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子:三毛传-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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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块手帕拭我的泪,擦你的血

    听不见狂吹的风沙里

    在说什么古老的故事

    那一年那个三月

    又一次

    地老天荒

    花又开了,花开成海

    海又升起,让水淹没

    你来了来了一场生生世世的约会

    我不再单独走过秋天

    不是跟你说过三次了吗

    我—是—你—的—天使

    不在你身旁的时候

    不可以不可以

    跟永恒去拔河

    你忘了忘了忘了忘了那一次又一次水边的泪与盼

    你忘了岸边等你回家的女人

    日已尽潮水已去

    皓月当空的夜晚

    交出了

    再不能看我

    再不能说话的你

    同一条手帕

    擦你的血湿我的泪

    要这样跟你

    血泪交融

    就这样跟你血泪交融

    一如

    万年前的初夜

    ——三毛

    1979年7月,三毛的双亲抵达西班牙。三毛去马德里接机,然后和父母一同飞到加纳利群岛与荷西会合。

    父母来之前,三毛一直给荷西洗脑。她一定要荷西称呼自己的父母为爸爸妈妈,不能像西班牙本土的习惯那样,称呼长辈为先生太太,不但如此,她还威吓荷西,若是见了父亲敢称呼陈先生,那他一定会转身搭飞机回台湾。

    那时,他们没有悲伤,亦不能感知悲伤,因为那些时光实在是太过快乐。

    那日,三毛同父母抵达机场。早在一旁等候的荷西马上激动地跑上来,一只手抱着爸爸,一只手抱着妈妈,然后又将三毛唤过来,四个人亲密地围在一起。

    当荷西单独拥抱三毛的父亲时,他局促地低下头,紧张地用中文喊了一声爸爸,接着又转过身对着三毛的母亲喊了一声妈妈,之后便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只是拼命地将行李往车厢里装。回家的途中,三毛一直鼓励荷西用英文与自己的父母交流,荷西一边开车一边用西班牙语告诉三毛,自己实在太紧张了,已经几日不曾睡着,当下更是怕得不得了。

    我们亲昵地称呼自己的父母已是十分习惯的事,但是,若是称呼除自己父母之外的任何人为爸妈,那都是极难开口的事情。荷西这样叫三毛的父母,若是没有对妻子一腔满满的爱在胸中,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这样淳朴的男子,厚重而浓郁的爱,让人一生都不肯分离。

    那一段时光是最美的,三毛一生最挚爱的人都在她的身边,在那个风景绝美的小岛上,他们一家四口相处得十分融洽和谐。

    有一天在餐桌上,我与父母聊得愉快,荷西突然对我说,该轮到他说话了,然后用生硬的英语说:“爹爹,你跟Echo说我买摩托车好不好?”荷西很早就想买一辆摩托车,但要通过我的批准。听了他这句话,我站起来走到洗手间去,拿起毛巾捂住眼睛,就出不来了。从荷西叫出“爹爹”这个字眼时(爹爹原本是三毛对爸爸的称呼),我相信他与我父母之间又跨进了一大步。

    这样的家庭生活,想来是最静好不过了。每一人心中都带着爱,不管是爱情般热腾腾的爱,还是亲情般暖洋洋的爱,都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情愫。当这种带着温度的感情萦绕在一个温馨的小家中,这个家便是建造在爱的空气中的绝妙暖港。

    一个月后,三毛同父母一起离开小岛,去英国旅行。荷西在机场送行时,抱着三毛的妈妈一再安慰,不许她感伤离别。他还承诺说,明年一定去台湾与家人一起生活。

    这样好的承诺,这样好的约定,若不是一场哀伤的空等待,该是怎样美好的一世岁月?

    在那一架小型的螺旋桨飞机上,三毛邻座的妇人与她攀谈,自我介绍时,妇人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某某某的未亡人。三毛看后感觉十分不祥,但是她没有想到,两日后自己也成了那样的人。

    美丽的时光在人生的道路上总是显得纤弱无助,它经不起风雨,历不得险滩,好似一片轻薄的冰层,一点点的动静便可以将它轻易击碎。

    1979年7月30日,荷西下海捕鱼,潜进海底后,便再也没有浮上来,给爱人讲海底那美丽奇幻的世界。

    荷西,不足三十岁的年轻生命,在他正该跳跃、奔腾的年华里,竟忽然地沉寂在那一片如他的心一般,纯净透彻的世界里。

    荷西,三毛的荷西,她挚爱的亲人,永世的爱恋,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去,似融进大海的一滴水般,默然消逝。

    这样伤痛,像是苦酒一杯,留于三毛,一世慢咽。

    荷西,平静地在海底沉寂两日,才被打捞起,安置在墓园旁停灵的小屋中。三毛走来,不敢相信那便是自己鲜活的爱人,她将所有亲友挡在门外,只一个人,进来坐在荷西身旁,小心翼翼地数着时间,默守着属于他们夫妻的最后一个晚上。

    走进去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棺材里面躺着的人就是我心爱的丈夫,我怎么看都是他,实在是没有错呀。但我也没有大哭大叫,我就上去看着他穿着他心爱的潜水衣,我就把我的手握着他的手,就像我们平常生活的习惯一样,在这样走路时总是拉着手的,我就跟他讲,我说:荷西,以我的经验或者我们共同的经验,好像你死的时候你要经过一个黑黑的隧道,你不要怕,我上有高堂,我有父母,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可是你不要怕,我握住你的手,你勇敢地走过去,虽然我不在你身边,你这个隧道过了以后,那边有光,神会来接你,过几年我再来赴你的约会。我就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要勇敢,要勇敢,没有我的时候你也要勇敢,那讲的时候他已经过世两天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好像他,他不能再告诉我,跟我讲话,可是那时候我讲完那些话的时候,他的双眼里面流出鲜血来。他的鼻子,他的嘴也流出了鲜血来。我不知道,到今天,我也问过很多学医的朋友们,说这是为什么请你告诉我,人死了不是血液不能循环了吗?他们说我们不能解释。我拉住他的手,那么这个歌词里面就有这样的句子说:同一条手帕,擦你的血,湿我的泪,就是潮湿的湿,当时就是我一面擦我的眼泪,一面擦他的血,一面擦眼泪,就同一条手帕跟他这样血泪交融,就好像我们万年前的那个初夜。

    上天,为何让这样好的爱人这般痛绝。我们挚爱的女子,你要坚强。去了的人,你要安息。这样的伤,这样的殇,怎样读来,怎样说出,都是止不住的泪。我们只有默默地盼望,那走的只是一抹魂,他的心还在,他们的爱情也还在。

    我举着一把伞、沿上轻落着水滴

    狂奔在黑暗中

    寻你,找你

    那个永远不撑伞的你

    细冷的寒

    可是浸在了你的体

    可是寒彻了你的意

    莫怕,我带了温暖,带了爱情来给你

    你在黑暗的小巷中、黑暗的角落里

    瑟缩着纤细的手臂,抱着自己

    那样紧的抱好似抱着爱一般不能自已

    你低着头

    我亦知道

    你怕安慰

    你在哭泣

    呼唤你、呼唤你、呼唤你

    祈求你、祈求你、祈求你

    你不愿站起

    一直低低地想要逃离

    明了了明了了

    原来是和爱人抱在了一起

    我留下一把伞

    欣喜在风雨里

    不回首 不牵绊

    只因我知 爱情一直没有离开你

    天使的翅膀永远张开

    荷西去了的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将父母忘了,自私的哀伤将我弄得死去活来,竟不知父母还在身边,竟忘了他们也痛,竟没有想到,他们的世界因为没有我,语言的媒介已经完全封闭了起来,当然,他们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里了。是不是这一阵父母亲也没有吃过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

    ——三毛

    世间最重要的感情,若是笼统地讲,便有两种:一种是亲情,一种是爱情。若是细致地去推敲,还有一种爱情与亲情掺杂沉淀后的感情,我们且将它叫作夫妻情。

    若将三种感情的深厚程度和形式作比较,那爱情便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曼妙女子,她艳丽娇俏,令人神往,却总是花无百日红,自不可天长日久。而亲情便似温良娴雅、蕙质兰心的善良妇人,她平凡温顺,令人舒心,亦可一生相随,不离不弃,只是略显平淡乏味,墨守成规。较之于这两者,第三种夫妻情是二者兼并,她既是绝色的美人,又是长久厮守,温良可亲的伴侣。所以,世间许多人,便是以此情分为人生的最重。

    自然,世间人情百态,不尽相同,亦有那般百善孝为先的贤良人,总是将亲情作为人生第一大事,还有那样痴情的多情种,总是崇尚爱情至上的偏执信仰。

    我是世间的大俗人,总是以父母为先作论评谈世事,实是个愚孝的偏执角色,自然也是没资格将这三种情感做一个排序,但是,我亦要说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生被父母百般疼宠,若寻根溯源,开端亦还是在亲情处。

    三毛一生的作为,我是百般推崇挚爱的,但是唯有她年轻时在感情的排序上,我是不赞同的。三毛是至情至性的女子,爱情对她来说总是极具吸引力的,她与荷西十几载相爱过活,自然是夫妻情深,然而,对于父母,她总是愧疚了又愧疚,拖欠了又拖欠。

    其实,我并不是责怪三毛的乖张,只是,我总觉得,父母那样疼爱她,又总是从来不提要求的开明人,为什么不可多些时间来照顾和关心他们?

    彼时,荷西新丧,三毛每日食不下咽,只是一味地在埋葬荷西的黄土前悲伤悼念。她在那时竟忘了,花甲的双亲在这座偏僻的孤岛上,语言不通,举目无亲,又失了半子,女儿尽日只是泪流发狂,这般辛酸的情境下,他们的日子该是多么的难过。

    荷西下葬那日,三毛被打了镇静剂,亦还是在床上嘶喊着——荷西回来,荷西回来。她那样喊叫,怎样的人听了,心也要碎裂的,更莫说是她的双亲,父亲那时已是崩溃得不能自已,而母亲——三毛没有看到她的母亲。

    我记得那一天,厨房里有油锅的声音,我事后知道母亲发着抖撑着用一个小平底锅在一次一次地炒蛋炒饭,给我的婆婆和荷西的哥哥姐姐们开饭,而那些家属,哭号一阵,吃一阵,然后赶着上街去抢购了一些岛上免税的烟酒和手表、相机,匆匆忙忙地登机而去,包括做母亲的,都没有忘记买了新表才走。

    那时,三毛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的爱是这样的厚重而有道理。之前,她总是觉得母亲爱得繁杂,只会令她生活得不够自由自在。

    荷西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三毛总是晨起便到荷西的坟前,一直痴坐到镇中的灯火初上才返回家中。每每走到门口还未拿出钥匙,母亲便已拉开了门,等待着悲伤的她木木走进来。三毛那时没有言语,只静静地走到自己的卧室中,睁着眼睛等待第二日天亮,再奔去荷西的身边,而父母总是在她的床头,小心翼翼地端着汤水,呢喃着祈求她吃上一口。

    之后,三毛的情绪略好些了,便开始着手办理荷西的身后事。父亲每日总是在她出门的时候,轻声问,要不要一起去。三毛只是默默地拒绝——她想一个人,为爱人做最后的事。

    一次,三毛出门办事,碰上汗水满面的父母,两人已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打手势买了一些花,要送去荷西坟前。三毛看着年迈的双亲那般辛苦,惭愧得心焦,便要开车送他们去。母亲急得要哭一般,拉了父亲便走——他们不愿再给憔悴的女儿添一丝麻烦。

    花被母亲紧紧地握在手里,父亲弯着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揩汗,耀眼的阳光下,哀伤,那么明显地压垮了他们的双肩,那么沉重地拖住了他们的步伐。四周不断地有人在我面前经过,可是我的眼睛只看见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晕眩起来。

    父母的背影,总是最令人感动的风景,他们踽踽独行在天地间,永远弥漫着一种苍凉而深厚的爱。这种爱,没有条件,没有理由,是一种从我们生来他们便时刻携带在身上,供我们幸福快乐的甜蜜负担。

    父母爱子女,总是这样的。平凡着随风潜入,默然着润物无声。

    三毛第一次看到父母如此孤寂的背影,心中便是苦苦的,她有些难过,感觉自己可能已经亏欠父母太多的东西。

    荷西走在中秋节,三毛与父母十二年中,第一次在团圆的节日相聚在一起,不想,竟是这般悲戚的过法。如此戚戚然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多日,三毛竟全然不知。直到那日,那满眼萧索的画面在不远处一直跳动,她才意识到,原来父母一直是自己亲密的守护天使。

    后来,一日风浪大起,三毛又一次在水雾中看到了母亲的背影。

    母亲腋下紧紧地夹着她的皮包,双手重沉沉地各提了两个很大的超级市场的口袋,那些东西是这么的重,使得母亲快蹲下去了般,弯着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地拖着。她的头发在大风里翻飞着,有时候吹上来盖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多的东西,几乎没有一点法子拂去她脸上的乱发。

    三毛站在自己的车门前,看着倒车镜中母亲的模样,呆住了。这是自己那个不久以前穿着红衬衫朗笑的母亲吗?这是那个比自己还要高出些许的娴雅妇人吗?是在何时,母亲变成了这样戚戚的模样,是在何时,她已然成了一个佝偻的老人。

    直到此时,三毛方才明白爱是什么。那便是一生倾尽所有,到死也不愿放开的那份情愫,是父母无私而伟大的至生给予。

    我们在心中为爱情、亲情作比较,排顺序。从没有想过,父母的心中,我们何时排在第二位过。

    三毛对于亲情的理解来得不算太迟,爱情的流失关闭了她的心窗,亲情打开了她的心门。这便是一种平凡的爱,一种永恒的真理,它的光芒那样狂放,纵是你的心上布满灰尘与伤痕,亲情也总是会骤然绽放出来,日渐光明。

    一月之后,三毛答应随父母一起回乡。

    与你最后一次说再见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一句话,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字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丛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栅。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三毛

    荷西走的那年岁末,三毛简单处理了岛上的一切事宜,准备与父母一同回家。临行前,她来到荷西的坟前,与心爱的丈夫依依惜别。

    加纳利群岛四季如春,三毛向荷西辞别时,虽已是冬季,但那日正午墓园中阳光还是照得炽烈,四周还有喧嚣的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三毛来到荷西的墓碑前,缓缓坐下,偎着那个黄土堆,双手缠在一边的十字架上。她在爱人长眠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她的手指温柔地在墓碑上痴缠着,好似在梳理爱人暖暖的、柔柔的发丝一般。

    三毛看着爱人的名字,在心中默默地一遍遍地对他说那句欠了他十三年的美丽情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低下头,亲吻爱人的名字,口中说荷西安息,荷西安息,手却紧抱着那属于两个人的十字架,如何也不肯放下。

    三毛压抑着自己心中汹涌的悲伤,她告诉自己,荷西只是睡了,只是睡了,而自己不过是要回家走一趟,很快便会回来与他相守。她用小口袋装上坟前的一撮黄土,再一次往爱人坟前的水瓶里注满清水,插上鲜艳的玫瑰。她在心中嘱咐着:爱人啊!你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来。

    离别的时刻,三毛几度想要放开手,却又几度愈发抱紧了爱人。她多想与爱人一起躺在这片黄土下,执手永眠。

    父母在山下巴巴地等着,是该要分开了。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一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中,在那个地方,又到哪去握着我的手安睡?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这样的不舍,这样的留恋,无论如何都弃不下那个挚爱的灵魂。然而,尚有父母在,尚有责任在,不管怎样,也必须一个人独自苟活下去,哪怕未亡人的苦酒浓烈而悲情,亦是要在余生的流年里,独自忍着哀苦,寂然残喘。

    就这样,三毛同父母再一次回到故里。

    在家的那段时间,三毛与父母谈起生死时总是劝慰他们,若是自己选择结束生命这条路,那么亲人们一定要想得开,因为于她,那只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一生怯懦的母亲听了这样刺心的话,眼泪总是止不住,但是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女儿身旁,轻轻劝她——再试试,再试试活着。

    父亲便不同了,他坐在黯淡的灯光下,语气几乎失去了控制,他说:“你讲这样无情的话,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狱里,因为你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使我,这个做父亲的人,日日要活在恐惧里,不晓得哪一天,我会突然失去我的女儿。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父亲的话有若当头棒喝,将三毛从失去爱人的苦痛中撕扯出来。她终于明白,自己的一生不只是一个人,亦不是只有自己与荷西两个人,她还有年迈的高堂,还有至亲的姐弟,她要活下来,为着自己肩上的责任,她不可推脱。

    1980年,三毛再次回到西班牙,向荷西的家人交代他们之前的财产状况。自然的,她没有争,亦不会去争,她怕黄土下爱人的亡魂不得安息。

    之后,她又急切地回到埋葬爱人的那座小岛,与以往不同,她没有再穿黑衣,而是着了一身斑斓的彩衣来告慰爱人的灵魂——她可以好好地活。

    三毛坐在荷西的坟前,抱着墓碑,这一次,她没有痛哭,没有哀号,只是倦倦地依傍着爱人,一同听着大地远处的歌声——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这是三毛最后一次到拉芭玛岛,此后,她回到加纳利岛上自己的家中,一直到次年才再度回到台湾。

    其实,三毛这一次离国原本是回来处理她与荷西的房子的,但是,当她回到他们生活了几年的家中,却再也不想离去——那熟悉的一切,都包含着不可割舍的爱。

    她每日一个人带着一只大狗,草草地做上一锅饭,与狗一同分食,因为受不了独自吃饭的那份冷寂。三毛一个人固守着她与荷西的家,每至半夜,她便打开落地窗,让海风肆虐地吹进来,自己便坐在那海风中,痴看着墙上爱人的照片,然后傻笑着,流出泪来。

    三毛总说荷西的离去是中途折翼,而她自己,在这份诀别面前何尝不是失去了人生最最美好的那一份至纯与快乐。那时的三毛,我们已然看不到她标志性的自由,阳光般的豁达,银铃般的欢笑。她的一切美好,在爱人离去时一起随云而散了。

    那个原本古灵精怪的女子,喜欢鬼话连篇地随性表达自己的世界,她那样美好的模样,我们还历历在目。只是从这一次爱人离去之后,三毛虽还在眼前,我们却总感觉,她好似也跟着爱人去了一般。

    且等待,且等待,等待着那逝去的,再随着风的脚步,慢慢归来。

    凌乱的伪装

    妈妈在桃园机场等着我时,看见我推着行李车出来,她冲出人群,便在大厅里喊起我的小名来,我向她奔去,她不说一句话,只是趴在我的手臂上眼泪狂流。我本是早已不哭的人,一声“姆妈!”喊出来,全家人在一旁跟着擦泪。这时候比我还高的妈妈,在我的手臂里显得很小很弱。妈妈老了,我也变了,怎么突然母女都已生华发。

    ——三毛

    1982年,三毛结束了她的旅行,回到家乡,在机场与家人相见时,一家人竟都是眼泪。

    回家的第一天晚上,三毛一夜未眠,床头的电话和书桌旁两麻袋的信件令她感觉压抑。对于过惯了小岛闲逸生活的三毛,繁复的人情世事已是陌生又陌生,惧怕又惧怕。她回来,只是抱着叶落归根的思乡情结,打算回家安度余生的,哪里会想到要在霓虹繁华的名利世俗场中穿梭应对。

    三毛回到台湾,在台北文化大学中国文学系任教。此时,她已是东亚地区十分受欢迎的知名作家,社会各界不断发来邀请,约她出席各种宴会、演讲,还有许多喜欢她作品的文学爱好者每日打来无数电话,请求见面交流文学心得。

    突如其来的琐事将三毛的记事本填得满满当当,细细安排下来,她竟是连几周后在家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许多外县市的座谈会,往往是去年就给订下的,学校的课,一请假就得耽误两百个莘莘学子,皇冠的稿件每个月要交,还有多少场必须应付的事情和那一大堆一大堆来信要拆要回。就算是没事躺着吧,电话是接还是不接?接了这一个,下一个是不是就能饶了人?除非是半死了,不肯请假的,撑着讲课总比不去的好。讲完课回到台北父母家里,几乎只有扑倒在床上的气力。身体要求的东西,如同喊救命似的在向自己的意志力哀求:“请给我休息,请给我休息,休息,休息……”

    三毛曾劝导自己课堂上一个生病咳嗽的学生,说请假不要紧的,一节课而已,对人生没有任何影响的。那学生听了,只是拼命摇头,说要上课的,要上课的,三毛对此十分无奈。她总是说,人生不会因为一次休息而变得不同,然而,她自己总是那样忙碌地去应对生活,一时的休息也不肯给自己。

    有时候,忙碌是一种忘情的状态,它可以令人亢奋而痴迷,一旦沉浸其中,便不知不觉陷进一种错误的生活方式中。

    农夫沉醉于收获的忙碌,是因为他可以看到丰硕的果实;商人沉醉于运筹的忙碌,是因为他心中有着对纸醉金迷的期许。世间忙碌的人,总是因为心中的欲念,三毛的忙碌,亦是不例外的,只是她的目的来得简单而特殊——为了忘却和周全。

    三毛所要忘却的,是内心的孤寂凄苦与绝望;所要周全的,是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的形象与影响力。彼时,三毛已不单纯是一个朴实男子的妻子,她的社会角色已经是内心抗拒着的那一个知名人物,所以,她先要忘却自己的抵触与内心,再要顾全当下已经被认定的人物角色对他人的影响。

    三毛看别人总是豁达的,然而对于自己总是要求极严苛,所以,她总是十分卖力地做好自己,教好别人。

    对于三毛的拼命忙碌,最为刺心的便是母亲。她总是默默地做着女儿的坚实后盾,将三毛照顾得无微不至。然而,时日长久了,母亲每每见爱女不眠不休,亦是心焦得紧,后来有一日,三毛实在劳累得厉害,又患上咳嗽,母亲实在看不过,便坚决地要自己去演讲,给女儿腾出些休息时间来。

    母亲总是这样温柔怯懦,小心翼翼地用一种默然守护的形式来对待这个已经流浪了十几载的倔强女儿。而父亲,却是不一样的。

    “你要不要命?你去!你去!拿命去拼承诺,值不值得?”

    “到时候,撑起来,可以忍到一声也不咳,讲完了也不咳,回来才倒下的,别人看不到这个样子的——”

    “已经第七十四场了,送命要送在第几场?”

    “不要讲啦——烦不烦的,你——”

    “我问你要不要命?”这是爸爸的吼声,吼得变调,成了哽咽。

    “不要,不要,不要——什么都要,就是命不要——”做女儿的赖在床上大哭起来,哭成了狂喘,一气拿枕头将自己压住,不要看爸爸的脸。

    三毛沉浸在繁重的日程安排中,任父母如何劝导叱责亦是停不下来。其实此时,她要的并非是某一种忘却与顾全的目的,而是她已经身在凡尘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再不是那个清风一般的女子。

    三毛的人生在此时是一个非常明显的转折。在这一段时光的隧道中,三毛一进一出,便从一个随风而行的流浪者化作一个失心于工作的公众人物。她的这一次改变,自然不是来自她的心,而是来自那熟悉而陌生的生活环境和霓虹交错的社会。

    其实,三毛对于这一次的改变亦是无奈。她曾经在一次宴会上,因为受不得那般虚伪的热络,而随心地做了一个提议,她说——我们一起来扮小孩子好不好,自在地吃饭,自在地说话,想要走开便起身离去,连告辞亦是不用说的。当时,在座的人被三毛惊得一丝言语也说不出口,只是悻悻地低下头讪笑,只有三毛身旁的一位女士见她尴尬地僵在那里,才出言解围说——您当真是单纯的女子。

    这一句“单纯的女子”,说出的意味,让三毛领会不到是褒义还是贬义。那人说得飘忽,实在令人悟不透她语言下的复杂含义。

    自那之后,三毛便只是一声不响做她的知名女作家。然而,她变成一个这样的女子的个中缘由,实在是五味杂陈。

    我每每看三毛回国后的那些文字,总是暗伤,因为,那文字背后的执笔人,她的心中,带着无奈,带着凌乱的伪装。

    为何再不见撒哈拉中那个踽踽独行的流浪者,亦不见那个黄沙中骄傲而立的倔强女子。她走去了哪里,竟走得这样决绝而凛冽。

    想来也只能是去赴一场唯美的爱情。

    不然,为何走得头也不回。

    突然忘了回家的路

    我睁着眼睛等天亮,恶性失眠像鬼一样占住了我。我开始增加安眠药的分量,一颗、三颗、七颗,直到有一夜服了十颗,而我不能入睡。我不能入睡,我的脑伤了,我的心不清楚了,我开始怕声音,我控制不住地哭——没有任何理由。歌词出不来、书出不来、家没有修好,淑惠正在死亡边缘挣扎,妈妈割掉了部分的身体……

    ——三毛

    想来,自1982年后好似有两三年的光景,三毛一直处于一种十分忙碌的状态。无论是她在国内的应酬,还是在国外的匆匆之旅,她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仓促而慌忙。

    1985年,三毛在国内连续住了九个月,她的新书《倾城》正在筹备出版。

    一日,三毛在与出版社交流新书的个中细节。社中的朋友提示她,若是她肯再努力些,便可以一同推出另外两本新书——《谈心》和《随想》。三毛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采纳了朋友的建议。

    那时,她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与成就感,因为,同时出版三本书,实在是一件极其疯狂而罕见的事情。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亦是在那一段时间,小丁神父的新书《墨西哥之旅》终稿完成,译作英文版的事情很快便委托于她。

    三毛当时像是疯了一般,竟然欢天喜地地揽下了这本之后被她译作《刹那时光》的十二万字的长篇。

    紧接着,滚石唱片公司的合同很快地摆在了三毛面前——一整张唱片的歌词。三毛知道这张唱片的制作人是王新莲和齐豫,她向来对这二人在文字的敏锐度方面十分钦敬,所以,她几乎没有思考便签下了合约。

    人,有时便是这样,喜欢将自己潜意识中的能力全部逼出来,满足一下自己对个人能力价值的好奇心。三毛如此拼命地接受新工作,倒不是像世人一般为着自己的好奇,而是就她自己本身而言,十分喜欢沉浸在创造的狂喜中。

    人生本是一场辛劳的旅行,却往往会被人们爱到深处。因为,那辛劳的汗水中,总是带着创新的喜悦感、成就的满足感以及好胜的征服欲。

    于是我同时处理四本书、一张唱片,也没能推掉另外许多许多琐事。就在天气快进炎热时,我爱上了一幢楼中楼的公寓,朋友要卖,我倾尽积蓄将那房子买了下来。然后,开始以自己的心意装修。虽然房子不必自己钉木板,可是那一灯一碗,那布料、椅垫、床罩、窗帘、家具、电话、书籍、摆设、盆景、拖鞋、冰箱、刀、匙、杯、筷、灶、拖把……还是要了人的命和钱。雪球越滚越大,我管四本书、一张唱片、一个百事待举的新家,还得每天回那么多封信,以及响个不停的电话和饭局。我的心怀意志虽然充满了创造的喜悦与狂爱,可是生活也成了一根绷得快要断了的弦。

    三毛将平静的生活几乎挤得变形,但是,她总还是乐此不疲。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真切地体会到生命的意义和自身的价值。

    那些时日,上天好似与三毛一般也发了疯。先是让三毛的挚友得了脑癌住进了台大医院,接着十日后,三毛的母亲又发现乳癌住进了荣民总医院。这样,三毛又开始跑医院。

    这样下来,三毛白日要在两所医院间马不停蹄地奔波,夜间又要绞那几乎要绝尽的脑汁去写作。但是,这样的疲敝,让三毛的心空白了起来,所以,她不得不把那一天本来只有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用来阅读张爱玲,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放松下来,忘却日间沉重的一切。

    大概有三个月了,三毛没有睡眠。

    一日,三毛的好友打来电话,问她钢琴是否还要买。三毛听了,竟是迷茫,她不知何时自己打过电话,亦不知自己要买钢琴。朋友告诉三毛,她在半夜三点打电话吵醒朋友一家,嚷着要人家帮她找钢琴。

    接着,三毛的许多朋友都打来类似的电话,三毛却都是全然不知。她在那一时间,记忆已经失去大半。后来,她甚至在家里的大水瓶中发现大把的万年青,而那青叶长在楼顶花园的墙外,自己曾想去剪些来,只是因为怕坠楼一直未去。而此时,那一片片绿叶就赫然插在自家的水瓶中,自己却是一点记忆的影子都寻不来。

    后来,三毛的挚友去世,她跑到医院中痛哭了一场。那时,她很想去荣民医院看望一下母亲,但是她怎么也不记得医院的方位。最后,只得无奈地打车回父母家,然而当她在父母家楼下下了车后,却发现自己已然忘了家的方向。

    那天我又吞了一把安眠药,可是无效。我听见有脚步声四面八方而来,我一间一间打开无人的房门,当然没有人,我吓得把背紧紧抵住墙——听。人病了,鬼由心生。近乎一个半月的时间,我的记忆短路,有时记得,有时不记得,一些歌词,还在写,居然可以定稿。最怕的事情是,我不会回家。我常常站在街上发呆,努力地想:家在哪里,我要回家。有一次,是邻居带我回去的。整整六个月没有阖眼了,我的四肢百骸酸痛不堪,我的视力模糊,我的血液在深夜里流动时,自己好似可以听见哗哗的水声在体内运转。走路时,我是一具行尸,慢慢拖。

    一个月后,三毛被送进医院的脑神经内科,住院十七日后,病情好转,遂出院。当然她没有再继续国内的工作,而是飞去美国休假。因为经过这一次的大病,她已然知道,工作的进度快慢实在算不得人生的要事。而能够记得回家的路,才是世间最重要的幸福。

    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在一座美丽的小城里有一座山,站在山顶便可以俯瞰整个小城的秀美风景。但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小城的全景。因为在那座可以饱览风景的小山上长满了甜美的草莓,每每有人爬上山去看风景,总是会被草莓吸引过去,而忘了原本上山的目的。

    世间有多少人亦是这般忘却了生命原本的目的,而迷惑在追求目的的路上。

    幸福的方式在我们心中日益繁杂,追求幸福的脚步也跟着凌乱起来。而幸福本身,其实一直就在它原来的地方纹丝未动,只是我们那愈发贪婪的心,却在生命的迷途中越走越远。

    三毛勘破了人生的这道迷津,以破茧成蝶的姿态重获自由,结束了她之前几载的无度忙碌。从此,她便是一只自由飘飞的彩蝶,在世间百态之间守着一缕花香,暗自快活在自己美丽的彩衣下。

    遗失的心动

    在那空旷的大街上,我发足狂奔起来,不回头,那种要将自己跑到死的跑法,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转弯,停下来,抱住一根电线杆拼命地咳嗽。而豪华的马德里之夜,在市区的中心,那些十彩流丽的霓虹灯,兀自照耀着一切有爱与无爱的人。而那些睡着了的,在梦里,是哭着还是笑着呢?

    ——三毛

    1986年夏天的一个周末,三毛在马德里。

    有时会开始一次没有必要的旅行,只为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去寻一寻曾经留在大雪的夜空下的那一份承诺。三毛在失去荷西之后,便一直喜欢在那些曾经有着他们记忆的城里游走。

    在西班牙,塞戈维亚便是三毛回忆最多的城市,她曾经在这里牵着大狼狗在厚厚的雪地中散步,也曾经在这里躲在爱人的风衣中发着神经吃冰淇淋,这座城中有她青春的欢笑、泪水,还有她永生不忘的海誓山盟。

    三毛周五抵达马德里,周六在旅馆中休息一日。当下,她准备周日在城中闲逛一日,第二天一早便搭乘最早一班火车去塞戈维亚。其实公车亦是有的,既方便又舒适,只是三毛更喜欢火车特有的流浪情调,所以在有火车的地方,她从来都不会选择其他交通工具。

    马德里的周日向来热闹繁华,三毛久静,已不喜欢喧嚣,所以不敢走到繁华地带去。她在路边的咖啡馆中点了一杯冷饮,悠闲地将脚搭在对面的椅背上,捡起别人丢下的一张报纸,欣欣然地看着。

    待她将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她便转身开始看路边的行人——于三毛而言,那是一道奇妙非常的风景。

    在那个炎热的天气里,三毛的旁边坐着一位大胡子,在喝一壶热茶——这让三毛感到疑惑。她看那人的打扮,像是亚洲国家的知识分子,手中拿着一本旅游指南,在十分认真地看。三毛离那人很近,但是,在静坐的两个小时里,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三毛心里,留着大胡子的人大部分都是羞涩的,因为她认为只有躲在大胡子后面才感觉安然的人,必该是这样的。许是因为这个,三毛突然开口向那人提出建议,下午有一场西班牙的斗牛不错,晚上还有一出很值得一看的法兰西歌舞。

    就这样两人便开始聊了起来,对方是希腊人,住在雅典,大学教师,眼下正要去美国读博士,出过书,理想是拿到学位后去撒哈拉沙漠。

    这样多的事情一样样讲出来,讲得三毛心跳越来越快。倒不是因为沙漠和写书,而是那人长得实在好看,深沉善良的气质像是一种光辉,让三毛感觉兴奋。于是那一下午,三毛都与希腊男子坐在那里,从苏格拉底讲起,一直讲到星座、光年、电影、文学。这样的聊天让两人感觉棋逢对手,相见恨晚。但是,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讲各自的名字。

    三毛起身告别时,希腊男子站起来,与她重重地握手。一句“很高兴认识你”说得真诚而实在。

    第二日,三毛起早到火车站去塞戈维亚。因为去得太急,所以坐错了车。尽管这样,三毛到达塞戈维亚时,那里的店铺也才刚开门。

    在曾经熟悉的小巷子中,三毛一遍遍地走着,看着。她将以往的美好逐一找寻,试图找出那句诺言来。但是,当下的情境早已物是人非——塞戈维亚苍黄的夏天怎可能与童话的冬天一般美好啊。

    三毛在这样一座故地,感觉竟是万般的陌生,她不想说话,不想吃饭,只是坐在冰凉的台阶上,默默地感受凄凉。

    就在那个时候,看见远远的、更上层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我心扑一下跳快了一点,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有一个人向我的方向走下来。是他,那个昨天在马德里咖啡座上交谈了好久的希腊人。确定是他,很自然地没有再斜坐,反过身去用背对着就要经过我而下台阶来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运。我相信,所以背着它。只要一步两步三步,那个人就可以经过我了。昨天我扎着头发,今天是披下来的,昨天是长裙,今天是短裤,他认不出来的。这时候,我身边有影子停下来,先是一个影子,然后轻轻坐下来一个人。我抬起眼睛对着他,说了一句:“哦,你,希腊左巴。”

    有时候,命运会与我们开上一个小玩笑,它会悄悄地开溜到别人的轨道上,给我们一个诧异的巧合。

    那天三毛知道了希腊男子的名字——亚兰。他们一起坐在石阶上,亚兰对三毛讲,我们好像在哪见过,可是我们确实没有见过。

    那个温柔真诚的男子,他说得深沉,说得让三毛开始哀伤。在这样的城市里,三毛看着亚兰的眼睛,她看得出来,那感情是自然流露。

    亚兰起身去为三毛买食物,他说二十分钟后回来,走到不远处,又转过来说——我就回来,好吗?Echo。

    他唤三毛——Echo。

    在这个悲伤透了的城里,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好似是一种回音,是十三年前那些呼叫我千万遍人的回声,它们四面八方地跃进我的心里,好似在烈日下被人招魂似的。那时候,亚兰走了。不知为什么,在这一霎间,觉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里,只有亚兰是最亲的人。而他,不过是一个昨日才碰见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个过客。这种心情,跟他的大胡子有没有关系?跟他那温暖的眼神有没有关系?跟我的潜意识有没有关系?跟他长得像一个逝去的人有没有关系?

    那天下午,三毛与亚兰同一趟火车回马德里。

    车站分别时,亚兰告诉三毛,他后天便要飞去纽约,明天,他想他们也许应该见个面。三毛没过多推脱,默默地点了头。从车站到旅馆的路上,经过斑马线时亚兰牵起三毛的手,三毛没有反抗,只是当黄昏的风吹来时,她一直想要流泪,而那泪水,又与亚兰无关。

    第二日下午,亚兰到三毛所在的旅馆来接她,两人一起就近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他们又一起在马德里的小路上一直走着散步。半天下来,亚兰一直幸福地笑着,三毛说什么他都说好,他那羞涩的喜悦显而易见。

    在马德里的中国饭店前有人认出了三毛,同胞跑来与三毛说话时,无意间将她的书和她的撒哈拉,以及她的荷西,急切地说了出来。亚兰在一旁听得呆掉,三毛见他脸色有些不自然,便急急地按住他的手,对他快速地将自己的一切简单地概述了出来。亚兰听完红了眼睛,他的温柔、了解、关怀,还有他的爱在那一刻,都显现在那闪亮的眼角。

    亚兰陪着三毛又回到那天初识的咖啡座上,他疼惜地看着三毛,一直对她讲——留下来的人应当尽力欢悦地活。他将这一句话,一直说到小店打烊。

    在路边的长椅上,两个人告别。亚兰急急地写下自己的地址,连同一块父亲留给他的星石一并给了三毛。

    他问三毛——你会来找我吗?

    三毛说——不会。

    三毛站起来,像风一般跑开来,她不要那个自己已然有些心动的人追过来。

    她只是浪迹天涯,对于一个似曾相识的温良男子,她的心,只是怦然,没有决绝与凛冽。

    三毛的爱情,早已在荷西离去的那一片云中,随之而去。留下的,纵是心动,亦只有心动——都是与爱情无关的东西。

    人生的路上,给予爱情的那一段,是绝美的,亦是唯一的。人生没有两次同样剧烈的爱情,因为只要一次逝去,便会从此失了深爱的能力,再也没有开始的可能。

    三毛对于爱情,向来要求如她的人一般至纯,所以她总说,荷西是她唯一的男人,她是荷西唯一的女人。

    她的唯一都离去了,哪里还会有——爱情。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

    虽说,你身边的一草一木都在适当的时候影响了你,而你借着这个媒介,也让身边的人从你那汲取了他们的想望和需要,可是你又忘了一句话——在你的生活里,你就是自己的主宰,你是主角。

    ——三毛

    20世纪80年代末对于三毛,是人生最为安稳的几载。她结束了海外的一切事宜,定居中国台湾,是年十月,她被各大杂志协会授予“最受读者喜爱作家”。之后三毛从台北文化学院中国文学系卸职,开始游览大陆,并专职演讲和写作。期间她开始创作剧本《滚滚红尘》,还去大陆拜访了一直通信联络的漫画家张乐平先生,并认这位《三毛流浪记》的创作人为义父。三毛谈起自己的这位父亲总是充满着崇敬与赞赏,张乐平对于三毛亦是十分喜欢,言及自己这位女儿,他言语间总是带着欣然——“她的性格、脾气、爱好像谁呢?看她那多情、乐观、倔强、好胜、豪爽而又有正义感,有时又显出几分孩子气,这倒真是我笔下的三毛。”

    那时,我们看三毛如同张先生一般,只知她在经历了丧夫之痛十载之后已然化茧之蝶,却不知她的爱情早已是人生一份不远不近的憧憬。

    三毛的爱情总是令人猝不及防,带着强烈的态势压顶而来。或许这种爱情的表现形式只是欢喜,但是有时亦会被内心强大的热情冲撞理智。彼年,崭新的时代到来,于三毛,于她的爱情,都好似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

    1990年4月,《滚滚红尘》在新疆开拍,三毛跟随剧组在当地取景采风。后来因为工作关系,她偶然结识了当地的“西部歌王”王洛宾先生。王洛宾老人一生经历坎坷,却在艰苦的环境中创作出《在那遥远的地方》《掀起你的盖头来》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民歌作品。三毛在认识他之前,便从大作家司马中原先生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老人的经历,当时,她被这位西部歌王的不凡人生感动得几度泪流,下定决心,有机会一定要来与他见上一面。

    那日,三毛得空来到王洛宾的住处,拜会了这个已经79岁的老者。王洛宾对于三毛的到来十分惊喜,相谈甚欢之余,他还为三毛写了一首短歌:

    是谁在敲门

    声音那样轻

    像是怕惊动主人

    打开房门

    顿吃一惊

    原来是一位女牛仔

    模样真迷人——

    镶金边的腰带

    大方格的长裙

    头上裹着一块大花巾

    只露着

    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

    因为这首歌,三毛再一次被这个多才多情的老者感动,在走出那座充满歌声的房子时,她对这个花白胡须的老人讲,若是明日有闲暇,可到她所在的旅馆再做交谈。

    次日,王洛宾到三毛所在的旅馆回访。他在前台询问三毛的房间号时,竟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原来三毛入住时并没有用自己的名字登记,旅馆工作人员也不知三毛就在他们店中落脚,王洛宾说出三毛的名字时,他们又是诧异,又是惊喜。

    这样一来,三毛与王洛宾的交谈自然是没有如愿。王洛宾从旅馆出来时,三毛悄悄地对他说——到了秋日我再来看你。

    之后的三个多月,三毛与王洛宾一直鸿雁传书。王洛宾自然已经感觉到三毛的感情,他曾在给三毛的来信中说:萧伯纳有一把破旧的雨伞,早已失去了伞的作用,他出门带着它,只能当作拐杖用。

    王洛宾将自己比为萧伯纳的旧伞,是一种无奈的自嘲,三毛却是将这把雨伞当作自己心灵的寄托,一次王洛宾延缓了回信的日期,三毛还急急地写信责备他说——你好残忍,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

    三毛在失去荷西十余年后,对待生活的态度已然大不相同,从当初的欲死不能到后来乐观美好地阅读大地,她的心中不是没有过磨难与煎熬。

    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自己对生命的狂爱的极限,极限不是由我们决定的,都是由生活经验中不断的试探中提取得来的认识。如果你不爱生命,不看重自己,那么这一切的生机,也便不来了,Echo,你懂得吗?相信生活和时间吧!时间如果能够拿走痛苦,那么我们不必有罪恶感,更不必觉得羞耻,就让它拿吧!拿不走的,自然根生心中,不必勉强。生活是好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前面总会有另一番不同的风光。让我悄悄地告诉你,Echo,世上的人喜欢看悲剧,可是他们也只是看戏而已,如果你的悲剧变成了真的,他们不但看不下去,还要向你丢汽水瓶呢。你聪明的话,将那片幕落下来,不要给人看了,连一根头发都不要给人看,更不要说别的东西。那你不如在幕后也不必流泪了,因为你也不演给自己看,好吗?

    如果人生可以放下过去,只向前看,无论之前那是一个怎样悲伤颓然的人,于她而言这都是一件极有勇气的事。三毛肯去忘却那一段悲戚的往事,开始新的生活,我们自然是赞赏的。无论她这一次开始是怎样的姿态,是怎样的过程,怎样的结局,只要她可以开始,那便说明,那个倔强不屈的坚毅女子,她还活着,很好地活着。

    曾经,她那样渴望死去,因为于她的心而言,死去是一个温暖的归宿。

    曾经,她那样颓废消沉,因为于她的爱而言,沉默是一个柔软的巢穴。

    而现在,她抛去一切忧愁,要开始一段崭新的爱情。明日的明媚春光可以渗进她的心房,她可以明丽如春花,可以灿烂如皓月。这样明亮的光华,再一次来到三毛身边,挚爱她的我们,心中不知是怎样的欣喜与快慰。

    生活有时会有一些瑕疵,懂得追求的人都会知道,只要将那小小的缺憾细心地弥补好,人生还是一样会美好地进行下去。

    于我们而言,当是如此,于三毛而言,亦不例外。

    许多人的一生,所做的其实便是不断修葺自己的生活,假如我们在修补之外,尚且有机会重新缔造自己,生命就更加有趣了,你说是不是?有时候让自己奢侈一下,集中精神不为别人的要求活几天,先打好自己的基础,再去发现别人,珍惜自己的有用之身,有一天你能做的会比现在多得多。而且,不是刻意的。

    三毛与王洛宾年龄相差三十多岁,如若将他们的感情归作爱情,很多人是不能接受的。好事者会将这样一件美好的事情曲解作三毛的多情、一厢情愿、故作天真。但是,了解三毛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与其让一个人守着过往逝去的美好而一生痛楚,不如让她开始一段新的旅程。不管这样的一段经历是怎样不被世俗接受,只要纯善的她感觉快乐,那便够了。

    三毛对于这份爱情,自然是喜不自胜的。她被王洛宾身上的岁月痕迹深深吸引。她迷恋着老人身上流年的气息,已然无法自拔。有一种爱情始于一种保护欲和怜惜感。三毛对于王洛宾的爱情大致便是这种感觉,自然,三毛痴迷艺术与音乐的心思亦是在这段爱情中推波助澜。

    三毛对于爱情的到来一向欣欣然,所以在她的眼睛里,旁人的曲解与诽谤,不过是浮云一般,不值得理会与计较。勇敢的女子,她的爱情永远盛放,它的陨落,亦是绝美的风景。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请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续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

    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王洛宾

    梦里的花儿落了

    对弈的人已走,谁还在意推敲红尘之外的一盘残棋?

    ——三毛

    人生,若是一场戏,你将是台上一个怎样的角色,主角、配角、导演、幕后……

    中庸的人会选择做戏中的配角,因为这个角色既可以让别人认识,又可以偷偷地在主角的光辉下演绎出自己的平而不凡。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又华丽,便是这样的角色。

    野心家会选择做一场戏的导演,因为这个角色可以把控所有人的命运,还可以随心安排整个舞台的灯光与道具。这样的角色,必须是有魄力、懂制衡的人才可驾驭,只有心中欲念重者才会有这样大的心思,去给每一个人排出唯美、多姿的人生形态。

    保守的人会选择为精彩的大戏做幕后,这样的人既喜欢看别人在舞台上的华丽绽放,又不甘于只做一个单调无味的观众,所以他们选择躲在幕后,看着一场场的经典对白,来品味自己也曾参与其中的绝妙滋味。

    有一个角色,是只有勇士才敢出演的戏中焦点——主角。

    主角,要做到将一个人演成一段历史,他的存在既揭示整场戏的存在意义,亦是为所有角色做背景。敢演这个角色的人大都胸怀开阔、自主坚韧,他既能担当起整场戏的成败,又可以在聚光灯下坦然自我。这样的人,必然是可以撑起整个人生的勇士。

    三毛,小小女子,她说,她是人生的主角。

    她有自己的爱情主张,有自己的归宿方向,却也从不盲从附和,亦不主观武断。她的一生,任何事物都不能阻止她演绎自己卓尔不凡的人生。她果决坚毅,自由不羁,她的舞台,从来都是由她的气质定场,所以,她令人赞赏,令人钦敬而挚爱。

    1990年,三毛与王洛宾的一场相识,引得社会舆论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她本人对此不以为然,在她的心中爱恨向来都是黑白分明的。她若爱了,那么几句闲言于她视若无物,更何况爱情于她,向来都是极美好的信仰。

    三毛只做自己生活的主角,对他人的人生向来不参与,在她的观念里,每一个人都应该忙于自己人生的角色,对于别人的演绎方式,只可观而不可言。

    三毛这样独特的性情,世间的好事者自然不懂,他们喜欢追着三毛的足迹捕风捉影,肆意诋毁。因为他们不懂,所以他们只是妄言。聪敏如三毛,对于这样的情境,自然是不计较,亦不屑理睬。

    对于别人的生活,我们充其量,只是一份暗示,一份小小的启发,在某种状况下丰富了他人的生活,而不是越权代办别人的生命——即使他人如此要求,也是不能在善意的前提下去帮忙的,那不好,对你不好,对他人也不好的。

    三毛作为自己人生的主角,从不计较他人,纵是别人恶意中伤,三毛亦只当那是无心之失。她不将那样的流言蜚语当作生活的某一部分,于她而言,那只是无稽的笑话罢了。

    1990年8月,三毛不顾外界舆论,只身赶往新疆,再次与王洛宾相会。

    三毛23日到达新疆乌鲁木齐,直接住进了王洛宾的家。她甚至特意穿上旅行时定做的一套精美的藏族长裙,学了王洛宾著名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中的女主角藏族牧羊女卓玛的模样,想引得王洛宾的欢心。

    在乌鲁木齐的那段日子里,三毛每日和王洛宾骑着单车,飞行在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他们一起逛百货公司、去瓜果摊买水果、到菜市场采购食材,三毛还曾十分有心地向王洛宾展示自己的厨艺。

    然而,当时王洛宾正忙于一部电视片的拍摄,他每日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尽管她对三毛十分热络,但是,他凉白开的温度,已然无法知道三毛内心炽烈的热情。

    那段时间,三毛怀着一腔深情,想要给眼前那位沧桑的老人拂去岁月的刀痕,她一直认为,老人是孤寂的、悲戚的。但是,当她开始与王洛宾朝夕相处时,她才发现,原来他那么忙,忙得连孤独的时间都没有。

    终于,三毛明白,三十多岁的年龄差距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心灵鸿沟,横隔在她与王洛宾之间。她一直期许的是用自己的柔情温暖老人那苍凉的心,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将近八十年的岁月痕迹在老人心上已不是一道痕,而是一块深深的烙印,而她,她的温暖,不过是一份稚嫩的偏执罢了。

    后来,三毛在王洛宾家中生病,老人十分热心地为她请来医生诊治,并专门派了一个女孩子来照顾她的生活。此时三毛已然没有了初来时的满怀热忱,她知道自己的坚持已是无用功,所以,9月7日凌晨,她没有等到太阳出来,便收拾了自己的行囊,落寞地离去了。

    世间有多少女子,在爱情的狂热中意乱情迷,忘却了自己,亦迷失了方向。她们一生都挣扎在爱与不爱间,仿若只有爱情,才是生命的全部。这样的女子是痴傻的,亦是偏颇的。将爱情当作事业是世间痴情女子的悲哀,她们偏执地、敏感地走进一条爱情的死胡同,在里面碰撞、冲击、愤恨,自此一生难得出路。三毛是一个看得清自己的心的人,她知道自己渴求的温暖,已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于是,她坚决地放弃了。

    12月21日,三毛给王洛宾写了最后一封信,可惜,由于邮递关系,老人收到信时,1990年已经结束。

    四日后,三毛自杀的噩耗传来。

    那时岁月的光影里,有一位老人坐在自己院中,看着那一大张女子画像,手中握着她的一缕白绢包着的青丝,他看着她——回望,他在等待,他在爱。

    三毛,一生用自主的形态演绎了一场浓墨重彩的长剧。她是主角,那样突出的主角,夸张的主角,相较于人生戏剧的其他参演者,她自由、随性、不羁、睿智、机敏、精灵、坚毅、豁达、美好、静谧。

    她一生的影像,都好似在无人的黄沙中,暗自妖娆。

    亦是因为她这般美妙,总有人为她唱一支等待的歌,悼念她瑰丽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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