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

    河西走庳最西端的重镇，再往前，过星星峡，就是新疆。

    两千年的历史曾在这里留下过斑驳的印记。

    民勤帮和临夏帮的胳驼客走到这里，都要住上十天半个月，美美地吃几天，耍几天，驼东和把式钱多，少不了在他们的相好那里住上几夜，然后再码好驮物，继续往前走，把运气交给看不透的前程……

    1949年10月4日傍晚，两位身着戎装的湖南人信步走出酒泉东关，来到了一眼水泉边。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些随行的军人。

    水泉不大，阔有两丈佘，淸澈见底，泉底是一层细沙，有一些无鳞小鱼在泉的一角慢慢游动，显得十分悠闲。水泉之侧，立着一方石碑，上书“西汉胜迹”四个大字，宇体遒劲有力。落款却模糊不清，看不清立碑时间以及立碑人的名讳和官位。

    秋风吹过，有几片柳树的黄叶飘了下来，落在泉里，清澈的鴃水泛起一些微皱。

    天凉了。

    站在泉边，两个湖南人有了下面的对话：

    年轻一点的说彭总，这就是霍去病将汉武帝所賜御酒倒进去，以犒赏三军的那眼泉。”

    年纪大一些的说广哟，怎么就这么一点，比我想象的小多了。朽上说此泉‘半亩澄潭，一汪绿皱’，这哪有半亩J“莫不是被霍去病的20万兵将喝光了。”

    “2000年前征匈奴的霍去病，不贪功，将皇帝賜的酒倒到这个泉里，与全军同饮，以兵卒为重，很难得。”

    “听这城里的老人说，当风清月明之时，在这泉边操琴唱古，能闻到淡淡的酒香。”

    “是吗？2000年过去，来，看看这泉水还有没有酒的味道。”年纪大些的湖南人说着，蹲下身子，用手掬起一捧泉水，喝了一口，仔细品一品，说呢，似有酒香。

    他又转身对那个年轻一些的说王胡子，你也尝一尝。”王胡笑一下，也掬了一捧泉水，喝了，说我倒尝出一些甜味，被称作“彭总”的那人又对随行人员说你们也都尝一尝。”大家纷纷走到泉边，掬水而饮。

    “怎么样？喝出点味道没有？”“彭总”问。

    “水很凉，很渗“有点甜味Z“好像有酒的味道“这就是酒泉啊？”

    大家喝着泉水，擦着嘴，七嘴八舌，泉边顿时热闹起来。

    王胡子对大家说广记着，你们今天喝的是彭总的壮行酒。

    “是！”大家笑起来。

    “你这个王胡子！彭某再穷，也不能让大家喝一口凉水进新疆。”“彭总”也笑着说。说罢，又对王胡子说进疆之前，总得买几口猪，宰几只羊，让官兵们饱餐一顿吧？”

    “彭总放心，我们两个兵团的部队把酒泉城里的渚羊都买光了。”

    “好，很好。”

    “彭总，王司令员，我们现在只等一声令下，便拔营西征新疆！”一个干部说。

    被称作“彭总”的那个人看了这个干部一眼，纠正道：“不是西征，是西进。”

    这人正是彭德怀。他此时的职务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暨西北军区司令员兼政委。被他称作“王胡子”的是第一兵团司令员兼政委王震，那些随行人员是他麾下的军长师长们。

    在场的只有王震清楚，彭德怀刚才纠正干部的那句话不是随便说出口的。

    这里有一段插曲。

    今年3月，彭德怀和王震都参加了在西柏坡举行的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一天会后，毛泽东派人把王篤叫到他的住处去。王震一进门，看到坐了一屋子首长，除了毛泽东，还有朱德、周恩来、任弼时、贺龙及其他领导同志，他的顶头上司彭德怀也在座。

    毛泽东指着一把椅子，让王震坐下“你知道叫你来为什么事吗？”毛泽东问。

    “主席你让我打哪里？”王震开门见山。

    “痛快，王胡子还是那个王胡子。”毛泽东笑着问，“现在还有一百多万国民党军队分布在从新疆到台湾的漫长战线上，你想到哪里去？”

    “哪里最艰苦最边远我就到哪里去！”王震说。

    “主动请缨了。”毛泽东说着，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朱德，笑着问，“总司令，你说说看，哪里最艰苦最边远呢？”

    朱德叼着烟袋想了想，吟出两句诗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最苦最远的地方该是新疆了。”

    “那我就去新疆。”王震说。

    “准你！”毛泽东拍了板。

    王震激动地站了起来，习惯地做了个砍劈的动作广只等中央一声令下：“我们就挥师西征新疆。”

    “坐下，坐下。”毛泽东招呼王震坐下后，对他说广我给你纠正一个字：不是西征，是西进，王震一怔。

    毛泽东说新疆情况特殊，为使各族人民免受战争之苦，我们首先争取和平解放你到新疆去就是演‘红娘’，在那里唱主角，去给各族人民做好事。

    “西征”与“西进”，一字之改，少了硝烟味。

    说者随意，听者有心。半年过去，想不到毛泽东当时纠正他的那个字，彭德怀此时又用了一遍。而此时，和平解放新疆已成定局。

    彭德怀是今天上午才从兰州飞抵酒泉的。

    他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为即将西进新疆的十万官兵送行，二是迎候明天由迪化（乌鲁木齐）来酒泉的啕峙岳将军。

    陶峙岳是新疆和平解放的关键人物，且年长彭德怀6岁，彭德怀不能不亲自迎接。

    彭德怀在机场见到前来迎接他的王震时，第一句话就是王胡子，毛主席让你到新疆去当红娘，下边就捧你唱主角了。”

    王震摸摸胡茬子说有中央和彭总在身后撑腰，胡子争取把这个红娘当好。

    “王胡子你学会客套了。”彭德怀指着王震说，然后笑了笑，他的情绪看来不错，“一兵团从西宁西进河西走廊以来，短短10天时间，攻民乐，克张掖，占临泽，打掉了敌人七个团，光旅长团长就捉了十几个，好不威风。”

    “兰州决战胜利，马步芳父子一跑，河西‘国军’就巳现出了死兆。”王震用“国军”二字开了个小玩笑。

    “下来，就是王胡子摧枯拉朽了。你用19分钟打下张掖，歼敌两团，而不伤一兵一卒，可圈可点。”

    “彭总过奖了。”

    说着话，二人携手走出机场。

    彭德怀是个急性子，下午就召集了第一兵团有团以上干部参加的党委扩大会议。会上，王震作了关于进军新疆各项政策的报告，一野政治部主任甘洒淇就执行党的民族政策讲了话。最后，彭德怀就进军新II执行各项政策和注意事项作了重要指示。他着重强调了四点：

    一、对新疆各族人民要表示热爱，搞好与新疆民族军的团结，坚决执行民族政策，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团结与帮助各族人民建立自己的幸福生活，使各族人民团结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友爱团结的大家庭中。

    二、对起义部队采取诚恳、热情的欢迎态度，帮助他们改造成为人民的军队。

    三、提高革命警惕，防止帝国主义和反革命分子的破坏。加强中苏友谊，学习苏联，建设新疆。

    四、发扬我军爱护人民、纪律严明的光荣传统。

    晚饭后，忙里偷闲，王震邀彭德怀来看泉。

    他们往回走时，东边已升起一牙新月。

    和平解放新疆，早已在毛泽东的运筹之中。

    早在1949年5月初，毛泽东、周恩来在北平会见了已与蒋介石决裂，决定留在北平的张治中先生，委托他经绥远向新疆转发电报，劝导陶峙岳、鲍尔汉和陶晋初、刘孟纯等，维持新疆政局，根据形势发展共商对策，准备走和平起义道路。

    毛、周为什么要找张治中做解决新疆问题的中间人？陶峙岳、鲍尔汉又是何许人？

    陶峙岳和鲍尔汉是新疆的两个关键人物。陶峙岳时任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新疆警备总司令兼河西瞀备总司令，统揽自河西走廊至新疆全境兵权；鲍尔汉是新疆省政府主席。一个主军，一个主政，新疆能否和平解放，此二人关系重大。

    张治中与他们关系密切。

    1946年3月——1947年5月，张治中以国民党西北长官公署艮官的身分兼任新疆省政府主席。1946年4月，他到新疆赴任时，带来了他的保定军校校友（同校，不同期笔者注）陶峙岳，并委陶以新疆警备总司令一职。7月，陶峙岳又调任西北长官公署副长官，代张治中处理日常公务1948年8月，张治中把反共、反三区革命的宋希濂调离新疆，任命陶峙岳再次兼任新疆警备总司令。因此，张治中对陶峙岳有知遇之恩。

    陶峙岳到新疆就任前，在兰州张治中私邸，两人曾有过一次彻夜长谈。张治中向陶出示了历次力主国内和平给蒋介石的函件和谈话记录，在表示了对蒋氏的失望之余，反复告诫陶峙岳：新疆政局复杂，各派势力盘根错节，新疆不能响枪，响枪必致大乱。陶峙岳应允。一夜长谈，两人肝胞相照，对今后新疆的出路问题，达成了默契。

    鲍尔汉是维吾尔族人，却出生在俄国喀山省特铁什县的一个小村，村名也叫阿克苏，与南疆重镇阿克苏同名。1912年9月，18岁的鲍尔汉被俄国商人带到新疆，这才回归祖国，1914年恢复中国国籍，以精通汉、维、俄文翻译进人政界。1930年夏，考人柏钵大学，学习德文和马克思主义。1933年回国，与共产党员俞秀松等建立了联系。1938年4月被盛世才拘捕人狱，坐牢六年。在狱中，他写了《崇髙的敬意献给毛泽东》的维文诗，编写了《维汉俄词典》：把孙中山先生的名著《三民主义》译成了维吾尔文。三区革命后，1946年7月，他任新疆省联合政府副主席。1949年1月，任新疆省政府主席。与张治中共事几年，脾味相投，交谊深厚。

    曾经为国共合作三赴延安的张治中，此时又担当起了在新疆与中共之间穿针引线的作用。

    此时的新獲，孤悬塞外。

    内有三区革命民族军牵制，外有解放军大兵压境。

    张治中此时说和，时机正好。

    为了促成新疆和平解放，周恩来前期已派邓力群以中共中央联络员身分，转道苏联，于8月14日到达三区革命民族军控制下的伊宁，并在那里设了电台，与中央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9月8日，正在筹备政治协商会议的毛泽东在丰泽园再次约见张治中，告诉他人民解放军将由兰州和青海分两路向新疆进军，希望他给新疆军政负责人去电，劝他们起义。

    10日，张治中即致电陶峙岳和鲍尔汉：

    迪化陶副长官岷毓兄、鲍主席尔汉兄：

    今时局演进至此，大势已定，且兰州解放，新省孤悬，兄等为革命大义，为新省和平计，亦即为全省人民及全体，官兵利益计，亟应及时表明态度，正式宣布与广州政府断，

    绝关系，归向人民民主阵营。在中央人民政府未成立前，接受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之领导。治深知毛主席对全省各族人民、全体官兵、军政干部常表关切，必有妥善与满意之处理……甚望兄等当机立断，排除一切困难与顾虑，釆取严密部署，果敢行动……

    张治中 申灰戍平

    此电之外，张治中还给陶峙岳专致一电，对新疆各派势力做了仔细分析与必要的交待。

    张治中的电报由中央发往邓力群的电台。

    9月15日，邓力群由伊宁飞抵迪化，将张治中的电报转告了陶峙岳、鲍尔汉。

    17日，陶峙岳、鲍尔汉等与邓力群见面后，即电告张治中：一俟马呈祥、叶成、罗恕（皆为新疆“主战”的顽固分子——笔者注）等离开后，立即通电起义。

    21日，第一野战军第一、二兵团部队会师张掖，而后挥戈西进。而此时逃到河西走廊西端酒泉一线的国民党军队大多为机关、后勤单位，战斗部队仅有5个师，且不满员，再加上几个独立团和地方部队，士气极为低落，根本无法支撑局面。地理条件上，没有可以利用的关隘和可以固守的阵地；官兵巳3个月无饷，后勤面临枯竭。内部也已分崩离析，主战派和主和派的斗争日益尖锐。因此，当我第一、二兵团先头部队兵临高台、酒泉时，河西国民党部队不得不作出最后抉择。以西北长官公署副长官兼参谋长刘任、第九十一军军长黄祖勋、骑兵学校校长胡兢先等为首的顽固派，虽一再鼓吹要与共军决一死战，但实际上却十分恐慌，在解放军兵临酒泉城下时，已先后出逃。主和派将军掌握了兵权，酝酿投诚起义。

    此时，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正在北京举行。毛泽东在百忙中，于21日致函张治中，让其继续给新疆及河西部下做工作。谈到河西国民党军时，毛泽东在信中说，不采取歼灭方针而采取争取改编方针。张治中即将此内容迅速转告陶峙岳。陶峙岳派第八补给区司令曾震五从迪化赶到酒泉临机处理。9月22日，曾震五与我第一兵团二军五师领导会见，要求暂停攻击高台。并于当天赶往张掖求见王震司令员，表明和平解决河西的愿望。当晚，王震下达命令：驻高台、酒采一带国民党军队原地待命，听候改编；我前线部队停止进攻。

    9月24日，国民党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参谋长彭铭鼎、第八补给区司令曾震五、河西警备总司令部参谋长汤祖坛等，在酒泉率部约三万人起义，由陶峙岳领衔发出通电，接受人民解放军改编。

    9月25日，陶峙岳在迪化新疆警备总司令部召开紧急会议，委任一批主和将领担任关键师、旅要职。下午3时，陶峙岳召集300多名校以上军官开会，分析时局，晓以利害，指出新疆只有和平起义一条出路。然后，陶峙岳领衔，由赵锡光、韩有文等14名师长旅长署名，通电起义。通电宣告广……自即日起与广州政府断绝关系，竭诚接受毛主席之八项和平声明与国内和平协定。全军驻守原防，维持地方秩序，听候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及人民解放军总部之命令……”

    这就是震惊中外的“925”起义。

    26日，鲍尔汉率国民党新疆省政府也通电起义。

    27日，王震、许光达等率第一、二兵团进驻酒泉，做进军新疆的准备。

    28日，毛泽东、朱德复电陶峙岳、鲍尔汉：

    你们……此种态度符合全囯人民的愿望，我们极为欣慰。希望你们团结军政人员，维持民族团结和地方秩序，并和现准备出关的人民解放军合作，废除旧制度，实行新制度，为建立新新疆而奋斗。

    与此同时，彭德怀也在兰州给新疆起义将士复电：

    将军等率领部队起义，脱离反动阵营，甚为欣慰。希望坚持进步，彻底改造部队，为共同建设各族人民的新新疆而奋斗。

    至此，新疆实现了和平解放。

    10月5日晚，陶峙岳将军由迪化来到了酒泉。

    酒泉，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不过了。

    此时的陶峙岳将军，心绪复杂。

    1943年秋，他由国民党第三十七集团军总司令调任酒泉河西警备总司令，日后职务换来倒去，河西警备总司令一职他一直兼着。几天前，酒泉还是他的地盘。而此时，他却有—种前来做客的感觉。

    迎接他的是彭德怀、王震和许光达。

    彭德怀见面后，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广陶将军，辛苦了。”

    陶峙岳感到了那双手的份量，连声说不辛苦，不辛苦。”

    彭德怀：“你们起义，对中国革命有功，人是不会忘记的。”说着，他把王震、许光达向陶峙岳一一作了介绍。

    介绍完，彭德怀不禁一笑，指指大家说无湘不成军，你们着，四个湖南人各人自报家门：彭德怀，湘潭；王震，浏阳；许光达，长沙；陶峙岳，宁乡。

    陶峙岳做客的感觉一扫而光。

    7日，彭德怀、王震、许光达与陶峙岳、郝家骏、彭铭鼎、曾震五举行了具有重要意义的“酒泉会议”会谈中，陶峙岳汇报了新疆的政治、军事、经济情况，共同商讨了人民解放军进疆、起义部队改编、新疆军政委员会、省委、省政府、军区等机构的组建问题。

    会谈中用时最多的是陶峙岳介绍眼下新疆的局势问题。虽然新疆国民党军政当局已宣布了和平起义，但社会情况还异常复杂。对于我军进军新疆，国民党反动势力极力阻挠。蒋介石、白崇禧电令其在新疆亲信要“各方设法，保住新疆”，声称“和平运动，万万不可做'新疆军政当局中的一些顽固分子，也在暗中互相勾结，准备与解放军打到底，打不贏就实行抢杀烧三光政策，毁坏公路和沿线村庄，制造“无人区”，然后在南疆依托天山、昆仑山，背靠国外反动势力，与人民解放军进行长期周旋。鉴于新疆内部动荡，怕夜长梦多，陶峙岳请求人民解放军尽快人疆。

    按原计划，一兵团司令部、二军及战车营（有些资料称之为装甲车营——笔者注）须于10月20日前，六军于11月1日前完成西进准备。鉴于新靨眼下局势，彭德怀当即拍板：三日之后，大军分批西进。

    大家摩拳擦掌，一阵振奋。

    陶峙岳兴奋之余，脸上又露出一丝窘意。

    王震粗中有细，留意到了陶峙岳表情的细微变化。

    “陶司令，恕我冒昧问一句，贵司令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王震问。

    “这……”陶峙岳吱唔了一下，看看在座的解放军将领，又看看新疆方面的几个人，硬着头皮说，“新疆这些年早被榨干了，陶某说来惭愧，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给官兵发饷了。目前职下待命整编的军队7万，三区革命民族军有3万，加上进疆的10万解放军，共20万军队，陶某只怕让贵军饿肚子……”

    彭德怀和王震听罢都笑了起来。

    王震说陶司令原来为此犯愁，彭德怀指着王震说对付饿肚皮，王胡子比谁都有办法，陶司令还不晓得吧？”陶峙岳说广晓得，晓得，王将军在南泥湾开荒，连蒋介石都直喊了不起。”

    彭德怀对王震笑道：“好生了得，连蒋委员长都夸奖你了。”

    王震笑道那话是蒋介石咬着牙挤出来的，发恨。”

    彭德怀和王震又向陶峙岳询问了一些新疆的情况。

    不论在彭德怀眼里，还是在王震眼里，新疆都是个神秘的地方。

    神秘源于陌生。

    彭德怀决心弄懂它。

    来酒泉之前，坐镇兰州指挥西北战场的彭徳怀，就已在繁忙的军务之余，翻阅了大量有关新疆的历史资料。

    兰州城里有个图书馆，还有个大学，彭德怀挑了两个文化水平髙点的参谋，交给他们一项专门任务：找书，找资料。他说不论政治的、经济的、民俗的、历史的，文化的，只要是涉及到新疆的，他都要。

    “除了图书馆、学校，民间也去找一找，兰州在新疆做事不少，文人荟萃，会有这方面材料的。”他还特别叮嘱那两个参谋说，“当然，是借，读书人惜书，告诉人家，看完就还。”

    几天时间，搜罗了不少。

    彭德怀更忙了，除了开会打电话看地图，就埋在了书堆里。他住的屋子，外间办公会客，里间睡觉。桌子上，床上堆满了书，都是和新疆有关的。

    一天夜里很晚了，副司令员张宗逊从永登回到兰州，看见彭德怀的屋子还亮着灯，就问哨兵：“彭总还没睡？”

    哨兵说没有，这两大他经常夜里看书。”

    张宗逊走进屋子，见彭德怀盘腿坐在炕t，捧着一本旧书在看。炕的另一边，摊着一张地图。

    彭德怀看得很专注，张宗逊走进屋子，他竟没有察觉。

    张宗逊走到炕边，看了一眼地图，那是一张五十万分之一的新疆地图。印制时间是民国三十五年四月。

    彭德怀这才注意到他。

    张宗逊指指他尹中的书，开了句玩笑广这么晚了还在用功，司令员要改做秀才了

    彭德怀也笑着说这辈子不行了，这辈子做武夫，下辈子当秀才。”

    张宗逊说满腹韬略，统兵行万，哪个敢说彭大将军是武夫。”彭德怀说不说笑话了。”说着，他把手中的书拍了拍，对张宗逊说，“这书我看完之后，你也看一看。”

    张宗逊看那书名，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

    彭德怀说这书好看，里边写了新疆的好多东西，闻所未闻。《西游记》写唐僧的九九八十一难，有许多在这书里都能找到影子。我们打了二十多年仗，整天马上马下，操枪弄炮，没有时间看书。书这东西太好了，将来全同解放了，告老还乡，整天看书，也是悠哉悠哉。”

    ——人生无定，世事难料，'一代英雄的最后十年竟是在极度郁闷中度过的。我揣想在尤人对语的长夜里，革职的彭总只剩下了与书交谈，但他能从书里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么？读书只会加重了他的痛苦。

    再回到1949年9月那个夜晚。

    彭德怀对张宗逊说广马上要进新疆了，得多了解点那边的情况，说着话，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立即要通了西宁的电话，找到王震，问你那里有有关新缓的资料没有？”

    “一路找了不少。”

    “好，要多看，不要进了新疆当瞎子。”

    “是，知道。”

    彭德怀放下电话以后，对张宗逊说沟通西域，张骞功劳不小；镇守西域，班超贡献最大；收复新疆，左宗棠青史留名。而让人最难解的心头之恨还是被沙皇俄国从新疆夺去的这两块土地。”彭德怀用手指了指地图上新疆境外的两块地方。

    张宗逊看到彭德怀的脸色沉了下来，轻叹一卢广只可惜共产党晚出世了一百年。”

    身为军人，彭德怀面对地图，感到了屈辱，却又无奈。

    这些日子，这位中国最具有传奇色彩的红色将军，经常沉溺在新疆遥远的历史烟云里，时而神往，时面昂奋，时而激动，时而又陷人深深的思索……

    “新疆”作为地理区域的名称，是很晚的事情。1821年，道光皇帝将一本记载“西域新疆”的书钦定为《新疆识略》，“新疆”才取代了沿用已久的“西域”。

    在此之前，新疆称之为西域。“西域”的称谓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世纪。西域应该是以中原为地理参照得名的。在以后的两多年时间里，它频繁地出现在绵绵不绝的史书里，它是历代王朝对玉门关以西大片地方的正式称谓。

    对于中原内地来说，西域显得十分遥远。但自从出现了张骞、班超、法显、玄奘这些伟大的开拓者，便被拉近了许多。这是感情的靠近。

    西域在西汉时就已归入我国版图。

    张骞“凿空”之后，西域与内地逐渐靠垅。公元前60年，西汉在乌垒城（即今轮台县策大雅）设西域都护府，成为西域的最高军政机构。西域都护府权力极大，它代表中央政府掌管地方政权萏领的册封、仟免和奖惩；调征丙域各地式装力量，戍边伐逆。朝延任命的首任西域都护是郑吉。西域都护府管辖的地区包括天山南北诸国及伊犁河流域的乌孙。西域都护府的设置，是西域纳人我国版国的标志性事件。

    两千多年来，西域的地理范围经常变化，范围小的时候包括天山南北，范围大的时候则涵盖了中亚、南亚乃至欧洲的大片区域。至清朝前期的“西域新疆”，也要比眼下的新蜃面积大了许多，包括了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和霍尔果斯河以西的广大地区。

    两次不平等条约，使新疆失去了51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

    1864年10月7日，在沙俄武力威胁下，乌里雅苏台将军明谊、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锡霖、塔尔巴哈台领队大臣博勒果素奉清政府命，在塔城被迫在《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上签字，沙俄由此割占了巴尔喀什河以东以南44万平方公里的我国西北领土。而代表俄方签字的仅是个五等文官扎哈罗夫和一个叫巴布罗夫的上校。

    1881年2月24日，《中俄伊犁条约》在圣彼得堡签署，据此条约，霍尔果斯河以西的原伊犁西路的一大块又被填不满的沙俄吞掉了。被割去的这片富庶土地有7万多平方公里。

    至此，形成了新疆今天的疆域。

    代表清政府在《中俄伊犁条约》上签字的是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

    在此条约之前，曾有过一个未能付诸实施的《交收伊犁条约》。

    早在1871年，沙皇俄国就以“代收代守”的名义出兵侵占被称作西域明珠的伊犁，并一直打着永久占领的算盘。其后，清政府几次与俄国交涉索要伊犁，均尤结果。1878年，左宗棠率清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收复新疆之后，清政府再次向俄国提出了收回伊犁的正当要求。

    沙俄在新疆刚败于左宗棠，对清政府的要求不敢置之不理，却又不愿把已吃到口里的肥肉吐出来。沙皇召集御前大臣商议，决定将“交还”变成“交换”。

    1879年3月，中俄双方在俄罗斯首都圣彼得堡举行谈判。

    代表清政府谈判的是吏部右侍郎、署理盛京（沈阳）将军崇厚。这是一个昏官，一听俄国愿意交还伊犁，立即答应了俄方几乎所有要求。他不报清廷批准，就擅自同俄国草签了《交收伊犁条约》。据此约，他“交出”去很多，“收回”的仅仅是伊犁九城。

    消息传来，举国震怒。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也感到条约文本丧权太多，无法接受。1880年2月，清政府拒绝批准这一草案，将崇厚定为“斩监候”（死刑，监禁至秋后处死——笔者注）。

    与俄国重开谈判的责任落到了曾纪泽头上。他此时的职务是驻英法两国公使。

    为了重开谈判，清政府向俄国做出姿态，释放了昏聩的崇厚。

    曾纪泽是个具有爱国心的书生，血气方刚，又谙熟外交在圣彼得堡住了240多天t与俄方谈判50多次。那是一项考验智力与耐力的工作，曾纪泽不像崇厚那样轻率，驻使在外的经历，使他懂得了国家权利的轻重，一条一款，据理力争，最终签订了《中俄伊犁条约这一条约比崇厚“草约”，除了赔款增多外，其他权益损失都有所减少。但由于7万多平方公里土地最终还是被沙俄割去了，故它仍是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

    曾纪泽身后也因此落下了儿句骂声。

    身在异国为使，背后却是一个腐敗无能的政府，你即便学富五车，才髙五斗，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如何呢？

    “弱国无外交”，20世纪90年代中国流行的一句话。

    清朝晚期是个例证。

    彭德怀读新疆，令他钦敬的有两个人，一个是1800多年前的班超，一个是七八十年前的左宗棠。

    读到这两个人，都能点沸他胸中的热血。

    爱国者的血脉是相通的。

    班超，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班氏诗书传家，在东汉前期，算得名门，短短几十年间，出了不下六七个能煌煌人史的名人。班超的父亲班彪，东汉初为官，后因病辞官修史，作《史记后传》。班超兄班固奉诏续成其父书，历时20余年，修成《汉书》，开创了断代史的体例。其妹班昭，博学髙才，班固死后，和帝命她继续撰写其兄未及完成的《八表》及《天文志》t并担任皇后和妃嫔的教师，班昭死于高寿，皇太后素服举哀，亲自监护丧事。班超及其二子班雄、班勇却以在西域的赫赫武功走进了中国历史。

    班超幼年即从父兄学经读史，父亲见其聪意过人，寄托于诗书文章。谁知前朝张骞在西风衰草中缓缓飘动的旌节，偏偏成了他心头难以挥去的诱惑。其时，西域又一次落人匈奴之手，班超毅然扔下手中的笔，投入到挥师西征的大将军窦固麾下。由此，浩如烟海的中国成语词库里，又多了一个“投笔从戎”的词条。

    这一走，整整三十年，班超再没有返归中原。

    公元73年，东汉派大将军窦固出征天山，班超以假司马的身份随同出征。他智谋出众，在蒲类海及伊吾战役中屡立战功，受到窦固赏识。在进兵途中，被窦固委派为汉朝使节，带36人前去联络西域各国。

    班超首先来到鄯善（今若羌），受到热情接待。后来发现鄯善王的态度突然冷了下来。一打听，原来继班超之后，匈奴派来了一个更大的使团，有100多人在王庭之侧安营扎寨。这使得鄯善E心猿意马，举旗不定。班超是采取果断措施，带头冲进匈奴营盘，砍杀匈奴使者。刀光剑影中，匈奴使者死的死逃的逃。班超以少胜多，大获全胜。鄯善王表示臣服于汉。

    取得鄯善后，班超直奔于阒（今和田），用计袭杀了受匈奴指使、妖言惑众的巫师。于阒王广德见此情状，杀掉匈奴使者，臣属于汉。然后，班超继续西进到疏勒（今喀什），经过一番调查，得知现疏勒王是龟兹人，为匈奴所拥立，不得人心，于是将其废黜，立旧王的侄子继承王位，疏勒民心始得安定。

    班超在塔里木盆地南缘诸国取得的胜利，极大地配合了汉朝军队在天山东部地区的行动，东汉政府很快恢复了西域都护和戊已校尉两项政治和军事建制。

    然而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中原地区的连年旱灾使汉朝经济衰退，无力在西域继续与匈奴抗衡，朝廷不得不作出从西域全面撤退的部署。班超接到撤退命令，踏上了东归之途。

    西域各国见班超即将归去，恐又落入匈奴之手，纷纷出来挽留，有的抱住马腿痛哭，有的以死相留，表示决心与班超共同抗击匈奴。班超深受感动，走到于阗之后，毅然返回疏勒驻防。

    此时，匈奴已经截断了东汉与西域之间的通路。公元78年，班超统率疏勒、拘弥（今策勒县北）和于闻等国军队1万多人，攻破了臣属匈奴的姑墨（今阿克苏）。他上书朝廷，力主统一西域，并表达了西域各国愿意归属汉朝的愿望。

    正是有了班超在南疆的大力策应，加上匈奴内部的纷争，东汉很快恢复了对西域全境的统治，使西域各族人民摆脱了匈奴贵族的奴役。公元91年，班超被任命为西域都护，设都护府于龟兹。

    班超任西域都护十多年。公元102年，70岁的老将军才因病返回洛阳，当年病殁……

    1800多年过去，彭德怀从兰州走到酒泉，除了塞风依旧，难觅班都护一丝踪迹。

    左宗棠也是个湖南人。

    对于前清的这位湖南老乡，彭德怀感情复杂。

    太平天国起义将士的鲜血，染红了左宗棠头上的红顶子。镇压捻军和陕甘回民起义，使他成为清政府最倚重的封疆大吏。这些都使出身贫苦，15岁就因参加饥民闹粜，而被官府通缉的彭德怀对他产生了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仇恨——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解释，这是难以调和的阶级仇恨。

    而且，两个人相隔的时间并不遥远。

    湘人左宗棠死后13年，又诞生了湘人彭德怀。那时，官家追杀“长毛”的故事近得就像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1949年9月，由于出兵新疆，彭德怀才认识了另一个左宗棠。

    19世纪下半叶，西方列强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沙皇俄国在夺取了中国东北、西北大片领土之后，又支持中亚浩罕国的阿古柏匪帮大举入侵新疆南北部。

    腐朽的清政府，在阿古柏猖狂人侵面前软弱无力。在一段时间内，它甚至不知道阿古柏入侵。更为可笑的是，竟不知道阿古柏是外国人直至沙俄侵入伊犁后，它才意识到局势的严重。1874年，任命滞留在甘肃安西的哈密帮办大臣景廉担任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期望他能统领各军，迅速驱逐敌人，光复国土。但景廉不懂军务，指挥乏术，任期9个月，未见作为。

    此时，由于日本侵略台湾，东南沿海防务也提上了清政府的议事日程。于是，朝廷上下展开了一场日后称之为“海防”与“塞防”的大争论，争论的焦点是“海防”与“塞防”，哪个更重要？

    直隶总督李鸿章是“海防”论的首倡者。他借全国人民关注东南之机，提出了放弃新疆，移西征之饷作东南海防之用的卖国之论，说海防西征，力难兼顾”，“新疆不复，与肢体之元体无伤”，每年在新疆花三百万两银子“已为不值”。更何况阿古桕得到英、俄两国支持，应当“准其为部落……”。要清政府命令正在西进的各军立即停止前进。

    陕甘总督左宗棠从全局出发，论证了“塞防”的迫切性和必要性，及其与“海防”的关系，他说若此时即拟停兵节饷，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是停兵节饷于海防未必有益，于边防大有所伤。”主张迅速进兵，收复新疆。这就是著名的“塞防”论。

    左宗棠之论，得到了众多朝臣的赞同。清政府于1875年5月，改命左宗棠兼任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

    左宗棠接此重任后，将原先新疆的37营整编为19营，汰弱留强，交新任乌鲁木齐都统金顺督率。1876年4月，左宗棠进抵肃州（今酒泉）坐镇指挥，命令湘军统领刘锦棠率领20余营西进。此夕卜，他还奏调了徐占彪统领的蜀军、张曜统领的豫军参加西征，连同整编后的新疆原有清军，几近百营，总兵力约五六万人。

    1876年夏，金顺、刘锦棠等部先后抵达阜康。8月，按照左宗棠“先北路后南路”的怍战方针，收复新疆的战役正式开始。由于得到各族人民的支持，清军从小路顺利夺取古牧地，取得了收复新疆之役的第一个胜利。接着又在5天之内连下乌鲁木齐、昌吉、呼图壁等城，1月攻克玛纳斯。至此，北路之敌全部肃清。

    1877年春，左宗棠下令收复南疆。清军一路纪律严明，（毫无犯，受到各族百姓欢迎。此时，阿古柏营垒已乱作一团，阿古柏在同一名司库殴斗中被击昏迷而死，他的两个儿子也反目成仇；先前投降阿古柏的清朝官员、伯克乘机纷纷倒戈“反疋”。清军一路长驱西进，轮台、库车、拜城、阿克苏等地人民，在清军即将到来之前，纷纷组织起来，赶走人侵匪军和伪官，紧闭城门，清军一到立即开门迎接。到1878年初，除伊犁外，左宗棠收复了新仝境，举国大振。被沙俄占领的伊犁一直是左宗棠一块挥之不人妁心病。1880年5月26日，年近七旬的左宗棠让士兵抬着为自已」制的棺材，走出嘉峪关，踏t收复伊犁的征途。左宗棠破釜沉舟，军心悲壮，中外震惊，对在圣彼得堡与沙俄进行艰苦谈判的曾纪泽是个有力的支持。沙俄最终做出让步，伊犁重新回到了祖国怀抱。

    左宗棠平定新疆，使俄、英等列强觊覦新疆的企图成为泡影，维护了祖国的统一。

    西北苦焦，左宗棠每到一地，都要率领兵卒修路开渠，夹道种柳。西征胜利后，短短几年时间，从甘肃到新疆的数千里路途上，绿柳竟然葱郁茂盛，成了一道风景。

    1878年，左宗棠之友杨昌濬来到肃州，看到沿途杨柳成行，绿树成荫，触景生情，陚诗一首：

    大将征西久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1949年10月的一个晚上，彭德怀和王震走出军营，来到南关的公路上。风吹着路两边的大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他们走到一棵两人合围的柳树下站住了。彭德怀摸着粗糙的树皮，突然向王震发问胡子，你晓得这是什么树？”

    王震回答柳树“它还有个名字，你可晓得？”

    “晓得。左公柳’”

    彭德怀说看来左宗棠还是个角色。”

    月朗风清，他们在那树下站了好久。

    临往回走的时候，王震说广左公种柳，我们到新疆去盖楼，建工厂，挖石油，开荒地，还是毛主席的那句话，去给各族人民做好事……”

    彭德怀点了一下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做了个往回走的姿势。

    根据中共中央、中央军委部署，进疆部队为王震的第一兵团部及所辖第二军、第二兵团的第六军、以及从华北调来的战车营。为了便于统一指挥J0月26日，中央军委决定，第六军拨归第一兵团建制。

    粮备草，调集物资……张掖、高台、酒泉、玉门一线，热火朝天。王震眼前摆了一长串数字：

    酒泉到迪化：1253公里；

    迪化到伊宁：698公里；

    酒泉到喀什：2547公里；

    喀什到和田：514公里

    公路状况：极差，勉强可以行车。

    铁路：0公里。

    大片沙漠戈壁，无数冰峰雪岭……

    彭德怀走了进来。王震听到脚步声，把头从那些数字上抬了起来，看见彭德怀，他赶忙绕过桌子，搬过了一把椅子，招呼彭德怀坐下。

    彭德怀没有马上落座，他从桌子上把头伸过去，看了一眼写在记事本上的那串数字。

    “很远。”彭德怀坐下时说了两个宇。

    “不光远，情况也不熟悉，我在算时间。”王震说“你王胡子又得吃苦了。”彭德怀说。

    “吃苦不怕，只是眼下进缓时间要求急迫，兵员、辎重又太多要是能多些车子就好了广王震说了实话。

    “你在酒泉调集了多少汽车？”

    “河西国民党起义部队很分散，车辆管理也很混乱，昨大才把汽车数字摸清楚，统共450辆，进南疆我打筲用它们。”王震汇报说。

    “车况怎么样？”

    “我看了一些，问司机，司机说，开是能开动，但能走多远就说不上了。”王震说。

    “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下面各部队还想了些办法补充了些骡、马、胳驼，组建了骡马大队。有的单位连牛拉的大轱辘车也征集了一大堆，让我给骂了一顿：牛没脾气，你急它不急，破牛拉破车，走到何年何月？”王震说。

    彭德怀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震也笑也怨不得他们：“急的。”

    彭德怀笑一笑，慢慢点上一支烟，说王胡子，我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莫得急，”彭德怀吸了一口烟，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王震你看看这个广

    不簾接过一看，原来是中央军委发来的一份电报，电报说，中央军娄决定从华东、华北军区抽调3个汽车团的汽车536辆；从苏联航空公司租用运输飞机46架，自11月6日起，由酒泉向迪化运兵（计划空运兵力1.4万人）。

    王震看罢，高兴得没了大小，拍了彭德怀一巴掌，说：“彭总，这天大的好消息，你怎么也和胡子绕圈子了！”

    彭德怀说：“中央和军委在尽力为我们顺利进疆创造条件。”

    王震说：“我们决不辜负中央，用最快的速度，把红旗插上帕米尔”——把“红旗插上帕米尔”是响彻各个部队的口号，从地图上看，帕米尔是新疆最远的地方。

    彭德怀看着情绪激昂的王震，用不大的声音说广王胡子，我彭德怀拜托你了说罢，走出了屋子。

    王震感到眼睛热了。

    10月5日，第一兵团在酒泉召开进疆誓师大会，宣布了向新疆进军的命令，彭德怀、王震分别讲了话。兵团党委向部队发出了“不怕一切牺牲，不怕一切困难，奋勇前进，把五星红旗插上帕米尔髙原”的战斗号召。第六军在张掖召开团以上参谋长会议，提出整顿部队作风纪律，明确进军新疆的任务。第二、六军均下发了《到新疆去，解放新疆人民》的宣传材料。指战员们坚决响应第一野战军前委和兵团党委的号召，发扬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和三五九旅南下北返两万里的革命精神，完成进军大西北的再一次长征。

    誓师大会后，二军军长郭鹏来到了酒泉城外的一个打麦场上。一个团正在这里向部队作动员报告。团长政委讲完话后，请郭军氏给大家讲一讲话，郭鹏说广你们团长政委讲得都很好，我没什么可讲的了，大家有什么问題可以提出来。”

    这一问，下边像炸了锅，纷纷发问：

    “军长，听人说，新疆的大风能把汽车吹跑，有这么厉害吗？”“军长。听说唐僧西天取经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难都在新疆？”“军长，听说那里冬天很冷，小便都得带个棒子，随时准备着敲结成冰的尿棍棍？”

    “军长，新疆也有很热的地方吗？听说吐鲁番的县长夏天坐在水缸里批告示？”

    郭鹏听着，笑着。

    还有人说，听说嘉峪关前有一块石碑，上边写着“出十人一”四个大字。意思是说出关的十个人中，只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出关前，你瞄准那个“人”字投石子，只要投中，就能回来，很灵验……大家说得很热闹。

    等大家说完了，郭鹏笑笑说广新疆我也没有去过，大家说的那些，我也听说过j真是假，我也不晓得，等到了新疆，咱们就都知道了。如果真的要用棒子敲小便，我给大家配发制式的……”

    引起一阵欢快的笑声。

    郭鹂等笑声落下去，又说进新疆，艰苦是肯定的。边疆嘛，沙漠嘛，高原嘛，古代发配犯人，一是岭南，一是东北，再有就是新疆，林则徐烧鸦片惹恼了洋入，就被朝廷发配到了新疆伊犁。”说到这儿，他扫视了在座的一眼，又说广但把新疆描绘得比地狱还可怕，就不对了。我是个粗人，打小当长工，没多少文化，参加革命后，认了几个字，也念了几首诗，我不喜欢在诗里把当兵的写得悲悲切切，什么‘出了玉门关，两眼泪不干’，什么‘古来征战几人回’、‘春风不度玉门关’之类的，这些大概都是写新疆的。当然，本人不懂诗，写这些诗的都是六诗入，传了一千多年，乱批不得。但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尤其是现在，它不能给我们鼓劲，只能使人泄气。边塞诗中，也有好像‘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像‘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你听，好不威风！”

    郭鹏论诗时，会场一片寂静。

    他发表完高论，会场又活跃起来。

    —个曾当过小学老师的副营长听了郭鹏上面的话，十分钦佩，赞叹说军长，肚装了那么多边塞诗，谁说你是个粗入。”

    郭鹏一笑我这是现趸现卖，在西宁，王震司令员让人给我拿来关于新疆的书让我看，其中就有一本边塞诗，看后记住了几句。”大家又笑了起来。

    郭鹏这时问一个坐在对面的干部你知道咱们平常吃的核桃是从哪里来的吗？”

    干部说广树上结的呗，我老家屋后，就有两棵核桃树。”

    郭鹏又问另一个干部你吃的西瓜呢？”

    “地里种的。”

    “洋芋呢？哪里来的？”

    “在南泥湾咱就年年种洋芋。”

    有人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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