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脚步迟滞地迎了过去,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不约而同地停下。痴望一张张褐色的杉树皮一样古老淳朴的面孔,我发现那木然的表情中又多了几分深刻和奥博。而在他们身后,那些郁黑的森林则显得浅显明朗多了。
我寻觅了好久才看到苍朴。他在最后一排人的中间,耷拉着脑袋,软沓沓地靠着别人。那根柔韧的青柳绳依旧曲折牢固地缠在他身上。前排中央离我们最近的是他的母亲。她冷峻地望着我们,凹陷的深眸像两眼枯寂的古井,干涸了也更有价值了,身上却湿淋淋的,水痕和泥土的污迹绘染出连他们自己也不究其妙的图案。她的双膝紧贴在岩石上,稳实可靠,好像她原本就是岩石的一部分。森林的冷酷在她身上表现出一种超脱俗世纠纷的古树古石的韵致。这平平静静的潜动的人性,这淡远呆钝的化石人生,这对人类那缠不清搅不尽的细腻感情的否定。
我轻轻叫一声苍娘,看她不理,便又在老河耳根悄悄说,怎么办?他们这是在给我们下跪。
望着苍朴,老河紧抿了嘴唇。鬼不养兵娃却哭了。有什么办法?苍家人按照祖先的遗风,用跪拜请求我们别干涉他们的事。他们洞悉了我们的行动,也理解了我们的心情。可是,假如我们会因为这种深挚的请求而轻易放弃我们的目标的话,那我们就不配被苍家人理解。我们也应该是森林人。我们只能用跪拜面对跪拜。
苍家人,请允许我也跪下如果我活着,活在森林,活在人生悒郁的迷雾中,我就没有理由不让我的躯体匍匐在枯萎的茅草尖上:给我灵魂的平安,给我蓓蕾新叶般的春天的精神,给我一片希望吧相信我,我是诚实的。
老河也跪下了。接着是鬼不养兵娃的双膝着地。三个人的虔诚面对上百个苍家人的虔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对峙啊,那么久,那么久。夕阳终于消逝了,黯夜的苗头就像无数青嫩的新芽在黑大山脚下渐渐露头。微淡的星光从天外大摇大摆走来。我们不起来,他们不起来,似乎用跪拜的毅力就可以决定孰进孰退。可是我们原没有跪拜的准备,我们根本没有经过天长日久的跪拜的训练。我们有些忍不住了。
我说,苍朴有什么错呢?他不能死,把他交给我们吧。老河突然站起,瞪眼瞧着苍朴,伸手拉拉鬼不养兵娃。鬼不养兵娃一阵哆嗦,怎么也不肯起来。
苍家人中没有人说话。前排的苍木婴尔沉重地摇摇头,翘起下巴,目光坚毅地盯住老河。老河沉不住气了,吼了一声,你们就绑我吧,我可以先死。他朝苍木婴尔大步过去。我拽起鬼不养兵娃紧紧跟上。苍木婴尔起身了,所有的苍家人都起身了。几乎贴着苍木婴尔的脸,老河大声乞求,放了他吧。
苍木婴尔布满深坑的鼻头急剧地抽搐了几下,敦厚的嘴唇向上卷卷。她忽地低下头去,转身拨开人众挤到最后一排,两手一阵比划。于是,两个年轻人夹着苍朴的胳膊,将他拖到了我们面前。
苍朴。
老河悲切地叫了一声,我愧悔地叫了一声。苍朴不抬头,好像他的整个生命已经依附于大地。我和老河一左一右扳住他的肩膀,想拉他起来。那两个苍家男子松手了。苍朴从我们手中滑脱,软软地朝下坠去。刹那间,我看到了那种忘怀一切的淡漠神情,那种繁衍在雪线之上的固体的冷寂,那种无法体察痛苦的真正的痛苦。
他死了。
鬼不养兵娃惊骇地喊起来。我感到浑身肿胀灼痛。为了彻底拒绝我们的拯救,苍家人早在半路上就将他弄死了。他死了,我们的心也死了。我们应该哭,可是,没有眼泪,只有明眸中的亮光,像雪豹身上那几轮漂亮的花斑。雪豹,伟大信仰的附丽,不朽灵魂的乍隐乍现、乍去乍来的影子。生存,生存的情感,情感的归途,归途中时隐时现的圣体神物,统统都用对雪豹的敬畏作了概括。苍家人严峻酷烈的人生因有了森林和野兽而变得神圣,变得悲壮,变得清晰而健康了。一种强大的沉默的力量驱散了我的迷惘,我发现我们和大森林格格不入,发现了我们的可笑和无知。该死的留也留不住,不该死的杀也杀不掉。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我们静静伫立着。
苍家人的男子们又一次抬起了灵魂已经升天的苍朴,列队而行,像山体那样滞重,像黑夜那样平静。到了,黑大山的山顶,那天造地设的祭坛、拒绝绿色生长的冰封世界。他们把苍朴放在冰岩坑窝处,然后跪拜、祷祝。他们站起来,苍木婴尔仰天长啸,接着,一百多个苍家男子仰天长啸。
嗬嗬嗬
之后便是沉寂,重要的是这沉寂。因为只有它才能让我们全部领略人类啸声的悲愤和孤独。在泱泱古森林的惊涛骇浪中,在绿潮拍击着的浑朴的白礁之上,冲天而起的人类的啸声热情的渲泄和雄壮的抗争,消逝了,悠远了。
一队苍家男人裹挟着一个老妇人沉沉地走下雪线,走过岩石裸陈的山脊,走向前方黑色的森林。头顶,是一轮永远不灭的孤独的冷月。
我们也该走了。马上就走,离开森林。
再等几天吧,不然你会死在半路上。老河说。
不等了。
你得听我的。
听你的?啊哈,这次是你害怕了。你想丢下我,你怕我给你添麻烦,那我就一个人走。走,我马上就走。
我的可怜的猜疑,我的丑恶的偏狭,我的浸透在骨子里的怯懦,竟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老河和鬼不养兵娃都在沉默,那是一种取之于苍家人的博大的沉默。我惭愧了,为了这惭愧我也只好离去。我的可笑的一瘸一拐的步履。老河跟过来了,他要扶我,却被鬼不养兵娃抢了先。我突然诚恳起来,老河,你说我们还怎么能够呆得下去呢?除非我们去做苍家人,去做苍娘的儿子。老河愣愣的,哗然一声泪水溢出了眼眶。
很快,我们被夜森林覆盖了,也覆盖了我们作为人的多愁善感。森林那样强悍地剥夺了文明留给我们的痕迹,任何关于人的意识都显得多余了。只有警惕是属于我们的,如同豺狼虎豹在黑暗中警惕着我们。
我们磕磕绊绊地绕到了黑大山南面的缓坡上。已是夜阑星稀,月华惨淡,黑暗正在悸动,大树吟着悲歌摇晃,草浪唱诵的赞美诗依旧那般欢快流畅。我和鬼不养兵娃又一次摔倒了。奇怪的是,这次,走在前面的老河没有回身扶我们,只用压低的嗓音关照了一声,小心。
我们爬起来,看到老河隐身在一棵树的背后。他的前面是一阵飒飒飒的声响。风大了,但只在地面窜动,头顶却变得一派明朗清静。夜鸟惊起,朝远处飞去,又扑楞楞地被横逸的树枝挡回来。神秘的夜声隐隐约约进入我们的耳朵,像鬼魂在黑暗中窃窃私语。黑色的树影不断倾颓,拉开一道道蛋青色的豁口。就在这豁口中,忽隐忽现着一轮洒金的黄晕。
雪豹?
老河赶快蹲下,又挥手示意我们隐蔽。我们已经意识到气氛异常,下蹲得比老河还要快。一只野兔跳出来懵头懵脑乱跑。黑光中草色浮动,盖过了那一声耸人听闻的鼻息。等鼻息再次响起时,夜幕突然明亮了,并且像塌了下来一样低伏着。树梢节节升高,将星星拨来拨去。咕咚一声,从上面掉下一颗松果,溅起许多金针银线似的草浪的水花。潺潺的夜气被风旋出一个偌大的涡流,强烈地冲涮着周围的一切。我们三个人的身子不由地摇晃了。还是风,还是夜声的私语,还是夜幕的不断撕裂,还是树影的大面积倾颓。
雪豹!
当风停树静,森林重归岑寂时,我们终于看清了它。在离我们很近的那个青枝绿叶的洞隙里,它露出了硕大的头颅和半截毛烘烘的身子。我们再也不需要别的了,不需要伤感的束缚,不需要神祗的承诺,不需要命运的怜悯。只有我们自己才能给自己找到归宿让我们鼓起勇气迷失在黑森林的阴霾中,让我们充实地痛苦,让我们在竦惧中、在溢满冷月清辉的道路上,去寻找生的启示。我们痛苦么?比起苍家人,我们难道还有资格谈论痛苦?痛苦从来就不是炫耀人生的资本。而最不值得炫耀的就是面对死的痛苦。因为它说明人是无能的,他们没有办法不去迎接死亡。
我们三个人不知不觉挤在一堆了。三颗窜跳不已的心,肌肉颤动的面孔,三双游移着血丝的幽幽欲灭的眼睛。而雪豹却安稳得似乎马上就要进入睡眠,淡漠地望着我们,打哈欠似的张嘴,像一个受到惊忧的老人抖动着胡须,在不耐烦地问我们,你们是干什么的?要是过路的,那就悄悄走吧,可别惹我发火。我朝上望望,像在寻觅越过森林的道路。黑天变作一块铁板,压在我们头顶,伸手可触。大月亮离人近得可怕,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砸碎我们。月圆了,月汐来潮了,人体的血潮哗哗流淌了。
看我们站着不动,雪豹缓慢地移动脚步,将整个身体暴露在我们视线中。天空流泻白色的光波,也流泻温醇和安谧。它卧下了,前腿伸直,沉思着歪过头去,只有那对熠熠闪亮的眼睛依旧那般专注,瞩望我们如同瞩望空旷。
它有什么理由要对我们格外警惕呢?这儿是它的家园,方圆几百里都是它的领地,生杀予夺,全在于它一刹那的意念的驱动。它吃过不少苍家人,不然,它不会赢得人们对它的敬畏。老河推推我,再推推鬼不养兵娃。之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弯腿弓腰地朝后退去。雪豹静卧不动,只把粗壮的尾巴翘上去又重重地甩下来。我庆幸地在心里说,谢谢你了,我们的神。它摇晃沉甸甸的大头似在说不用谢。我们后退的速度加快了。当一片矮生灌木挡住我们的退路时,我们站了起来。
雪豹也站了起来,依旧在摇头,依旧在甩尾,依旧是那种超然物外的恬淡神情。它前进两步又停住,做出一种即将再次安卧的姿势。鬼不养兵娃沉不住气了。他急切地想脱离雪豹的觊觎,慌乱地隐入茂密的树丛,弄出一阵折枝断叶的声响。雪豹龇了一下牙。那牙白生生的,带着铁钓式的弯勾,在嘴里错错落落排列着,就像孑遗在高岗上的古蕨树的叶子。它开始走动,懒懒地扭动粗硕的腰肢,摆过头去,好像故意不看我们,一会,便消逝在月光投射不到的黑暗中。鬼不养兵娃一屁股窝进草丛长舒一口气。我和老河动作几乎一致地也坐了下去,背靠背,将疲累的腿尽量伸直,喘息,擦汗,余悸未消地抬眼睃巡。无尽的黑色氛围中,每一个幽暗的洞隙里,都有可能嵌着一双敌意的眼睛。
轻风拂过,送来一股淡淡的异味。我吸吸鼻子,两手撑地站起,惊骇地说,雪豹没走,没走。老河一把将我拉倒在地。以为平安无事了的鬼不养兵娃又一次被恐惧压倒。他打出一个冷战,想站又没站起来,便朝一边爬去,越爬越快。哗一声,黑暗潮水般涌动了,树影摇晃,惊落无数松果。阴风和雪豹一起窜出来,窜向逃跑的鬼不养兵娃。月光更加明澈了,四周一片迷乱的白色。鬼不养兵娃尖叫着,他身边是雪豹的吼声,如雷如鼓。
我们下意识地跑过去,又猝然止步,死僵僵地立住了。雪豹的前肢搭在鬼不养兵娃身上,侧头望着我们,发出一声更加慑人魂魄的猛吼。无数青枝摇曳,厚草的绒毯一块块撕裂着,破碎的草浪湍急地拍打我们的双腿。我们的身子摇晃着,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像漂浮在流波中的两具死尸。这种感觉很快消逝了。一阵剧烈的动荡之后,老河被冲撞而来的雪豹掀翻在地。我也倒在地上。我想这一定是被那一阵阴风刮倒的,因为我觉得当雪豹扑向老河时,我决不应该自动倒地。
雪豹将尾巴一阵猛甩,呲着牙从鼻腔里滚出一阵轰鸣。轰鸣未了,就听从远方传来一阵若断似连的狗吠声,渐渐清晰,渐渐响亮。
苍狗獒拉?
雪豹的反应显然要比人快得多。我刚刚猜测到是谁的声音,就见它已经跳起来,暴躁地朝前跑了几步,又回身绕着我和老河兜圈子。
苍狗獒拉越来越近了,吠声如豹。雪豹也用吼声威胁地回答着,不时地扭头关照我们一眼。我们不敢动,尽管我们已经被从天而降的狗吠弄得惊喜异常。苍狗獒拉还活着。我想,如果不是为了解救我们这三个未近死期的人,死神是不会放过它的。灵性的雪豹从我们的眼神中似乎明白我们在等待什么,转身迅速朝我们逼来。我捏了一下老河的手,跳了起来。老河也跳了起来,接着是雪豹的跳动。三个活物朝一个方向奔跑。
汪一个黑影伴随着一阵炸响按照我们的愿望倏然出现了。我被露在地面的树根绊倒在一片带刺的灌丛中。老河一脚踩空,滚到一个积水洼里。而雪豹却急转踅身,朝那个飞驰而来的比人更危险的黑狗扑去。
它扑空了。苍狗獒拉是值得骄傲的,这并不仅仅在于它的强悍和那高超的捕杀技能,还在于它比任何动物都更能依靠残酷的厮斗而获得新生。生命的顽强体现在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上。它是怎样摆脱隼鹏强加给它的厄运的?我们来不及揣测。但有一点我们越来越清楚,在恐怖的充满血腥气息的森林里,生灵的伟大首先是不被杀死,其次才是杀死他物。雪豹没有扑准目标,苍狗獒拉又一次死里逃生了。但危险接踵而至。雪豹的第二次扑杀电光石火般袭来,苍狗獒拉再次成功地躲了过去。令它沮丧的是,在雪豹扑空的一刹那,那根粗壮的豹尾会像巨鞭一样抽来,抽在扬起的狗头上。苍狗獒拉尖叫着滚向一边,没等爬起,雪豹就开始了第三次扑杀。铁锤一样有力的豹爪实实在在砸到苍狗獒拉的脊背上,砸得它贴地爬下。像数把尖刀并列的豹牙直扎苍狗獒拉的脖颈。无法躲避的苍狗獒拉只好正面迎击。它倏地扭过头来,龇出自己的白牙,朝前撞去。豹头撞狗头,狗牙碰豹牙,金花飞溅而起,整个大地都在旋晕。雪豹从鼻腔里嗤了一声,飞快地朝后一闪。利用这个机会,苍狗獒拉纵身跳起,四腿直直地挺在地面上了。它龇牙,耸毛,抖耳朵,发出阵阵低沉的呼噜声,惹得雪豹狂怒地长啸。
啸声惊起了我和老河。雪豹回头看看我们,警惕中混杂着阴毒的凶光。此时,它的判断已经准确到把人和狗看成一家了。苍狗獒拉隔着雪豹朝我们摇摇尾巴,好像在说,朋友们,勇敢地投入战斗吧,别以为它是神。老河朝前挪挪,我把他拉住。苍狗獒拉焦急地狂吠,似乎在说,你怎么啦?你和我争斗时那么勇敢。我不动。苍狗獒拉蹬直后腿,随时准备跳过去。雪豹被挑逗得难以自持了,那种尊严受到损害的耻辱使它下意识地踱起步来。
哈哈,你害怕了,你不敢过来。苍狗獒拉朝前跳一下,又往后缩一缩,再跳再缩。雪豹只好扑过去,似乎不这样它就算不得受人敬畏的神兽了。苍狗獒拉一窜老远,刚站稳,见雪豹又一次跳起,便将身子一低,蹭着地面向前滑去。雪豹从它的头顶一晃而过,没等落地,苍狗獒拉就扭身从后面一口咬住对方的右胯,撕下一块皮肉来。豹血迸起,有一滴落在了我脸上。我脸上的肌肉一阵猛跳,像是要跳离身体,跳进野兽的大口。我呆愣着。老河已经按捺不住了,苍狗獒拉给了他忘乎所以的凶残,教会了他如何不死。他朝前颠去。我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迈动了。
这时,负了伤的雪豹已经转过身来,没眨一下眼就发动了新的进攻。苍狗獒拉躲闪不及,被那沉重的身体压在了下面,利如锋刃的豹牙横切竖割,流不尽的狗血染红了苍狗獒拉,染红了硕大的豹头,染红了被蹂躏的凌乱的杂草,也染红了月光,殷殷如霞,荡荡如水。
我们吼叫着扑过去。豹尾横扫,打歪了老河,又来打我时,却被我满怀抱住了。豹头扭过来,趁这个机会,苍狗獒拉一阵挣扎,在对方胸脯上连咬几下。而老河却跳到了雪豹背上,一只手撕住耳朵,一只手拼命捶打。
雪豹旋腰摆身,一下子将老河甩出老远。但苍狗獒拉却因此从它身下窜了出来,不吭不哈,张口就咬。狗头和豹头再次碰撞。苍狗獒拉的嘴唇被挤扁了,血肉模糊。雪豹伤得更惨,苍狗獒拉不朽的尖牙插进了它的右眼,血浆和汁水泉涌而出。它痛苦地发出一声撼天撼地的吼叫,眼中的血肉便挤了出来,血水射向前方,射了苍狗獒拉一身,而那团裹着瞳仁的红肉却依旧恋恋不舍地垂吊在雪豹脸上。
雪豹疯了。它朝前猛窜,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尾巴被人死死地拽着,便不顾一切地扭弯身子,来了一个大转弯。我被甩了出去。
森林震荡着,哗啦啦地抖下一堆青叶,月光强烈地辐射着,变作无数银针扎向地面。雪豹旋转,苍狗獒拉也在旋转。不同的是,它是被雪豹带动着从我怀中获得了自由的豹尾又让苍狗獒拉一口咬住了。当旋转并不能甩开苍狗獒拉时,雪豹只好再次弯过身去。这时,一条勇武的大汉从雪豹眼睛望不到的右翼跳起,重重砸向雪豹的腰身。那就是我们伟大的了不起的老河,他又一次骑在了雪豹身上。我爬起来,用一种下意识的举动折下一根干枯的老树枝杆,照豹头猛击,但就像击在坚硬的岩石上,只一下,树杆就断了。豹头上裂开一道血口,绽出几朵血花。我扔掉手中的那半截树杆,迎面扑去,和老河一起撕住了豹头。可我马上被它顶翻在地,上面的老河也被它用一阵猛吼带出的气浪冲撞得差点倒下。好一个苍狗獒拉,就在这时,它竟然咬断了粗壮的豹尾。剩下的那一截豹尾劲键地猛甩,将鲜血洒向四周,如同雨点斜射,但已经无法抽打在我们身上了。
苍狗獒拉对准雪豹的屁股拼命撕扯,眨眼间,雪豹的屁股就像遭受了炸弹轰击,皮肉绽开,一个血坑接着一个血坑。雪豹已经顾不得去躲避或者报复这种肆无忌惮的咬噬,它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对付老河上。因为它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人竟敢骑在它上面。它放荡不羁地扭曲着身子,前颠后踬,终于将老河甩开了,却没想到我又会跳起来,用整个身体压往它的脖子。它悲愤地大叫,晃着头不让我撕住它的耳朵。老河再次扑上前,一拳打在它的另一只眼睛上,然后和我一起撕住豹头,使劲朝下按去。
苍狗獒拉的肆虐由屁股转移到了肚腹,狂放地冲撞,用利牙豪迈地切割,一下比一下实在。骄傲的雪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全身心地紧贴着地面,血从浑身的几十个裂口中冒出来,它挣扎得越厉害就冒得越汹涌,咕嘟咕嘟的,像无数血泉在沸腾。
森林安谧了,风住月老,光华渐趋暗淡,夜色沉思着悄悄行走,走向凄厉,走向万古悲怆。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瞬间出现了,瞬间消逝。而最后一刻的生死拼搏就更显得突兀险峭。
雪豹不再挣扎。我们大口喘气,一喘就喘得浑身瘫软。苍狗獒拉也不像先前那样激动了,随着情绪的渐渐平静,它感到了伤口的疼痛,头来回扭着,舔舐自己的身子,不时地发出一声细细的哀嚎。我望着苍狗獒拉,紧压雪豹头颅的手稍微松动了些。
接下来发生的是,我和老河突然被一股巨大神秘的力量掀翻了,东倒西歪。浑身血红的雪豹在死神面前顽强地站了起来。它不再怒吼,不再龇牙,不再有任何冲撞的表示,带着一种比诞生还要神圣的死亡神态,滞重而坚实地迈开了步子。
汪苍狗獒拉用疲惫的叫声警告它。
它回头用一只眼睛斜睨着,轻蔑地摇摇鲜血淋漓的大头,继续走着,步履稳健、有力、踏实,比它刚刚出现在我们面前时还要镇定十倍。血从它身上流下来,簌簌簌地滴落在草地上。沉郁阴险的森林因为这大块浓稠的血迹而变得愈加深刻了。
我们在静谧和冰凉中木然呆立。而雪豹仍然以它固有的神奇和悲壮威摄着我们。这是风度和心理的对峙,愤怒到无言,冷峻到死寂,惊心动魄。我们竦惧得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包括不可一世的苍狗獒拉,也被雪豹视死如归的安详弄得不知所措。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看到,即使失败,即使去死,这个超人的灵物也保持着潇洒的风度、优雅的步态和雄风不老的气派。雪豹杏然逸去。我颓然歪倒在地,听着苍狗獒拉边舔舐伤口边发出的哀哀的呜叫,半晌才回过神来。老河显得比我沉稳。他四下看看,走到刚才雪豹扑咬过鬼不养兵娃的地方,低头寻觅着惊叫一声,人呢?
大树高高在上,茂密的枝叶遮住了远星近月的遥睇。从树上畏畏蒽葸传来一声应承,我在这。鬼不养兵娃顺着树杆溜下来,站到我们面前。老河上牙咬住下唇,死死盯住他,盯了好久。突然他一个耳光扇过去。鬼不养兵娃趔趄着身子朝我倒过来。我用肩膀顶住,顺手一拉,将他甩趴在草丛里。老河沉沉叹气。苍狗獒拉对鬼不养兵娃恨恨地狂吠起来。但它没扑没咬。它已经扑不动了,或者,它明白他还是个孩子,没有必要计较他的胆怯。动物早就理解人了。我激愤地跺跺脚,又要朝鬼不养兵娃踢去。老河跳过来,一把推开我说,你没有权力打他,因为你曾经让他死过。他自己却把怒视的眼光对准鬼不养兵娃吼道,你是猴子养的?就会上树。我们如今活着,死了昨办?你能一个人走出森林?变了鬼你也得跟着我们,起来,走。鬼不养兵娃吓得像兽崽那样哓哓叫唤,看老河俯下身来,便哆嗦着缩成一团。老河将他拽起,逼着他站直了,扬手就打。可那粗硬的巴掌随着一声感叹突然变得格外柔软亲近,噗噗噗地在他身上拍起土来。鬼不养兵娃的眼泪默默地夺眶而出。他跑开去,两手挥舞着,疯了似的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头发和皮肉,双脚乱蹦乱跳,一会,又像面对死神一样狰狞的雪豹,踢打着周围的草树,一阵猛吼猛叫。他仆倒了,又爬起来,毫无节奏地重复着刚才的撕扯跌撞,继而平静了,呆呆地望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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