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并不快乐。
大年初三,天空有些阴霾。
南山墓地里,一行人静静地站在墓前。
墓碑上的照片依旧如昔,明亮的瞳仁,干净而秀气。照片下还有一张大合照,藤条帮十岁时的大合照,有红领巾,龅牙,最老土滑稽的衣着,最灿烂的笑脸,最纯真的记忆。
天空,寂寞。
无风,无雨,只剩下了墓碑的冰凉默默地在这里蔓延。曾经的小双,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已彻底化为灰烬,被埋葬在这个狭小的盒子里,埋葬在这片冰凉的泥土下。
他给他们遗留下了什么呢?一段刻骨记忆?一张老照片?抑或一个短暂而平淡的故事?
从今天起,他只是段记忆;从今天起,他只是曾经;亦从今天起,他将在众人的记忆中渐渐平淡,被时间抹杀。
没有人愿意出声,只是用静默来哀悼他们的铁哥们儿。
路小城不再计较当初小双告密他挨了顿打,北平也不计较当初小双偷他的弹珠,唐晓更不计较当初他们活埋她。
可大双计较,计较小双不给他时间关心他,计较他从不给他机会尽到一个大哥的责任。他就愿意宠他,护着他,任他不知天高地厚无法无天。因为他永远都记得那句话,“臭秦淮,你在娘胎里欺负我,到现在还欺负我……”那是他跟他打架时他打不过时哭着说的,他记下了,记了一辈子。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对自己说,秦淮,小双是你的弟弟,你要爱护他一辈子。
他并没有做到,离一辈子还差了好大截,他没有尽到当哥哥的责任。因为小双曾抗议过,他比他早出生一分钟就得喊他哥,他不服气。可后来他还是开口喊了,因为他说有个老哥背黑锅倒也不错。
那时他就笑了,心里美美的,因为让他开口喊他哥特有成就感。可现在再也不会有人喊他哥了,再也不会了,曾经的成就感已随着他的死去而死去了,不复存在。
雏菊,在墓碑旁静静陪伴。
它的干净雪白映染着小双那张年轻俊秀的容颜。他是年轻的,他已逝的生命将在这一刻得到永恒。他们只会记得他现在的容颜,永远都不会老去。
他们也会彻底记得大年三十。
每年的大年三十,在团聚那天,藤条帮却缺了一个人;在团聚那天,却是他的忌日;在团聚那天,新年并不快乐,一点都不。
墓地,安静。
每一个人都在沉默中缅怀,在沉默中沉默。
从那一刻起,大双忽然明白了生命的可贵与残酷。小双的死让他明白了一些事,他会好好地活下去,好好爱惜自己。因为他要替他照顾他们的妈妈,他不能再让妈妈伤心了,不能了。
从那一刻起,路小城开始完全长大,他以往的人生观因小双的离去而扭转,开始成熟蜕变。他似乎直到现在才明白他该对自己负责,该对身边爱护他的人负责。
从那一刻起,北平才恍然明白生命的短暂与无可奈何。小双临死时的挣扎让他明白,生命是短暂的,该放手去做某些事时,就不要再犹豫了。因为你根本就无法预知明天你还有没有机会去做。
从那一刻起,江楠对生命的感触变得更加深刻。有些人有些事是容不得等待的,他与唐晓之间等待了将近十年,一个人一生中又还有多少个十年来等待?他忽然明白,他该学会珍惜,学会好好爱护自己,爱护她。
从那一刻起,唐晓开始变得坚强。因为小双的离去是她第一次真实地面对死亡所带来的恐惧。它们是那样的清晰可怕,却又能令人在残酷中勇敢面对,勇敢地站立起来。
从那一刻起,陈洪火爆泼辣的性子开始变淡,她不再嚣张跋扈,变得平淡起来。因为她突然领悟,生命是经不起任何折腾的,经常发脾气也会伤身子,只有在平和中才能在短暂的生命痕迹里享受到欣慰,少生气除了对自己好,也是对别人的一种理解呵护。
从那一刻起,卫子开始成熟起来,开始褪掉她大小姐式的骄傲与任性。她开始真正地面对生活,开始真正关心她旁边的亲人,不再对父母叛逆。她会好好爱惜自己,因为他说善待自己才是体贴关心爱护你的人。只有拥有一副健康的体魄,才有力量去拥抱生命,拥抱一切。
照片,依旧;墓地,依旧;雏菊,依旧。
他们就默默地站在那里,站了两个小时,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半个小时后,天空突然下雨,一行人这才匆匆地离去了。卫子依旧站在那里,从包中取出一本破旧的日记本,翻开第二页,她开始朗读起来:
人生就是一块黑板,粉笔是刻画记忆的过程,黑板擦是成长时的酸痛。当我们历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刻画和擦拭后,黑板上总会遗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那是岁月遗留下的痕迹,爱与泪水兼并,疼痛与快乐兼并。
我还记得老家院子里的那两棵青枣树,它注视着我所有的成长历程。有窃喜时的欢乐,挨打时的哭喊,还有哥哥替我背黑锅时的兴灾乐祸。可直到长大后才恍然明白,它们已经成为了历史,被尘封在旧时的老照片上……
雨,越来越大,她依旧固执地站在小双的墓前朗读。
她的声音平静,似乎只要她阅读他遗留下来的东西就能感受到他指尖上残留下来的温柔。她的脸庞因文字而悲伤,因文字而欢乐,更因文字而泪流满面。那脸上的濡湿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只觉得它们混合在一起流进嘴里,是咸的,苦涩的咸。
天空,黯淡下来。
卫子默默地站在小双的墓前,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漆黑的衣裳已经湿透。可她不愿离去,只想就这样再陪他会儿。
“秦歌,你寂寞吗?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你熟悉的,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你害怕吗?”她望着大片墓林,自言自语说,“又在下雨了,你躺在地上冷吗?”
回应她的是淅沥雨声,唐晓打着伞走了过来,从包里取出封存好的黑皮本子,递给她说:“这是小双叫我转交给你的,他说他不想看到你哭。”
卫子点头,眼泪落到黑皮本子上,咬唇说:“我会好好的,真的,我会很好的。”
唐晓伸手擦净她脸上的泪痕,她忽然推开她的手,对着整片墓林大声说:“秦歌,我会好好的!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地活给你看,没有你,我一样能活得很好!”
墓碑上小双的照片在雨中笑得温柔干净,可它终究被他们孤独地遗留在了这里。与冰凉的泥土混为一体,长眠于大片墓林中,直到最后在时间的洪流中,被人们淡忘,埋葬。
从墓地回去后卫子就大病一场,整日发高烧迷迷糊糊,还说胡话。
卫妈妈得知消息连忙去医院看她。待她高烧退了,清醒过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却不是卫妈妈,而是姐姐卫惠。
姐妹俩都没有说话,卫子不想见她,拉被子把脸盖住,卫惠说了句,“难过了就哭吧,哭够了就不难过了。”
卫子没有吭声,那时她以为卫惠会说教一番,可她并没有多说其他。当初跟小双的事家里人也知道,他们都不允许她跟小双交往,当时卫惠屡屡打电话来骂她,说她不懂事,尽让妈操心云云。
她偏要叛逆,把他们的话当耳边风。
而今小双死了,她也落得伤心一场,好在是卫惠没有落井下石,只是坐在一旁抽烟。卫妈妈提着开水壶进来,见卫子醒了,笑着问她好些了没有,卫子说好些了,就是头还有些晕。
卫妈妈立刻坐到床边给她揉太阳穴,卫惠酸溜溜说:“妈,你就宠她吧,看你都把她宠成什么样了?”
卫妈妈笑着说:“自家的闺女不去疼,那去疼谁呀?”
“啧啧,酸!”
卫子像孩子似的抱着卫妈妈的腰撒起娇来,卫惠啐了一口没出息,起身把烟头掐灭,说先走了,明儿再来看她。
卫子说不用她来,看着她糟心。
卫惠翻白眼鄙视了她一眼,毒舌说她还不稀罕呢,她压根就不想来看她这个妹妹,光长年龄没长智商,看得人着急。
这话把卫子惹恼了,枕头向她砸去,卫惠敏捷地躲开了。
在往后的几日,卫子逐渐康复,期间唐晓曾来看过她两次,二人都不愿提及小双的事。恢复得差不多后卫子才出院了,出院的那天晚上她好奇地打开当初唐晓给她的黑皮本子,翻开的第一页,便是小双熟悉的字迹,上面工整地写着:卫子,许我来生。
“许我来生”四个字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的心底,红了眼眶。她痴痴地望着那几个字,任泪水落到书页上,一滴,两滴,任它们默默渲染,将那字迹浸透模糊。
发呆了近半个小时后,她才翻开了第二页,不由得愣住。因为日记上面的日期并非往日,而是往后未来的日子。
它上面写着:
卫子,当你看到它时我已经走了。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哭。你哭吧,为了表达你对我的同情,就狠狠地哭一场。可同情也得有个限度,你就同情我三秒钟吧,为我默哀三秒钟就够了,若不然我会不安的。不过我知道你没这么老实,我得严重警告你,我在泥土里躺着本来就不舒服,看到你哭我就更不舒服了……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言语,似乎在某一刻,她又看到他在生病期间把自己关在屋里的情形。那时他总是神神秘秘的,不知在鼓捣些什么,现在她知道了。
眼泪,模糊了视线。
一页纸上载满了他遗留给她的温柔安慰,他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已经成为了曾经,可他在此刻仿佛又是鲜活的,因为他在给她写日记,写给她的未来。他甚至还幽默地记录着这样一段话:
我给你说个事儿啊,某次我家吃饭时看电视,正看到一则新闻,报道某某公园里的一头老虎伤人事件,说一名游客被老虎分尸,事件处理结果是公园只负一半的责,结果我妈不满了,激动地摔筷子,大气凛然问:“还有没有王法,那只老虎伤人,怎不把它拖去枪毙了?!”
“扑哧”一声,卫子被逗笑了。
她贪婪地品尝着日记本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段子,在哭泣中微笑,在眷恋中缅怀,最后把自己搞得神经质,却如痴如醉。
她想,这本日记,是她一生中收到过的最美好的礼物,她会把它珍藏一生,因为它值得她珍藏,值得她挂念。
看到一页中的最末时,上面标示着一个严肃的红色警告符号,那个小括号里写着:卫子,今天的日记行程到此结束。我严重警告你,别在今天翻看后面的内容,若你违反规则,我会很生气。
这个标示被她记住了,可她仍旧忍不住想翻看后一页,指尖在那页上徘徊许久,最终她还是忍住了,不舍地合上日记本,刚想把它放下,又爬到床头看闹钟。
现在是晚上的九点,还有三个小时就是十二点,只要十二点后便是明天。她一阵窃喜,索性抱着日记本关掉台灯,静静地躺在床上,默默地等待十二点的到来。
夜,寂静,只能听到闹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卫子在这分分秒秒钟默默等待。
等待是美好的,因为她充满着期望。她甚至开始猜想,猜想后面会是怎样的内容,小双又会告诉她怎样的故事或心情。
这一切都是值得期待的,所以她愿意遵守他的规则,每天只看一页。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本厚厚的日记本已足够她看半年了。小双用半年的时间来引导她重新站起来,把他遗忘。
在这本日记簿上记载着他整理出来的二十万字记录,这二十万字是在他的身体开始下滑时才写出来的,它承载着他的体贴与温柔。因为他不想看到她为他哭,更不想看到她沉浸在记忆中痛苦。他无法给她承诺,无法给她宽慰,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教会她重新站立起来,在平静中把他遗忘,用半年的时间来抚平她的伤疤。因为他不想看到她当初为了金巴黯然伸伤的样子,她需要的不是他,而是继续走下去,继续生活下去。
这就是秦歌。
他说话毒,尖酸刻薄,行事冷漠,且还骄纵得令人头疼。可他却又是温柔细心的,他的温柔被他的冷漠掩藏,他的细心被他的面子遮盖。他也是很爱面子的,而且还喜欢特臭美。而对卫子无言的爱,都被诠释在那本日记本上。
它只属于她,只属于卫子。
直到十二点过一分,卫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日记本,翻到第三页上,小双的第一句话就是:卫子,如果你是在晚上看这本日记的话,我敢打赌,你一定是等到了十二点后就开始看的这一页。
当她看到这句话时,不禁哭着笑了。似乎到现在她才恍然发现,他真的很了解她,虽然他平时总是一副“你别来烦我”的表情,更没对她说过喜欢。因为一开始就是她倒追,他勉为其难接受的样子,他愿意对她笑,就已经感恩戴德了。但这本日记,彻底推翻了他表现出来的无谓。
午夜的静谧显得格外冷清,台灯下的身影依旧仔细而认真。她认认真真地细细阅读他的第二篇日记,这篇日记的末尾处依旧有红色的警告。
卫子反复地看着两篇日记,她其实已经看了不下二十遍了,可还觉得不够,似乎只有读懂他的字才能真正读懂他的人。仿佛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并不懂小双,并不了解他。可从现在开始,她要读懂他,在平静与缅怀中细品他残留下来的温柔。
这夜,她抱着日记本熟睡,睡得异常安稳。从小双重病到死去的期间她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天却睡得很沉。
因为她明白,在往后的每一天里都会有他的守护,每一天都会有他留给她的期望。她愿意在期望中默默等待,在期望中变得平静,在期望中学会淡忘。因为他的日记本已在冥冥中引导她这样走下去。她需要的不是一个已死去的人,需要的是继续生活下去,重新回到她的人生轨迹中,直到结婚生子,慢慢老去。
这就是小双给她的牵引,他用另一种方式来引导她,用另一种方式来默默爱护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这份爱,将继续残存。直到她忘记他,直到那本日记本被她遗忘在某个角落里,任它落满了灰尘,任它成为一段永久的记忆为止。
这便是生活。
生活,便是如此。
小双死后,大双不再北漂,而是在A市开始定居。他要好好照顾他们的母亲,要好好地生活。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他曾答应过小双照顾好她的,他不能毁诺,不能让他的弟弟失望。
藤条帮因大年而团聚,却因小双的死而离别。
一个月后,北平开始了他的人生旅行,做一个自由自在的背包客。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
曾经,他把这个梦想埋藏在心底,为生活,为现实而奔波,一直都没有勇气去实施。小双的死让他幡然醒悟,有些事情如果现在不去做,那以后就没有机会再去做了。因为生命不但短暂,且还脆弱,经不起任何折腾。他想,他是该勇敢地跨出第一步了,不为别人,仅仅只为自己。
又一场离别将在火车站内上演,月台上,唐晓等人送别北平踏上寻梦之路。这一次的送别,就像他们大学毕业后各奔东西那样,依依不舍。
见众人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北平笑着打趣说:“欸,哥们,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又不是送葬,笑一笑嘛。”
路小城捶了他一拳,正儿八经问:“你小子打算几时回来?”
“暂时还不知道,等我觉得累的时候估计就会回来了。”
唐晓插话说:“什么时候你想停下来了,就回来吧,我们永远都还在的,我,江楠,路小城,大双……我们永远都在这里等你。”
这话令北平窝心,眼眶有些湿润起来,他狠狠地拥抱她,“我听你的,想停下来时就回到这里来。”
“嗯,记得给我们寄明信片,走过一个地方就寄一次,好让我们也跟着看看。”
“好,我一定寄。”
“听说西藏那边的气候条件不是很好,你得小心些,好好照顾自己。”
“放心吧,我对生活还充满阳光。”
唐晓把他抱得更紧,她还想念叨几句,可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接下来北平同路小城拥抱,路小城说:“哥们,咱俩什么时候挑个地儿比比自行车才成,我这些年的技术可没少精进呢。”
“成,等我回来后再一决高下。”
路小城忽然叹了口气,北平问他怎么了,他说崇华路的菜根谭估计快拆迁了,他们原本打算在那里聚一聚的,可小双病重后就一直耽搁了,如今看来,怕是再也没法聚上了。
北平没有吭声,气氛顿时有些伤感,路小城拍他的肩膀,轮到跟大双拥抱时,他严肃地说:“大双,我希望我回来时你还健在。”
大双没好气地捶了他一拳,“得了吧你,我年年检查着的,身体倍儿棒,不用你瞎操心。”顿了顿,调侃道,“倒是你,别混成了流浪汉,要是像乞丐那样回来,多丢人啊。”
“我要是混不走了,就找你帮衬着呗。”
“滚一边儿去,我才没空管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奚落起对方来,看得众人好笑。
一旁的陈洪大咧咧地说该抱她了,北平老老实实地抱她,她忽然说:“欸,北平,干脆我也跟你去流浪吧。”
北平愣住,狐疑问:“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
“那路小城咋办?”
陈洪看向路小城,又看北平,有些犯难了。她说其实北平的长相挺符合她理想中的对象,不过她暂时没法跟他混,因为她要房子,车子,票子,这些东西路小城能提供,北平不能,估计没有女人能困得住他,所以她还是算了。
北平翻白眼鄙视,说来说去还不是嫌他穷。
陈洪嘿嘿地笑,大双问她觉得江楠怎么样,她连连摆手,说她跟江楠不是一路人,因为他内敛阴沉,一看就挺腹黑,不容易对付,还是路小城好,虽然长得挺花心的,但心眼儿直,容易驾驭。
唐晓冲她竖中指,说来说去,还是她家路小城好。
路小城笑得没脸没皮,一副欠抽的嘴脸。同江楠拥抱时,北平悄声说:“江楠,唐晓就交给你了,你俩也折腾得够久了,都老夫老妻了,还折腾个啥?”
江楠喉头一堵,拍他的背脊说:“不折腾了。”
“不折腾了就好。”顿了顿,又说,“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吧,我们总得往前看。”
“我听你的。”
北平冲他笑了,路小城看了看表,催促他快滚。
北平不乐意了,一脚踹了过去,他敏捷躲闪。同他们告别后,北平拎着包包进了车厢,路小城扯开嗓门呼道:“哥们,上路走好嘞!”
“我去你的!”
车厢里的北平冲他骂了起来,众人都被逗笑了。
没过多久火车启动,一行人向他挥手,喊他累了时记得回来。北平做了个OK的手势,偏过头不忍再看他们的身影,怕自己会掉泪,会不舍。
随着火车的启动,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铁轨上。月台上的人们仍旧默默地望着那条轨道发呆,他们都在为他祈祷,祈祷他往后能平安归来。藤条帮已经失去一个了,没有什么比平安归来更重要了。
奈何,北平这一走,竟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在往后的几年里,他们将彻底失去他的联系。除了纷沓至来的明信片外,他们已经无法找到他了,他或许在新疆,在青藏高原,更或许在黎巴嫩,亦或许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遨游。
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旅行者,不为现实所迫,不为理想所束,无拘无束地周游而去。每当他在时间和地理的位置上行走时,他都会思考生命的真正意义。或许在他感到疲惫时,倦鸟才会归巢。而旅行这个梦想,便是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他是感激小双的,因为他让他又重新拥有了拾起梦想的勇气。他更感激唐晓他们,他的父母有他们照看他非常放心。虽然当初父母并不同意,可有那帮哥们支持,他才得以如愿,若此生不能去完成它,他将会遗憾一辈子。
在北平走后没过多久卫子也准备离开了,因为她爸爸已经办好了移民手续,前往澳大利亚。当唐晓得到这个消息时非常吃惊,也是从这一刻起,她才恍然发现世间的聚散别离是怎样的无可奈何。
当初他们因小双而聚集,小双死去,北平离开,接着是卫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除了祝福外,还能怎样?
机场内,再一次的送别。
卫子认真地打量唐晓他们,似想将他们刻入她的脑海中,存储一辈子。唐晓依依不舍问:“真要走啊?”
卫子点头,她又问:“以后还回来不?”
“暂时还不知道。”
唐晓低头不语,卫子戳她的额头,“别丧气着脸子了,看着糟心。”
“啧啧,不就移民嘛,还跩起来了。”
她说她跩,她就跩给她看,她没好气地掐她的脖子,两人反而抱成了一团,唐晓红着眼眶说:“过去了记得经常给我打电话。”
“嗯,不过国际长途挺贵呢。”
“你家反正有的是钱。”
“……”
两人叨叨絮絮地说了起来,唐晓叫她有空就回来聚聚。卫子说行,到时候回来要看到她跟江楠的孩子的话,就叫她干妈。
唐晓乐了,问她有红包拿没有,卫子骂她钱串子。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阵儿,卫子才同江楠他们一一道别。临行时,她忽然冲大双说:“替我问候阿姨,我会回来探望她的。”
大双“嗯”了一声,说了句:“记得善待自己。”
这句话令卫子愣住,因为小双曾这样叮嘱过他们。
看着相似的面庞,她忽然感到失落,旁边的唐晓提醒她登机时间到了,她这才走了。还没走几步,唐晓似想起了什么,追了上去,她从包里取出一支钢笔,说是小双的,她觉得这支钢笔应该留给她。
卫子怔怔地接过,那钢笔在手中冰凉沉重。她是见过它的,她甚至还能感觉到古朴旧式的花纹上还渲染着小双曾经的温润恬静,还残留着他遗留下来的熟悉气息。
她呆呆地望着它,仿佛想起了夜深人静他独自写日记时样子,那时他是否有皱眉?是否曾微笑过?是否又敛眉深思想着要写怎样的小故事来逗乐她?
“谢谢,谢谢你把它给我。”
唐晓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记得好好爱自己,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这话是你说的。”
卫子点头,怕自己掉泪,转身走了。她的父母和姐姐陪着她渐行渐远,唐晓望着他们的背影,还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喃喃自语:“卫子,我们都会很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卫子走了,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曾经的悲欢离合。
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她贪婪地望着越来越远的城市,她要记住它,因为它承载着她的过往酸痛,与小双短暂的一切。
手中的钢笔和日记本被她紧紧地握住,脑中不由得想起了初遇小双时的过往痕迹。她记得那时小双缺德地说她内衣的罩杯有点大,记得金巴死时他的默默安慰,记得她强吻他时的呆滞可爱,记得他说她的头发很难看,记得他写日记时的认真严肃,还记得他嫌她啰嗦时欠抽的模样。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爱他哪样,他说话刻薄,脾气又不好,可她还是爱上了,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因为她喜欢看到他认真时的样子,喜欢看到他把她拥进怀里时的牢骚,喜欢看到她在沙发上装睡,他默默抱她进屋给她盖被子时的小心体贴……
秦歌,他在她的眼里是独一无二的。
曾经她曾怀疑过他的感情,可直到他死后给她遗留下的这本日记让她突然明白,没有人比他更爱她。哪怕他们只有短短的几个月,这几个月他所残留下的痕迹却是她一生的财富。他留给她的日记她会保留一辈子,那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记忆。
它是永恒的,在他死的那一刻被她永远地冻结起来。哪怕直到她七老八十,牙都掉光了时,她仍旧会很自豪地翻出年轻时的爱情讲述给她的后代听,甚至将他的照片翻出来炫耀。
这是她曾爱过的男人,他值得她炫耀,值得她保留一生。
日记本上镶嵌的照片依旧如昔,恬静的容颜,深邃明亮的眸子,细软的刘海挡不住他干净清冽的微笑。
指尖,温柔地触摸他的容颜,她静静地笑了,将他抱在怀里,头枕在母亲的肩膀上,熟睡。
卫妈妈偏过头望着她熟睡的模样,微微一笑。因为她明白,她的孩子在这一刻长大了,她已经成熟蜕变,彻底长大成人。
卫子走的这天晚上,唐晓默默地坐在床上翻相册,认真仔细地翻看每一张旧照片,像心怕遗漏了某个小细节那样严肃谨慎。
那本相册她已经从头到尾翻了不下二十遍了。直到她的脖子开始酸痛时,才把脸贴在相册上,在记忆中沉沦,缅怀。
从小双的死,到北平卫子的离开,这场聚散离别令她感触良深,亦深刻地体会到了生命的无可奈何。
每当她看到这些照片时,就会感到酸涩难过。她甚至想呐喊,甚至幻想时间别再流动。可生死聚散让她彻底明白,这世间的一切本就如此,曾经的过往纠葛因离开而终结,曾经的真挚因离开而淡漠,曾经的人儿亦因离开而被遗忘。
这就是世俗,时间的魄力。
它是冷漠的,无论哭泣呐喊,无论悲欢离合,它依旧冷漠地注视着成长的人们,带他们生老病死,一直轮回下去。
卫子离去后,一切都仿佛都变得平静下来。陈洪仍旧和她老妈抗战抢夺户口本,唐晓和江楠上班下班感情融洽,大双则忙着新的工作,照顾他妈妈……
一切都那么平静自然,并未因小双的离去而终结。
生活,依旧默默地在它的轨道上行驶着,不因谁的离去而永久哀伤,更不会因谁而顿足停留。
伤痛,终究是短暂的,除却悲伤外,还有希望和笑容。尽管失去时会哭,会痛,可渐渐地,成长后就会学会微笑,勇敢坚强地微笑下去!
四月五日,清明节。
一行人默默地站在南山墓地里,小双的笑靥依旧如昔,淡淡的,温暖如春。唐晓怔怔地望着墓碑,轻声问:“嘿,哥们,你还好吗?”
一缕微风扫来,她眼尖地瞥见了墓旁的泥土里倔强地冒出来一朵细弱的野花,淡紫色的,小小的,弱弱的,却充满着生机。那一刻,她兴奋地笑了,大声说:“我听到了,他说他过得很好!”
江楠黯然地把她拥入怀,路小城、陈洪和大双把鲜花和祝福的卡片放到墓前,他们细心地把那些卡片挂在旁边的枝丫上,上面写满了各自的祝福,他们相信他能看到,一定能看到。
从墓地散去后,一行人各自离去,路小城和大双他们回A市,唐晓和江楠又回了趟清阳镇。他们站在四合院的那棵老槐树下,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两人立下爱情保证书时的场形。
唐晓问:“你说它还在不?”
“只要你还在,它就一定还在。”说完这话后,江楠笑了。
他们趴在地上,像未长大的孩子用尖石头去刨那个被埋葬了多年的秘密。差不多刨了一个小时左右,两人才看到瓶身,隐隐地还能看到里面的字条,完好无缺。两人相视一眼,又继续刨泥土。
直到许久之时,那个小瓶子在时隔十多年后被重新挖掘出来,它依旧如昔,与当初被埋进去时一模一样,并未因岁月的洗礼而沧桑改变。
它是他们的承诺,无论他们之间聚散分离,无论他们之前发生了多少冲突往事,它依旧还在。许给对方的承诺还静静地躺在这个瓶子里,直到某天他们一起打开它,在曾经的往事中学会珍惜,学会爱护对方,融入进对方的生命旅程,相伴一生。
江楠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他望着那些字迹笑了,并且一本正经地宣读起来:“我保证在大学毕业后与唐晓结婚,绝不反悔。我只能有一个老婆,唐晓,离婚后还是唐晓。”
唐晓愣了愣,也学他的样子读了起来:“我保证在大学毕业后与江楠结婚,绝不反悔。我不离婚,打死我也不离婚。”
那一刻,他们都望着对方笑,似在笑曾经的稚嫩,又似在笑生命的无可奈何。满手的泥土与这两份爱情保证书重叠,一下子就将他们带回了曾经的年少时光。
温暖的阳光从树叶中穿透下来,星星点点,老槐树默默地在微风中飘动。它见证了他们的所有历程,从青涩相恋到分离,再到现在的重逢相聚,浸透了成长过的酸甜苦辣。
在人生转折时,她没有放弃他,他没有忘掉她。从五六岁时的相识,到往后一生的相守,他们终究没有放弃对方,甚至连一句我爱你的话都没有说过。可年少时的一个幼稚承诺却定下了一生的纠葛,那两张纸条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他们的爱情保证,它代表了一切,无须用任何精致言语来包装它,它就是那么朴实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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