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光州一夜没合眼,驴货郎的一举一动:促狭的笑,浪里浪气的小调,流溢着智慧的大眼睛,惯走长途的一双修长的腿,宁折不弯的驴脾气,全在他的眼前晃动。杨润生一次又一次出色完成任务的矫健身影,也鲜活地呈现在他眼前。党不能失掉这么个好同志,一定要救他。不能把宝全押在刘雅芝身上,得想想别的办法。一大早彭光州就打开店铺的门,站在了柜台后,又吸起了那根烟管,想着如何说服杨润生媳妇去找刘雅芝。他还没动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走进他的药铺:“光州,给我抓两服药。”彭光州眼睛一亮:有办法了。他连忙走出柜台接过药单:“云坤先生,抓药叫孩子们来抓就行了,还要您亲自跑一趟。您快请坐,海生,给云坤爷泡茶!您坐,我亲自去给您抓药。”
吴云坤是这一带的洪帮大哥,虽没任什么官职,地方上的大小事,他都说得上话。那些达官贵人有很多也是洪帮的人,都要买他的面子。彭光州想起杨润生从石牌回来曾经汇报过,说他得亏全楚彦相救,并应邀参加了洪帮,成了洪帮的老幺。洪帮极其讲究义气,天下洪帮是一家。请这位吴云坤帮忙,一定有办法。彭光州抓好药,递给吴云坤:“云坤先生,老伯母病体好多了吧?”
“好多了,劳你挂心。你们现在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混日子呗。云坤先生,听说驴货郎被杜队长抓去了,您知道吗?”
“啊,驴货郎可是个好人,大人孩子都喜欢他,他们为什么抓他?”
“杜三狗硬说他是共产党,您知道吗?驴货郎也是贵帮的人呢。石牌的全楚彦是他的大哥,他是他们的老幺。”
“什么?他是全楚彦的老幺?”
“不错,全楚彦特别喜欢他这个老幺。要他去石牌跟着全大哥,他恋着老婆孩子,还没去。您看就出事了,要是全大哥知道了……”
吴云坤霍地站了起来:“光州,你给我把药送回我家去。我要马上去救驴货郎。楚彦老大跟我有过命的交情,他的老幺,我不能不管。我这就去了……”吴云坤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彭光州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快就解决了,以手加额:“驴货郎他娘的真有九条命,咳,这回又逢凶化吉了。”
早饭过后,杜三狗又来到刑讯屋,让人把杨润生从草堆上揪起来绑到了柱子上。
“驴货郎,你还是早一点交代了,免得受皮肉之苦。”杨润生嗤着嘴冷笑一声:“看来你是要屈打成招了?”杜三狗也咧嘴一笑:“别人都说你驴货郎聪明,果然名不虚传。我老实告诉你,你是个共产党,我绝对没有看错。只是我还缺少证据,不管我有没有证据,你都得承认,我有信心一定能整得你承认。不信是吧?那就走着瞧。来人,让他坐老虎凳。”杨润生的双腿刀砍斧劈抽筋扒皮般地疼,疼得汗珠滚滚,他就是咬住牙一声不吭。“说了吧,驴货郎,何必受这般痛苦呢?”一个打手劝道。杨润生睁开疲乏的眼睛,仿佛还笑了一笑:“有,有什么招,全,全都,全都拿出来!”杨润生又咧了咧嘴,唱了起来:“关云长挎单刀赴宴东吴……镇得那东吴群臣寒蝉噤住……”杜三狗正要叫换一种刑具时,区长彭千叶走进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吴云坤。“杜队长,把人放下来。”彭区长说。杜三狗迟疑着,彭千叶又重复了一遍。杜三狗才不大情愿地把杨润生放下来,叫人把他丢在乱草堆上。吴云坤,洪帮大哥,杜三狗自然认识,忙上前打招呼:“吴大爷,您来了?”
吴云坤冷笑一声:“杜大队长,听说你骂我们洪帮蓝帮?我们洪帮好像没得罪你杜队长吧?就是我这位小兄弟也是因为你往死里打他,他才骂你的是吗?我倒要问你,你为什么就跟我们洪帮过不去呢?”杜三狗心里一惊,这个老不死的,怎么就知道得这般清楚?难道我队里有他的人?他嘴上却说:“对不住您了,吴大爷。这个驴货郎是共产党,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敢救他。吴爷,您何必搅进这桩共产党的案子里来呢?”吴云坤大怒,但他并不形之于色,只是一阵大笑:“是,如果真是共产党,我也不会来救他,就怕有人立功心切,栽赃陷害。你说他是共产党,有证据吗?”
“我绝不是栽赃陷害。他护送一个共产党去了他们的根据地,这就是铁的证据!”“是你看见他送的?你看见他把一个共产党送到了什么根据地?”
“我虽然没看见他送到根据地,但我看见他送的那个人。不光我看见了,我的手下人都看见了。”
“你能确定他送的那个人是共产党?你有证据吗?”
“当然有,我们抓住了那人,被武工队救走了。那人要不是共产党,武工队为什么要救他?”杨润生躺在乱草上,听着他们对话,这时插嘴道:“吴大爷,我送的那位客人是一个绸缎庄老板,杜三狗绑了那个客人,叫我去那客人的绸缎庄拿钱来赎人。我还没走出多远,就遇见了武工队,他们把我抓了起来,一起埋伏在松林里,救了那位老板,放我们走时还交代叫我们小心,别再让杜三狗抓……抓住……”杨润生说得很是吃力,最后竟然语不成句。杜三狗还要说什么,被彭千叶拦住:“杜队长也不要再说了,你们说的话都无凭无据,再争下去也无意义。我看你们谁能拿出证据,谁的话就是真的。吴兄认为怎么样?”杨润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有证人,全大哥可以为我作……作证。”吴云坤问:“是全楚彦大哥吗?”杨润生说:“是!”彭千叶看着杜三狗问:“你有没有证人?”杜三狗道:“我的弟兄都是我的证人。”吴云坤哼了一声:“只怕他们也找不到证人证明自己没有参加绑架那个绸缎商。”彭千叶唬着脸道:“杜队长,你的手下是不能作证的。他们都是你的人。你既然没有证人,那就放人吧。”杜三狗眼看着一桩好事就这么黄了,实在不甘心,硬着头皮说:“区长,他的证人也没能证明他的话呀!为什么要放人?”吴云坤恼怒地一笑:“看来我还得去一趟石牌,把全楚彦大哥请来作证。驴货郎是他的老幺,他也应该来跑一趟。只是我有一个要求。”彭千叶笑着说:“吴兄有什么要求请讲。”
“在我去请证人的时间,你们不能给他动刑。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不好跟全大哥交代。”吴云坤的话,明显带着威胁的意味,彭千叶虽然不高兴,也不好不答应。其实他是个老滑头,他不想得罪洪帮这个刺儿太多的组织。杜三狗也是有后台的人,他的一个表叔在县政府当机要秘书。否则,他不敢顶撞吴云坤,彭千叶也不想得罪杜三狗。吴云坤刚走,刘雅芝与欧阳骏来了。杨润生被抓,除了彭光州,就是刘雅芝最着急了。她本想让她父亲来说情,但考虑到她父亲一定不会答应,即便答应了,也不会有什么作用。刘弗如只不过一个乡长……她只好去找欧阳骏。刘雅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欧阳骏说通,跟她一起来救杨润生。他们通过刘雅芝的姑父把区公所的一个文书叫出来问了关于杨润生的情况,文书将吴云坤为救杨润生与杜三狗唇枪舌剑的情况如实相告,并说:“吴云坤去请全楚彦了,杨润生一定会被救出来。在我们这方圆几百里的地盘上谁敢不买全大哥的面子?”刘雅芝喜出望外,但她还是想亲眼看见驴货郎被救才放心,她想留在十里铺再打探打探消息,但禁不住欧阳骏死拉硬拽,只有跟着他回去了。
杜三狗坐在他的保安分队部,一股怒气怎么也平息不了。他妈的吴老头,敢跟我过不去,老子也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他立即派他的心腹杜幺儿,去县城找他表叔,把这里的情况说明,让他下一道命令将杨润生提到县城去审讯。杜幺儿走了,他还是不解气,又到牢房来拷打杨润生,逼他承认送了共产党去北山,把杨润生打得只剩一丝游气仍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杨润生终于醒过来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上。彭光州叫人送来治伤的药,内服外敷。经过几天调理,杨润生又活过来了。
全楚彦不仅来作了证,还立即请来医生抢救杨润生,把他送回家后又给了一笔治伤的钱。而杜三狗的表叔当着杜幺儿的面,狠狠地骂了杜三狗一顿,让杜幺儿带话,叫杜三狗收敛一些,别太张狂,别再去找他。杜三狗泄气了,只得乖乖地放人。
媳妇坐在床边给杨润生的伤口上药:“狗日的杜三狗太不是人了,把人打成这样。老驴,你差点见了阎王,要不是全大哥和吴大爷,你就活不过来了。呜呜……”杨润生伸手摸着媳妇脸上的泪水:“别哭了,我这不是活过来了吗?我属猫,有九条命。死不了。”媳妇擦干泪水:“你好了,要好好感谢吴大爷和全大哥。”
杨润生担心媳妇问驴的事,果然有一天媳妇问他:“老驴,驴呢?大灰呢?”杨润生不说话。媳妇一边给他洗伤口一边又问:“老驴,大灰呢?你是不是把它给弄丢了?你说话呀!”杨润生哎哟一声,媳妇知道碰痛了他的伤口,手劲放得更轻。杨润生还是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媳妇又逼着问:“说,你是怎么把大灰弄丢了的?它是我娘家给我的嫁妆,你,你居然把它弄丢了。”杨润生嘻嘻一笑:“丢了就是丢了,怎么丢的都是一个丢。等我老驴有了钱,还你一头更好的,不行吗?”
杨润生终于好了,又活蹦乱跳地去卖货了。彭光州逼着问杨润生驴到哪儿去了,才知道杨润生把驴卖了,给同志们筹措了生活费。他就想再给杨润生买一头驴。但他的药店以及杨润生卖货的货款,全给江南江北的隐蔽人员发放了生活费,已经没有买驴的钱了。他只有安慰杨润生:“润生,”彭光州亲切又很心疼地叫着杨润生的名字,“以后你卖货的钱不用上交,你留着买驴吧。”杨润生嘻嘻一乐:“真的?”彭光州点点头:“真的。”杨润生“呸”了一口:“还真的?亏你敢说。我不交,今后转送人员的路费、生活费从哪里来?”
“我来筹办,你不用担心。”
“嘻嘻,你也不用担心,我驴货郎没驴,自己当驴,还是一个驴货郎!”
杨润生没了驴,就自己当驴,每天背上驮着货架走村串乡。那天,杨润生又驮着货物来到刘家大湾,唱着小调走进村去。刘雅芝站在自家大门口,翘首而望,一见杨润生进村,飞跑过来拦住他:“嘻嘻哈,先别卖货,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杨润生趁没人注意,把她拉到村外的树林边问:“雅芝,什么事?看你慌慌张张的。”刘雅芝说:“昨天,柴集乡乡长李怀贵,在十里铺开完会跟我爹一起到我家玩,我听他们说,他们捉不到武工队,就捉武工队的家属,捉来就杀。嘻嘻哈,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今天我一大早就在门口等你,你快设法通知武工队。”杨润生定定地看着刘雅芝,这姑娘人长得水灵灵的,仿佛一个玻璃人儿。他不明白,一个富家小姐为什么这么关心武工队。“雅芝,”杨润生问,“你怎么这么关心武工队?几次三番地为他们办事?”刘雅芝眨眨眼,把发辫往背后一甩,很是神秘地说:“我告诉你,你要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杨润生赌咒发誓地说不告诉任何人,刘雅芝才接着说,“我在武汉上学时,就参加了共青团。‘共青团’你一定知道的,它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青年先进组织。我爹硬逼着我回家,才与我那些朋友失去了联系。实际上也不是爹硬逼我,要是我不想回来,爹逼我也没用。是因为我的名字上了敌人的黑名单,敌人要抓我,组织上命令我回来躲一躲。嘻嘻哈,我觉得你是一个很正直的人,一定也是我的同志,不会出卖我,我才跟你联系。你快去找人,别卖货了,你快去。”杨润生转身走时,刘雅芝还在背后叮咛:“嘻嘻哈,你一定要想办法快点把消息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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