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在富民政策影响下，清溪村的人就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做手艺，搞种植，跑生意，弄饲养，恨不得多长几只手。可是，王善耕肚里少弯子，门外缺路子，只好守着老婆孩子，翘起屁股种稻子。王善耕的老婆看到村里人接二连三盖起了新房子，架起了电视接收天线，出门“嘀铃铃”，手上亮锃锃，馋得口水拖出八尺长。她恨丈夫无能，怨自己命苦，气得鼻子一歪、嘴巴一翘，拉着孩子跑回娘家去了。
这一下把王善耕急坏了，他晚饭一吃完就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法子。可他把脑门都想裂了，却连头发粗那么条缝也没想出来。后又一想：我与其躺在床上活受罪，还不如出门乘乘风凉好。于是一骨碌下了床，拖着鞋，出门去了。王善耕来到门外一看，在灰蒙蒙的月色下，对面那座卧牛山静静地躺在那儿，那山上埋着他的父亲。一见此山，他脑海里像闪电一样，爆出了一个念头：捉鳖！
据说王善耕家从他太公开始，就以捉鳖出名了，经过几代相传，年长月久的实践，他们摸出了一套捉鳖的经验。这套经验传到他爷爷手上，已到了非常神奇的地步，王善耕的爷爷不但会捉鳖、孵鳖、养鳖，而且还会叫鳖，只要站在岸上“嘎嘎”叫几声，无论是潭底的鳖还是洞里的鳖，都会“噼里啪啦”爬出来，乖乖地让他捉回家。
后来，王善耕爷爷还写了一本关于如何捉鳖的书。可这本“传媳不传女”的书，传到王善耕父亲手里，却给他招来了大祸。在那十年动乱时期，王善耕的父亲为了弄点钱买粮吃，就偷偷捉了几十只鳖挑到街上去卖，哪知担子还没歇稳，就被一班头戴藤帽、手拿铁棍的人抓起来了。几十只鳖填了他们的肠胃不算，王善耕的父亲还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代表人物，被押上台拳打脚踢狠狠斗了一通，后来回到家里，就口吐鲜血一病不起了。
王善耕的父亲在快咽气的时候，将王善耕招到床前，老泪纵横地用手比划来比划去，比划着这本书，一句话未说就去世了。
王善耕捉摸不透父亲比划来比划去的意思，猜他要这件心爱之物，就按照农村的习俗，含泪从箱底拿出那本书，装在一个铁盒子里，放进父亲棺材，抬出去葬了。
此刻，王善耕对着卧牛山父亲那座坟在想：要是现在能弄到这本书多好啊！可怎么把书拿出来呢？挖坟吗？不行。挖祖坟，自己脊梁骨不要被戳断呀！他想啊想，突然想起清明那天，自己到父亲坟上添土，看到坟碑边有个獾狗洞，当时只找了块石头塞了塞。是不是可以从那儿想想办法呢？对！看看去。
他踏着蒙眬月色，穿过田畈，绕过竹林，七弯八拐地来到卧牛山上父亲的坟前，一看，只见坟碑被撬了，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大洞。王善耕正想弯腰去看，突然从坟里“嚯”蹿出一个黑影，随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自己飞来。王善耕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啊”惨叫一声就瘫倒了。
当他清醒过来以后，想起刚才遇到的情景，吓得跳起来拔腿就跑。可刚一迈步，脚下就“当啷”踩到一样东西，他慌忙弯腰拾起来，连滚带爬逃回了家。
他靠在门上“呼哧呼哧”喘了一通气，定了定神，然后低头一看，哈，手里拿的竟是那个装书的铁盒子，撬开一看，爷爷写的书正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王善耕高兴得一跳三尺高，心想：这真是鬼使神差啊！
过了几天，他一边抽空重把父亲的坟堆修好，一边按着书上写的办法，到河里试了一下，嘿，真灵验，只几个钟头就捉了满满两箩鳖。他把鳖挑到街上，就被人家围住了，你两只、我一串，一会儿工夫就把两箩鳖买了个精光。
王善耕卖完了鳖，从衣袋里抓出几大把皱里巴几的钞票，坐在担子上一数，竟有二百三十六元零九分。他看着这么多钞票，顿时呆了：啊！今天总共才花了这么点时间，就赚了这么多。这、这难道是在做梦吗？
王善耕的老婆得知自己的丈夫捉了鳖，发了财，也就高高兴兴地从娘家回来帮忙了。王善耕在前面捉，她在后面挑；王善耕过秤，她收钱。两人夫唱妇随，一搭一档，只几个月工夫，就把一个瘪塌塌的钱袋像吹洋泡泡一样鼓了起来，成了村里顶顶冒尖的万元户。
但是，好景不长。王善耕家只热闹了几天，“鬼”就敲门来了。
这天晚上，王善耕把参观的人送走以后，刚刚熄灯睡觉，就听到外面“笃——啪啪、笃——啪啪”的敲门声，他问了一声，不见回答，开出门看看，外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有。他以为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就闩好门又睡了。想不到刚躺下，外面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他以为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又去开了门，可把房前屋后都找遍了，仍没发现什么。这样一而再、再而三，闹得他心里疑惑起来。他想：要是有人跟我开玩笑，为什么要闹这么长时间呢？如果是人，为什么连脚步声也听不到呢？他越想越不对劲，急忙闩好门，将这个事情向老婆说了，吓得他老婆“哇”一声哭了起来，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孩子逃到村里他表妹家去住了。
王善耕家这个奇事一传出，村里马上闹开了，都说他家闹鬼了。有几个胆大的跑去一看，只见门上有个红不红、紫不紫的印记，印记上还有几只苍蝇在爬，于是就断定是鬼敲门留下的痕迹。这一下传闻变成了真实，闹得连天都要塌下来了。
这天，王善耕睡到半夜里，忽然又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而且这声音比以往更响、更激烈。王善耕吓得一把抓过被子，蒙头蒙脑盖了起来，连气都不敢透。
后来仔细听听，好像还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慢慢掀开被单，壮了壮胆问：“你、你是谁？”外面答道：“是我，‘鬼不怕’，我是来给你做伴的。”王善耕一听鬼不怕来给自己做伴，赶忙掀掉被子，跳下床，开了门，满怀感激地把鬼不怕迎了进来，又递烟，又敬茶，像侍奉长辈一样侍奉他。
这个叫鬼不怕的人真名叫徐步法，与王善耕是同年弟兄，由于他平时常干替死人穿衣戴帽、下棺闭殓的事，所以养成了死人堆里敢睡、坟堆里敢钻的胆量，因此，大家叫他鬼不怕。
鬼不怕抽过烟、喝过茶后，关切地问：“善耕，听说这几天家里不大安宁，是吗？”“嗯。”“咳，这东西也真奇怪，为什么不敲别人家的门，偏偏要敲你家的门呢？”“就是啊！”“哎，你得想想看，平日有没有干过损阴德的事呢？”“这……”王善耕答不上来了。他想：我长这么大，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只是那天晚上……鬼不怕见王善耕痴呆呆的，就帮他出主意说：“明天你去买点香纸，到你父亲坟上去烧一烧，消消灾，解解难。”王善耕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就上床睡觉了。
连续几夜，“笃——啪啪、笃——啪啪”的敲门声，搞得王善耕精疲力竭、神魂颠倒。他眼睛刚合上，就看到父亲拄着拐杖来到面前，用拐杖“笃笃笃”戳着地面，愤怒地喝道：“你为什么要拿我的书？”王善耕想给父亲解释，但还没开口，就被父亲猛地推倒在地，用手掐住他的脖子。王善耕想站站不起，想喊喊不出，急得抱住父亲的身子在地上乱滚，结果“呼”地滚下了万丈深渊……
就在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赶忙睁眼一看，发觉自己正滚在床下，手里抱着鬼不怕的两条腿。原来，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第二天，王善耕就按照鬼不怕教的办法，买了点香纸，到父亲坟上去拜了拜。可到了晚上，敲门声还是照样响起。王善耕心里就更慌了。他问鬼不怕怎么办？鬼不怕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看别的办法没有，只有把屋卖了，另外造一幢。”王善耕一听卖房子，头摇得像拨浪鼓。“那、那搬到别人家去住！”王善耕仍旧直摇头。鬼不怕作难地说：“咳，这可怎么办呢？我总不能不干活、不吃饭，天天来陪你呀！”王善耕想：是呀，这几天鬼不怕为了陪伴自己，起早落夜，花了不少心血。有道是“有恩不报非君子”，我总不能光顾自己不顾人家呀！想到这里，他用商量的口气说道：“你看这样行不？晚上你来陪我，白天我们一起去捉鳖，不管捉多少，对半分！”“嗯，办法倒是个办法，可惜我水里活儿是不在行的。”“那没关系，你只要帮我挑挑、卖卖就行了。”鬼不怕一听，点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他们就下河去捉鳖，卖了两百多元钱。晚上鬼不怕高高兴兴地推开王善耕家的门，等着分钱来了。
王善耕从衣袋里掏出钞票，拿起其中的一叠，正要递过去，突然，大门“咣当”一声开了，从门外闯进一个人来。两人抬头一看，来的是大队党支部书记老周。
只见老周走到鬼不怕面前，用命令的口气说：“把手伸出来！”鬼不怕一听，吓得心里“咯噔”一下，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了几步。他一缩手，正要朝屁股上擦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周一个箭步冲到鬼不怕跟前，“啪”把鬼不怕的手捉住了，拉到电灯下一看，鬼不怕手板上殷红淋漓的都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鬼不怕过去也是个勤劳人，后来他看到干好干坏一个样，就耍起滑来，渐渐地就变得好吃懒做了。
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家里分的田他怕做，看到别人富又眼红。为了寻找一条发财致富的捷径，他想起了当年给王善耕父亲闭殓时亲手放进棺材的那本书，就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去盗墓了。当他摸到装书的铁盒后刚钻出来，正巧遇到了王善耕，他一时做贼心虚，吓得一甩铁盒就没命地跑了。后来，他发觉王善耕突然学会了捉鳖，才如梦初醒。为了向王善耕骗取钱财，他捉了几条黄鳝杀了，将血涂到了王善耕的门上，制造了一出闹鬼戏。
王善耕听了鬼不怕的交代，才知道门上那个红不红、紫不紫的印记的来历。但黄鳝血与“鬼”敲门的关系他还闹不清，正开口要问，老周说话了：“走，我们抓‘鬼’去！”说着，关掉电灯，关上大门，拉着王善耕来到门外，蹲下身子，屏息静气地观察起来。
过不多久，“鬼”果然就敲起门来了。老周马上猫下身子，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一纵身，“啪”抓下了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递到王善耕面前，说：“喏，这就是敲门的‘鬼’。”王善耕一看，大吃一惊：“怎么，原来是蝙蝠？”老周哈哈一笑，说：“对！蝙蝠对黄鳝血有一种特殊的爱好和敏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这种气味，所以就成群结队地赶来吃了。一只冲下来啄一口，拍拍翅膀飞了，另一只又冲下来了。这种‘笃——啪啪、笃——啪啪’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人敲门。自从你家闹鬼奇闻传开后，我观察了好多天，才弄清其中的奥秘！”
王善耕听了老周这番话，感动得眼泪也掉了下来。他一把握住老周的手说：“这次要不是你，我真要被‘鬼’缠死了！”这时，他忽然想起鬼不怕当面装人、背后装鬼的恶劣行径，气得咬了咬牙说：“鬼不怕呀鬼不怕，今晚若不把你打个半死，我王善耕不算人！”说着抬腿踢开了大门，“噔噔噔”冲进去，伸手就去撸棍子，一撸二撸没撸着，拉开电灯一看，鬼不怕正缩在墙角里嗦嗦发抖。王善耕的心顿时软下来了，他不由自主地从衣袋里掏出刚才那叠钞票，走到鬼不怕跟前说：“只要你以后好好做人，这鳖还是我们一起捉！”说着，把钞票塞了过去。
鬼不怕顿时呆住了，羞愧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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