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无聊，我就随手拿过《兽性的超越》一书来，翻看那些张牙舞爪的毛烘烘的文字。这本书是妻子买来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对动物发生了兴趣。五页半的目录上，每一头兽都带着一串黑色小圆点组成的长长的尾巴。尾巴一端连系着作者名字，就像有人牵着绳索让一些驯服的野兽在前面给自己导路。我粗粗一看，发现作者中竟也有丽华、雅芸、玉媛一类的能够启人遐想的芳名。大概都是些挺不错的美人，都处在极端不满足的压抑状态中，不然她们何以要研究性，而且是野兽的性。她们的研究就是她们的需要，而需要又表明了一种无法求得的愿望。或者她们放荡不羁，尝遍尝够了男人的滋味，而后失望，而后把多情的目光和淫乱的注意力转向那些没有道德意识的勇猛的雄兽，暗暗渴念着它们的肆虐。可她们纵然见多识广，也还不知道人间也有野兽，那就是我。我是一只孤独的色狼，我必须了解我自己的习性。我将书翻到关于狼的那部分细细捧读，明白狼具有独树一帜的凶残，向来不存在对弱者的怜悯。对异性、对食物除了占有还是占有，为了占有，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即使老死也还要寻找一块象征异性生殖器的坑窝，然后静等死神降临。扫兴的是，文章中突然出现了春天这个词汇。在春天的旷野里，草木蔓发，冰河解冻，暖风鹤唳，一片生机勃勃的亢奋景象。冬日里群居而生的狼，就在这个时候起性、交配，而后一对对地分散开去，向着浩瀚的寂寞乞讨孕育后代的地方。也就是说，无论狼具有怎样凶残的四时一致的占有欲，但它的性生活却是有周期性的。它们一年只有一次，而人却全然不顾时序的变迁，全然不受物候的束缚。他们可以随时勃起，四季性交，真正处于放纵无度的无政府状态。我大失所望，觉得用色狼来形容人中能者实在不恰当。色虎？色豹？色熊？色牛？色鳄鱼？色自鲨？我忙不迭地翻书查阅。真是无独有偶，在性周期上它们统统一个样。我这才明白，性中，人是最浪、最猛、最长、最久、频律最快、周期最短、氛围最浓、方法最多·情趣最野、意念最狠、理论最强、堕落最深、最是喜新厌旧、最有创造能力的一种。他们是亘古的地中海，永恒的喜玛拉雅山，与天不老，与日长存，与国无疆，万千野兽远远不能比拟。难怪地球之上人的数量最多，难怪那些帝王们总是在访求天下美女，因为他们作为一国之主本身就是雄野强健的生殖象征。所以他们总认为人口越多越好，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够创造出来。在这点上他们返朴归真，使自己完全彻底地变成了一个远古的部落酋长，进而把性力的炫示和人口的繁衍看得至高无上。可是，上帝并不要求他们充分发展。它制造种种有形无形的禁锢，用来阻遇他们和他们的百姓那奔腾叫嚣的本性。他们过于旺盛的情欲得不到畅通的疏导，性狂热在旷日持久的积淀中，已经贮满了所有可以存水的大池大湖。大禹是疏导的典范却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而他的先辈和他的后代都只有壅堵的本领，所以整个国土都处在堵塞漏洞的忙乱之中。堵住精气，堵住浩荡的淫水，堵住可以说操的嘴巴，堵住能够对堵提出异议的言路，堵住象征欢乐的河流，堵住表明尊严和威仪的国门，堵住一切通往海洋的大道小径。但现在，已经到了缺乏息壤、无力再堵的时候，大堤已经崩溃，欲浪空前泛滥，情潮滚滚向上，酒色茫无际涯，男女天翻地覆，云雨年年滂沱。好一个茫茫大地，尽是些黑暗中的浪声喋语，尽是些纵横交错、汤汤如洋的水性精神，尽是些迷魂阵、摄魄旗，尽是些星罗棋布的情榻欲床和汗浸浸、喘吁吁的破镜重圆。可是，真正的爱在哪里？我的爱情的位置在哪里？我已经走向爱的反面，如果我不恨，我不凶残，我就毫无存在的价值。
我将《兽性的超越》扔到床上，准备一睡了之，还没睡着就听有人敲门。我哑叫一声进来，翘头悬悬地瞪视地上。门被推开，一双漂亮的脚咯咯噔噔映入眼帘，八分跟的紫色皮鞋，净洁如绢的肉色丝袜，其上是白色健美裤，那裤子紧紧包住的可是洁白如雪的臀部啊。拥有这臀部的是谁？我来不及欣赏衣装就将眼光扫向她的面孔。微微泛红的皮肤，布局匀称的五官，最能唤起我记忆的还是短短的头发。小敏？我下意识地欠欠腰，但没有下床。她向我靠近了些。
她呢？
谁？
你们那口子。
我不知道你要找谁。
她愣愣的，猜想我和妻子吵了架，便朝厨房瞅瞅，似笑非笑地说，实在对不起，我不该这个时候来打搅你们。说罢就转身将沾染着男人情绪的屁股正对着我。我忙不迭喊一声，你回来。她又转身。我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事。我说，我能不能转告她？她说，没事。我说，我一定转告，跟她说和跟我说一样。她说，没事。我说，要不你就等一会，说不定她马上就回来，也该下班了。她说我去了她们单位，她没去上班。我说，那她一定在她情夫那里。小敏脸上有了一丝无法索解的愕然。我下床，趿着鞋，过去，将她推开的门关上又一迭声说了几遍等一等吧。她茫然坐到椅子上，两腿规规矩矩地并拢，准备随时离开。我对自己说，要动手就赶快动手，拖延一秒钟都有可能丧失良机。我拉开柜子，给她取茶杯、放茶叶。她赶紧说，我不喝茶。我说，真不喝？她说，不喝。我说，茶又不是毒药，喝点怕啥？她说，我从来不喜欢喝茶。这时我手中已经攥起了那把锃亮的镀铬水果刀，脑子里不知不觉有了目标，那就是她的波浪如水、圆满如月的屁股。屁股是女人的门面，如同花言巧语是骗子的门面。有了女人的屁股才有了我今天这副模样。我他妈真恨，恨不得咬碎牙齿，咬烂我的赤胆忠心。
你看看窗外，说不定她就在楼下跟人聊天。
小敏听话地起身，背对我站到窗前，探头探脑往下看。
好啊，一切尽收眼底。那流畅的弧线，那氤氲着芳香的高丘，那仿佛簪满了花朵的坡面，那泉水叮咚的雅致的沟渠，那撞击心灵的肥软，那引人入胜的肉感的美，就要变作喷水的龙头，变作渗血的井坑，变作我的嘴脸让人肆意抽打了。
我扑过去。她听到响动猛然回首，接着就是一声惨烈的锐叫。水果刀离开了我的手。银光闪烁的刀柄斜斜地炫耀在她的屁股上。她仆倒在地，剧烈地扭动着。我冷眼旁观。直到看清血迹沾满了整个屁股，白色的健美裤上怒放朵朵姿形各异的山茶花时，我才甩门而出。
我要去哪里？中午了，该是吃饭的时候。饭庄就在街对过，好堂皇的门面。吃一桌正宗川菜，还有饮料，形形色色的。兜里只有不到十元钱。管他的，吃了再说。结账时我会以我的人格保证，等我发了财一定还给他们。
满街是残雪。冬日里，高原的晴空越蓝气候就越冷。我尽管瑟瑟地打着冷战，但我还是宁愿把送来光明和暖意的太阳毫不吝啬地留给这个敌意的世界。我不需要太阳的照射。嗜血之后，心灵和外界交融的惬意，让周围的一切霎时化作了毫无内容的沉重的云块。我在微睡的清梦似的境域中，无言地赞美着那种困顿的幸福。女人离我远去。在最初一瞥告别的目光里，她们用生命给我的人生道路一部情欲发展史，一种男人启示录，划就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我正在进餐。寒风中的城市上空飘流着舒朗的光线，悔恨的阴霾从四面八方簇拥而来，迅速涌动又迅速散开，腾出一个席卷了爱情的空白。而在城市的内核那一间间组成家庭和非家庭的男女逗留的地方，还在发生着男性生殖器的恶性膨胀。正是密绿疏红日，已到一径通幽时。我想我是不行了，我是不是应该喝点酒呢？酒色一家。喝。
酒后的我醉眼朦胧，昏黑一片的大脑里突然闪现一抹良知的星辉，那便是由浅入深的忏悔。
是的，面对女人我忏悔，这是我们这个无爱的时代，唯一需要忏悔的。
我望着一个穿奶白色旗袍的漂亮的女服务员，落下两滴掺了酒精的泪。脚下的大地开始摇晃动荡，似乎这个过于虚伪的世界再也无法承受诚实的巨大压迫。我摇摇欲坠，城市摇摇欲坠，天空摇摇欲坠。接着我看到的便是一片城市的瓦砾，一片心灵的废墟，一片由女人的肉躯堆积而成的无边的坟冢。这是什么世界？它启示我彻悟：在肉体上我无法满足自己，在社会中我无法实现自己，在精神上我无法完成自己，在女人那里我无法找到自己。生活已经让我明白，该是别去人间、别去自己的时候了。不要说我活过，我拥有过女人，我的亲人在远方。我死后谁会在我白花花的骨殖前献花祭吊呢？大概是没有人的。这正是我的希望。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