧,不得不叹服丁仙现编导的小杂剧讽刺辛辣,入木三分。

    如果说丁仙现的讽刺针砭的虽是时弊,指对的却是死人,无需什么胆略气魄,那么,焦德的《芭蕉》戏却不是平常肝胆的人敢于为之了。

    这一日,宋徽宗举行宫廷酒宴,安排教坊演艺助兴,《芭蕉》趁势演到宴会。

    焦德上场亮相,口出赞语数句,宋徽宗美滋滋地想笑,未及笑出声来,台上走出一徒,手持一株梅花。

    焦德问:这是什么?小徒答:芭蕉。

    小徒答:芭蕉。

    答毕,又走出一徒,手持一株松枝。焦德问:这是什么?

    焦德问:这是什么?

    小徒答:芭蕉。

    答毕,又走出一徒,手持一枝青竹。焦德又问:这是什么?

    焦德又问:这是什么?

    又答:芭蕉。

    话音一落,又走出一徒,手持一株芍药。焦德再问:这是什么?

    焦德再问:这是什么?

    回答还是芭蕉。

    焦德生怒,抡手给了一徒一个巴掌,喝斥道:明明是四样东西,怎么都说是芭蕉?

    四徒捂着脸委屈地说:都是巴蜀运来的,又都枯焦了!

    原来讽喻的目标直接宋徽宗宫廷内苑的艮岳,也就是万岁山。这个祸国之君不问民间疾苦,命令蔡京在全国搜挖奇花异草,运到东京,堆砌景致,供他玩赏。路途遥远,费时费心,不论工匠怎样呵护,憔悴枯干的不计其数。焦德这《芭蕉》矛头直指皇权工程,怎么不让人为之揪心提胆?

    焦德对宋徽宗的艮岳不满,宋徽宗对焦德讽刺他的《芭蕉》当然也不满。焦德的不满来自民间,是民意,代表多数;宋徽宗的不满发自内心,是私欲,代表少数。偏偏代表多数的焦德左右不了代表少数的皇帝,而代表少数的皇帝,小指头一拧就会让他焦德粉身碎骨。焦德的这个小剧真有点钢骨铮铮的胆识。

    这次宋徽宗没有动怒,算焦德这小子侥幸,识点趣吧!偏偏焦德一点也不识趣。蔡京退休还家,宋徽宗在京城赐予一块地,他推倒百间民房建造供自己游乐的西园。工成,庆贺,也请了焦德。蔡京得意地问:我这西园比太师公的东园如何?

    焦德脱口而答:东园花木繁盛荫绿,如云映照;西园民众流散,泪流如雨!

    气得蔡京能把下巴的胡子颠落。宋徽宗闻知,趁机将焦德赶出了钧天乐部,总算出了一口在胸中憋了好久的恶气。焦德败是败了,但正是这种失败展示了罕见而又难得的正义、正气,时隔数百年我仍为他鼓掌叫好。

    四

    中华民族历史久远,戏史也久远;优伶众多,有骨气的优伶也就层出不穷。若是细细数道,实在磬竹难书。我们不妨走进最霸道独裁的清朝看看,不妨走近清朝那个最霸道独裁的慈禧太后身边看看,看看有没有敢于伸张正义的优伶。

    还真有个优伶,人称刘赶三。刘赶三本名刘宝山,只因演技超群,一日要赶三场戏,众人不叫他宝山,则称他赶三。刘赶三除了把丑婆演得惟妙惟肖,神灵活现外,还有一个绝活,把一头小毛驴调教得驯服温从,若是演《探亲家》一戏,他就骑着真驴赫然登台,台下观众喝彩声不绝于耳。刘赶三出了名,他的小毛驴也出了名,众人见它全身漆黑,四蹄白亮,爱称墨玉。慈禧太后闻知,要看刘赶三的戏,刘赶三赶着墨玉进了禁宫。小毛驴颠哒着走进雕梁画栋的殿堂,这是多么别致的景象!

    这么一个名演员,你就一门心思钻研你的演艺吧,千万别问政事,君不闻上千年前就有夫子呼喊:苛政猛于虎?若涉政事,冷不防哪一天会有恶虎伤身,不活吞了你,也让你鲜血淋淋!可是,这刘赶三偏不是个省油的灯。

    一次,刘赶三在阜成园演出《南庙请医》一戏。时逢同治皇帝崩殂,众人传言死于梅毒。演到戏中,他趁兴打诨说:东华门我不去,那里有个阔哥,害了梅毒,我当是天花,一剂药下去要了他的命。

    众人听了大笑,笑毕大惊,这可是指骂皇帝呀,弄不好要掉脑袋。散场后有人提醒他,他却气愤地说:花天酒地,祸由自取,就是指骂他!

    这个刘赶三真有点一意孤行,转天闹到宦官头上了。是日在宦官家中演戏,又是那出请医,他还是扮演名医。家仆带名医到了主家门前,对他说:先生留神,门里有狗。

    他指指台下说:我知道这门里没狗,有也是走狗。

    台下坐的都是些宦官,刘赶三分明是有意指骂这些狗仗人势,欺压百姓的东西。这些人虽然恼怒,可知道刘赶三是慈禧的红角,不敢把他怎么样。

    不过,有个人不这么受委屈,非要把这刘赶三怎么样。那一回演的是妓院戏《思志诚》,刘赶三演老鸨,他见醇王、恭王几个王爷在台下看戏,故意呼喊:老五、老六、老七出来见客!

    当时,京城的妓女以排行相称,偏巧下头坐的三位王爷是老五、老六、老七,刘赶三便趁机影射他们。话语一落,满场哄笑。哪知王爷恼了,散戏后责令太监打了刘赶三四十大板。

    这四十大板该把刘赶三打清醒了吧!你一介草民,一个优伶,即使再忧国忧民,又岂能扭转了乾坤大势?趁早安分守己,免得再受皮肉之苦。可惜,江山易移,生性难改。刘赶三仍然是刘赶三,他竟然把他的刚直抖露到慈禧太后面前去了。

    那时候光绪皇帝主政,一心要维新变法,一心要弃弱图强。这当然冲撞了慈禧太后的老套子。老太后怨恨小皇帝,这怨恨不是藏在心里,掖在怀里,而是露在面上,施在事上。就说看戏吧,她坐着不舒服,就靠着,躺着,可那个小皇帝只能像个奴才侍立在身边。刘赶三见这架式就有点不顺气,不顺气就想出出气。这一天机会来了,慈禧太后要看《十八扯》,刘赶三在戏中扮演皇帝,上场演出,他抖抖龙袍,跨上御座,一转身又走下来,对着场下笑说:我这个假皇帝还有座,那真皇帝却回回侍立没有座位。

    慈禧太后一听这不是喻讽自己么?不知缘何没有发作,竟然还改过自新,日后看戏给了小皇帝光绪一个合法座位。

    刘赶三不仅用他的高超演技倾倒了万千观众,而且用他的闪光人格折服了梨园同行,因而,北京城的戏曲艺人们推举他为精忠庙首,也就是梨园领袖。数年后,甲午海战失败,举国一片哀伤,79岁的刘赶三不仅离开了演艺舞台,而且离开了人生舞台。他死后,爱驴墨玉长嘶不止,不进草料,整日悲鸣,力竭而死!

    刘赶三,以及和刘赶三同行的优伶故事暂时讲到这里,按照常规叙述完毕还应该评价数语,或者借古讽今,针砭时弊。可是,以我辈的鄙微如何去评价他们的高巍?我只能斗胆写真将他们的往事实录出来,树一面镜子,让当代星流人物和众多屁颠在他们后头的粉丝趁隙照照眉脸,即使不能知兴替,能明点得失也好!

    2005年6月2日

    午后,偏西的太阳喷射在阳台上,暖融融的春光给了花木新的生机。偏在此时,手机响了,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张厚感先生打来的,他告诉我:张中行先生走了。听了,我心头一颤,禁不住隐隐作痛。屈指算来,他今年该是98岁了。按我们乡下的规矩,这样的寿辰,实属高寿,先生又几近于无疾而终,堪称喜丧,但是,我的心仍然止不住一阵又一阵的绞疼。

    我与张中行老先生相识整整十年了。面见他前已读过他的不少作品,《负暄琐话》、《负暄再话》、《负暄三话》,以及之后面世的《顺生论》一本一本都读过了。读他的作品,不容速疾,不容急躁,最好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挑亮一盏孤灯,淡泊身心,宁静思虑,轻吟几行,抬头望一望窗外苍穹上闪烁的星斗,沉思一番,继续吟读。我在一篇关于读书的小文中写过这样的情景,称之为品读。的确,他的书中蕴含着无穷的世理,无穷的人道,而这些世理和人道又深掩于浅白得有些拙朴的文字中,不细吟,不咀嚼,还真难以品得其中的真味。这样的文字才堪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完全是落尽豪华的真淳,是生命在历经风浪之后的彻悟,是思虑在历经摔跌之后的洞明。张中行先生缘他那些朴实无华而又蕴含无限的文字崔巍在我的心中。

    第一次见到张中行先生实在有些仓促,仓促得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本是去宾馆看望另一位客人的,不意间,他却高挑着一件蓝色的卡中山装来到了我面前。仓促之中我觉得他的面孔似曾相见,到底在哪里见过?我挖空心思搜罗记忆,亮在脑屏上的竟是这样的语句:

    ——追忆张中行先生

    在激流外永生

    道静扭头一看,一个黑黑瘦瘦的青年,含着微笑站在她身边……他留着短分头,穿着黄色卡叽布学生制服,眼睛虽然不大,却亮亮的显着灵活和聪慧。

    这不是杨沫笔下的《青春之歌》吗?是的,正是杨沫借林道静的眼睛看到的余永泽的形象。所不同的是,我面前的张中行先生不是“黑黑瘦瘦”的,而是白白净净的。尽管其时他已是88岁的老人了,岁月的风雨虽然剥逝了他的青春,却无法剥夺他白净的肤色。时过境迁,我甚为那日的唐突联想而歉疚,余永泽就是余永泽,张中行就是张中行,社会上虽然盛传张中行就是余永泽的原形,可是,余永泽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怎么也不能划等号呀!为什么会在面见张中行先生时硬要将他和余永泽牵扯在一起?是有些思维的扭曲。

    追溯原因,只能是《青春之歌》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是在豆蔻年华读到杨沫这部长篇小说的,那时候思想清纯,精神昂扬,充满了激情和活力。读《青春之歌》,青春的躯体也想用热血谱写一曲活力喷射的歌曲,用这高昂的音符去报效时代,也报效祖国。没过多时,这种热望便有了着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嘶哑了嗓子喊口号,熬红了眼睛写大字报,一心要破四旧,立四新,让红彤彤的铁打江山永远彤红,而且还要红遍全球,解救世界上三分之二在水深火热中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那可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呀!然而,激情燃烧过了,国门洞开了,看看门里,望望门外,怎么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不是人家呀?……这才发现激情中的幼稚和轻浅,以及幼稚和轻浅导致的荒唐和愚昧!当然,我不能把一个时代的幼稚、轻浅归罪于一部作品,也不否认时代的幼稚和轻浅最容易成为一部作品的幼稚和轻浅。我只是说,《青春之歌》的时代合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思想刻痕,以至见了张中行先生居然会有这么唐突的联想。

    日后几番识见,和张中行先生熟了,他的平易近人,他的随和可亲,也就打消了我的拘谨。那一次,是在北京他住处不远的一家餐馆,几杯酒下肚,身热胆壮,竟然把他和余永泽的想法摆上了案几。话一出唇不免觉得又有些冒然。哪知先生毫不见怪,坦诚而言,说道开那远去的往事。平心而论,他和杨沫最初的相爱和热恋是一段美不可言的花期。可惜,花开就有花落时,这朵热恋的鲜花凋零得太快了。不是流行语的那种俗套: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而是,在时代政事面前,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见解的不同导致了思想的隔阂,思想的隔阂成为夫妻间最难逾越的鸿沟。长久阻隔于鸿沟两岸的夫妻,分手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就这样,他们各自奔往自我的前程了。

    我请教张中行先生,他和杨沫的主要隔阂是什么?他说是信和疑的分歧。杨沫对轰轰烈烈的时代激流深信不疑,推波助澜,时不时还会热血沸腾,情难自禁。他则事必沉思,沉思得淡泊而又宁静。试想淡泊宁静和热血沸腾岂能水火相容?

    谈到这里,张中行先生告诉我,他阅世加内省,认为婚姻可以分为四个等级:可意、可过、可忍、不可忍。可意是两个人志同道合,也就是常说的天赐良缘;可过,很明显退了一步,虽不是情投意合,但俩人尚可以相亲相爱,日子完全过得下去;这可忍又降了一个台阶,双方缺乏共同的识见,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谈,却可以忍受,修养高的还能忍出个相敬如宾的家庭局面;至于不可忍,那只好分道扬镳了。他和杨沫已水火不容,各奔东西也就不失为上策。

    分手后,各自践行在自我的思维定式中。杨沫继续着激情,把自己的激情奉献给时代的激情,又用时代激情,澎湃出自我激情,因而高唱出了《青春之歌》。《青春之歌》再用自身的激情激昂出我们,以及和我们这些学子一样轻浅者的激情,我们的民族就在激情中走向了一个世所罕见的时代,红色的浪潮似乎是要荡涤一切污泥浊水,却没想到摧折了千千万万个温馨庭院,人或为鱼鳖也司空见惯了。放下时代的激流不说,杨沫还在小说中玩了一把,即把张中行玩成了余永泽,把白白净净变得“黑黑瘦瘦”,不大的眼睛明亮和聪慧了没多日,就变成“他原来是个并不漂亮也并不英俊的男子”,继而,由于发现了他灵魂深处的污点,分手也就是一种必然,而这种必然也就表明了林道静的高尚。当然,林道静的高尚也就是杨沫的高尚。杨沫生活在高尚的华灯中,光环里,成为多少热血青年,多少莘莘学子敬仰的作家呀!

    这时候的张中行先生可就惨了,他不合时宜,不入主流,不追从时代潮流的金光大道,而独步蹊径,埋头致学,甚而喜行山野,潜思世理,这不就是反叛嘛!别人都在一展歌喉,争当时代弄潮儿,你不加入合唱也罢,岂容你还有不规之举,所以,受批判、挨斗争,也就在所难免。62岁那年,刚刚逃脱了干校劳作的苦役,又被遣返自己的故乡,孤身一人,衣食寒暑,整整八载!然而,就是在这样的苦难中,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学识,自己的思虑,又操笔涂鸦,重写在激情鬼火中不得已而焚烧了的书稿。先生这种境界实在让我辈难以理解,也就难以写照,好在他的《流年碎影》一书中有所忆记,不妨抄录一段:

    想不到六七年之后,我由干校放还,夏秋之际到家乡去斗室面壁,却迎来过多的闲。语云,闲情难忍,还要加上旧习难改,这旧习是眼前有书,手中有笔,单说手,就想写点什么。当然不是想发表,即写,就又是只能自怡悦,其后还会有藏之名山吧,于是大革命开始时灰飞烟灭的几篇谈人生的文稿真就死灰复燃。

    艰苦的岁月,孤凄的清闲。一位花甲老人居然将艰难的日子大化为不可多得的自在,自在读书,自在走笔,自在怡悦。不为名,也不为利,只图个自我修身养性而已。就在这闲静的自在中,一部醒世之作问世了,这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顺生论》。《顺生论》用大白话蕴蓄了大世理,涉及到存在、生命、天道、命运、快乐,几乎把困扰人生的问题都剖析了个彻头彻尾,都阐述了个明明白白。展卷捧读,如醍醐灌顶,胸中困惑尽释,眼前尘色全消,将自己大化在自然中,将生命大化在社会中,和谐相处,生生不息,这是多么美好的境界。

    当然,《顺生论》的面世不是从故乡油灯下拿回来就印行的,进入新时期他仍然费了一番心血,续写、修改,几易其稿,才成书卷。这会儿的文坛激荡着另一股潮流,西方的货色一涌而入,现代的,后现代的;结构的,解构的;魔幻的,黑色幽默的……。洪涛一样冲击着我们的墨色,流行的不少文字很快改变了颜色,成为别国思维,别国语式主导的产物。请理解,我这样说绝不是要闭门锁国,排斥异域文化,而是希望我们能用外来文化充实自我,化为自我的文化素质,再用自我的语式表述出来,形成中西合璧的文化景观,绝不能生硬的照搬,也不能比照人家的牙慧去克隆产品。这时候,再看《顺生论》,以及张中行先生的其他作品,仍然不入流,用先锋、现代眼光看,是完全的落后,落后得没有一点洋味,土得简直能掉出渣来!然而,我在品读先生的文章时,从中读到的不仅是孔孟,不仅是老庄,还有弗洛伊德、叔伯华和尼采,只不过那高鼻子蓝眼睛的思虑大化到中国的大白话当中了!张中行先生用他的中国白话包容了整个世界!站在他包容的世界中看先锋,先锋是克隆的先锋;看现代,现代是克隆的现代。克隆的文学竟然也成为潮流,也能激发一代人的热情,这真让人感到惊奇。惊奇的目光回望文学克隆的激流,如同看到那股政治狂热的激流一样,实在是难以恭维!

    这便提醒我们注意,当激情奉迎时势的时候,很可能造就极权专制,祸害的不仅是广众,难免不祸及到激情者本人;当激情追逐时尚的时候,很可能造就变异,曲扭的不仅是广众,自然曲扭最大的是激情者本人。最为可悲的不是被祸及和曲扭,而是受了祸及和曲扭却不以为然,反以为快,甚而像阿Q一般要用手中的笔画一个自己认为最圆的圆圈,献给要抹自己脖子的刽子手。由此更可以见出,先生用他的淡泊和宁静保持了民族的清醒,他用笔下的作品,为世人,也为文学创作者树立了一支新的标杆。无论别人怎么认为,我则愿意用毕生精力去追求这标杆的高度。

    返回来再看先生对《青春之歌》的态度,那也是一种淡泊而宁静的境界。他曾对我说,人们都认为余永泽是影射我,我妻子则认为是丑化我,更是气愤。我劝她,我不是什么有地位的人物,影射我没有意思,丑化我更没有意思。况且,这是写小说,可以编造大小情节,又不是入史部的着作,何必较那个真!听听,仅这寥寥数语,就把当今文坛可能闹腾得一场满城风雨的名誉侵权官司化解了!有谁知道,那么多年他生活在余永泽的阴影里,落后、阴私、丑陋,笼罩着他的行迹,加大了坎坷,加深了沟坡,使他的人生更为艰难,更为曲折。然而,九死一生,挣脱磨难的他却淡然一笑,一笑了之,这是何等洒脱的宽怀!

    如今,先生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大化到另一个天地去了。杨沫也早就先他而去,离开了尘世。一场笔墨恩怨已成为红尘往事,提起来也没有多少意思了。我所以重提旧事,是想起了这么一段话,记不清是哪位作家写给蒲松龄的,却在蒲公身上寄托了自己的见地:一个作家在世时,他的地位决定作品的地位;一个作家去世后,他的作品决定他的地位。我无意抵毁杨沫,却更敬重张中行先生,虽然他一生没有进入时局的激流,也没有进入文学的激流,但我认为,正由于如此,他才会获得永生。

    我以此追念张中行先生。先生,走好!

    2006年2月25日

    中言心语:

    这是我为文坛逝者写的第一篇追思文章。凭先生在文学界的影响,写怀念文章的人自会不少。我无意追逐这种潮流,可是却必须表达自己的真情,因为我敬慕他的为文之技,更敬慕他的为人之道。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评价先生有些不自量力,可还是斗胆写了。写了,发了,还入选了当年的散文排行榜一书。我清楚,不是我写得多么好,而是沾了先生的光。

    2009年11月10日

    关于举荐国萃足球队的报告

    体育办:

    时序更新,人类阔步迈入新世纪。我中华儿女奋发图强,开拓进取,经济飞速发展,社会日新月异,正在以瞩目的成绩,彪炳于世,急步世界发达国度之先。在此进程中,虽然也有曲折,有坎坷(如:今春出现的非典疫情,全国人民众志成城,很快抗击获胜),但是,任何艰难困苦也抵挡不了我们胜利前进的步伐。值此万众一心,共图中华腾飞的大好形势下,惟有一事没能与时俱进,影响我泱泱大国的声誉。这就是众所周知的足球。在所有球类中,足球是最后一个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消息传来,大河上下,北国江南,翁妪青少,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孰料,曾几何时,走出亚洲的威风扫地殆尽,被世界杯中的球队几脚踢出大门,踢回国门。电视观之,男女老幼,垂泪饮泣。如此惨败,实在有伤中华颜面。为迅速改变此种状况,特拟订组建国萃足球队的报告。

    一、建队初衷

    体育运动原本是人类强身健体的活动。但是,一进入竞技,便有了“草争高低,人活名望”的意义。因此,据说体育的强弱可以体现综合国力。即使不言及宏观大策,从小处着眼也不可小觑。在球类竞技中,足球、篮球是很残酷的项目。因为,其是以规定时间来进行比赛的。其它竞技项目,比如拳击也很残酷。不过,没有规定的时间长度,弱者虽弱,几拳打下擂来,不再上去,也就不再丢人显眼。而足球、篮球却没有这般遮掩,承认弱不行,承认输不行,圈内人说是胜输悬殊后的那段赛事是垃圾时间,垃圾是糟糕碍眼的,一旦有了,无论是家庭,还是单位,会很快扫地出门。可球赛没有这种便利,垃圾再脏、再臭也要在场上摆够时间,足够失败者丢脸了!而足球和篮球比较,时间长出一倍之多,也就是说,落后的丢人败兴,要比篮球厉害得多。因此,引起对足球的重视刻不容缓。

    长期以来,我国的足球胜少输多。若要一句话说明,必须借用曾国藩先贤的那句名言:屡败屡战。屡败屡战,无疑是屡战屡败的精明说词,这里面有了一股不屈不挠的精神。可是,掀开历史的遮羞布,谁都知道曾国藩是用这话胡弄皇帝老儿的,所以,我们借用这话心里总不美气,总觉得这么说有违众多关心足球的中华儿女。因此,干脆直接了当说,我们是屡战屡败,偶有小胜。可是这么一来,堂堂民众用睽睽炯目虎视着自己的同胞被踢得落花流水,真令人悲哉,痛哉!

    为此,我们要调动中国五千年先贤英杰,组成一支国萃足球队,披挂上阵,挫败群雄,踢胜了也不松气,一踢到底,直踢到终场哨声响起,踢得对方兵败如山倒,倒下了,再踢上重重的一脚,让我们这众多球迷好好出一口憋闷了几十年的窝囊气!

    二、选员宗旨

    此次组建国萃足球队的选员宗旨,初拟剔除成规。本来先前已有成章,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但是,我们决定免除洋为中用,保留古为今用。免除洋为中用的原因大家有目共睹,我们曾聘用米卢先生为教练,还算侥幸,走出了亚洲。可是,紧接着便跌了个大跟斗,在世界杯中实现了零报告。因而,使得人们怀疑在亚洲出线是分组时使了手段。如今,时过境迁,我们不必深究出线的原因,给自己脸上找难看,但是,应该吸取教训,自力更生,不要奢望高鼻子蓝眼睛的神灵法宝。

    基于此,我们应该着眼在国内选员。我中华民族历史悠久,英才辈出,不妨在此国羞当头之时,恭请他们再度出山。相信这些先祖俊杰,会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不负炎黄子孙之厚望。

    三、组队阵容

    1、队长:霍去病

    2、教练:孙膑

    副教练:祖逖3、主力队员:

    3、主力队员:

    盘古、夸父、刑天、后羿、林则徐、戚继光一般队员:(略)

    一般队员:(略)

    四、选员说明1、关于队长

    1、关于队长

    队长是球队的核心,为此,在选员上我们颇费心思。中国古代着名爱国将领比比皆是,曾经想启用岳飞。岳飞是收复失地的好手,将金兵杀得屁滚尿流,大叫: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但是,毕竟年已壮硕,体力不支。曾经想启用郑成功,他驱逐荷夷,收复台湾,功绩卓着,但是,战斗中不是屡战不败,也偶有失利。而在5000年战争史上,常胜不败者乃霍去病也!霍去病率兵作战,飞骑如刃,直插敌腹,摧枯拉朽,因而战无不胜。况且,其在作战间歇,时常踢球,是一位精通球艺的内行。内行管理内行,最妙,这就有力抵制了外行胡乱指手划脚的恶习。同时,我们还考虑到霍去病的良知,据说,一次大胜归来,汉武帝为褒奖他的军功,给其建造豪华宅第。霍去病得知却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谢绝了优厚待遇。选用这样的贤能,决不会向国家和人民讨价还价。世界杯金冠未捧,即是给他建别墅,他也会说:冠军未得,何以家为。为此,特选霍去病为国萃队队长。

    2、关于教练

    我们选孙膑任教练,不是套用过去“男人学女人,健全人学残疾人”的常识,而是认为孙膑先生身残智不残,而且智力超群。其智力众所周知,熟读兵法,并且补充完善了几乎失传的孙子兵法。最令人称道的是孙膑不光善读兵法,而且善于用兵。其出奇制胜,用减灶增兵的假象迷惑庞涓,将庞涓杀了个大败,这一战成为人类战争史的典范。足球比赛,固然要赛体力,也要赛智力,所以,选孙膑执教。当然,启用孙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他深得孙武的练兵之道。据说,孙武在吴国训兵,怕兵士不服,他组建了一个吴王最宠爱的嫔妃队,口令一下,嫔妃非但不行,还嘻笑不止。孙武拔剑杀了两个嫔妃,众皆噤然从令。孙膑深得孙武之道,因而操练有素,部队令行禁止,无往不胜。这种执教如执法,出令如山倒的严格操训方式,仍需发扬光大。

    至于请祖逖当副教练,便是取其两点长处:一是闻鸡起舞,苦练兵法技艺;二是破釜沉舟,大有不胜则死的英雄气概。相信有二位教练的精诚合作,国萃队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国萃。

    3、关于队员

    盘古——这是我们确定的第一位球员。他是中华民族的第一位开天辟地的英雄。那时候天和地没有分开,混沌一团,盘古挥掌一抡,辟开了天地,又将身体长高,长高,将天地支撑成现在的样子。天开地辟了,一片空旷,盘古毫不犹豫分化了自己。他的气变成了风,声音变成了雷,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手足变成了山脉,血液变成了江河,筋脉变成了道路,肌肉变成了田土……。我们看中的固然是他成就的业绩,看重的是他的献身精神。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是敬业精神。将这种敬业精神引入足球队,才会注入活力和生机。

    夸父——这是一位历史的失败者,但是我们也尊他为英雄,而且大胆启用。夸父是上古时的一位巨人,身高几十丈。有一天,看见太阳落山,夸父忽添奇想,要是将太阳挽留在当空,人间不是没有黑暗了吗?于是,他奋力去追。太阳落山时他终于追上,可是却累倒在地,昏了过去。醒来时,太阳也不见了,而他口渴难忍,喝干了黄河、长江,又喝干了雷泽。我们启用夸父是因为他奔跑的速度特快,如果,将追日的能量释放在绿茵场上,还有战胜不了的对手?有人可能会指责他的失败,我们认为失败固然是教训,但吸取教训便会化为经验,经验是难得的财富,这财富也是足球队不可缺少的。

    刑天——这是我们在确定主力队员时争议最大的一位。与夸父相比,他更是一位失败的英雄。他和黄帝交战,战不多时即被砍去了头颅。对一般人而说,轻伤不下火线,重伤当然是要休息了,丢了头颅是必死无疑了。然而,刑天非但没有倒下,依然挥动斧头作战。他的双乳变作双眼,肚脐变作口舌,继续奋力撕杀。因此,刑天舞干戚至今仍然十分动人。我们的足球队若是添了这样的虎将,有了这样的精神,便会百折不挠,莫说出师不利,让对方先攻一球,即使连失几球也会越战越勇,反败为胜。

    后羿——选定后羿是看中了他的技术。尧时十日并出,晒焦了禾木,大地上一片混乱。后羿挺身而出,上射九日,留下了一颗太阳,使天地恢复了常态。要射落太阳没有高超的技术不行,后羿的精湛技艺可想而知,而这种技术是足球胜利不可缺少的。只是后羿是射日,而足球是射门。不过,足球射门要比射日容易得多。让后羿这种的高手上阵,相信在世界杯上会百发百中,一举夺魁。

    林则徐和戚继光——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二位是守门员了。小小球门,千变万化,国际大赛,那门就标志着国门。让对方攻进一球,就标志我们失落一方国土。所以,选林则徐守门,是要借助他虎门禁烟,敢挫英军的浩然正气。尽管林则徐的守门因鸦片战争失败而告终,但那是因为清政府腐败,无力支撑社稷大厦。如今,国富民强,众望所归,有了盘古、夸父各位的进攻,再加上林则徐的精诚守卫,我们国萃队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过,我们选用戚继光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倘若和日本作战,最好是派他守门。当年在东南沿海窜犯的倭寇,对他的军队闻风丧胆。若是他往国门前一站,射门者自会腿软脚颤,跪倒一边。

    以上所述,虽然没有详及每位队员,但是,窥一斑而知全豹,从主力队员可以看出我们确定的阵容十分强大,兼及了体力、智能、技巧各个方面,尤其重视了精神方面的因素。现予报告,请尽快研究批复,以便及早集结训练,形成过硬的团队作风和整体效应,力克群雄,一举夺冠,为中华民族争光。

    足球迷协会

    二00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烟雾人生

    我不吸烟,由来已久。十几岁的时候,目睹了祖母、父亲吸烟的情景,就暗暗打定今生今世不吸烟的主意。我的祖母算得上一位优秀的烟民,至少有50多年的烟龄。她吸过旱烟,也吸过水烟,更多的还是现代盛行的纸烟。

    小时候,我和同龄的伙伴一样,嘴馋。可惜家境贫寒没有解馋的物质条件,肉是不敢想的,只是逢年过节才能在碗里捞出细沫碎片来。惟敢奢望的仅有鸡蛋,因为自家就喂着好几只母鸡,春暖花开,母鸡们就会奉送出一声声欢叫,我便循着叫声,捧着那温热的鸡蛋笑回屋里,所以,隔三差五祖母就会用这鸡蛋为我解馋,冲上或是炒上都美着哩!祖母却舍不得吃,要攒够十多个拿到集市上去卖,用这钱再买一、两盒纸烟。看她在烟雾中的迷蒙姿容,真比我吃鸡蛋还要美哉,这当然令我惊诧不解。

    更令我惊诧的是灾荒年,那时候吃饱肚子成了大问题,谁还敢有其它奢望?我不敢再想鸡蛋了,而祖母却一往无前,仍然要卖了鸡蛋去买烟。再后来,干脆没有卖烟的了,纸烟没了,旱烟也没了,这可如何是好?我正为祖母犯愁,她却买了些茶叶回来,往旱烟锅里一捺,点着火又美滋滋地吸开来,好不惬意!

    祖母对烟如此痴迷,父亲耳濡目染,也早早成为一名合格的烟民。他手黑、嘴黑、牙黑,都是被烟熏的呀!父亲同祖母有着惊人的相似,不问衣食好赖,不论家境如何,只要能吞云吐雾,似乎日子就花好月圆,悠然自在!那种悠然自在我是体会不到的,惟能看见的是每日起床,他总有一阵必不可少的咳嗽气短,似乎真要把一身骨架抖开!每见此状,我总少不了规劝他不要吸烟。哪知,父亲和祖母这时成了统一战线,非但不听劝戒,还给我搞点吸烟的宣传。

    祖母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人行路,烟瘾大发,一摸衣袋,身上没烟也没火,实在无可奈何。正在难受的关头,忽见对面来人嘴上叼着一支烟。顿时,心中暗喜,便打开了那烟头的主意。待那人走过,立即掉转头紧随其后。谁知,那人吸烟十分耐心和精细,走好远才轻轻吸一下,惟恐纸烟早早燃完。此人身后尾随,被那轻轻飘过的烟云搅得心绪难平。走了一程,那人未扔烟头,再走一程,那人还未有动静。一直走了十里路,那人才轻轻地把烟头撂出手来。此人马上心花怒放,正想紧行几步捡拾起来,美美品味一番,却见那人踮起脚尖,只那么一拧,烟头化为碎屑,拾不起来了。跑了十里路,连个烟头都没有捡到,真扫兴到了极点!

    父亲讲的是,俩亲家本来相处的很好,不知为啥却臭了。这方很纳闷,总想知道何处得罪了亲家?派人去打探,回报说,那日你在地头吃烟,为何不谨让亲家?这才想起那次犁地,他正坐在田垅歇着,见沟那面有人爬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是亲家,慌忙磕去了烟灰,把烟袋装进口袋,迎了上去。探人说,你亲家就是为吃你两口烟才爬坡过沟跑那么远,你这么小气,还怨人家不搭理!这人一时不语,难为了半天才说,龟孙子才小气哩,不怕丢人的对你说,那天我烟锅里装的是牛粪末!

    两个故事,一个意思,烟瘾大无边,不吃实在难。后来,我又听人说,戒烟难,咱是一辈子一次,先断气,后断烟。另一位则笑着说,这有啥难的?我都戒过一百回啦!说是说,笑是笑,说笑过了一思考,可不得了,一旦迈上此道,那可真是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了。所以,我常常自我告诫,此生此世千万莫吸烟。哪知此话说时容易行时难,我不吸烟,竟要去闯三道难关:

    头一道是便宜关。风华正茂的岁月,也是武斗正盛的年头。好友们进击归来,常携一些战利品进屋,纸烟也就是其中的一样。有时是一盒,有时是一条,有时是一箱,不管多和少,拆开来,人人有份。立刻,划火点燃,屋子里烟雾缭绕,人则如入仙境,好不快哉!这种战利品当然不必掏钱,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白拿谁不拿?拿了是便宜,不拿就吃亏,谁愿意当个吃亏的愚蠢之辈?于是,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战友们竞相吸烟,谁也不甘人后。这第一关实在够严峻的了。只好紧咬牙关,痛下决心,狠斗私字一闪念,或躲避于暗角,或偷潜于室外,总之,白拿也不拿!好歹这头一关算是过了。

    这第二关更为可怕,可怕的不是艰难,而是轻松。转眼到了结婚年龄,伙伴们一个个风光起来,要娶亲过事了,同步跨入了伴郎时期。所谓伴郎就是陪伴新郎去娶亲的角色。试想到了哪家不礼仪相待?人还未到,八仙桌、太师椅是早裹好了毛毯、床单,茶壶、茶碗摆放得疏密相间,中间一个小碟,碟中就是雪白雪白的纸烟。烟是当时上好的恒大、墨菊,至少也是海河的。甚而,不用你去盘中索取,已有待客者笑容可鞠的送上一支给你点燃。点不点?点上了,手有手的去处,嘴有嘴的用处,不必手足无措,呆若木鸡。有同伴捷手先点,喷起云雾,吐起烟圈;有同伴标新立异,接长数丈,如持一笛;有同伴更敢高攀,双颊不空,一耳夹紧一支……,方桌四面,一派烟的风彩。可怜我与这风光断然无缘,硬撑硬熬硬过关!

    这第二关刚过,不容缓气,第三关已高耸眼前了。那年代我刚到公社谋事,坐到了办公桌前。人虽然没有旧貌换新颜,抽屉却锁着公社的印章,印章就是大权!所以,只要往桌前一坐,凡是来人都有笑容,都递纸烟,而且不管你吸不吸,硬是要往你手里塞。若是接了,点了,他会笑逐颜开;若是不接,不点,会说你看不起他!盛情难却,却之不恭。若要不接,就得多费口舌,说明再三,才能了却一支烟。稍有不慎,就会接过点燃,前功尽弃。只好硬着头皮经受折磨,经受考验,活活折煞阳寿,也才闯过了这一关。

    三关过后,似乎没有吸烟之险了。可是混迹人群,常有鸡立鹤群之嫌。同事中烟民居多,不仅善吸,而且有着较高的理论,更为圆熟的是理论和实践的巧妙应用。比如有人曰,饭后一支烟,胜于坐知县。这理论通俗易懂,简便可行。烟民们这里撂下饭碗,那里就点燃一支。翘起二郎腿,眯起丹凤眼,长长吸一口,细细品味好半天,直到那烟的香味游遍五脏六腑,然后再悠然吐出,或是轻盈一缕,或是浑圆一圈。烟雾飘动的闲适,人也闲适的自在,活像是筹划什么大计,颇有知县风范。想来我迄今与七品县令无缘,莫不是由于没有经受烟云修炼?无缘就无缘吧,有位名家在评价蒲松龄时说,中国历朝历代不缺官宦,缺的是蒲公这样的人才!我不是什么人才,却也不必去那拥挤的独木桥上加塞,创作不就是要另辟蹊径,敢上孤山哟!这样思量,却也坦然!

    只是有句理论我实在难以苟同,什么一辈子不吸烟,死了难见老祖先。沉思良久,难得要领,终究不知这老祖先为何不愿见这不吸烟的下等人。而且,还固持己见,四处炫耀不吸烟至少有两个优点:一是节俭,二是有利健康,孰料烟民们对此不屑一顾,不待我说完,就厉声痛斥:

    “节俭,屁话!瞎子不点灯,谁见他省了几老瓮油?”

    我眼前蓦然一亮,顿觉这观点新颖。于是,洗耳恭听。烟师引出例证,事出前朝古代,某家一翁一妪,白头度日。是年岁末,缺粮少菜,难以过年。老妪将老翁叫至身边,打开私囊说,你快别吃烟了,看你糟蹋了多少钱?说着,将数十吊钱交给老翁。原来老翁每要钱买烟,他拿走几枚钱,老妪就穿起几枚。年终一看,想不到有这么多的积攒。老翁看着这些钱,顿时惊呆,只说吃烟破费,敢情就踢蹋了这么多钱财?想想自己烟熏雾缭了几十年,不白白焚毁了几座四合院吗?所以,从此戒烟,再不染指。次年岁末,手头仍然紧巴,老翁问及老伴可有积蓄?老伴怅然说,你不吃烟了,我也就不攒穿了。结果分文没有剩余!

    故事虽然不无荒谬处,却也不无合理处。普天下过日子的道理,不论国也好,家也好,无外开源节流。这不吸烟固然属于节流的范畴,可是乃处于这个道理的后头。而前头最主要的是开源,试想若没有源,哪来的流?看来要讲节,更要讲开,这开源和节流有着极密切的关系,处理不好这种关系,就过不好日子。以不吸烟来节流,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可是我只看到前一面,却忽略了后一面。有位戒了烟的烟民告诉我:“吃烟浪费钱,这无疑,可是也逼着你弄钱,不然发起瘾来没钱买烟,能不难受?”听听,这朴实的话中有着多么深刻的道理!因为节流而影响开源的情形不是显而易见了?这也符合世理,世上万事万物都在运动中生存,在竞争中发展,一切静止不动的东西,终将消失。人是猴子变的,保留了猴子的头脑、四肢,却没有了尾巴。为何?人有比猴子更灵活的手脚,无需再用尾巴去驱赶蚊蝇,闲着无用,尾巴也就罢了。吸烟亦然,既要吸,就要考虑烟的来源,常常需要为之开动脑筋,驱动肢体。久而久之,不仅烟源滚滚不断,而且也锻炼了创造钱财的能力,水涨船高,日子过得当然才好。试看左右烟民,多数如此。

    有歌云:吸的红塔山,坐的二一三,下去转一圈,一桌吃一千(元)。多么风光,多么体面!而我和我不吸烟的同伴,只能在节俭中萎缩,衰微,能过温饱日子似乎也就不错了,何敢奢望小康目标!

    这样,我的节俭论被摧垮了。节俭论垮就垮吧,健康论该是铁定了的吧!君不见国内国外、大报小报,都载烟中含有尼古丁,危害身体!更有甚者标出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全世界每年死于吸烟的患者有三百万人!好生可怕!那年出游香港,在街头看到楼房一墙有巨幅广告,画的是云丝顿的香烟。但广告下面仍有一行醒目的大字:香港政府忠告市民:吸烟危害健康。瞧瞧,这健康论可以说放之四海而皆准了吧!岂料,还没出单位,这论调又被攻破:

    “嘻嘻,吸烟影响健康?见鬼,不吸烟才影响健康哩!”

    理由是,在公开场合,你不吸,他吸。他吸,你就得吸。吸进去,他人没事,你有事。为何?人家天天吸,身上有了抗体、免疫力。你不吸,没有抵抗力,所以受害最大。细想,也是。那些防疫苗不都是先往人身上弄病毒嘛!让身体和病毒厮杀一场,就有了抵御和战胜这小子的本领。我不吸烟,恰恰忽视了免疫这个环节,所以,危害更甚。果不然,之后报端又有了被动吸烟比主动吸烟危害更大的文章,着实令人叹服。

    本来节俭论和健康论的破灭就让我惶恐不安,如坐针毡了。某一日又光临了灭顶之灾。有同事拿了一份墨迹未干的报纸,对着赫然入目的大字,指控我有碍经济发展。开始我还以为这同事又刮文革遗风,乱扣帽子,读下去才知道,国家每年税收的四分之一靠香烟。不曾想到吸烟者为国为民的贡献这么巨大而辉煌!检点自身,既然不吸烟,何谈贡献?别人说我有碍经济发展,我实在有口难辩。时下,又是经济建设为中心,为重点的,违逆而行岂不危险?

    从此,我只好安分守己,小心翼翼度日子,再不敢张牙舞爪,以不吸烟为荣,以不吸烟自诩了。

    只要能在烟雾尘嚣中平安了却今生,似乎也该谢天谢地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1993年6月22日

    中言心语:

    我要给老爸平反了。写作此文时,老爸还是个名副其实的烟民,所以如实笔记。如今,老爸已戒烟十多载了。说戒烟难的老爸能戒烟,足见他的决心和毅力有多大。由于戒烟,老爸的身体好多了,咳喘得到了扼制。我为老爸高兴,也为自己高兴。自己身上携带着老爸的毅力,说不定往后还能做成点事。

    2009年11月10日夜窗外大雪纷飞

    醉意人生

    前些时,我写过一篇关于吸烟的文章,那是冒着被人斥骂的危险斗胆走笔。本人不吸烟,烟外谈烟,少不了会有偏见。不意竟然收获了几声赞誉,也就生些陶然,又想兴风作浪,写一写喝酒。

    我不沾酒已经整整十年了。先前虽不贪杯,也还能逢场作戏,吞个三杯五杯,凑个热闹。突然间就患了眼疾,一梦醒来,只觉眼角黑影绰绰,眨巴眨巴,这黑影就跳跃出来,如米粒,如豆颗点缀眼帘。稍许,米粒、豆颗变了模样,一个个拖了长尾,犹如活蹦乱跳的蝌蚪。再眨眨眼睛,米粒、豆颗又覆上一重,一重加一重,很快右眼就漆黑一团,光色全无。赶快求医诊治,始知患了眼底出血,血染玻璃体了。要重见光明,需要玻璃体将淤血吸收干净。尽管还算年轻,玻璃体功能强健,尚可夜以继日地劳作,但医生仍说,要完全吸收干净有个较长的过程。并嘱我,这属于劳损,暂时不要看书写字,更忌饮酒,饮酒扩张血管,会导致再度出血。我的天呀,不让写字还罢,连书也不让看,岂不苦闷死人啦!无奈何,找来个放大镜,透过镜面,看那庞大的字体。所幸只有右眼出血,左眼还能洞明。谁料,看着看着左眼就淌下酸涩的泪水,才知道,这一只眼睛到底不如两只眼睛好使。蓦然可怜起乡下宅边邻人,此邻不知何故惟一眼独亮。其妻也是一只眼,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生有一子,子却双目锃亮。我和其子同校,经常闭一只眼做射箭状,以此戏弄这位同窗。现在想来,取笑他人残缺,实不应该。好在,半年以后,暗影渐淡,我的两只眼睛又能同时视物了。痛定思痛,对医生的命令我倍为遵从,若是因酒导致旧病复发,等于自寻愚暗,何苦呢?从此,无论何种美酒,一律忌口不饮,唇齿不沾。

    我虽戒酒,却不反对他人饮酒。早从书中得知。我国历史悠久,酒史也同样悠久。大约在远古时期,聪明的先祖就有了用野果发酵造酒的尝试。到了商周时代,谷物酿酒已相当普遍。论及华夏文明史,酒史当属其中之一。酒有何用?我虽不才,也数得出四种用项:即料用、药用、工用、军用。所谓料用,就是当作料用,比如做鱼做肉,取酒数滴,掺入其中,可以去邪味,增香味;所谓药用,尤以黄酒为好,可浸泡某种中药,健身强体,延年益寿。近年来更是盛行人参酒,蛇胆酒,以及龟龄集酒了。所谓工用,是指在潮湿阴暗中劳作的工人,常喝点酒,增温驱寒。那年,农业学大寨战天斗地,正是寒冬季节,公社社员拦河打坝造地。到了关键时刻,扔下装满土的草袋子,河水就漂走了,大坝难以合龙。有晓事者,立即弄来一桶酒,一伙儿烈性男儿,拿了海碗,大口痛饮,随即甩了衣衫,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挡住草袋,很快驯服了激流。所谓军用,无外犒劳将士,激励士气。历史上最会劳军的将领,莫过于我们临汾人霍去病大将军。大将军英勇善战,为国拓疆,与匈奴交战,屡战屡胜,被皇帝封为骠骑将军。汉武帝奖赏他的战功,曾遣使送去美酒一坛。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况皇帝御酒更添豪兴!然而,霍大将军却不,既不独个享用,也不和几个知己私用,而是将这坛御酒倒入路边的清泉中,请全军将士共饮。难怪他统帅之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至今,祖国的大西北还留下酒泉这个地方。那年乘车西行,到了酒泉,依窗观览,似乎空气中仍有历史的醇香。

    历代英雄豪杰,似乎都和美酒有缘。且不说张飞,也不论曹操。仅就《水浒传》中那一山好汉的酒兴就令人好不生馋,大秤分银,大碗饮酒,试想,那是多么豪壮的场面?李逵那厮算条汉子,饮酒却不怎么样,充其量也只能是滥饮,为饮而饮,不是酒桶,也只能是酒囊!鲁达呢,却不是滥饮了,那是豪饮,豪饮而不醉,即生正气,更长正义,才拳打镇关西,才大闹野猪林。宋公明那个饮法,充其量也只算愁饮,借酒消愁,因愁醉酒,题了反诗,惹了杀身之祸。不过祸福一体,合该他坐山寨的头一把交椅。惟有武松那个饮酒才算痛快,痛饮,什么三碗不过岗,简直扯他娘的淡,老子偏要多喝,喝他个踉踉跄跄提了哨棒上得岗来,还要打死那只吊睛白额大虎,那是何种气魄?自古以来,不知是时世造英雄,还是美酒造英雄,至少说,少了美酒英雄也就少了几分色泽光彩!

    武士和美酒有缘,文人和美酒也有缘。武士没酒少了胆量,文人没酒少了才干。多少文人骚客,皆喜举斛把盏,一入醉乡,烦恼皆忘,尘念全抛,笔走龙蛇,浪漫洒脱,口吐珠玑,滔滔汩汩。远古旧事不提,只说唐时,杜甫老先生就写了个《饮中八仙歌》,那些仙人的酒风酒貌着实让人惊罕。你看,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你看,“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再看,“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笔落纸如云烟”。……如此思来,这酒真怪,岂像水酿?岂像窖酵?活活似烈火铸炼,雷电锻造,非如此,哪里来得这豪气,这智识,这华彩!

    遗憾的是,鄙身凡俗,没能生在英雄年代,没能长在文豪身边,难能一睹那精彩的场面,哪怕仅是片断。耳濡目染,无外乡间城里那饮酒的场面。乡下人不说饮酒,唤喝酒。逢年喝,过节喝,婚丧嫁娶喝,生日满月喝,天阴下雨农活闲了,也有吆唤三五要好喝的。个中景象,我村一公曾以三境而论。此公幼时就喜诗文,读书未成功名,归里务农后,村上红白喜事自必亲躬,人称账桌先生。天长日久,账桌先生所见所闻,竟成酒论:嗜酒者,三境也!每临宴席,拳行令,频频举杯,吆三喝四,非饮不可,贪杯不止,过量狂疯。或口泻狂言,或手足乱舞,或大呕大吐,或烂泥涂地,曰酒鬼;再者,赴席为酒,人敬即饮,不敬自饮,酒足饭饱,赤面颠脚,摇晃而去,谓酒客;上乘者,至而劳作,体主家之苦心,察全席之事宜,有隙即助,食而不贪,饮而有节,有礼,有仪,人共尊之,称酒仙害城里人饮酒,举目可见。近年来,街头酒家林立,酒幡招展。午晚之时,哪家也是满座,满座宾客都喝得满脸霞彩。描摹这种情状,不知是哪位仁兄妙笔生花,仅用几言几语,就画活为四部曲:酒前——寡言少语;劝酒——甜言蜜语;喝多了——胡言乱语;再喝——不言不语。实在简约,实在精妙!

    无论乡间或是城里,若是仅仅轮番把盏,绝不会出现这种盛况。达到非凡的效果,必须有非凡的手段,这手段就是扌害拳行令。常见的拳令套路有五种:一是“哥俩好呀,三桃园呀,四喜才呀,五魁首呀……”当然,临场发挥的那语气,远比这白纸黑字要生动得多,仅就一个“好”字,就可以生发出“亲”、“咱俩人亲”、“亲亲的”、“亲死活”……再要加上丰富多彩的表情,和忽高忽低的声腔,绝对是声情并茂。此拳路不仅普及面广,覆盖面大,千家万户,无所不晓,而且日渐提高,提高到有了限制条件的程度,要“去魁免宝”,若是没有一定修养,忘了这戒律,就会输得一败涂地。所以水平稍低者绝不可高攀,要只敢扌害那俗路拳,或称满天飞;二是手势如前,却换了一种全新的歌词:“一个螃蟹八只脚,两个夹夹这么大的壳,五魁首该谁喝?七个翘该我喝,该我喝,我就喝,”举杯仰头,一口吞下,又诵:喝酒从来不罗嗦。”从扌害拳到喝酒都在一种悠然的节奏中进行;三是打杠子,“杠子——老虎——鸡——虫——杠子”,一物降一物,边敲筷子边喊,输了则喝。这没有扌害拳复杂,却也不可掉以轻心;四是大压小,各伸一手,互出指头,以上面一指压住紧挨下面的一指为赢,也得动动脑子;五是猜火柴棒,一人手握火柴棒,众人猜。谁猜不中谁喝,或谁猜中谁喝,这要即席定规。此五种套路,皆是民间之法,与大观园那些才子佳人喝法不同,说法也不同。不过即是这种俗法也包含着一定智慧,也包含着习练者的酸甜苦辣。一位颇通拳术的乡长,自诩其拳道:从黑龙江到贵州,划遍天下没对手。”其口气大,拳术也精。该长官在农校就读时,为练指功,每夜即把手指按拳法缚定,今夜六,明晚七,因此才出手不凡,干净利落。农村后生,则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田头溪畔,皆可对垒比试。曾有二人,以溪水代酒,扌害了一下午,喝了一下午,鼓圆了两个大肚子,活似弥勒佛。功夫不负苦心人,试想,如此诚心修练,拳术岂有不精之理?因此,桌畔观拳,真胜过欣赏技能、知识大赛!

    当然,也有不扌害拳行令而饮酒的。一般说来,饮酒人若是说能喝,没醉,那便是醉了,醉汉好敬酒,你敢倒,他就敢喝。而要是没醉,他总说不能喝,守口如瓶,很难启塞,万事开头难,敬酒亦然。这就要看敬酒者的语害言功夫如何了,什么“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什么“先喝门前清,再喝我来敬”,什么“宁让客人恼,不让规矩倒”……反正最能打动人心的精辟之语源源不断,你不喝就下不了台!与这种语言相比,古今中外语言大师抓耳挠腮得来的佳作名句都显得苍白无力!

    饮酒风日盛,似乎与酒源有关。多数饮酒,都是公家出钱,城里人尤甚。谈生意,结友谊,迎来送往,无所不喝,弄得好些干部应接不暇。干部戏说,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吃喝,那些地方有困难,有问题,需要我们去工作,我们就是为着解决困难,解决问题去吃喝的。大有赴汤蹈火,万难不辞的英雄气概!群众则尊称这样的干部,是常委(肠胃)通过的,久经(酒精)考验的,优秀(油袖)%干部。干部闻言则无可奈何地说,喝伤了肝,喝坏了胃,喝得老婆分开睡,有人告到纪检会,领导说,该喝不喝也不对!这真有些“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

    面对酒风,我似乎该幸灾乐祸,或者标榜自己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风范。其实,此之大谬也。君不闻,古之即有“量小非君子”的说法么?走进酒家,哪位不是八两、一斤,这样的量才是海量,才是君子风范。你不饮酒,没有一点酒量,量小还要非君子,无量岂不更非君子了,非君子不是小人又是何物?所以,每每闻言,我尚有自知之明,决不以君子自居,而以小人自惭自愧,反省吾身!终于得之,我此生没有出息,和不饮酒过从甚密。从政难以飞黄,为文难以腾达,不正是缺少酒后的胆识和华彩吗?这样想来,反倒想启口痛饮,来他个重新做人。可又怕眼疾重犯,再陷入一团黑暗。在黑暗和光明的抉择上,我着实为难。

    看来,由饮酒到戒酒难,由戒酒到饮酒也难!

    2003年11月12日

    小时候就是小时候,有趣得很。

    大约刚刚会说话,也刚刚有了记忆。出门走进了一伙大人的圈子,圈子里头正在笑闹。我可能就是去追逐那笑闹的。没有想到我的到来是送上了新的笑料。

    有人问我:你属啥?我想起妈妈的教导,回答:属虎。

    那人夸,这娃挺聪明的。话音未落,有人又问:今年属虎,明年属啥?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应答什么。听见有人提示,属狗。我看那是个大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应答什么。听见有人提示,属狗。我看那是个大人,大人说的话还有错吗?我便学舌:属狗。

    笑了,全笑了,响响亮亮的笑了!笑得我莫名其妙,只知道是笑我,脸马上红了,退出人窝,一撒腿跑了,躲开了大伙的笑闹!

    后来,我懂了,每人都有个属相。属相一共十二个,而每个人的属相只有一个。属虎,这辈子便是属虎了,是不会变了。我记住了,却又怨怪,人就是人,何必弄这么麻烦,要让人和禽兽搭挂起来?

    笔墨属相

    仿佛是做了一个梦,迷迷糊糊一觉醒来,我丢失了童稚,丢失了青春,连壮硕也快要成为往事了。回首往事,这大半辈子如果要追寻点生命的遗痕,我想便是那些文字,那些在我笔下流淌出来的文字。然而,那文字不是整齐划一的,而是七高八低的,说白了似乎是各有一副面孔。既然有面孔,似乎也应该有秉性。我于是思考那文章的秉性,思考来思考去,到底该用什么语言来描画各种秉性呢?实在没有什么高招。最后,思绪突然定格了,那是凝眸在古老的属相上了。才了悟,这古老的属相,不光能标识人的年岁,还可以判定文章的性情。而这不同的属性,竟然是文章的不同境界,或者不同层次。仔细沉吟,我的笔墨不是一个属相,至少属过狗,属过牛,属过马,而现在应当属龙了。属龙,或许应是我追寻的最高目标。

    狗

    说来好笑,我写文章一起步,便落进了狗的属相。属狗便属狗,世上那么多人属狗,哪个活得不是堂堂正正,自自在在?只是,人生的属相没法选择,而文章的秉性是可以由个人变易的,为啥要选择狗?

    这便牵扯出狗的不雅。在这个世界上,狗是低人一等的,不妥,应该说是低别的畜牲一等的。你看和狗有关的词语,哪个不是贬义的?狗急跳墙、蝇营狗苟、狗血喷头、狗尾续貂、狼心狗肺、狐群狗党、狗仗人势……,人们的口语中,狗也没有正经角色,什么走狗、狗腿子、狗东西、落水狗、狗改不了吃屎,而且,连狗肉也不能上席。这真真有些对狗不那么公正。

    公正地说,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好助手。自从上万年前,人类驯养出狗,狗和人便形影不离了。给人看家,给人护田,尤其是狩猎,狗更是冲锋在前。用个词吧,是“一马当先”。其实,在狩猎的场合该是“一狗当先”,即是有马,马也是驮着主人踏着狗的足迹前进的。狗对人的忠诚是少有的、罕见的,人让它猎物就猎物,人让它看门就看门,人让它吃屎就吃屎。吃屎也吃得有滋有味,精细认真。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徒步串连经过深山老林,在山庄里访贫问寒,正和一位大娘拉呱得热火,扑哧一响,怀中的娇儿拉了一裤子,真让人感到没法收拾!大娘却从容不迫,只“友——友——友”一叫,一只白毛狗便轻悄跑来,低头先在裤子上劳作,舔了个一干二净;进而,又在小孩的屁股上动口,又舔了个一干二净;最后,才在地上低头,再来个一干二净。一场无法收拾的事体,片刻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这才明白,人们为什么叫狗是“友——友——”,无分说狗是人们的好朋友,好帮手。可是,人对狗绝没有狗对人那么真心实意。人既利用狗,又贬损狗,真有点不够意思。

    更为可怕的是,大跃进的时候,上头下了一道旨令,灭狗养猪。说是,一头猪是一座小型化肥厂。而狗沿街乱跑,连个土粪筐也装不满,不是白吃饭么?号令一下,全国行动,很快狗临近了世界末日。此时,一位记者进山采访,从前山要去后山,山高林密,叉路交错,需要个向导。而那会儿,人们都忙着大炼钢铁,哪有闲人呀?村干部无奈,解开绳子,放出一条狗,说让它长命一会儿,再带回路。狗解人意,躬身前行,把记者带到了目的地。记者感动了,和山民们谈及,都说山里的狗能看门、护田、狩猎,用处大得大!因而,记者提笔呼吁:山区需要狗。文章刊出,引起关注,救了不少的狗命,才使狗没绝种。

    狗如此战战兢兢的活在世上,我为何还要步其后尘,写属狗的文章?说来,这是一种必然。上学的时候,读得最痴迷的文章是《荔枝蜜》,是《雪浪花》,是杨朔先生的散文。这类散文后来被评论家冠之:形散而神不散。我们当时不解其形散,也不解其神不散,只觉得这样的文章就是散文,就是范文。因而,一早走进校园里的树林,高声朗读,出口能诵,至今还能背得出“花鸟草虫,大凡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读到后来自己也做梦,也梦见变成了一只有益于人民的小蜜蜂。不仅政治意味外化的杨朔散文成为经典,要熟读仿写,而且连政治意味淡化的散文也要读出明确的中心思想来,这叫做主题突出。如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在我眼中那一行行屹立的杨树,老师讲来讲去,按照统一的教学参考书,要我们理解成象征西北人民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如此一来,我的头脑中烙下了深刻的政治理念。到了文化大革命中,《欧阳海之歌》的风靡,《艳阳天》、《金光大道》的盛行,使学校形成的理念,刻痕加深,犹如戴在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咒,将个人的思想和灵魂完全禁锢起来。因之,当着新时期文学春风蔚然的时候,久孕在心中的文学种子虽然苏醒了,萌生了,但是,破土的嫩芽自然是用华丽词藻装饰的明确理念。从吟几句短诗、散文诗,到写散文,其实都是围绕着报纸副刊去转,承载了明显的新闻功能。发表在《山西农民》报上的《糯米》、《摇钱树的故乡》,以及后来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刊发的散文《喜酒》都是这类文章。特别是《喜酒》的发表,在我们那个县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据说从解放到当时,没有人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那么长的文学作品。现在想来,令人汗颜,那是什么文学作品呀,不过是编了那么一个故事。故事说我去山村下乡,熟悉的干部约我喝酒,戒了酒的我不得不破戒。破戒的原因是那村里招待三中全会后新结了婚的“老光棍”,而且,他们不论得子得女都领了独生子女证。因而,我兴冲冲痛饮这别开生面的喜酒。文章一落笔便徘徊在理念的套子里,转呀转呀,像是磨道里的毛驴转走多远,也离不开那个巴掌大的磨道。

    可以说,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将近十年时间,我几乎是在理念的磨道里转圈,笔墨驯顺的比狗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期间,我的工作几易其位,从人民公社到教育局,再到政府部门,笔下流淌的除了公文,便是那些妩媚乖巧的散文。这散文的形体甚而可以和杨朔散文媲美,但是,形体再美,缺少了一颗活脱脱的自我灵魂,又有何益!现今,我当然不去操持此类文章了,但此类文章仍然连篇累牍,充斥于市,这是何故?其实,解释原因不需做深度思考,只要再看狗的境遇,便会明晓。近些年来,社会地位、生活条件改善最快的是谁?如果把十二生肖也列入其中的的话,那无疑是狗。狗可真该刮目相看了。前面谈狗,说狗改不了吃屎,试看今日之世,何处还有吃屎之狗?狗不仅不吃屎,连看门护田也少了,狗成了人的宠物,住豪宅,穿名牌,食奶酪,毛发造型,享受着比贵人还贵的待遇。狗的豪华富奢,成了主人身份地位的象征。狗的地位迅即攀升,虽然没有将属狗的文章牵腾到那样的高度,但是,文章的主笔无疑会讨得主人欣喜的施舍。自然,这种文章不会因为我的搁笔而绝迹,还会大量招摇过市。

    牛

    牛,在十二生肖里形象很美。它,勤恳、忠厚、强健、温顺,具备了狗的所有优良品质,又没有沾染狗的溜舔陋习。因而,在人们传统的眼光里牛的社会地位要比狗高。可也是呀,自从人类驯化了牛,牛就埋头耕田,俯身拉车,任劳任怨,与世无争,因为它的出现人类的农耕文明才大大跨跃了一步。所以,不光农人,连文人也很少挑剔牛的毛病。就连那位最善于挑剔世弊的鲁迅先生还要俯首甘为孺子牛哩,而且,还要像牛那样,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用自己的奶去哺乳滋养众多的生命呢!

    自小就恭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文化大革命又以鲁迅为榜样,把文章作为匕首和投枪,当然把鲁迅对牛的尊崇也融化到血脉里去了。何况,咱本人实诚,名字上带了“忠”字的缘故吧,干什么事真如耕牛一样,一步一个脚印,丝毫没有一点的含糊,笔下流淌属牛的散文也是一种必然了。

    当然,我写牛散文和写狗散文有了很大的区别。写狗散文时,还是一种青春的萌动,处在蒙昧状态。后来,固然意识到了路子的窄憋,可是,意识到是一回事,想解脱是一回事,而要真正解脱又是另一回事了。有时候冥思苦想了个好东西,甚而想得神采飞扬,灵魂洒脱,可是一落笔全不是那么回事了,真无奈,活似《法门寺》里的贾桂,站惯了,坐下来亦难。而对于我来说,是站惯了,跑亦难,飞更难!诚然,我在操持牛散文时已经走出了狗散文的局限,已经可以在艺术的天空自由飞翔,升腾灵魂了。只是,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不得不像牛一样身负重荷的劳作。如果说我那些工作是耕田拉车的活儿,那工作之余的文字便是挤出来的奶了。却怎么我一人扮演了耕牛和奶牛的两种角色?在我的视野里,耕牛只劳作不产奶,奶牛只产奶不劳作,而我,不知为什么竟然要既耕田、拉车,还要从自己无法减肥的肢体中挤出奶来!

    这奶乳最壮观的成品该是《根在尧都》丛书。丛书计五册,近百万字,为精装礼品书,由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五册书分别是:《尧都沧桑》、《尧都人杰》、《尧都史鉴》、《尧都风光》、《尧都土话》。这套书已成为我生命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说起这套书的起因,完全是从工作出发。1993年,我任临汾市政府副秘书长已5年有余了。俗话说,当了秘书长,将胃交给党。咱是把身肢全交给了党,何况胃呢?不过,这话倒是说明了一个事实,秘书长迎来送往的事情很多。是的,正是在接待过程中,我意识到我应该做一件事了,而且,这件事又非我莫属了。每去外地,都有书籍相赠。所赠书籍,都是地域历史文化读物。且不说文化层次高低,临汾乃为尧都,曾是古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摇篮,可是连个薄薄的小书也拿不出来,真令人羞惭!为了遮掩这种羞惭,我决计动笔了。

    那是1993年10月,国庆节正好放假,于是,我埋头扎进史海,开始了尧都名胜古迹的探寻。说是探寻名胜古迹,其实是钩沉尧都历史沧桑。先前,我曾断断续续读了不少史书,积累了一定史料,要写书了,却甚感不足,而且很不系统,迫使我再找史料,再去细读。如此,找找读读,读读想想,想想写写,几乎每一个夜晚,或每一个难得的假日我都在书斋中伏案。半年以后,初稿草成。打印成文,征求意见,也征求书名。有人说,该称《临汾文化大解读》,有人冠之《辉煌临汾》,但是,我考虑再三还是用了《尧都沧桑》这个书名。没有想到这个书名会为日后的写作留下无穷的空间,也没有想到这个书名,会为以后临汾撤县级市改尧都区预设了名称。只是,一路风行,得益于百花文艺出版社的抬爱支持,很快出版面世了。现在看,当初那个版本实在有点朴陋,可就是这个朴陋的小书,居然成为临汾市对外交流的必然礼品,在好几年里久盛不衰,不得不再版重印。

    最为有趣的是,因了这本小书,我这个初中生居然被人视为尧文化的专家了。地方上有了什么历史疑点,请教的竟然是我。逼得我只好继续阅史,掌握更多的知识。这便有了《尧都人杰》。《尧都人杰》顾名思义,是写临汾的历史人物,自然是杰出的人物。将历史名人和名胜古迹系统成文,使得临汾历史文化的光彩朗照今世。我有了松口气的思想,准备此举暂告一段落。

    孰料,因了此两本书的缘故,我无法从历史文化的情缘中解脱了。1998年4月,尧庙广运殿不幸失火,化为灰烬。在此危难时刻,领导选我挂帅,组建文物旅游外事局,兼任局长,修复尧庙。只得临危受命,走马上任,奔走呼吁,全力躬行,终于将尧庙重建一新,巍然于世。其间,我更多走进历史,走进上古,走进尧舜禹那个喷射着文明之光的时代,俯首捡拾,一片古陶,一块夯土,一件器物,一页史书,都闪亮着迷人的光泽。但是,这些珍品遍地散遗,缺少连串,不成物类,极难瑰伟。鉴于2000年要召开海峡两岸尧文化研讨会,于是,在1999年底我用了二十几个夜晚草成了《尧都史鉴》。未曾想该书呈至史学专家手中,他们惊喜地说我开启了一门新的文化历史学!

    掀过一页,我又步入了新的躬耕。尧庙的修复标志着临汾旅游业的正式启动。而要招揽更多的游客,需要更多的人们了解临汾,向往临汾,为之,我又埋头走笔《尧都风光》了……

    回头去看,从1993年开始写首本书,到2003年“根在尧都”丛书出版,整整十个年头。这十年我虽然没有挤出更多的奶,但是费了不少心血。所以,我将此类文章称为牛文章。因为我像牛一样默默无闻地劳作,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他人。虽然这些文章看着太实,失之过直,但也是我写作生命的一个里程!

    马

    在十二生肖里,马是生机勃勃的象征,马是英俊潇洒的写照。一提起马就令人想到,一马当先,万马奔腾,那是一种何等威武的气势!何况还有更威武的天马,古人云,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我所以要以马作为我文章的一种属相,是因为看中了马的英俊潇洒,尤其是看中了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那种风姿。马代表了自由的精神,代表了独立的品格。可以说,是文学艺术必须具备的素质。舍此,娴熟的技艺也可以操持出完美的成品,但是,没有灵魂的完美品,不如灵魂洒脱的缺陷物。散文写作自然也是这般道理。

    谈到我那些属马的散文,我要感谢鲁迅文学院。入院研习时,正是我创作的困顿期,长时间拘泥于狗散文的操作,技艺越来越巧,成品越来越妙,但是匠气也越来越老道,以至自行结茧,将本我幽闭于暗室。我倘若不能化蛹为蝶,冲破囹圄,就只能在暗乌中结束自己的文学生命了。我明白了潜在的危机,但是解脱思想理念这无形绳索,不知要比解脱肢体的有形绳索艰难多少倍。我一次又一次做这样的尝试,然而,笔底的文字总是苍白无力。《枯柳》可能是这一阶段的代表作,内中的思想潜质、文化容量似乎我是清醒的,安排设置是厚重的,只是流泄到纸页上却是平淡无味,缺乏构想时的活力。无疑,我很难从苦闷和困惑中自拔。

    恰在此时,我获得了一条信息,鲁迅文学院举办创作函授班。函授班的优秀学员,将被选拔进鲁迅文学院研习。鲁迅文学院是中国作协的最高学府,前身是中央文学讲习所,建国后一批又一批知名作家都曾在其中陶冶提高。进入新时期,更名为鲁迅文学院,接纳的首批学员都是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优秀人才,因而,我很向往这座文学圣殿。可以说,我报名函授学习就是奔这个目标来的。只是,我想得有些简单了。那是1987年,文学的热度虽然不似八十年代初,但是,还没有降到时下的冷落样子。不少人仍然热望依靠文学一夜成名,红火毕生。待我报完名一打听,函授学员竟然有六千人,而选拔入院进修的名额仅有十位,要进入这座圣殿谈何容易!

    我不免有些灰心,灰心的原因是承受到过重的压力。好在这压力反弹出了更强的动力,既然决心已下,那就矢志不渝。我按照规定,写好了每篇习作,又参加了两次面授活动,不断让新的思潮涤荡着久有的理念,作品也就有了新的生趣。正是这样,我居然如愿以偿,走进了鲁迅文学院。入学以后,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我没有动笔写作,我认真聆听每一节课,我静心阅读在临汾读不到的书籍,我反复思考自己数年来的写作,毅然否定了过去的套路,决计用意识的新生获取文章的新生!我心中的天马渐渐孕育成形,在春光渐深,夏意渐近的时日,我似乎已能听到天马的蹄声不断敲打自己的心旌了,那高昂的嘶鸣不时惊动着遥远的天籁。这时候,我的神思通达,笔意晓畅,不能不走笔了。于是,在鲁迅文学院303那间小室,我开始了《童话岁月》系列散文的写作。应该说,这个系列的散文题材并不新颖,是写大跃进的。大跃进是被不知多少人迸击过的极左行动,我再写不免落入俗套。然而,既是天马行空,就不会重蹈他人的履痕,我以一个少年儿童的天真眼光去重新经历那个年头,使那年代的行为成了一个个如诗如画的场景。而且,这场景又似镜中花,水中月,像美梦一般可望而不可及!如此的视角,自然给了老题材一丝新意,具备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正缘于此,《童话岁月》系列散文成为了我的成名作。

    记得《山西文学》杂志一期刊出了两篇《上天的路·弯弯的桃树》。文章面世后,很快我接到《散文选刊》杂志主编卞卡先生的来信,意在选载,又觉数量不足,难以反映作家的作品风貌,让多寄数篇,试图搞个作品特辑。这是好事,我立即寄去文章。1990年第9期《散文选刊》编发了“乔忠延作品特辑”,选载了我的5篇作品,并配发了着名评论家何镇邦先生的评论《寻常家语写华章》。一时,我的散文成为娘子关内外注目的亮点!

    时隔不久,又一件好事来叩门庭。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1988-1993年散文选》,我的散文《弯弯的桃树》被遴选入集。三年一次的选本,一本选120篇文章,我能入列自然不胜幸运。

    回味这种幸运,我真感谢鲁迅文学院,若是没有那里的学术氛围,没有那种新观念、新浪潮的冲击,我要冲破那一层理念的老茧不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抑或依赖我自身的力量并不足以冲破老茧的僵固,那我只有永远幽闭在写作的暗室了。好在,我终于借助外来的活力,滋养了心灵的天马,让那天马放纵在人类历史文化的天宇,在其中奔波、领略、感悟,并留下了思想的行迹,这便是我后来的散文。这一段我写出了《飘流的思绪》、《天成风流漓江水》、《骡子》、《尖尖脚上的奶奶》以及《狼》等作品。《飘流的思绪》刊发在《中国作家》杂志,《天成风流漓江水》刊发在《当代》杂志。《骡子》一文在《中华散文》刊发后,又被人民文学出版社选入《199l-1993散文选》,《狼》在《山西文学》刊发后,被《散文选刊》选发,之后又被选入《散文选刊》的精品丛书。

    龙

    我将龙作为我散文的一个属相,而且,视为写作的最高境界,是基于我对龙的特别钟爱。

    在十二生肖中,龙虽然没有列入首位,但是,在人们的眼睛中龙的社会地位是很高的。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是民族精神的象征,龙能腾云驾雾,能播云降雨,可以令风调雨顺,可以让五谷丰登。龙飞凤舞、龙腾虎跃,多么令人神往的盎然景象!具体来讲,我对龙的特别钟爱有以下几点:

    首先,龙是虚拟的,是自然界的动物中原本没有的。探究历史,似乎和龙能攀上关系的当数恐龙。但是,恐龙和人们尊崇的龙不是一回事。如果要把人们尊崇的龙形象描写出来,需要借助民间的俗语,即:牛头马面蛇身子,凤爪鱼鳞虾尾巴。当然也还有更细的说法,把鹿角和马鬃也组装到了龙的身上。不过总体来看,以上这两句话基本可以概括龙的形体。龙既然是这么多动物部件的组合物,那它必然是虚拟的了,是自然界不曾存在的。

    考古学家在陶寺遗址出土过一个龙盘,那上面的龙总体看还是蛇的模样。所以,蛇身子的说法是成立的,也就是说,蛇是龙的主体。这便使我想起一个寓言故事:画蛇添足。这故事用来讽刺多此一举的人,把那些人视为笨人、蠢人。但是,换一种眼光看却是另一码事了。既然龙是蛇身子,那么,龙不就是画蛇添足而添成的吗?当然,光添足不成,还要添上牛头、马面、鱼鳞、虾尾。不过,若没有第一个敢添足的人,或许便没有第二、第三个敢于添牛头、马面的人,那龙还会诞生吗?看来艺术的创造正是要由在常人眼中不那么正常的那些人来完成。当然,这种不正常正是艺术规律的正常,而虚拟正是艺术规律的基本要素。这个要素或许对散文写作最为适宜。

    我这种认识可能会引起不少人的质疑,别的文体可以虚构,惟散文是要写实、写真的。我理解这个观点,散文的确要写真实的东西。不过艺术的真和生活的真是有距离的。不信,我们将生活实录到作品中去,说不定读者会说我诌谎呢?多年来的散文写作经历告诉我,写散文不必拔高生活,拔高生活是对生活的戏弄;写散文不能贬低生活,贬低生活是对生活的亵渎;写散文不能照搬生活,照搬生活是对生活的无奈。关键在于写出生活的精、气、神。怎么样写出生活的精、气、神?我以为离不开真实生活,离不开真情实感。不过,文章中的真实生活不是全部生活过程的演绎,而是用真情实感连缀成串的精彩片断。这还不是虚构么?虚构同虚拟一样,才能让宇宙间没有的龙悄然生成,昂然腾飞。散文创作亦然。

    我钟爱龙的第二因由,和我所处的地域有关,也就是跟水土有关。我生在临汾,长在临汾,工作在临汾,迄今没走出临汾。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也必然像一方水土。换言之,水土可以成全人,也可以局限人。临汾是尧都,这里有仓颉造字的遗迹,有击壤歌吟的故土,有平水官韵的辙印,有元代演出的戏台……,这里是中华文化的源头。源头之水,流散出去,到了他地,引臂瓢舀,便有了地方风味。地方风味正是异质,异质是艺术的特色,文学也是同理。可惜的是,作为源头的临汾,舀一瓢水,再舀一瓢水,舀起的均是母体文化,只有和其他文化的相似,没有和其他文化的相异,这便是雷同。雷同是重复,重复是文学的死胎。我在好一段时间里难以使文章鲜活,正是囿于这方水土的症结。

    怎么将这方水土的劣势变为优势?其实,这话是错误的,应该说这方水土的优势是存在的,我们如何去发现和利用?我想,我不能瓢舀这方水土的脉流,而是要深掘这方水土的根源。只要开掘到历史的深处,找到母体文化的端点,用那里的丰乳滋养自我,才能生成一个新异的文化景观。我命令自己,向后奔跑,向历史深处奔跑。当然,起跑时要带足食粮,这食粮是丰厚的学识,是博阔的眼光,还要有当代世界的崭新思想。在当代思维照耀下的荒寒苍凉都会放出奇异的光芒!

    这一跑,便跑到了巨龙生成的那个年代。那里的时代能生成中华民族的图腾和精神,那里的文化为什么不能生成我面貌一新的散文?我很庆幸我在写作牛散文的时候,没有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也没有只抬头看路,不潜心思索。我边拉车,边观望,将历史风情集纳于心,咀嚼反刍,仔细回味,竟然发现,在乡亲们的口语中,谈吐着久远的历史。他们的语言便是活生生的文物。因而,我不仅用耳聆听,而且着眼集纳乡村这土话,这便是后来成文的《尧都土话》了。

    当然,我最钟爱龙的原因莫过于龙是大化之物了。古人云,龙在陆能行,在水能游,在天能飞,真是无所不能的动物了。龙所及之域,上为天,下为地,中为水,不正是人们思之要及的天、地、人三界么?人们难以全部实现的愿望,龙可以代人实现。因而,天若大旱,有人祈龙降雨,龙可以行云播雨,可以风调雨顺。龙是悲天悯人的化身。这一化身,不正是文学所要履行的最高使命么?文学要写照什么?要阐述什么?要警示什么?这一切都是说不明,道不白的。文学在于用美好的文字构画美好的境界,去陶冶人们的心性。人们进入文学世界,不在于懂得了什么,而在于感悟了什么。懂得的知识,可以言传,感悟的东西却是无法用语言说清的。也许有人想将感悟的东西告诉他人,而且要竭力说得清楚明白,需知越是如此竭力,越与初衷相违。文学潜在的意蕴就好比是那条腾飞的巨龙,他可以在地上走,在水中游,在天上飞,但是,却摸不着,看不见,因为那是一种精神,那是一种气韵,一种大化在人类感情世界里的神灵。

    我想作为文学门类之一的散文,应该具备龙的这种神能。所以,我动笔写《尧都土话》,没有拘泥于写实,没有拘泥于写真,而是以尧都方言为龙体,在其上做各种思维的畅想与构勒,成一篇,又成一篇,先后写下了上百篇。每一篇各有不同的历史风光,各有不同的文化风情,各有不同的篇章风姿。因而,寄出后《文艺报》刊发了,《散文·海外版》以专稿刊发了,《散文选刊》选载了,2002年《黄河》杂志刊出的6篇又被《散文·海外版》选发,继而,入选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21世纪年度散文选《2002散文》,入选了中国散文学会编选、花城出版社出版的《2002年中国散文年选》。

    我的散文写作跃入了一个新的里程,我要让散文大化在龙的境界。只是理解归理解,感悟归感悟,而要将理解和感悟化为自觉行动,写出无愧于世的作品,需要探求的路更长。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听到了,这正是我对龙散文的心韵。我属虎,但愿能在散文天地里——龙腾虎跃!

    2003年4月26日-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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