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啊,猪尾巴。
别胡叫,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听说你结婚了。
有婚不结白不结。你呢?
差不多快了。
这位就是……
哪儿的话。怎么,你们不认识?都是同学,她叫红红。就是那次……我给你说过的。
我摇摇头,实在想不起记忆深处还会有红红这么个女人,便冲她抱歉地笑笑,她也冲我莞尔一笑。于是我们聊起来。我们互相通报了各自的工作单位,又习惯性地对社会和生活发了许多牢骚。猪尾巴要告辞,说是要去什么地方采访。我这才知道她和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我猜疑的关系,他们和我一样也是大街上的邂逅。红红也很快离开了我,但她给我留下了她的宿舍地址,并要我常去玩。第二天我就去了。从此我们便迎来了一个发展爱情的美好阶段。
在我最初对红红着迷的那些日子里,我奉承她就像奉承一个可以留给我大笔遗产的富有的母亲。我用从未有过的谨小慎微和伶俐乖巧对待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色、每一种神情、每一个动作。一次陪她说话,偶尔提及她喜欢吃豆豆。我傻得出奇,没问清楚就上街去给她买,想让她产生意外的欢喜,想让她明白为了那个神圣的爱,我愿意作她重视的仆人,作她石榴裙下一走狗,甚至愿意作她可口的食物,作她大红裤子里的一沓绵软的卫生纸。一到西宁最繁华的水井巷自由市场,我才发现豆豆跟女人的乳房一样也是形形色色的。有炒黄豆、炒蚕豆、炒豌豆、水煮扁豆、水煮红豆、水煮绿豆,还有豆豆糖、豆豆巧克力、米花豆、沙棘豆、人参果豆等等一些乌七八糟的豆类与豆形的食品。我在市场转了三个来回,最后咬咬牙全都买下,当然每样只要一点。我那时工资很低比现在还要穷,买豆豆花了钱只好再次降低我的抽烟标准,从两毛钱一包的战斗牌香烟到六毛钱一斤的劣质烟丝。好在那时东西往往降价而从未听说过涨价,等有了钱我就会适当提高抽烟标准而绝不会担心再过几天一毛就会顶一块。我的牺牲精神得到了最有实际意义的回报。当她看到我满头大汗为她采购来的豆豆时,感动得给了我一个挑逗性的呶嘴。那意思是说真想亲你,你买了多少豆豆,我就还你多少亲吻。为了让我高兴,她尝遍了所有的豆豆,还不住地说,只要是你给我买的,我都爱吃。老天呀,她这是想让我无休无止地给她买零嘴,从此我的抽烟标准别想再提高了。但在表面上我还得装出比她还高兴的样子,问他下次想吃什么?
你说呢?
你要是想吃花叶水萝卜就好了。那东西两毛钱一大堆,汁多解渴,还能败火,还能消食,还能让你的享受从物质基础上升到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又会反作用于物质基础。
不,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我现在就吃你去买。
买谁的?
买你自己的。
你给多少钱,我的可是无价之宝。
我的也是无价之宝。
我的乖巧让我明白了时机已经成熟,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小心翼翼的奉承而是汪洋恣肆的凌辱。我扑过去抱住她将她按倒在床上。床吱嘎吱嘎地响。那是她单人宿舍里的单人床,她还没有结婚。没结婚的女人过早地发情了。愿天下姑娘都早早发情,不然我就无从下手。一个萝卜一个坑?屁话。我的萝卜就需要成千上万个坑。我们这是第一次。我知道这个坑是深不可测的坑,犹犹豫豫不敢栽进去。生怕怀孕而等待例假的苦我可吃够了。我征询地望她。
我想放。
放吧。
可我没有预防措施。
我有。
你有?连我都不好意思去药店买避孕套,你怎么会有?
伪君子。我可不像你,一年前我就带了环。
你没结婚,医院给戴?
女病人找男大夫没有办不成的事,还让他占了便宜呢。
这么说在我之前你还有好几个。
只有一个,但我希望有好几个。有了他,再有了你,就是好几个的开始。反正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态度。
我高兴起来。因为她的话无疑是告诉我,她不会破坏我的家庭。当我厌倦她的时候(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厌倦),她就会乖乖地滚开去另找门路。
你知道他是谁?就是在厕所摸我屁股的那个。许多人为了我上街游行,而我却呆在他们家里有滋有味的呷咖啡。想想也可笑。起初并不是想发展关系。院长要我去校办公室,后来又让一辆黑吉姆接我到省委大院里。他老妈怕我告他,说她丈夫刚去世不久,希望我不要给她悲上加悲,还又是许愿又是送东西。她说毕业分配时她可以关照我,我想去什么单位可以提出来。如果我想入党,她可以马上给校长打电话。你想我是个女学生,入党干什么。你先别进去,我还没说完。至于毕业分配嘛,任何平头百姓都希望大人物关照,我也不例外。我说我想留西宁,还想找个清闲单位。他母亲一口答应,说绝对不会把我分配到州县牧区。后来我要走,他母亲又送我一盒化妆品,很不错的,大概在四十块钱以上。我不好意思接。他母亲就把化妆品交给他,要他送送我。哎哟,你轻点,先别动,一动就流了。我说不会。她说他一动就流。他故意没有叫车,一直送我到街口九路车站。公共汽车已经没了。我们两个朝学校走。叫你别动就别动,待会我动。他表现得很老实,生怕引起我的反感总离我有两三米。其实我自始至终并不反感他。他肯定是个老实人,并不是依仗老子的权势飞扬跋扈的那种纨绔子弟。要不然他干吗不去拦路强奸,而要深更半夜躲在女厕所里?别这样动,还像刚才那样,对了。那天夜里我主要是害怕。我想起了文革中流传的一个故事,说某地某厕所里经常有毛烘烘的绿色大手从茅坑里伸出来向人们要钱。我要是知道他仅仅是想摸我一把,我肯定不会大惊小怪地喊起来。或者,他要是敢于在白天摸我,我说不定还会把屁股撅给他让他摸个够,过过瘾。物极必反,摸多了,以后保准不会再躲到茅坑下面去了。到了学校以后,去游行的人还没回来。我们各回各的宿舍。临分手,他将化妆品递给我。我没多想就接了。我喜欢它干吗还要装出一副清高样子来?要动就一直动,别停一下停一下的。后来我们就开始来往,关系进展得很快。他要我嫁给他,我没答应。因为我发现他脸上有颗泪痣,跟他过日子,我也会变得泪汪汪的,那多没意思。你幅度大点行不行?别像揉面一样光搓肚皮。他有些绝望。把我叫到他们家,说是看录像,其实是想睡我。他觉得睡了我,我就笃定要跟他走,以为那是他设置的一个圈套。可对我来说,那根本不算什么圈套。睡了觉照样可以分手,结了婚的还要离婚呢。我们看录像看得很晚,全是生活片,一招一试地教你。他也真有毅力,守着我一直没有动作,只是夹紧大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完了,他对我说,你在我房里休息,我去客厅沙发上睡。我边脱衣服边说,别耽误时间了,要是今晚你能在沙发上安安稳稳地睡着,你就不是男人。我不是贵妇人,你也不是于连,与其半夜偷偷摸摸溜进来,不如现在就一起上床。他没想到我会这样爽快,像回忆一件极其遥远的往事那样呆怔了一会,便发疯地跳过来,把我推倒在地毯上。
你怎么又不动了。
下来呢?快说呀。
还不是跟你一样,快动。
说也怪,就在他粗枝大叶地和我做爱的最后一秒钟,我突然决定改变主意,嫁给他。我当时想得很简单,要是嫁给他,爱情以外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我只管去爱爱他也爱别人,享受爱也创造爱。而且他本质上是个软弱的人,他会听我的指挥。事情既然决定了。我就不打算反悔。完事之后我就告诉了他。他高兴得给我许了一大堆愿,都是我乐意听的。你知道么?半个月以后我们就要结婚。快,快动,使劲,使劲呀,就这样。嘘她长吐一口气,像一艘打漂的救生船突然被波峰浪谷的利爪猛撕一把,蹿跳起来后便悄然泄气,再也没有乘风破浪的能力了。而伏卧在这艘救生船上的我,只觉得下面是一片无力托起我的浅浅的水域。我蹭着水底厚软的沙面死命挣扎着朝前滑行。
倏然之间,我发现在这天地泯灭、阴阳对撞的一刻,我成了被动的一方,不是我摆布她而是她在摆布我。我有了一种卑微的愤怒,就像一个孩子在受到后娘虐待时幽怨地怀想曾经在小河边看到的那丛带刺的黑棘。孩子想他总有一天会将那黑棘的硬杆横劈在后娘身上。我想起了积石大禹山脉中崩塌了的拔断筋,我要报复,我要她像妻子那样在一种淡淡的迷醉和雾霭弥漫的愉悦中顺应我的需求。不要这样激动,不要这样无遮无拦地显露你的淫荡本色。女人一外露就他妈令人讨厌。我的眉宇间泛滥着坎坷不平的凸痕凹迹。像降服我的仇人那样,我恶狠狠地将整个身子弓起来,再朝下,轰然陨落,想砸碎她的汪洋如海的情欲,想把她从自我中心主义的嗜欲狂的境地挤向冰凉的海岸线。但我失败了。我越拼命搏斗,她就越显得心潮澎湃、精神昂扬。她的屁股不住地奋力抬起,半张嘴,露出两排皓齿啊啊啊地直想把我、把整个世界吞进去然后嚼成齑粉。我猜测,这种时候即使将她放在大滑坡的山体下面,她也会心甘情愿去迎受岩块砂石的砸击掩埋。既然连整个地球的震动都改变不了她那沉入无边深渊的快乐,那我只好静止不动。我两手两脚撑床,将身子悬起来形成一座凝固的拱门。她正在舒展翅翼凌空飞翔,眼看就要接近那一抹虚无的眩色彤云,一支箭镞飞来射穿了她的翅膀。她失重地歪斜着在半空停留了片刻,便胡乱踩踏着双爪迅疾划着弧线倒栽下来。她闭上了嘴,荡气的一连串的喘息被一把飞刀斩断了,两手在我的腰肋之间又拍又撕。我固执地悬着,就是不肯展腰挺腹,将我的灵魂汇入她的肉体。动啊,快动啊。她含混不清地哀求着我,眼窝里嵌着极度失望的黯晕。这使我觉得我胜利了。我傲慢地俯视着她,心里发出?一阵快意的狞笑。
怎么,你流了?
休息一会。
没用的糠萝卜。
看我有用没有。
我用浑身的力气朝她撞击过去。她呀了一声,赶紧闭上眼想再次进入境界。可这次真正进入境界的却是我。我像一股君临大地的欲望之风呼啸着掠过原野中那些蔚然而幽阒的地方。我不停地俯冲而下,卷起阵阵林涛的喧叫。林涛那边,麦浪如海,一渠粼粼清水直走天际。天际一片桔红,朝暾像女人的烈烈魂火,照耀着无限广大的幸福的哀愁。我扶摇直上,我轻轻滑翔,我的体内有一个声音在激愤地嚎叫,渐渐变作喑哑隐忍的哭泣。我有了一种自杀的欲念。我正在痛苦地自杀。我用头和地球顶撞,撞得我自己昏昏沉沉。我正在死去。我向世界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我在大地上奔跑着去进行最后一次跳高。于是我再一次升空,承着东风飘然逸去。
我流了。啊,女人万岁。
整个过程中,她都在吃惊地望我。她再也无法使自己陶醉,像强台风刮来时龟缩在一株孤树后面的弃儿,老担心孤树会被连根拔起而忘了自己,忘了台风可以运载她进入冥府进入一个云漫漫、雨霏霏的极乐世界。
我浑身酥软地趴在她身上,一直趴到她认为已经没有意思了的时候。
你简直像一头野猪。(她在穿裤子。)
猪算什么?狼。
看样子你对你自己有足够的认识。
那当然。(我怎么也不能将皮带上的那根铁楔进最合适的那个眼,只好低头,看着两手系皮带。)明天,我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你别再来缠我。
她觉得她今天没有掌握主动权。她失败了。
别来就别来。
我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了她。那是秋天,行道两边的树叶纷纷落下。
城市因了一个男人的傲慢而变得枯黄一片。这意味着新的和谐。
冬天,当新雪婀娜而来,高高矮矮的建筑群和地面在煞白一片的宁静中沉入幻想,一些穿大衣、带围巾的男男女女用皮靴踩出积雪的吱吱声时,我和红红又一次见面了,见面之后共续旧情。我们都发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那种拥抱中的互相排斥和交合中的互相仇视了。她已经结婚,成熟了,情欲和肉体都像八月早晨的水蜜桃,饱满到就要渗出甜汁,就要裂开口子溢出浓浓的芳醇。我带着大口吞咽的企图,如鱼得水地轻翔在她的生活里。美妙的时光,灿烂的夜晚,亭亭白桦树,无边无际的母性的沃土,游子归乡时的淡淡的哀愁那永恒的安慰,那明朗的意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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