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治医生给他细细检查,叮嘱了护士几句,他这才发现卫子在外头的,面色疲惫,像熬夜的样子。带着心疼,他勉强冲她笑笑,她回他一个握拳的动作,鼓励他振作起来。
突见另一颗脑袋探了出来,小双愣住。唐晓冲他做了个鬼脸,他抽了抽嘴角,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索性懊恼地偏过头,不理她了。
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出来后,主治医生要求病人做化疗控制病情,小双仍旧选择拒绝,卫子和唐晓不敢相劝,怕激怒他反而坏事。其实唐晓曾偷偷地去找过主治医生,他跟她说了老实话,小双的日子不多了,叫他们准备后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真面临时,还是承受不住。她强压下难堪,不愿影响卫子,陪他们强颜欢笑。
在医院里没待几天小双就吵着要回去,说受不了医院里的气味。两人无奈,只得办理出院手续,把他送了回去。与唐晓协商不泄露病情后,小双才准她去探望。
之后几天唐晓频频来找卫子,可每回小双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干什么。
卫子说她也不敢打扰他,怕他发火,最近他的脾气异常暴躁,招惹不得。两人无奈,只得坐在客厅里聊了起来。
临走时唐晓去跟小双打招呼,哪晓得敲门没人应,卫子说估计他在睡觉。唐晓也未多想,走到门口穿鞋时,冷不防想起了那时江楠发高烧的情形,立马叫卫子去找备用钥匙开门看情形。
卫子听她一说,也着急了,连忙去抽屉翻找。待二人打开房门后,大骇,只见小双瘫在地上,不省人事。卫子被吓哭了,连连喊他,唐晓当机立断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在医院折腾到天黑小双的情况才逐渐稳定下来,唐晓本打算再陪陪卫子的,江楠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她三言两语敷衍他,说要迟些才回来,江楠这才没有追问。
卫子到外头买了些吃食递给她,唐晓摇头,没有任何胃口。两人坐在长椅上不言不语,直到十点半时,卫子才叫她早些回去。唐晓看着她,眼眶红了,卫子平静说:“不准哭,你要是哭了,我也会跟着哭的。”
唐晓狼狈点头,卫子冲她笑了笑,叫她走,要实在不放心,明天一早过来也行。唐晓迟疑了许久,才把外套脱了给她披上,说天冷,怕她着凉了。
卫子把外套穿上,忽然问:“唐晓,你说小双……能不能活到过年?”
这个问题令唐晓莫名难过,没法回答她的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许是忍无可忍,脱口道:“这事儿我快憋不住了,真的憋不住了。”说完她就跑了,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卫子,更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事。
从医院打车离去后,唐晓并未回家,而是在兰心园附近的天桥上发呆。
路边呼啸而过的车辆夹杂着走了音调的冷风扑打到她的身上,冷得直哆嗦。可她不想回家,不想在江楠面前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更不想在他面前哭。
今年的冬天太过寒冷,就如同此刻她的心情那样,糟糕到了谷底。在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她从包里摸出手机,翻找电话薄。
奈何,上面的联系人很多,她却不知道该打给谁。直到她反反复复翻了十多遍后,最后指尖才停留在了一个号码上,犹豫了许久才按了下去。
身后忽然传来手机铃声,她诧异地扭头,却见江楠站在身后看着她笑。那一刻,她忽然发现他的笑容从未这般温暖过,令她窝心得难过。
江楠拿着手机,笑着问:“你好,请问唐晓同志需要什么帮助吗?”
唐晓望着他哭了,“我很难过。”
“那就哭吧。”
“可我哭很丑。”
“没关系,反正你更丑的样子我也见过。”
这话唐晓不爱听,把手机朝他砸去,他敏捷地接住了。她不想理他,一个人趴在栏杆上吹冷风。江楠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问:“你的衣裳呢?”
“丢了。”
江楠失笑,唐晓望着远处的灯火辉煌,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看那里。”他伸手指不远处的小区,说几栋的几楼就是他们的家,从阳台上可以看到这里。唐晓没有出声,他问:“你到底怎么了,最近挺怪异的。”
唐晓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我是不是很爱哭?”
“最近特别喜欢哭。”
“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需要我分担吗?”
唐晓看着他,迟疑了半晌才点头。江楠把她拥入怀,他的温暖令她感到心安,“你说吧,我愿意为你分担。”
“可我,我怕你跟我一样难过。”
江楠眉头微皱,猜测问:“是不是卫子那边出了什么事?”
“不是卫子,是……小双。”
“小双怎么了?”
“他出事了。”
江楠松开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出了什么事?”
唐晓哭了,哽咽说:“他,他生病了,病得很重,都快死了……”说着拉他的衣袖擦脸,泣不成声道,“他不让我告诉你们,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楠震惊地看着她,似乎难以消化她说的话,“他到底生得是什么病?”
“胃癌。”
江楠低头沉默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小双的爸爸也是死于胃癌,“连大双都不知道情况吗?”
唐晓摇头,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江楠,我不想他死,我们还这么年轻,你说过的,藤条帮缺了谁都不叫藤条帮,我们救救他好不好,大双要知道了会疯掉的。”
“去找路小城。”他不容分说抓着她的手把她拖跑了,有些事情必须现在去做,必须!
两人去了不归人酒吧,路小城正同陈洪争吵,见他们来了立马熄火,好奇问什么风把二人吹到这里来了。江楠严肃说有事要跟他商量,路小城被他的表情唬住了,连忙找了一间清静些的包间。
江楠直截了当地说了小双的事,路小城还以为他开玩笑,压根就不信,反而说他电视剧看多了,他们这群人才三十岁而已,哪有那么早就死的。
看着他吊儿郎当的表情,江楠苦涩地笑了,他其实也挺希望自己能像他那样。可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他说起了小双的爸爸,路小城的脸色这才白了,问唐晓是不是真的。
唐晓点头,说现在小双还在医院的,医生说他的时日不多了,都已经叫他们准备后事了。
路小城的反应跟江楠当时的反应都是一样的,只是他的情绪更激动些,“我靠!小双那货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啊,胃癌不都是老年人才会得的吗,他跟老年人争个屁啊!”
这就是他路小城的思路,没法理解胃癌是什么东西,更没法理解为什么年轻人也会死去,而且还是发生在他们的身边。
见他沮丧,陈洪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很没出息地抱着她哭了。
这么一个大男人,此刻像孩子似的哭了。唐晓早已红了眼眶,江楠拥她入怀,叫她别哭,要不然路小城会哭得没完没了,他也会跟着哭的。
待众人的情绪平和下来,才开始商讨该怎么处理这件事。路小城问大双晓得情况不,唐晓说不晓得,路小城又激动了,破口大骂起来,“那厮疯了不成,这种事居然连他亲哥都不知道!”
一直没有出声的江楠说:“打电话给他吧,小双没有多少时间了。”
路小城翻出大双的电话,却没勇气拨打,索性拿给唐晓,唐晓不愿打,又推给江楠,江楠也不愿打,把手机推回给了路小城,旁边的陈洪受不了他们啰嗦,拿起手机说:“我来打!”
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她身上,仿佛她是女汉子似的,目光里写满了崇敬。
在拨通大双的电话期间,几人的心情都有些紧张,直到电话另一端传来熟悉的声音时,陈洪临阵退缩了,以最快的速度把手机拿到了唐晓耳边,她只得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大双……
第二天大双风尘仆仆地赶回了A市,藤条帮的成员在不归人酒吧聚集。
众人喝着闷酒,大双望着墙壁上的照片失神儿。江楠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哥们,当初我看到这张照片时很心酸,想哭。”
大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照片发愣。他素来少言寡语,跟小双完全是两种人,小双阴柔腼腆,他则冷峻沉稳。兄弟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肚子里装得住话,什么事都喜欢憋着。
“北平什么时候回来?”
路小城说:“就这两天吧,他说还有些事要交接完了才能回来。”
大双“哦”了一声,唐晓走过去同他喝了几杯,许是喝酒把情绪喝出来了,他忽然说:“路小城,你他妈找抽,谁叫你把藤条帮的照片贴墙上的,老子看着想哭!”
路小城没有说话,大双看着照片红了眼眶。
那时的藤条帮就像一群小丑,缺了门牙都还笑得灿烂。照片上的六个人都站得规规矩矩,甚至很傻气地戴着红领巾,穿着土里土气的衣裳,努力做出一副自以为是的骄傲样子。
而今,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仍旧是那帮小子,却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到曾经的藤条帮。唯一能缅怀的,仅仅只是照片上的身影而已,它见证着一个时代的曾经,见证着藤条帮成长的痕迹,更见证着他们坚定的友谊。
喝完酒,一群人去了一趟医院。
见他们来了,卫子把小双的情况汇报,说他的情绪很不好。唐晓跟她介绍大双,她冲他笑笑,说兄弟俩挺像的。
一群人挤进了病房围观病号,小双被他们唬住了。
唐晓在他开口之前老实交代,说是她叫他们来看他的。小双的脸色很不好看,却没有吭声,就任他们围观。
路小城问长问短,说什么胃癌是老年人才会得的病,是不是检查错了。旁边的护士受不了他没常识,同他辩解起来,反而把小双逗乐了。他问起大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上午回来的,又说想跟他单独谈谈,路小城等人这才退出了病房。
气氛顿时又沉闷起来,哥俩各自沉默。小双拉被子把脸盖住,大双给他掀开,迟疑了阵儿,才说已经把情况都告诉给妈了。
这话把小双刺激到了,情绪顿时激动起来,失声问:“谁叫你告诉她的?!”
大双没有吭声,小双愤怒指责道:“秦淮,这辈子我最恨你什么事都喜欢自作主张,你有没有考虑过妈的感受?!”
“那你打算隐瞒多久,难不成等你死在这里我们才来看你?”
“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是你哥!”
大双红了眼眶,小双不愿看他,拉被子把头蒙住,说他累了,喊他出去。大双这才起身走了,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明明心里头难过得要死,却不敢哭,怕人笑话。
不远处的唐晓一脸黯然,知道他难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他。大双勉强冲她笑笑,说要在医院里陪小双,叫他们先回去,别耽搁了自己的事。
也在这时,卫子来了,唐晓同她聊了几句,藤条帮的成员在医院里待了阵儿才各自散去了。
人都走后,卫子和大双留下来照看小双,两人坐在医院长椅上沉默,隔了很久,大双才说:“小双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
卫子“嗯”了一声,他又说:“从小到大他就喜欢跟我唱反调,惹了祸找我背黑锅,写不完作业叫我帮忙写,打架时总叫我出头……”
“他挺调皮的。”
大双笑了,“是啊,是挺调皮的。”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说,“因为我们是双胞胎,我又比他先出生一分钟,所以他很不服气叫我哥。记得有回我们打架,他打输了,找妈告状,哭着说我在娘胎里欺负他,结果生出来了还欺负他。”
卫子被他的语气逗乐了,调侃道:“无赖。”
“是挺无赖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欺负他了,什么都听他的,就怕他告状。”
“你是个好哥哥。”
“我不是,小双一直都挺讨厌我的。”
“他讨厌你?”
大双低头沉默,从包里摸出烟盒,本想抽烟,但卫子指着墙壁上的“请勿吸烟”标示,他只得无奈地摊手,把烟盒放了回去,“他讨厌我,因为他觉得我像父母,什么都干涉他。”
卫子理所当然道:“你是为了他好。”
大双看着她,语气带着自嘲,“他最讨厌的就是我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去干涉左右他,所以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和我对着干。”顿了顿,又说,“大学毕业后我们因为一点小纷争大吵了一架,之后我去北京,他去厦门,中间虽有电话联系,却不冷不热的,然后这种关系持续到现在,就连他生病都不愿意告诉我,怕我又摆出一副医生的嘴脸数落他。”
说到最后,他湿了眼眶,卫子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半晌后,大双的情绪才平稳下来,黯然道:“我是医生,可我连他的病都治不好。”
“这不怪你。”
大双摇头,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话了,两人都沉寂下来。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小双偷偷地站在门口,很没出息地红了眼。
这天晚上卫子守夜,小双忽然问她还有多久才过年,她看了看手机,说还有二十三天。小双“哦”了一声就没有反应了,卫子问他怎么了,他说小时候最喜欢过年了,因为有很多小吃,压岁钱,新衣服穿。
提到小时候的新年卫子的心情也跟着温暖起来,兴致勃勃地同他讲他们家里过年的习俗,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回到了鞭炮声中的新年里。
最后小双索性提议回清阳镇,想回老家过年,带她去看看藤条帮的成长地方。卫子眼睛一亮,连连说好,两人干脆商定明天就起程回去。
第二天一早大双收拾行李时,小双忽然问:“欸,秦淮,家里种的枣树是不是长了很高了?”
大双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你种的那棵肯定没我种的高。”
“屁!要不我们来赌一把。”
“赌什么?”
“赌你证券户头里的基金。”
“贪财鬼。”
小双坐在床上嘿嘿地笑,似想起了什么,他居然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张纸条,说是他立的遗嘱,上面写着各种卡,各种密码什么的,全部家当都归老妈。大双拿过来看了看,鄙夷说:“工作了这么久,才只有三万块积蓄,也不嫌丢人。”
小双也不生气,涎着脸说:“要不你来扶持扶持下我这种贫困户吧,我很乐意接受的。”
“贫嘴。”顿了顿,“你喊我一声哥还差不多。”
“哥!”
那声“哥”一不小心撞进大双的心底,顿时想哭。因为小双很少叫他哥,都是直接喊他名字的。他狼狈地走开了,怕自己当着小双的面哭出来,很丢人的,真的很丢人,特别是在弟弟面前哭。他最不愿意在小双面前软弱,因为他会嘲笑他,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看他出丑。
见他仓促走了,小双嘀咕了一句孬种。
一旁的卫子翻白眼鄙视他,他却冲她笑,笑得没心没肺,他说从小到大最烦的就是喊秦淮哥哥,他才只比他先出生一分钟而已,他就得喊他一辈子哥哥,亏得太惨了!
卫子哭笑不得,似乎这才发现他的孩子气有时候可爱得令人心疼,有时候又讨厌得令人头疼。
回清阳镇的路很近,小双却说想坐火车,因为他很久都没有坐过火车了,他说想体验下出远门的滋味。
卫子纠正他,说是回家,不是出远门。小双笑了笑,却有些勉强,其实有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或许回家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四个小时的火车车程并不长,一路上小双像孩子似的兴奋,自从屡屡进医院后,他就很久没有像今天那般开心过了。
大双和卫子反而沉默起来,听他舌燥地唧唧歪歪。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似乎在某一刻,她希望这列火车就这样开下去,没有终点,永远开下去。
怕他口渴,她递了一瓶矿泉水给他,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一时兴致来了,说想玩扑克牌斗地主。于是大双买了一盒扑克牌,三人玩牌消遣。
卫子的牌技挺差的,小双比她稍微好点,大双跟他们比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在藤条帮中,大双和路小城的牌技最精湛,所以对局下来卫子和小双都是输的多。
接连输了几局,小双郁闷了,忽然说了句,“秦淮,其实我挺怕死的。”
这句话说得大双和卫子的心情都变成沉重起来,两人望着他发呆,想说安慰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
小双一个劲儿催促大双出牌,原本大双手里有一副炸弹,却没有出,而是说了句:“我不要,你出吧。”
小双笑得特贼,一口气把手里的连牌出完了。
这局牌,他终于赢了一次。
卫子看过大双手里的剩牌后,冲小双说了句赖皮。他笑得特开心,说他们牌技差云云,一副没心没肺的欠揍样子。
卫子气不过,把他打了一顿。
大双见她真打人,连忙把她拉开,语气严肃地责备了她几句,可小双却生气了,懊恼道:“秦淮,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点不?”
大双愣住,他愤慨说:“我最讨厌你自以为是,从小到大你就是这样!”
“对,对不起。”
小双拉着卫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双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忙问:“你们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
两人从第一节车厢逃到了最后一节车厢,一路上卫子咯咯地笑,因为小双说他哥就像章鱼一样,特别神经质,一旦他的举动不顺他的意,就会用触手把他捉回去,然后训导一番,他实在是受够了。
卫子被他的形容词逗乐了,像逃亡者一样同他在车厢里奔跑起来。那时阳光照进车厢,他们像小疯子似的在“哐当哐当”声中穿过数节车厢,乐不可支。
这个游戏委实幼稚,他们却玩得快乐。
更或许,这将是他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像孩子那样充当逃亡者,逃离生死,逃离一切。
奈何,火车有终点的时候,生命,亦有终点时分。无论他们怎么疯,怎么逃,终究还是在火车上,在轨道上,在生命线上。
到站后三人拖着行李下车,小双像导游似的指着铁轨说藤条帮小时候经常在轨道两旁的沟里捉山蟹。
卫子听得有趣,连忙叫他多讲些藤条帮的趣事。小双滔滔不绝,大双时不时也插上两句,三人边走边聊,气氛倒也融洽。
刚走到清阳镇,就见一妇人站在入口处冲他们笑,大双喊了句妈,小双则欢喜地跑过去抱她。他兴奋地向秦妈妈介绍卫子,卫子腼腆地喊了声阿姨,四人说笑着回家,秦妈妈说已经准备了好多吃的放在冰箱里,都塞不下了。
小双开心地挽着她的手臂,仿佛变成了孩子。
清阳镇还是记忆中的清阳镇,街道古朴弥旧,没有什么变化。秦妈妈说现在的老街已经没有以往热闹了,因为多数人都搬到新街去了,又说知道他们要回来,特意把老屋打扫一番云云。
跟在旁边的卫子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那些被岁月浸染过的街道,房屋,她忽然产生了嫉妒。嫉妒唐晓这般幸运地拥有藤条帮,她似乎还能从那些破旧的巷子里依稀看到藤条帮年少轻狂的身影,六个人的童年,疯癫,猖狂,肆无忌惮。那是她所没有的,在她的童年里只有孤独,讨厌的父亲,讨厌的姐姐……
回到老屋,久违的亲切感扑面而来,小双望着院里的一切,似乎在某一瞬间,他穿越了时空隧道,又回到了小时候,跟藤条帮一起猖狂的日子。
你瞧,那棵老槐树还静静地屹立在那里,树干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它看着藤条帮欢乐,哭泣,分离,成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瞧,院子后面的两棵枣树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它们是他们在七岁那年种下的,到现在已经二十二年了。
还记得两人初种下它们时的攀比劲儿,每天天不见亮就爬起来看谁种的枣树长得更高些,或者有没有多长新的叶子。更好笑的是,两人各自在枣树的树干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宣布所有权。
如今,二十二年的成长已经不再是当初那根幼苗了,枣树长大了,他们也长大了,曾经的稚嫩不复当初。
如今,整个大院里空空如许,往日的人声喧闹早已烟消云散,院里的几家人早就搬出去了,只剩下一片空寂。
很少有人再回到这里,它安静得像一座坟墓,埋葬着青春,埋葬的过往,埋葬着逝去的记忆。
直到某天,它的小主人们重回这里,往日的欢笑再次响起,往日的记忆再次复苏,藤条帮还是藤条帮,四合院还是四合院,清阳镇还是清阳镇,日久弥新。
厨房里一片忙碌,卫子正勤快地帮秦妈妈打杂,做的都是家常小菜。她看着眼馋,忍不住夹了两片肉来尝,啧啧称赞说有妈妈的味道。
秦妈妈笑了,笑得很开怀,说小双喜欢吃什么,大双喜欢吃什么,了解他们的喜好就如同了解自己般。
卫子嘿嘿地笑,引诱她八卦起兄弟俩小时候的糗事。秦妈妈说双胞胎最喜欢攀比,这不,两兄弟正在攀比谁种的枣树长得更高。
小双得意地说他种的树长得更厉害些,大双颇不服气,索性揭他的短,说他小时候偷橘子没偷到,反把裤裆撕破了,怕被老妈揍,叫他给他缝补。
小双顿时翻脸,反唇相讥,“你有个屁用!追个女生都没有胆量,还要我帮你写情书。”
两人死性不改,又开始针锋相对起来。
从小到大他们就少不了斗嘴打架,到现在奔三儿了还是改不掉老毛病。可那时大双多希望他们就这么斗下去,哪怕斗一辈子。遗憾的是,一辈子其实很短,只有仅仅二十九年而已。
许是觉得这样争吵挺幼稚的,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良久,小双忽然说:“秦淮,你要记得好好照顾咱妈,她苦了一辈子,我们什么都没有给过她。”
这话把大双说红了眼眶,难堪地偏过头说:“你自己欠她的,自己去还,别想赖在我头上。”
小双又开始耍无赖了,伸手戳他的背,“欸,你不会哭了吧?”
大双没有理他,他好奇地扳过他的身子,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戏谑道:“真哭了呀?我好久没有看到你哭了!”
这是大双成人后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他秦淮特爱面子,从小到大就觉得男人哭挺丢人的,可今儿还是丢人了。
看到他失态,小双慌了,手忙脚乱地叫他别哭了,等会儿被妈看到就完了。大双的情绪变得更激动,小双赶忙安慰他,他一个劲儿地骂他,骂他没良心,没孝心……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卫子和秦妈妈站在墙角处,她们本是来喊哥俩吃饭的,却看到了方才的一幕。
这一幕令人揪心,揪父母的心。
秦妈妈低下头默默地走了,卫子看着她,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也是从那一刻起,她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也许她也应该回家对妈妈说:妈,其实我一直都挺爱你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下午卫子给唐晓打电话,说她和大小双回到了藤条帮的根据地,唐晓顿时兴奋起来,嚷嚷着问她有何感想。
卫子说嫉妒她,嫉妒她的藤条帮。
唐晓没心没肺地笑了,很是得意,她兴致勃勃地吐露她所知道的秘密,“我跟你说啊,大院儿里的老槐树下埋着我跟江楠的秘密保证,大小双的枣树上刻着他们之间的兄弟感情,路小城家门口的石磨是他的最恨,因为他小时候经常被他妈按在上面打屁股,北平家后院里的那些小洞是他最得意的杰作,那是他玩弹珠专门挖的小坑……”
她神采飞扬地讲述着藤条帮的所有往事,仿佛回到了那时的年少轻狂,他们六个人去炸别人种的大白菜,去偷橘子,去群挑螃蟹帮。甚至还能记得那时候的冰糕才几分钱一支,还有五分钱一包的酸梅粉,还有《射雕英雄传》、《新白娘子传奇》、《西游记》等等诸多难以忘怀的老电视剧。
记得那时候为了看电视老早就伸长了脖子紧张地等待。可如今,这些等待却已成为了枉然。就像玉米再好吃,却永远也无法吃出当初的那种味道了。
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一切仿佛又没变。
电话另一端的卫子静静地听着她说藤条帮的所有记忆,站在他们的大院儿里,她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藤条帮,跟着他们欢笑,追逐,希望他们永远都长不大。
因为这样,才不会有分离。
这通电话一直打到卫子的手机没电了才算完事,唐晓说等到北平回来了他们就会请假回来的,路小城和陈洪也会来,到时候藤条帮的人就聚齐了。
卫子说很期待他们回来,期待藤条帮的聚集。
之后大约过了四五天左右,唐晓、江楠、路小城、陈洪和北平像鬼子进村似的闯入了四合院。几人嚣张地大呼小叫,似乎想叫醒这座沉睡了好些年的院子,告诉它,他们回来了,藤条帮回来了!
一群年轻人给大院带来了无限活力,它似乎又回到了往日那种喧闹的日子。更有趣的是,路小城居然跑到镇上去把当年给藤条帮照相的老师傅请到四合院来,叫他再给他们照一张大合照。
人们激动了,唐晓兴致勃勃地叫老师傅认认他们,看他还认得出来不。老师傅戴着老花眼镜一个个地瞅,笑呵呵说这群崽子都长大了,有出息了。
北平同他勾肩搭背,叫他用以前的老式相机来拍藤条帮,并且还得在同一个地方拍大合照。老师傅连连说好,说他的旧相机到现在都还保存得好好的,可是他最得意的宝贝呢。
于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用同一台相机,把二十年后的藤条帮再次记录在照片上。
卫子看着激动,叫老师傅也站到藤条帮中间,她来给他们拍照做留念。陈洪在旁边冲他们喊茄子,一群人开怀地笑了。
下午众人分头行动,些许人到镇上买酒菜,些许人负责打扫院子房屋,忙得不亦乐乎。晚上众人在大院的坝子里摆上丰盛的酒菜,一大帮子人围拢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喝酒聊天。
小双受到气氛感染,也跟着喝了两杯,一行人肆无忌惮地灌啤酒畅饮。
许是喝高了,北平胡言乱语起来,说他记得小时候曾经藏了一个宝藏。路小城问他是什么宝藏,他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醉醺醺地去找了。
这不,那货居然真在他家屋后的一个洞里刨出来一个铁盒子。它早就锈烂了,可当他打开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记忆都飞回了八零年代。
那个铁盒子里面藏着什么呢?
霉烂的酸梅粉,弹珠,看不出颜色的蜡笔,一盒擦炮,一沓分分钱,一分的,两分的,五分的,还有几个用来做鸡毛毽子的铜钱,甚至还有用废电池壳上的红色薄片做成的沙包……
灯光下,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路小城感慨说:“还真是个大宝藏。”他一把抓起盒子里的弹珠问,“谁来?”
江楠立马举手,“我来!”
于是两人蹲在地上玩起了弹珠,接着唐晓等人也加入了阵营,一堆人像孩子似的趴在地上玩了起来。
眼见年底越来越近,小双说打算在清阳镇过年,路小城索性提议全部人都在这里过年热闹些,于是一帮人都忙着办年货,贴对联,把院子打理得喜气洋洋。而江楠有些工作上的事需要处理,便镇上城里两头跑。
岂料,就在新年到来的前一个礼拜,小双的病情忽然恶化,呕血昏迷,情况分外糟糕。
众人连夜把他送入医院抢救。
之前他们都不愿触及他的病情,以为开开心心地筹备过年就能真的开心下去,现实很快就戳破了他们的美梦。不论藤条帮拍了多少大合照来证明他们的永恒,生离死别终究会残酷地划破他们的团聚,成为终生遗憾。
就从这一刻起,小双的死亡将成为藤条帮的缺陷,永远的缺陷。
临近过年的那两天四合院变得异常冷清,院儿里虽然挂满了灯笼,贴满了对联,却没有人回去,因为所有人都在医院里守着,寸步不离。
这两天小双在死亡线上挣扎,已经无法进食了,全靠输液维持生命。
卫子怕秦妈妈难过,故作坚强地安慰她,不敢落泪。可当她一个人关在洗手间时,终究止不住泪流满面。
连日来的通宵守夜令大双和秦妈妈疲惫不堪,母子俩坚持守在床边,怕小双醒来后看不到他们。
每每看到此,唐晓等人就忍不住偷偷抹泪,那时候她挺想冲小双呐喊的,喊他醒来陪他们说说话,哪怕说一句都好。遗憾的是他睡得很沉,就像永远都不会醒来那般,安然,平静。
直到年三十的前一天,小双突然清醒过来,病痛把他折磨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他晃了晃空荡荡的衣袖,冲他们笑。所有人都哭了,他皱着眉头说:“我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他沉默了阵儿,才像交代遗言似的说:“秦淮,记得去做个全身检查。”
大双“嗯”了一声,“你说什么我都听。”
小双很满意他的表现,又说:“你是我哥,我走了后你要好好照顾咱妈,不能让她受委屈。”
“嗯。”
“欸,你怎么又哭了?”
大双耷拉着头,不愿让自己哭出声。见他这般难过,他很同情地说:“要不咱俩下辈子还当兄弟吧。”
“嗯。”
“我要当老大。”
“嗯。”
“你别哭了,我又没有欺负你。”
大双已是泣不成声。
小双看着他不再出声了,那时,他挺想对他说,他其实从小到大都依赖他,因为有他在身后替他背黑锅。他更想对他说,一个人在厦门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因为没有他帮衬。他甚至很后悔当初跟他赌气走得远远的,如果他不那么倔强,或许他的病情会发现得早些,或许他还能多活几天,哪怕几天都好。可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怕他嘲笑,更觉得丢人。
突觉一阵恶心上涌,他狼狈地捂住嘴呕吐起来。
胃里早就空了,只吐了些暗红的血来,那些血丝触目惊心,令人心寒。大双连忙拿纸巾给他擦拭,他一把推开他,呕得昏天暗地。
呕血过后,小双的神智开始迷糊,昏昏欲睡。所有人都明白,他已经快不行了,生命,随时都有可能戛然而止。
夜深人静,秦妈妈打水来给小双反复洗脸擦手,就像他是小时候那般,需要她照顾。
大双发现她的异常,连忙说:“妈,您别这样。”他本想夺过她手中的毛巾,却被她一把推开,自言自语说:“小双这孩子是最爱干净的,可他小时候却最不喜欢洗脸,每回洗脸就会哭闹,嚷嚷……”
“唉,这孩子啊,就是爱捣蛋,从小就让人操心,现在长大了还让人操心。”顿了顿,握住小双冰凉的手,赶紧道,“大双,你快去拿热水袋来,小双的手好凉,怕是着凉了。”
大双站在一旁默默垂泪,“妈,您别这样,小双看到了会难过的。”
秦妈妈抹了抹脸,起身说去拿热水袋。
大双实在看不过去了,一把拉住她,已是泣不成声。
秦妈妈挣脱他,走了出去,他扑通跪到床前,哭着呼喊:“秦歌,你他妈别睡了好不好?咱妈在哭啊,你睁睁眼看看她好不好?我求你了,别折磨她了,别再让她伤心了……”他失去理智地摇他,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最后他抱住他哭了,从未有过的伤心难过。
门口的卫子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已哭红了眼眶。
这夜,漫长得令人感到了寒冷。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可他们却呆在医院里,等待着生离死别。
城里是严禁随处放爆竹烟花的,不过医院附近的广场上能放。些许鞭炮声传来,充满着喜庆。
卫子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的绚烂烟火,忽然感到了寂寞。这将是她第二次送走最爱的人,一生中第二次。
将近凌晨四点左右,小双从昏迷中转醒。
察觉到他的动静,卫子连忙奔到床头,冲他笑了。他的精神仿佛好了些,问她多少点了,卫子说凌晨四点了。他偏过头,望着窗外说:“我好像在梦中听到烟花的声音了。”
卫子沉默不语,大双和唐晓等人站在门口,小双看向他们,笑着问:“唐晓,你还记得四合院里放鞭炮时的情形不?”
唐晓点头,强颜说:“很热闹。”
一旁的路小城和江楠悄悄地走了,不多时他们抱来一大堆烟花爆竹,路小城丢了一支飞天炮到小双的床上,咧嘴说:“走,哥们,咱这就去放烟花,和当年的藤条帮一样!”
小双拿起床上的飞天炮,似受到路小城的感染,开心地说:“藤条帮新年快乐!”
那一刻,所有人都望着他,异口同声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这四个字他们不知说过多少回,可这次,却像千斤巨石压在心头般,憋得慌。从小到大他们最喜欢过年,因为过年有好多零食吃,压岁钱拿,还有热闹看。
从现在开始,在往后的几十年里,新年在藤条帮的心底留下了遗憾,永久的遗憾。
给小双穿好衣裳,大双抱着他往广场去了。
一行人搬着烟花爆竹到广场上,陈洪兴奋地把一支支红蜡烛取出点燃,那些微弱的火光在冷风中摇曳,犹如生命般倔强。
大双坐在石阶上,把小双搂在怀里,哥俩依偎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突听“砰”地一声,夜空中炸裂出一束烟花。那绚烂夺目的五彩斑斓撕裂了这片宁静的黑夜,最后,烟雾随风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双仰头望着天空,久久不语。
大双把他抱得更紧,旁边的路小城不忍再看,偷偷地抹眼角,径直去点烟花。顿时,整个广场都被一片烟火点亮。
那喧嚣的炸裂声似新年的喜庆,那璀璨的五彩光芒照亮了生命最后的欢乐。它照亮了小双的脸庞,照亮了他的孩子气,他兴奋地指着夜空中的烟花,激动地冲大双说:“秦淮,这是我一生中看到过的最美丽的烟火,真的,这次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骗你!”
那一刻,大双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所有人都望着他们,眼眶是红的,心,亦是揪紧的。
一股说不出的伤感笼罩着他们,无论烟花怎么绚烂夺目,无论它怎么精致漂亮,它的生命终究是短暂的,就像人的一生那样,脆弱而彷徨。
风,越来越大了,些许蜡烛被吹灭,些许还在顽强燃烧。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顿时显得沉闷压抑,这种气氛是小双最害怕的,他打破沉闷,指着唐晓说:“唐晓,我还没死呢,你就在默哀了,太没人情味儿了!”
唐晓胡乱抹了把脸,没好气道:“去你的!”
小双笑了,又严肃说:“其实我有一件事隐瞒了你很久。”
“什么事儿?”
“我在十岁左右曾暗恋过你。”
“扑哧”一声,唐晓笑了,好奇问:“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哪敢说啊,你又凶又恶的。”顿了顿,看向江楠,居然露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他又对路小城说,“路小城……”
“你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小双认真地想了许久,才老实交代,“你还记得那次被你妈按在门口的石磨上拿包谷杆抽屁股的事儿不?”
路小城正儿八经问:“哪次?被抽得太多了,记不住。”
“就是那次拿假钱去骗商店的李大爷……”
“噢!我晓得了,晓得了,那回被我妈抽得那个惨!简直永生难忘!”
小双嘿嘿两声,很不好意思地说:“其实那回你挨打是我告的状。”
路小城当即便要冲上去修理他,小双赶忙叫大双帮忙扛着,众人都忍不住笑了。待陈洪把路小城拖开后,他才继续说:“我知道北平最喜欢玩弹珠。”
北平挑眉,嘚瑟地回他,“我还知道你偷拿了我十三粒弹珠,把它们藏在你家后院的石头底下。不过没关系,因为后来我又偷偷地叫你哥赔了两块钱给我,弹珠一毛钱一粒,我还赚了七毛钱。”
小双愣住,过了半晌,才喃喃说:“那我岂不亏了?”
大双插话道:“没有,因为我跟他打了一架,最后那两块钱被我们平分买零食去了。”
这话把众人都逗笑了。
小双说他其实最嫉妒江楠,因为他妈不打他,不过他又最同情他,因为唐晓真的很八婆,让人受不了。
唐晓翻白眼鄙视他,小双嘿嘿地笑。
唯有秦妈妈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他们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四合院里的几个孩子没少挨揍过。现在她却后悔了,如果可以从来,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双,照顾她的孩子,寸步不离。
一个女人最痛苦的莫过于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偏偏被她遇上了。除了流泪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小双,我们回去吧,外头冷。”她轻声喊他。
“妈……”
小双忽然叫大双扶他起身,奈何身子羸弱,折腾了好半天才勉强站立起来。他本想搀扶他,却被他推开了,仿佛用尽了所有力量,他像刚会走路的孩子似的尝试着跨出第一步,第二步……
看着他吃力又倔强的样子,所有人都哭了,秦妈妈已是泣不成声。
小双缓缓跪了下去,给她磕了一个头,“妈,对不起,我很没出息,净惹你生气伤心,我保证下辈子不会再这么调皮了。”
秦妈妈哭道:“好,好,我儿懂事了。”
“妈……”
秦妈妈哭着应了一声,小双又叫了几声,说他想多喊喊她,怕以后再也喊不到了。秦妈妈捂住嘴,哭得死去活来。
大双把她搂在怀里,母子俩抱头痛哭。
支撑不住身体,小双颓然靠在卫子身旁。
唐晓等人不忍再看,慌乱放起了剩余的烟花。顿时,空中再次绽放,响亮的爆竹烟火在冷寂中消散。
此时小双的身子已完全冰凉,他气若游丝地依偎在卫子的怀里,她紧握住他的手,轻声问:“秦歌,你累了吗?”
小双的眼皮动了动,卫子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温热的泪水浸透指缝,令他难过起来,“卫子,我,我其实,不想死的。”
卫子哭着点头,他又道:“我还,还年轻,有一大帮损友,有我哥,我妈,还有我爱的人,我好怕死,真的,我不想死……”
那一刻,卫子已是泪流满面。小双突然用力抓紧她的手,吃力地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眼神涣散,他的手缓缓地松开了她。
在临死时,他无声说许我来生。
卫子终究止不住放声啼哭,眼泪落到他的脸颊上,灼热滚烫,可他的心,早已冰冷,停止了跳动。
那时她看到他的眼角掉下一滴泪来,他终归是不甘心的,不甘心离去,更不甘心这般年轻就死去。
可不甘心又如何?
烟花,依旧;人,依旧。
所有人都默默地望着他们,在冷风中沉寂。
卫子抱着他无声哭泣,她不敢哭出声,因为她怕,他说他不喜欢嘈杂,最怕受人打扰。可她还是打扰他了,一个劲儿地对他说:“秦歌,我许你来生,许你来生……你给我记住了,别把我忘了……”
蜡烛,早已熄灭。
唐晓呆呆地望着他们,仿佛在某一瞬间,她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张老照片上。
那是藤条帮照的第一张大合照,路小城缺了门牙的笑脸最灿烂,大双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北平则在擦鼻涕,江楠笑得像小媳妇似的,很腼腆,小双正歪着脑袋挠痒痒,而她,笑得最奔放,因为她有一颗显眼的大龅牙。可现在,大合照上的小双仿佛在慢慢消失,渐渐遗留下了一片空白,永久的空白。
曾记得江楠说过,藤条帮缺了谁都不叫藤条帮。
从今天起,从小双死去的那一刻起,藤条帮解散了,就从这一刻起永远解散了。它随着小双的死去而埋葬,埋葬在老照片上,埋葬在他们的青春记忆里。
些许小雨从天空中飘落,没有人愿意离开,他们都默默地站在广场上,不愿说话,更不愿走动一步。
到天亮时,人们的衣裳都被雨淋湿了。卫子还抱着小双坐在地上,一脸茫然。唐晓怕她扛不住,走过去劝了几句,她平静道:“让他多睡阵儿吧,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了。”
唐晓顿觉喉头一堵,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卫子忽然仰头望着灰白的天空,自言自语说:“秦歌,你看,天亮了,天都已经亮了。”
“卫子,你别这样……”
“秦歌,新年快乐。”她忽然泣声问,“秦歌,新年快乐,你快乐吗?”
唐晓哭了,卫子望着她,流泪说:“我知道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可我只想再陪陪他,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他了。我好难过,真的好难过,戒掉一个人很痛苦的,我不想戒掉他,不想戒掉他……”
最后,她们相拥而泣。
她在生命的流逝里结束了这场爱情晚宴,她在生命的流逝里结束了藤条帮的青春年华。这将是一个残缺的句号,残缺的藤条帮,残缺的爱情。可哭过,痛过之后,就会被时间遗忘,覆盖,淹没,直到最后变成一道细小的伤疤。
它只是一个人一生中无数条细小伤疤中的一条而已,现在汩汩流淌着鲜血,久而久之,时间抚慰,它渐渐复原,伤疤结痂脱落,最后成为了伤痕,仅仅只是记忆中的一道伤痕而已。
这便是时间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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