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功夫,我经历了那首贯穿整个历史的幽曲从诞生到消弭的全过程,然后发现我所等待的死神并没有到来。也许对生命来说,死亡并不会发生,而死神也仅仅是个杜撰。我又看见了面前的一切:那儿是饭庄。门外是大街。那个穿着乳白色旗袍的女服务员就站在饭桌另一端神情死板地望我。她和刚才我第一眼看到她时一样漂亮。可我已经无力承受女人的漂亮带给我的心理负荷,眼光回避着她,撑着桌面站起。
结账。
我咚地瘫坐到椅子上。
我没醉,没醉。
谁说你醉啦?八十四块九毛八,快点,我们已经下班了。
是下班了。饭馆里除了我没有别的顾客,服务员也只有她一个人。
你知道我是谁……酒……叫你们经理来,我、我跟他说。
我双肘伏到桌面上,头像断了杆的向日葵蔫耷耷地扣下去,再也不理会她。一阵高跟鞋清亮的响声由近及远。就在她乳白色的身影娉娉地消逝在前方拱门里的同时我一跃而起。
经理来了,我不在了。我在大街上疾走,忽地钻进江河源贸易大厦的正门,闪过一些对穷人毫无价值的柜台,从侧门出来,已是另一条大街。身旁驶过一辆公共汽车,我跟着它飞跑。车在站牌前停住,没等人下来,我便侧着身子用肩膀在乘客间撞开一道缝隙,不顾别人的怨骂死乞白赖地挤上去。我摸出一元钱递给售票员,说了声终点。她给我找钱。我瞟她一眼,发现她不算漂亮,便绝了再望她一眼的心思。
车上人很多,扰扰攘攘挤挤蹭蹭好像都在朝我拥推。我欠了钱,我身上还有九块七毛五分钱,我怀疑他们不是来抓我就是来偷我。我必须严格防备那些朝我伸过来的黑手,牢牢抓住它并狠狠地倒掰过去,让那手背和小臂贴在一起。我的惊鸟似的眼睛如流萤飞走,扫过面前那些高高低低垒成一堆的或通红如腥肉或蜡黄如泥巴的面孔,悉心琢磨它们何以都那么严肃认真,何以都生就了一双潜藏着阴谋的眼睛,何以都要在嘴角和眼角皱起一轮轮的居心叵测的褶子?猛然间我锐叫一声,叫完了才去感觉到底是什么东西捅在我的后腰上,是拳头还是脚还是刀子还是手枪还是警棍还是木棒?我战战兢兢回过头去,怯怯地瞅一眼再瞅一眼,长吁一口气。一只鼓鼓囊囊硬硬邦邦的挎包从一个人背后垂吊下来,固执地硌垫着我。我一侧身再用髂骨一拨拉,那挎包就溜进了人和人的夹缝。挎包的主人觉得挎包有动静,便将脖子拧出几道斜斜的肉浪歪着头瞪我。我也在瞪他,但我做贼心虚眼里缺少正常人的威严,赶紧别转脸去,忽又想到那挎包里也许装着炸药和匕首,不然他为什么那样警惕地防护着它?他想行凶想劫持公共汽车,他是歹徒无疑。此歹徒骄傲地拥有一张瓦刀脸,脸上是条条横肉点点痤疮丝丝浮动的仇恨,狡黠的小眼睛里本能地直露两束野光蛮气。我赶紧转过脸去,勾头缩脑地揣测汽车即将爆炸,而我的肉体会被强大的冲击波肢解成七七四十九块。血溅肉飞,大腿冲出窗外直奔马路边的华丽商店。穿着大红色毛衣裙的女人正在神采飞扬地顾盼情侣,空中突然掉下一只没穿鞋的脚,稳稳踩住了她丰厚的胸脯。她起先紧紧抱住以为是情侣从商店门口投掷过来的珍贵礼物,再一看大惊失色,摊手丢开那只脚,但血渍已经染满胸脯,那儿潮红一片,向人群猎猎招展。而我的头将凌空栽入世界最高峰的最后一块冰域,两年以后会发出一声空谷足音:还我肉体。那时候瓦刀脸的野光蛮气将属于我,属于我的部族全世界的女性公民。
我想得正得意,车猛然一停,身体前仰后合地碰撞着别人,别人也在撞着我。互相碰撞都想把对方撞出车外。我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千万别撞到装炸药的挎包上。炸药还没有爆炸,那就说明它即将爆炸,说明前方繁华的阿尼玛卿大街将是最危险的路段。有人正在全心全意踩我的脚。这提醒我注意自己是会跑的生物,为什么不可以逃离此地。我开始拼命朝前挤,试图钻过道道人墙去车厢尾部安身立命。在那儿我可以做好随时下蹲的准备,一俟爆炸我前面的人就会纷纷倒下,而我却会把一片死尸作为屏障保全性命等待东山再起。况且紧挨我并仆倒在我身上的一定是个柔软的女士。红焰闪过之后我这个幸存者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她下车。但愿她还有最后一口气,她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
挤什么挤什么你挤什么?
我一怔,可怜兮兮地望他,似乎我欠了饭馆的钱就等于欠了全国人民的钱,谁都有理由冲我吹胡子瞪眼。
你问我?我挤啦?我得过去。
过得去么?
车开了。我的身子朝他倾去。他以为我还要挤他就使劲将我一推。我觉得我的后背就要碰响炸药,惊骇地一阵哆嗦,忙立稳脚跟转头窥觅。怎么搞的?挎包不见了。我慢腾腾从下往上看去。瓦刀脸呢?我急急寻找,眼光一连闪过三排头颅,没有没有没有。我纳闷着用袖子擦擦额上鼻上的冷汗,好半天才醒悟过来:瓦刀脸下车了。原来他并不是要炸毁一辆公共汽车而是有更重要的目标。明天早晨中华人民共和国定会爆出新闻:一挎包TNT大显神威,半个城市荡然无存。无数破碎的砖砾瓦块钢筋水泥从世界屋脊启程,翱翔云空。太平洋彼岸那些敢于和中国持不同政见的西方国家将受到砖雨袭击,巴黎的红场将被覆盖,纽约的卢浮宫将被击毁,伦敦的五角大楼将被削去一角,莫斯科的尼罗河将被填满。好一场轰轰烈烈的旷世奇雨,陨落陨落,孟浪狠鸷地陨落,如情雨瓢泼,如精虫奔驰,如欲望盖顶。那破砖威力无比,因为它是中国的破砖,是世界革命的中心恩赐给资产阶级小姐太太们的一次灾难性的满足。
下下下,下,快下呀。
售票员姑娘尖声尖气地吆喝,把我从冥想中拉回。我一看车停了,车门敞开,车内空空如也。下就下,你又不漂亮我干吗不下。这年头所有人包括本该柔情似水的姑娘都无缘无由地凶狠起来,唯独我冷不防来了一个和他们相反的转变:由自诩的强人蛮汉、圣雄虎贲、白马王子成了这个城市的首席受气包。我欠了钱,我不能回嘴,拜拜,姑娘。依仗着冬季慈光的照鉴,我不会再龌龊而浪漫地去遥想女人,也不会恨你,因为我不爱也就无所谓恨。尽管你丑,丑得像一朵因一线单传而变异了的牡丹,但我明白一个人只能对明亮的眼睛骂瞎子,对瞎子是不能骂他是瞎子的。如同一个没有真实可言的虚伪成癖的舞台,你对那些丑陋不堪却又不甘寂寞、不会自卑的淑女,只能顺着她的愿望恭维她美艳绝伦一样。这是角色的需要,而角色的生存方式便是颠倒黑白。瞧你,美丽的姑娘,你的嘤嘤燕语多好听。我按照你的吩咐下车了,什么时候再见面?我要是想你怎么办?千里共婵娟,那是什么滋味?荒月里,清和时,览落红,伤花事,寂寂寂寂寂寂,真他妈寂寂。
下了车,才明白这趟车的终点站在城市的西端。西端是个臭地方,有黑乎乎残缺不全的工厂,浓烟蔽日,粉尘漫舞在空气中,天上地下是一片凝重的铅青色。有居民有权势部门有专政机关还有学校和市场,只是没有绿荫。不知哪年哪月欢度过什么节日的脏腻的旗帜,在尘土飞扬的风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因为失去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那些机关单位的大门倒像是在比赛谁拥有更多的小孩尿布。一条河从南到北贯通而去,河上有桥,桥下是三个直径约有五米的水泥管道,污臭的黑色河流就从管道中箭矢般消逝,在另一端激响出一片女人小便似的瀑布,更加高扬着臭气,跌跌宕宕穿越座座垃圾堆起的岛礁,朝北迅疾奔腾。要是河中有只乌篷船就好了,我躲在里面漂流而下,鬼知道我要去一个什么秘密地方。但现在我也许只能钻进桥下的水泥管道静观风向,那儿隐秘潮湿、冷凉恐怖,如同神话中的地狱。谁会想到要去地狱捉拿一个逃犯?可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森森然的地狱中我怎样吃,怎样住,怎样睡眠,怎样散步,怎样勾搭女人?
唉,我过去为什么就没想到多交几个朋友,患难时刻去他家一住,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克格勃全体出动也拿我没办法。交朋友需要付出,我没有付出所以我没有朋友。这不能怪我,国家太穷、人民太贫,我抽烟都得维持最低水平。要是我有钱我就不怕逃难,买一只粉红色热气球,吊一只棕红色箩筐,穿一身翠绿色面包服。我坐在箩筐里面边吃边喝边飘零。大风一定会将我送到联合国大厦上空。我徐徐落下对秘书长说,警察要抓我。我要求人性避难。
喂,哪里去?
我打出一个带声响的寒颤,既不敢跑又不敢回头看。跑会引起对方开枪,回头看会被对方误认为是反抗。我原地不动,想举起双手,就听有人又在说话。
长途站。今儿走拉萨。
又是虚惊一场,徒然冒了一身冷汗。我用一种卑微的愤怒直面那人。那人根本不看我。我怀疑他是怕我才这样匆匆回避我,便追撵过去,可双腿有些发软,怎么也追不上。这是胆气不足的表现,我只好放弃发动战争的念头,灵机一动,随他来到长途公共汽车站。
那儿有很多车很多人很多地摊商铺。车都是西去的车,人都是西去的人。西去的路途遥远,所以商铺前挤满了购买食物的旅客。一会有辆车按响了喇叭,商铺前的许多人便咣里咣啷地拎着大包小包一窝蜂跑向汽车。我也身不由己地跟着他们跑,并和所有人一样朝车门拼命拥挤。有人开始用拳头砸车门。够不着车门的便大声咒骂,日弄人哩,喇叭响了车门不开,老百姓由着你们欺负。我也骂骂咧咧的,一口一个操。有人又喊,开车的怎么是个脬蛋娃?我踮起脚尖一瞅,只见驾驶座上的确坐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我感到被一个小不点戏弄是莫大的屈辱,直想砸破玻璃冲上去将他掐死,忽又想到他是有爸爸的,他的爸爸肯定是司机,肯定比我强壮,便赶紧朝后退退,连操也不敢说了。人们又拥向商铺。我又跟了过去,好像我必须混在人群里才能保持较为自然的人的模样。突然我心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偌大的惊叹号。不知什么时候人群中出现了两个警察,腰系皮带,手拿警棍,臀部的衣服下摆中露出带紫色皮套的手枪,金色的徽章闪闪发亮,左臂还戴有蔚蓝色袖标,盾形图案里嵌着神圣的公安二字。他们的凛然目光扫视着浮动的人影,还没有看见我,但正准备看见我。我的心悬悬地吊在喉咙口,脑袋里嗡嗡嗡地掠过阵阵八级漠风,两眼定定地不动。又是冷汗,从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像夜深人静浓雾挤出清露时的那种丝丝微动的轻响。几乎是靠了动物保护自己的本能方式,我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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