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出了车站,双腿迈动的频律远远超过了猎狗。那条污臭的河流眨眼间就横挡在我面前。我想跳下去但又不敢跳,回头一看,见警察还没有追上来,便溜进了一家紧靠臭河的当地人开的饭馆。饭馆里有人。有人就好,就能混淆好人与坏人、良民和凶手。在一个随时都可能颠倒黑白的时代,警察素以抓错人为职业性的自豪。一旦把那个喝酒喝红了脸的家伙逮起来,那我就有救了。
我看看几个吃饭的人,特意坐到那个酒徒对面。他用一对公牛似的眼睛瞅我。我对跑堂的说,来碗炮仗面。酒徒又开始自斟自饮,一瓶青稞佳酿直落瓶底。他好像有什么解不开的愁怨,好像和我一样,也是杀了人的。可我没有他那种镇定自若的风度,我真没用,我干吗不早早地来这里也像他一样慢条斯理地消磨时间?我又打量这家饭馆:狭窄细长的屋子里靠墙摆着四张桌子,门口有个玻璃柜,堆着一些卤熟的牛羊肉和摆了几排三炮台碗盏,最下面是一些价格低廉的瓶装白酒和啤酒。厨房在后面,用鼓风机吹火制做出各种面食:拉面、烩面、干拌、炒面片、炮仗面、大卤面、粉汤泡馍,每碗都在两元钱以内。在西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这种饭馆。这种饭馆是不会下班的,你可以吃饭喝酒,可以刮碗子刮到半夜甚至天亮而不必担忧遭人白眼让人哄撵。我这个羊脑子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个好去处?西宁城有上千家这样的饭馆。一家饭馆里头呆一天,三年功夫我才能光顾完所有的饭馆,然后再来一次大循环。如此循环下去,我后半辈子就要把自己交给饭馆,少花钱多办事,生命的意义在于客居。
就这样定了,踏踏实实吃我的炮仗面。
那酒徒抬起左脚,踩到旁边一条空凳子的横木上,半张嘴霍霍地从嗓门里和食管浅部拽出满满一舌头浓痰,闭嘴噙住,再用鼻子吸口气,过瘾地从两腿之间吐到地上。似乎他的嗓门一下子变得畅通无阻,拇指和无名指捏起酒盅放在唇边朝里一丢,那酒便痛快地进了嗓门。这期间另外三个指头始终优雅地翘着,有点女人气,有点他这种人不甘粗犷朴拙的造做。他攥起酒瓶再给自己斟酒,瓶口离盅边约有一寸,那细细的透明液体也就有了一条寸长的瀑流。盅满瓶起,没有半滴漏到桌上。那只搭在横木上的脚就在他放稳酒瓶的同时滑下来踩住那滩橙黄色的浓痰,前后碾一碾,在原地划圈。干燥的地面上至少有了一块半米见方的闪亮的湿黑。看得出他极不愿意在一口耀眼的浓痰之上悠闲地喝酒吃菜,尽管浓痰是自己的,要是真有阴毒的病菌以它为家为国,早就顺着白酒穿畅而过,去那里发动战争了。
我在心里苦苦地笑:这是背时败运的一天,连别人的痰唾也要对我挑衅似的发出晶晶亮色。我坐在他的对面但又和他明显错开,眼光只要稍微一歪,就能擦过方桌的一角和那丑陋的亮色拉成两道凝聚着嫌恶的斜线。开始它像一只风骚女人的眼睛从人体中分离出来,带着专业性很强的使命冲我弄媚弄娇,后来那只穿着紫色懒汉式皮鞋的大脚将它涂抹开去,一张女人装笑装颦的面孔便让我浑身的骨节失去了灵活运动的可能。我只好不停地看它。一根面条在嘴里咀嚼,越嚼越细,越嚼越觉得有了浓痰的粘腻滑溜。我咬紧牙关,迫使面条通过嗓门落入食管,如是几下便觉得这是自作自受。
炮仗面索性不吃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眼光移到桌面上。他又在给自己斟酒,抬起臂肘,稳稳当当的还是那种滴酒不漏的风度。酒已经不多,瓶身朝前倾斜,细细的瀑流若断似连。他斟酒,旋转着看看酒瓶,姑且扬起脖子,将酒瓶直立到嘴上,狠狠地咂几口。放瓶拿盅,又是漂亮的一丢,酒没了,但这最后一次是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盅,别的手指也没有女人气地翘起来。好像他很急躁,迫不急待地要把酒喝完,或者他是发现我在注意他后才这样的。何苦呢,我并不欣赏你。我在心里说。
门外刮起一阵风。除了房屋,什么都往天上跑。半空中的尘埃迷蒙了一阵子便朝某个地方呼啸而去,好像那儿有什么目标使它们格外精神振奋。面前的空间又被一些踔腾而起的纸屑和木头刨花占据,忽南忽北又忽一下朝门里涌来。饭馆里酸腥的空气顿时被干燥呛人的土气所代替。桌上已被浮尘蒙住,均匀而周到地呈现一个四四方方的灰黄局面。
这阵风预告了傍晚的来临。几个吃饭的人起身走了。我瞅酒徒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瞅我,眼睛里是询问和猜疑的神色。我有什么好瞅的?是没吃炮仗面引起了人家的好奇?他是干什么的?他既然喝完了酒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他会给我一种无法确定年龄的感觉,既可以是三十也可以是四十甚至可以是五十?他穿着一身八成新的铅灰色西装套服,没有打领带,里面不伦不类地配了一件八成旧的橄榄色衬衣,皮肤粗糙略微泛黑的脖颈已将衬领的边沿蹭出了绒毛。他对我的研究毫不在乎,坦然地轻轻抽动脸肌似笑非笑地审视我。我只好被迫回避他的目光,低头看着那碗正在凉下去的面条·咕嘟了一句什么,好像是真他妈难吃之类的话,心里却在琢磨他一定是个化了装的公安人员。我已是盯梢对象,在劫难逃,干吗还要在乎一口浓痰的刺激?
你阿门不吃了?
是地道的本地口音。我猛地抬头,吃惊地看到他那副面孔正在变得和蔼平静,越发觉得他是在刻意和我周旋。
这种地方碗里莫苍蝇就算不错了。怕莫有,闭上眼睛呼噜呼噜往下灌,眼不见为净。要是你爱干净就甭进这种馆子。
我点头表示赞同,心想谁让你和我说话了?手却做了一件违背意愿的事:拿起筷子挑起一根圆如蛔虫的面条放到嘴里,再用双唇一撮一撮地朝里节节蠕滑。面条又韧又长,估计可以做我的裤带在腰里结结实实缠一圈。当最后一节进入嘴里时,我的面颊只好鼓起,舌头已不能搅动。一种莫名其妙的物体横亘在嗓门上,像安装了一个滑轮正在吊起肠胃里的股股辣液和酸汁。须臾间颧骨的肌肉紧急抽动了几下,眼泪便涌然而出。我的双唇不由自主地猛然张开,一股强大的气流带着残存在胃囊中的汤汤水水,将那团绾成疙瘩的面条冲撞出来,哗一声从我的大腿一侧落到地上。
终于吐了。还算侥幸,没有溅湿我的衣裤,只在我的右脚鞋面上留下几滴橙黄的汤渍。我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揩嘴,想像着他脸上一定有了公安人员善于捉弄罪犯的那种得意。
算了,要是恶心就甭吃。
我心里对他恨得要死,但还是礼节性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并且不得不承认他脸上并没有挖苦和讥诮。他的伪装真他妈艺术,高明的便衣大概都具备这种魅惑人的天才。我也是人,我也有独特的天分,我的智商一点也不比他低,我为什么就不能魅惑他呢?现在的情况看他暂时不想对我动手,那我就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充分展示我的欺骗才华。说不定他会一时糊涂,让我这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从他眼皮底下溜之大吉。
你阿乍的?
外地的。
出差来了么?
推销产品。服装,女式服装。
我为我的产品吃惊同时也暗暗叫好。因为除非遇到真正的行家,对一般人我都可以凭借以往我对女性服装的超现实的感受,用一番天花乱坠的谈吐糊弄过去。他的瞳光若有所思地散开,表情木然却又是木而不呆。我凑过去将前胸压到桌沿上,神秘地压低嗓音说,还有床上用品。我琢磨床上用品除了床单被罩枕头枕巾,是不是还应该有避孕套、助淫器、染色油、润滑剂、速效春药、性感的睡衣之类的玩意。他显然对我的产品不感兴趣,默不作声地在我脸上继续探索着什么,心里也许正在窃笑:这家伙不仅能行凶而且会诈骗。
风已经不刮了,天色趋于黯淡。饭馆里亮起了两盏浑黄的白炽灯,其中一盏就在我们的头顶。光晕里我的变了形的影子匍匐在地。再没有别的声音,一时间静悄悄的让我有些尴尬。在这里既不吃饭又不刮碗子,冷冷地坐着算怎么回事?
喂,来个碗子。
我朝挨着门口的柜台喊一声,发现那儿已经没有了人,诧异间从身后的厨房应声走出一个女的来。她穿着淡绿色人造革坡跟鞋,鞋面上装饰着蝴蝶型秀脸,红黑相间的尼龙短袜,藏蓝色直筒裤,豆绿色宽松式毛衣,露出粉色衬衣领子。她有一张并不漂亮但也不惹人讨厌的脸,走路时有意扭着屁股。她从柜台那儿拿来一个碗子,提来一把暖瓶,在我面前放碗,揭盖,倒水。三颗桂圆悠悠飘起,水面上的一层黄色说明茶叶是劣等的花茶,一块略呈黄色的冰糖大小和形状都像她的饱满的鼻子。她将碗盖小心翼翼地倾斜着盖上,露出一绺月牙般的茶水,最后把暖水瓶放到桌上。
不吃了?
好一会我才明白她在问我,急忙吐了个不字。她端起那碗面条,瞟一眼酒徒,要走,酒徒问道:
今儿晚夕还有谁?
大尻蛋。
叶小红呢?
走了。
阿乍去了?
不知道。
她刚才端碗的手粉红粉红的又光又滑,像是本地姑娘那种惯于操持家务的手。她瞟他的那一眼像是嫌恶,又像是乞讨者的哀怜,还像是隐秘的询问。他认识她。他是这儿的老主顾。姑娘走回厨房。他的眼光追随着她的背影,渐渐有些浑浊有些迷失了方向似的犹豫。我的心怦然一动,像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我异常真实地感觉到无论他的身份是什么,此刻他心里无疑怀有最原始也最低下的目的。这种目的比起我的存在显然对他更具有吸引力。假如我要猝然离开,他会怎么办?是跟踪而去还是继续逗留?我一手托起三炮台茶碗的底盘,一手拿起碗盖在水面上轻轻刮几下,然后呷进第一口甜茶。甜味压不住些微的苦涩,粘粘地滑进嗓门。一股热流落入肠胃,使我有了一种被滋润的愉悦。我连呷几口,好感觉便越来越淡。茶碗里,水面迅速降落,露出没有融化的冰糖的一半,像石灰岩组成的白礁,漂浮的茶叶也就成了暗绿的藻叶。我放下碗子,提起暖瓶续水,完了问他厕所在哪里。
出去门就是河,阿乍都能方便。
我起身出门。前面传来叠叠浪响,不像流水的声音,倒像是煮沸了一锅面糊糊。已是夜晚,遥远的星光洞彻不了大地的黑暗。河水在暗地里散发出愈加浓烈的臭味。我站到河边猛然回头,发现黄亮的饭馆门口并没有他窥伺的身影,浑身顿时畅然了许多。
他不是,不是那种我所惧怕的人。他对他的猎物如此掉以轻心,猎物就应该相信自己并非是他真正的或唯一的捕捉对象,甚致有可能所谓的猎物不过是自己对自己的命名。我哑然失笑,明白这半天我处在自造的恐怖氛围中。我幻想自己被捕捉时惊心动魄的那一瞬所获得的解脱罪孽的感受,大概也像解脱男人涨满的春潮一样是快意的。
现在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再次回去,也可以就此溜掉。溜掉的好处一是摆脱一个已经熟识了我的面孔的人。尽管他至少在我的心理上对我已不存在任何威胁,但我希望从今天开始整个城市都把我作为一个陌生人对待。多一个熟人就多一份危险。另一个好处使我感到害羞,就是我可以赖掉一块四毛钱一碗的炮仗面和六毛钱一个的三泡台碗子。大千世界,稠人广众,他们去哪里找我?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会找到我,那就是当我因杀人罪而被判处死刑后,到处张贴的那种打了红色大对号的布告,会使他们面对我沮丧(不,应该是大义凛然)的照片而惊怪地叫起来。我要是能听到这种叫声一定会低下头去。囊中羞涩自然也会有面皮上的羞涩,为算计两块钱而绞尽脑汁的人实在也有点够不上档次。有本事你就去骗他个十万八万,才算有水平,至少能让正派人吓一大跳能让骗子同行嫉妒一番。
我没有方便,离开河边,站到正对着饭馆门口的黑暗处,看那个四方脸的酒徒仍然坐着。他侧过身子,头微微扬起,右肘支撑着桌沿,岔开虎口的手在下巴上来回磨擦,显得心神不定焦躁不安。他面前站着我见过的那位姑娘。她身体前倾着听他说什么并不住地点头。一会他站起来走进厨房,而那姑娘却坐到他的位置上侧过身子望着门口。
门外一片漆黑。她望不见我,更望不见我身后不远处的马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马路两边徒具形表的水泥柱高高地插入夜空却不见一丝亮光。可以猜想到灯泡已被孩子们用弹弓击毁。没有弹弓并且不会用弹弓射击路灯的孩子就不是好孩子。我回身走开,又不知往哪里走,再回望饭馆时看到那姑娘站在门口,依着门框将屁股朝一边撅起。她一只手抚弄着齐脖的卷发,一只手压迫着腰际,使那儿比刚才纤细袅娜了些。
她在等我。我的一向准确的直觉告诉我。等我结账还是等我继续喝他们的茶?也许都是,但我如果回去就不光是喝茶还要吃饭。刚才那碗炮仗面的钱算是白花了,不仅没有输入反而让我有了掏空胃肠的付出。
我朝回走去,希望她在看到我时作出喜悦的表示,好让我不后悔我的归来。但当我从她身边走进饭馆时,她只是将身子和门框错开,使我有更多的空隙跨进门槛,至于脸上的表情因为她面朝黑夜我什么也没领略到。这简直就像一个孩子在偷觑一块石头的笑容一样滑稽。我坐到我原来的位置上,低头将嘴凑到碗边吸一口茶,撩起眼皮看她的屁股如同梦幻中的一堆云。我的心在云里雾里升腾,不禁想到如果不是插入的需要,屁股的功能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怀想的。插入什么?是刀子还是肉质的器具?我不寒而栗,生怕自己还会像对待小敏那样对待遇到的所有女人,赶紧耷拉下眼皮,一口呷干碗里的茶。
我想续水,一抬头又盯准了她的屁股。本性如此,我有什么办法?我沮丧地感叹着没再做移开眼光的努力。猛地,她回过身来,像是我惊动了她,眼睛闪闪烁烁地望我。
她发现我在注意她,发现我的神情里具有某种贪欲的成份。这似乎是她所期待的。她翘起嘴角冲我淡淡一笑,走过来提起暖瓶倒满我的茶碗。之后她静静地站了片刻。
为什么不回到门口去继续你的张望?是想让我一把搂住你?不不。我不想这样做,我搂过的女人够多的了,都比你漂亮比你……干净。我想一个在低级饭馆里打下手的姑娘呼进呼出的都是油盐酱醋的气息,厨房里的酸腐味早已浸透了她的周身。我怎么会沾染这种女人?好歹我是个大学毕业生,是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公职人员,干什么都不能太凑合。当然,除了吃饭。
我的眼睛盯着柜台后面的小黑板,上面写着各种面食的价钱。炮仗面是不吃了,会产生条件反射的恶心,加肉面片吃不起,烩面每碗一块八,太贵了点,只有拉面是最便宜的,一块一毛钱一碗。
还有面么?
有。你想吃啥?
烩面太油腻,汤也少。我想喝汤。
那就来碗粉汤,一碗才一块五。
钱我不在乎,就是要没肉的,我不爱吃肉。
那就吃拉面,拉面里只有几个肉丁丁。
行,多放点辣子油。
姑娘疑惑地将瞳仁移到左边的眼角。因为她分明听到我不喜欢吃太油腻的东西,而辣子油会使满碗面汤浮起一层晶晶亮亮的油珠。我想解释,但她已经离我而去。我略感失望,懊悔我刚才的失言。我断定我给她的并不是好印象。更加糟糕的是我意识到我已经丢失了原先的风度,丢失了我在女人面前的那种征服者的自信和明快的作风、傲慢的心态以及语言的魅力。
可是,我为什么要给她好印象?我并不想勾引她,尽管她有一个好屁股。
五分钟后她把拉面端来了。碗里有一些辣油花花,并不多。我从钉在墙上的一个半圆的塑料筒里挑选筷子。筷子头朝下的我不拿,因为下面我看不见,谁知道有什么秽物在里头。筷子头发乌的我不拿,那显然是经过了万人抿千人舔的。太周正的我不拿,因为那种筷子好看又好使,所有人都想用。我专挑有劈裂痕迹的别人不想用的筷子。我将筷子拿出来,从口袋掏出一片纸,撕开,分别包在两根筷子上,一手捏住纸一手抽动着磨擦。
姑娘坐到柜台前静静看我。
突然,我停住,瞅她一眼,把纸抽出来捏成团丢向身后。我怀疑我擦筷子的举动是我的心迹的表现,怀疑她已经明白我潜意识中的愿望,已经从我的动作中得到了某种启示。假如她是一个如此敏感的人,那就说明她对每一个晚间来这里的男性顾客都会抱有得到施舍的期望。她在等我施舍?我应该施舍什么?钱?老天爷,我哪有钱。
不不。她不是那种人,她脸上还有童稚的残余。她根本不知道男人的施舍意味着什么。她的清明闪亮的眸子里并不含有游移不定的杂质。我错了。我不能因为自己有一颗肮脏的灵魂便去揣度人民大众的灵魂也是肮脏的。这是第一次我有了较为严厉的自责,好像面前这姑娘具有一种平静的力量,迫使我悔罪,迫使我正视自己君子其表、荒淫其实的丑恶面貌。那么就让我赶快离开这里去黑暗中行走。只有什么光亮也看不到的地方,才能让我卸掉悔恨的重荷,才能让我的受惊的灵魂得到和平与宁静的抚慰。阴暗的心理只能适应阴暗的环境。
我用筷子捞起面条发狠地送到嘴里,使劲嚼了几下,张开嗓门咽下。再捞,再送,再嚼,再咽,再端碗喝汤,咕嘟咕嘟一阵响。
她一直望着我,眼睛里空洞荒凉,仅仅是因为要是不望我眼光就没地方搁。
我放下碗,将筷子朝桌上一扔,掏出手帕揩嘴。我要走了,永不再来。姑娘,让夜色带给你一缕宁静的喜悦。而我将记住你眼里的荒凉。荒凉意味着安谧和干净。我站起来,走到柜台前,手插进西装开领,从胸兜里掏出仅有的七块多饯。
你要走?
姑娘对我要结账的举动表示惊异。我不吭声,数出一张贰圆两张壹圆的票子放到她面前。
不用找了。
公共汽车十一点就莫有了。
我翻起手腕看表,已是十二点一刻。午夜了,时间真快。
再甭走了。厨房后头就是客房,价钱不贵。
钱我倒不在乎,就是……干净不干净?
干净得很哪。
姑娘起身,冲我嫣然一笑,两颊顿时有了两个浅浅的酒靥,很甜很有味,是那种朴实耐看的韵味。她似乎生怕我走掉,快快绕出柜台,过去关上饭馆的门,又从门旁端起一根老式的顶门杠,先将一头楔入插孔再对端另一边的插孔用力一推。刹那间一扇紫漆斑驳的门隔断了我和外界的联系。光线浑黄的饭馆成了幽闭我的樊笼。我意识到我必须推辞但已经来不及。姑娘拿起柜台上的四块钱递给我,说是明天一起算。我怅然接住,忘了塞进胸兜。就是这丑恶的钱才令我心神不定的。我狠狠地攥住它,恨不得攥出它的儿子孙子来。姑娘朝厨房走去,回头看我呆然不动,殷勤地叫一声来呀。我只好跟过去,每迈动一步都觉得是在折磨自己。
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被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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