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娘。
苍木婴尔转过身去。苍朴浑身一颤。老河乞哀地叫一声,突然咚地一声跪下了。
苍娘,是我把鬼不养兵娃弄出岩洞的,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苍木婴尔还是不语,冷峻的脸上肌肉不住地抽搐,她儿子不禁轻叹一声。
苍娘。
起来。
你答应我了?
苍木婴尔滞重地摇头,完了就开始铺被褥。她要睡觉了。
老河只好站起,小声对苍朴说,你也睡吧。你毕竟是她的儿子,她不会说出去的。苍朴耷拉着脑袋,回身朝外走去,坐到苍狗獒拉身边。老河走了。
我忍着疼痛闭上了眼睛。这是一个月色淡淡的夜晚,我睡不着,苍娘翻来覆去也没有睡着,而苍朴却一直坐在门外。天就要亮了,疼痛渐渐消逝,我的清醒的头脑突然模糊起来。等到老河推门进来,用叫声吵醒我时,我才意识到我刚才是睡过去了。
苍娘不在,苍朴也不在,这家的主人只剩下苍狗獒拉了。
你是个鬼么?你不害死人就不安生?苍朴死了你得偿命。你得给苍娘做儿子。
我无言以对。
你出卖了他。你怎么没让狗咬死呢?
我是有罪的。苍家人的大山神原谅了我,却无法原谅苍朴。而他的母亲,一个信守森林法规的女人,为了全体苍家人的幸福平安,在这曙色即将照耀大地的时刻,义无反顾地带着儿子走了,她要去告密,而儿子又是去自首的。我喃喃地说,老河,你要我怎样?要我死?那你就杀了我。没等老河说什么,就有人朝我扑来,带着一声哀恸的呼唤,我愣了。扑到我面前的竟是鬼不养兵娃。我撑着身子坐起,用带伤痕的双臂笨拙地拥抱了他,你回来了?好么?他说他好多了,说着流出两串眼泪,又告诉我,他是在一个女人的精心护理下恢复了身体,那女人就是苍朴的未婚妻。我听着想哭,却忍住了。老河心思重重地坐在了炕沿上。
大概是不想见到我们,苍娘几天没有回家。第七天早晨,我们打算出去探听一下消息,就见从前方树林的边缘冒出一个穿着斑斑斓斓的女人,沿着一股溪流走了几步,便直奔我们,边跑边扯大嗓门喊起来,也不知是在喊什么。那声音回荡在死寂的野林中,凄婉而瘆人。我们谁也不敢出声,呆然木立,像是晨风在这片台地上吹出了三棵黑色杉树。她不是在呼唤,而是在索要。她跑近了,立在我们面前,哀哀地说,明天就要祭祀大山神了。
三棵杉树动荡起来,树干连同枝柯一起摇摆。之后便又安定了,树一样的人顿时没有了面孔。面孔和身子都罩上了一层光洁的没有情绪流淌的青色树皮。
你们害了他。
鬼不养兵娃叫了声姐,就哭起来。
我变得异常紧张,额上沁出了汗水,孱弱的身体似乎顷刻就要倒下。因为我看到她径直朝我走来。我敏感地后退一步。但我知道,对责难躲是躲不过的。她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愤怒地望我。老河极不情愿地过来劝解,告诉她,苍朴不会死的,有我们在,苍朴就会活着。我浑身一阵悸动,问老河,你有什么办法?
抢。
我想表示反对,却见苍狗獒拉冲我急剧地摇摇尾巴。它右眼的肿胀早就消逝,体力已经恢复。而我呢?虽然能够走动了,但还必须忍受伤口的疼痛。在生命力的顽强方面,人不如狗。我大吼一声,那就抢吧。
女人不说话,亮闪闪、水津津的眼光在我和老河身上飘过来荡过去的,像是乞哀,又像是诱惑,手将我的胳膊越攥越紧了。我说,他是苍娘的儿子,苍娘怎么会让他死呢?他死不了,死了我们给你当男人。她一怔,松开我,凄恻的眼神里掺合进了几许妍妍的光波,洒在我的脸上。我回避着走向一边,却见她晃动一身色泽斑驳的衣服跟过来,使劲揉揉眼睛。泪渍没有了,大得出奇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淡出几丝浅浅的笑意。
怪了,时笑时哭,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是来干什么的?我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她就慢腾腾扭转身子,走了,留下一脉企盼的神色,清亮透明。我们能感觉到也能看得见:她来这里似乎就是为了听我说出那句话,为了冲我们笑一笑。
一片茂密的木姜林。林深境幽,这古老树种组成的林带,在旷世宁静中焕发出俊爽的翠色,酣酣畅畅地伸展着,一直到耸立着高大青杄树的地方。青杄树用庞大的主杆支撑起一座绿色伞盖,遮去了一大片杂草繁花铺地的平场。一河流动的人群曲曲弯弯穿越木姜林,在平场上突然滞涩了,像遇到高岸阻拦那样,一阵回环往复的鼓荡之后变成了一片死海。
哑默。
几百个男人老树般伫立,几百个女人新树般伫立。苍朴被绑缚着,跪倒在地,脸上的表情混混沌沌的,是远古的淡漠。那根大概也是柔韧的青柳树皮编织的绳子,剥夺了他的活力和喜怒哀乐的自由。
男人们骚动了,一个个拔出腰刀,刺破自己的大拇指,然后排着队过去,将拇指上的血狠狠地抹在苍朴赤裸的褐色肌肤上。
横七竖八的红色痕迹。一会又变作血腥的莫名其妙的图案。再后来,他的全身就殷红一片了。
女人们抖抖索索地挤在一起,恐怖地凝望。
没有风,没有兽鸣鸟韵,没有惯常那种奇妙的林声,只有庄严的宁静,张牙舞爪的宁静。天上,雄浑的黑大山顶撕裂云翳,用一种超人的深沉俯临人世。
所有的男人都从腰际摘下一个砂罐,举起来,放下去,水酒变作一道道白色的弧线在空中出现了,又转瞬消弭。有人过去,将罐口塞进苍朴嘴里。苍朴的脖子扬起来,青筋一蹦一蹦的,喉结跳荡。因大义灭亲而受到全体苍家人尊敬的苍木婴尔平静地接受了五个男人的跪拜。她依次从他们手中接过砂罐,豪迈地畅饮。
许多女人感动得哭了,眼泪籁籁,低泣声一阵阵地像树浪的涌动,引出了苍木婴尔的一声浩叹。随后崛起了男人们的恸哭,忧伤而雄健。苍朴也在流泪,无声地舒展着颤栗的灵魂,浑身大树根块一样的肌肉也在抖动,那是它贪婪生命的最后的抗争。
森林幽静思睡,柔软的空气带着血光沉落又浮起,抚弄着一张张比石头还要平淡的面孔。苍木婴尔带头唱起来,声音沙哑低缓:
母亲带我们走过去,
走过去这山谷走过去这豁垭,
太阳的故乡神的家,
卿卿吉尔玛。
女人们紧跟着齐声合唱:
黑黑,湿湿,那里的农田,
青青,亮亮,田边的木瓜,
杉木的房子一百年不塌,
一个嗨接一个,我们的娃娃。
而男人们的歌却极其简单:
噢啊卿卿吉尔玛。
苍木婴尔继续领唱:
灵鸟带我们走过去,
打扮我们的是遍地的鲜花,
保护我们的是豹妈妈,
不叹气不知乏。
女人们再次合唱:
锅里的鹿肉碗里的羊肋巴,
汤里的油星星饭里的肉渣渣,
身上的皮袄一百年不烂,
一碗嗨接一碗,酽酽的浓茶。
男人们吼起来:
噢啊我们的豹妈妈。
他们一声比一声高地吼着,围过去将苍朴绑在了两根早已准备好的树杆上。八个一般高的男人将树杆抬到肩上滞重地迈步。别的男人和苍木婴尔全都跟在了后面。沿着那务通往黑大山顶的荒僻小路他们边唱边走。歌声和人流一起,缓缓涌进浩博的黑森林。女人们留下来。她们团团簇拥着给他们送行,水津津的眸子里,闪动着人情的光亮。苍朴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将会把他放在黑大山的顶端,让雪豹吞食。雪豹,威严而冷峻的大山神的使者,黑森林尊严和气派的象征,残酷而伟大的命运的主人。而违背了习俗、违背了神戒天律也就等于叛逆了族类、叛逆了森林的苍朴,只有将肉躯献祭于大山神,才可避免整个森林的变异和灾难的覆盖。这个朴拙的森林民族,这个深沉到永久缄默的人群,即使在惩罚罪愆的时候,也表现出一种遵守永恒秩序的默契。
我们通过绿色屏障中的白色洞隙,窥伺到了那一种沉郁而悲凉的场面。我伏卧在草丛里,一只手伸过去搭在苍狗獒拉身上,防止它乱动。那边,木姜树上吊挂着缕缕紫皮龙须藤的地方是老河和鬼不养兵娃。他们虽然站着,但比我更隐蔽。
苍狗獒拉又一次挺起了身子,忧急地轻吠着。我赶紧拽住它脖子上的套环,又将那根青柳绳在手腕上缠了几下。我感到腕部的伤口一阵疼痛,不禁吸口凉气。
该走了。
鬼不养兵娃提醒道。老河点头,极有深意地瞥我一眼。我明白他仍然在鄙夷我,而在这个事关人命的时刻,这鄙夷中又混杂了他的嫌恶。我拽着苍狗獒拉朝后爬爬,站起来,走近老河说,我走得动。再说,这狗会帮助我。老河冷冷地说,我看你还是算了。万一你倒下了,我们是救苍朴还是救你。我说,不用救我,大不了让豹子把我吃掉。豹子先吃了我,肚子饱了,就不会吃他了。老河从鼻腔里轻哼一声离开了我。我俯身解开苍狗獒拉脖子上的套环,心里默默祷祝,此去山顶,愿苍天保佑挽回我男人的声誉。我们的计划是埋伏在黑大山顶,等他们把苍朴献上祭坛而雪豹还没有出现之前,把苍朴劫持而去,然后离开森林。但老实说,就在我们商定计划的那一刻,我就觉得我们是不会成功的。我之所以赞成老河的意见,仅仅是因为我再也不想让别人把我当作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精神残废。可我毕竟天生是个胆气不足的人。我并不担忧受到苍家人的阻拦,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让苍朴死而不是让我们死。我担忧的是碰上雪豹。我只想在它面前有所表现而不想死于非命。我仍然是一个怕死的人。
一只隼鹏在头顶盘旋,我们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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