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刚吃过。霞霓的华彩探进窗口,房间的四壁都红了脸,东边是恼怒,西边是羞赧。已是深秋,满天的艳寒香冷正在和宁静结为兄弟,正在丝丝缕缕地消散。城市陷入巨大的孤独。妻子在沉默。
她早就猜到了,但她从来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和我争执,对我撒泼,要我低头认罪。
我觉得在你面前我已经是个没脸的人。
这有什么,公开了也好。
你真的这样认为?
干吗要做个伪君子呢?我们都应该这样认为。
妻子的口气淡如白水。我再也无话可说,和她静坐到黄昏消逝。这时她过去坐到床沿上,甩掉拖鞋,换上皮鞋,又去镜子前照了照,拿梳子梳梳头,薄薄地涂了点唇膏,淡淡地描了几下眉。
你要出去?
散散步。
我也去?
你呆着吧。
她轻松自如地踩出一串咯瞪咯噔的声响,悄然逸去,像飘逝了一片下过毛毛雨的云。我怅然若失又悔恨不及。我的真诚换来了一个酸寒奇冷的冰天雪地,这便是她的报复。她也要公开了。以真诚报复真诚,她有什么错?她一夜未归。操。我像失群的孤狼,像丢了魂的雄鹿,像迷失了方向的斑头雁,像在白天飞翔云空的猫头鹰,像一根乏力的箭镞没达到目标就陨落在地上再也无人理睬。我合衣躺在床上,忍受着被世界抛弃的苦涩,进入噩梦的夜晚。幽幽梦醒,依旧是黯夜,窗外涌来一轮一轮的白光,我用鼻子嗅嗅清新冷凉的空气,知道下雪了。倏忽一夜,明天早晨,姑娘们都将穿上红的黑的皱的光的皮靴在松软的积雪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冬季来临了。在美丽的冬季,在深深的小巷,在赭红色的高墙前,朦朦胧胧是谁的身影?超然的姑娘自巷外走来,面迎风的欺凌,等待寒冷的羞辱。她需要温暖,需要阳光的涂抹,需要多情的爱抚,需要更加超然地投入我的怀抱。我看到涓涓清露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倏忽一闪便朝雪地掉落。莹润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坑窝。是冬季的召唤,我应该去那里,双手掬出一滴冰镇的泪,融化在自己心里,装点自己的情绪。我的情绪一定会因此而变得美丽,如同她流泉似的眼睛、她的芳影、她的素心。
天亮了。我不知不觉来到户外。心思已经误入雪季。远近缟白,我什么也不看。除了悠深的小巷和小巷里的姑娘我什么也不想。天地沉入透明的空寂,分不清是早晨还是暮夕。那张女性的脸国色天香,那副女性的身条风姿绰约,那股罕见的神韵画图难足,就在前方青青苍苍的农贸市场那边,就在赭红色的高墙前雪线网罩的柔媚园圃中。我的脚步越来越快,越快就越想见到她。在这个我厌恶着女人,女人背叛了我的日子里,在这个肉欲情爱散出霉腐味、流淌出道道泪痕似的脓血的时辰,我神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她不是寻常佳丽,不是言词所能形容的光影风景,是那艳俗的笑貌、满满的胸脯、圆圆的屁股、梦幻的大腿和漂亮的双足在一般意义上的组合物。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是为了赏心悦目还是为了窃为己有?
我站在小巷口眯起眼朝里张望。雪飘无声,巷内安宁无哗。天空正在陷落,到处都是沉甸甸的寂寞。我兀自徘徊,脚印凌凌乱乱地错致在巷口。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倏忽之间,笔直的水泥电线杆摇摇晃晃就要倾倒,我瞠然木立,搞不清为什么历史和现实会如此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就跟数年前的情形一样,我看到一个穿靴子的美丽姑娘轻轻巧巧地摇进了小巷,白色世界里飘逸的姿影,积雪咯吱咯吱的,在美妙地歌吟。从她的背影中,我想默读她乌黑发亮的秀发,默读那柔柔波荡的线条和那动态的高雅。可是雪雾阵阵升起,遮住了我明亮的眼睛。不,我决不放过她,决不。我得看清她的面孔,并牢牢记住,以便使它能够陪伴我今后的生活,也使我现在的心和将来的心在一种永志不忘的充实中,被细雪年年磨擦得明净透亮。我追寻她的足迹,朝着小巷深处急步走去。很快我就超过了她。我戛然驻足,猛然回头。由于我心里没有太多的邪念,我坦然直视她。怎么搞的?我问自己。浑身不禁一阵颤栗。我错了。我的眼睛盯错了地方。我看到的那张脸……怎么说呢?惨不忍睹。那么厚的脂粉似雪如霜,稍不谨慎就会簌簌落下。不知她为什么要将嘴唇抹得红艳到惊人,为什么要将眼睑涂得如同墨汁渗入了宣纸,为什么要将眉毛描得就像贴上了两片窄长的柳树叶子。她的颧骨和乳房一起高耸,鼻梁与鼻翼几乎持平,鼻头翘起来向人们夸耀地展示一对大而无当的鼻孔。还有更惨的,那便是满脸的麻子,脂粉盖不住的坑窝均匀地密布在面部的各个地方,深深浅浅,有圆有扁,大小不一。她似乎明白我惊愕地注视着什么,极狠极凶地用一对诡谲的小眼睛瞪我一下,然后从我面前傲岸而过。我死僵僵地立着,惊怪她竟然也可以傲岸,难道她大猩猩似的长相也是一种令人刮目相视的资本,她那满脸麻子也是一种压倒群芳的条件?我感到迷惑,感到洁白纯净的大地上充斥着骗局,感到处处都是假象,都是恐怖的象征,都是都是,每一颗麻子都是。我背向着她,浑身松软,两腿发麻,脑袋一片空白。
雪还在下,小巷离我而去,渐渐远了。我决不留恋,就像不留恋那些诱惑过我的丑恶的阴户。我恨,恨这城市在星空下的煊赫与阳光下的繁华,恨漫天雪花伪饰的朦胧和神秘,恨这冬季的宁静,恨这和平肃穆的天与地,更恨女人。女人,你是什么东西?当一个男人意识到自己可以同时与两个女人保持肉体关系的那一瞬,世界就发生了一次颠覆,一次转捩性的变化,一次完全彻底的返朴归真,失衡的爱迅速向仇恨靠近,无法更改,不可阻挡。爱的时候全力以赴去爱,恨的时候彻头彻尾去恨。路既然走过来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回去呢?那就继续往前走,前边是什么?是悬崖,可不能勒马。我不能创造我的心态,不能左右我的意念,不能支配我的理性。我已经分裂,已经变形,已经毁灭。我早就不是我自己了。我是狼,是狗,是一只瞎眼的黑熊,是畜生之中最完美也最疯狂、最愚钝也最残酷的一种。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去干我该干的事情呢?啊,真想痛痛快快地杀人,放火,撕碎所有,砸烂一切。
我用脚蹭着地面走路,噗噗噗的使劲踢起阵阵雪粉。前面一个胖女人扭过身来跺着脚瞪我。我踢得更来劲,没等她发火,便哑哑闷闷地威胁道,瞪什么?那女人顿时有些怯懦,朝后退退说,谁瞪你啦?我把她的话视为嗲声嗲气的挑逗,厌恶地吼着,滚开。她果然萎萎缩缩地朝一边退去。我胜利似的笑笑,得意地朝前移动。旁边看到的人窃窃私语,都说我是神经病。我回头乜斜他们。他们马上走散了。我轻哼一声,心想应该和他们打一架。我不能光蔑视女人,更应该蔑视男人。我战胜了女人等于战胜了半个世界,如果再战胜男人那我就等于战胜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打架打架,必须打架,狠狠打架,打他一个冷不防,打得他灵魂出窍,五内振荡,抱头鼠窜。我在心灵深处发出沉实恶毒的吼叫,晃着肩膀,那走路的架势如雄风走浪。我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四处寻觅那些可以让我逞凶泄恨的对象。一个老头蓬头垢面地蹲踞在路边,面前歪斜地摆着一张白布,白布四角用石头压着,上面写着“八卦占卜百发百中”八个稚拙的墨笔大宇。神仙在人间,好一个可以让我撒野的契机。与女人斗,与男人斗,还要与神仙斗,我觉得我的孔武有力的身躯顿时显得更加伟壮宏丽,我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如同过去面对一个艳如桃花、鲜如雨露的裸体女人。我走向他,一脚踩住那块白布,吼一声起来。老人不动。我踢开那块白布,双手揪住他的两肩忽地提起。他立住了,双腿剧烈地打颤,浑身战战兢兢,眼皮叭搭叭搭的,瞳孔无光无亮,眼白忽儿上忽儿下,看不出他是在望我,还是在望我身后车流滚滚的大街。
同志。
谁是你的同志。
大家都是为了一口饭。
你是神仙,你有神力,可你却没有神仙风度。我在心里无比酣畅地大笑,摆出一副寻衅闹事的无赖模样。
你看我厉害还是你厉害?
我、我看不见你。
你瞎了眼?
我瞎了,从小瞎的。
真是个瞎子,哈哈。我这才发现他右手攥着一根细细的木棍。我拉转他的身子,厉声命令他朝前走。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跟女人亲个嘴。神仙大概没听懂我的话,又不知道我是何种身份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便应付似的用木棍在脚前捣一捣。我一脚将木棍踢出老远。
走啊。
他颤颤巍巍地不肯挪步。我搡他一把。
走啊。我会给你钱的。
他抬起了脚,一点一点朝前蹭,蹭了有一米多才开始有了走路的样子。仅仅走了五步,便失足于环绕行道树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坑里。他歪歪扭扭朝前扑去,一头撞到树杆上,鼻子在粗糙的树皮上挤得扁平,密布得树纹硌垫出了嘴唇和牙齿的血浆。他痛苦地哎哟了一声就紧紧抱住树杆再也不敢动。我快意地笑着,伸手掏钱却又没掏出来。留着自个用吧,一分一厘也不能给他,我又不是公司老板、商场大亨。等我走开时,瞎子老人已经顺着树杆滑溜到地上,爬出方坑,伸开双手,四处摸索他那块安身立命的白布。
又是一次胜利。不仅是肉体的,也是精神的。他既然能占卜未来,为什么就预测不到他自己今天的厄运呢?显然是骗子,而我现在的使命便是千方百计揭露全世界的所有最美妙也最阴险的骗局。
有人冲我喂喂喂。这么不懂礼貌。我的尊姓、我的大名难道不足以让他们挂齿?对了,他们无知,他们浅薄,他们不知道。不知道我的大名就等于不懂得什么叫伟大光荣正确,不懂得在世界名人录上首屈一指的那个人是谁。我先是扮出一副嫌恶与藐视的神情,再回过头去,碰到的却是一只愚蠢脏腻的手。那手不懂我的表情,蛮横地撕住我的领口,朝右一扭,我的喉咙就感到一阵被迫害的难受。我想暴怒,想机智地挖苦,想问他为什么这样,还想哀求,但我怎么也吐不出话,只好胀红着脸,用绷得溜圆的眼睛表述我那复杂的意思。
你是人么?
脏手的主人一个穿天蓝色球衣的老青年吼着,用另一只手扇我一个嘴巴。这是明白如话的侮辱。打袈打架,打得他喊爹叫娘,给我下跪,给我磕头。回来吧,回来吧积石大禹山脉,我的崇高的残杀之气啊。我开始奋力还击,打出一阵风驰电掣的直拳。他松开我朝后退退。
瞎子老人是你爹?
是又怎么样。
你爹瞎了你怎么不瞎?
咚一下。我哎哟一声,双拳顿时展开,紧紧捂住我的下身。他动用了穿皮鞋的脚,而我这时却还没有想起脚也可以用来致人于死地。但我不能用脚,因为我不是骡马可以尥起蹄子踢人。正想间,我的白净的脸颊又挨了几巴掌,使我几欲倒地。我猛然意识到,现在不是比长短、争高下的时候,面对这个比我正气,比我强壮的男子,我只能考验一下我肉体的承受能力。回来吧,回来吧积石大禹山脉,我的迎接痛苦的勇气啊。别住手,使劲打,我可不是泥捏纸做的软蛋。你以为你能打倒我,可是我偏不倒;你以为你能让我求饶或者勇敢地承认错误,可是我永远正确,天生没长承认错误的神经系统。我曾经辉煌地喊叫,现在要辉煌地缄默。等你打累了,我再跳将起来予以反击。到那时,你主动撤离也没用,我要让你流血五步,一命呜呼。我闭上眼睛不看他,心里盘算着有朝一日我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时,对他如何进行空前残酷的凌辱。我凌辱他就应该像凌辱一只看家狗,要他冲我摇尾他就摇尾,并且狺狺然发出一阵乞怜的哀鸣,要他咬人他就去咬人,要他跳入火坑他就会跳入火坑。回来吧,回来吧积石大禹山脉,我的四条腿的朋友们。
关于如何报复的问题刚想清楚,忽觉对手早就停止了进攻,猛地睁眼一看,面前空旷一片。那人已经离去,天蓝色的身影正在汇入人流。我长出一口气,用手抹抹发木的嘴唇,鲜血顿时染濡红了手掌。我曾经对着别人的血冷笑,现在当我嗅到自己的血腥味时,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我终于有了采取行动的真凭实据,我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毒攻毒、以罪恶还击罪恶。回来吧,回来吧积石大禹山脉,我的兽性的凶猛暴戾啊。就这样,我忍受着下面的酸疼和上面的辣疼,蹒蹒跚跚朝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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