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来了,坐到苍狗獒拉那边。我将头俯得更低,让那眼角的余光触摸她衣着斑澜的身体,就像一只晦气的灰母鸡斜视着一只高视阔步的大花公鸡。突然,她浑身发出一阵金属碰撞般的声响,那些坚果的彩色石的木质的和兽骨的佩饰朝一个方向拥挤,又倏然分离,垂吊到炕毡上。她斜斜地躺下,弯过身躯有心无心地用手指梳理苍狗獒拉的腹毛。可那腹毛却不安分地随肌肉抖动起来,硬是不让那竹节一样的手带给它一种陌生的舒适。她将手缩回去,平静了片刻,大概意识到在这间人为地制造着暗夜的房子里,苍狗獒拉是唯一横亘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障碍,便起身带着一串悦耳的声响将它朝炕下推去。呼噜噜噜。它用低沉的嗓音发表它的意见,用文明的讲道理的形式彬彬有礼地抵制着她的蛮力。我听着,不啻是一种义正词严的谴责。我兴奋地抬头翻起眼皮,那种只属于女性的羞怕神色飘然远遁。
我们四目相视了。我发现,她毕竟是女人,她那黑津津的明眸里闪现着哀恸的涟漪,女性的神魅从这凄婉的神情中流溢而出。不知不觉我睁大了眼睛,贪婪地盯住她卓然不群的丰满的胸脯,盯住了女人作用于男人的方方面面。不管我对她有过如何深刻的厌恶,但她的春色醉人的眼波,她那华彩的衣着掩盖下的富有弹性的挑逗,她用壮实的身材昭示而出的野女浪情,都应该是繁殖女神的托福,是人类祖先的造化,是深莽丛林创制而出的培育真男人的摇篮。还有那遍地野花似的馥郁芬芳和从雪豹那里学来的坦然和诚实,不就是为了让我这样一个很容易自轻自贱的男人融入自然,成为一座拔地而起的山体么?不必妄自菲薄,不必在春色满园的时候抑郁那应运而生的姹紫嫣红。男人在女人面前羞怯就是对自己对母亲对自然的背叛。我为什么要背叛?走向女人造就的高地,走向壮阔的欲望之海,走向野兽般具有生命活力的苍女西乐,也许就是我来这里的根本使命。让她张开血盆大口来狠狠地咬我吧,咬得遍体鳞伤,浑身淌血,那才会有真正的痛苦,也才会有酣畅的幸福和力拔山、气盖世的创造。
就像当初我和苍狗獒拉拼搏时一样,我在心中激愤地大叫,来吧,苍女西乐,别误解了我。我是男人,是男人。
她以女性的敏感从我的神情中读懂了我的召唤,再次推推横挡在我们之间的苍狗獒拉,见推不走,便急匆匆下炕出门,从门旁的鸡窝里抱出一只刚刚下过蛋的花母鸡,放到火堆边。蛋刚落腹,母鸡还没有从温淡的兴奋中摆脱出来,咕咕叫着直扑门外。苍女西乐健步上前,一脚将母鸡踢到火堆旁边,随后咣地关上了门。母鸡只好在房中来回窜动,为那个正在冰凉的蛋而焦灼地叫着。苍女西乐,你怎么这样残酷?为了人的情爱竟然要去蛮横无理地毁灭一只母鸡的情爱。但我还是用欣赏的眼光赞美着她的智慧。果然不错,她的阴险的谋划成功了。苍狗獒拉被母鸡的活跃引诱得按捺不住,跳下炕,咧嘴冲母鸡发出一阵欢畅的笑声,扑过去,戏弄地用嘴一拱。母鸡的短翘本能地展开,扑腾着欲飞不起,只好跑步逃开。它已经失去了祖先振翮飞翔的本领,野性已被驯服,由时时进行着生存搏斗的野鸡变成了舒适安逸的家鸡。更为悲哀的是,它的安逸实际上并不永存,来自人类的不可抗拒的毁灭几乎使它麻木。它已经无法体察这种苦难和危险了。可是狗,你这条和鸡具有同样命运的家狼,有什么权利要对它肆行无忌呢?母鸡大惑不解。就像忘记了人类对鸡们的宰杀那样,它迅速忘记了刚刚下出来的那只蛋,恐怖地躲进黑暗的墙角,低俯着身子,喘喘吁吁地瞪视苍狗獒拉。苍狗獒拉慢腾腾地威逼过去,又一场戏弄开始了,而我的眼光却被一堵五彩的高墙戛然截断。
苍女西乐躺在了我身边,轰然一声,土炕上下摇动。接着又归于平静。她是女人,是女人就要等待男人的暴力。她脸朝向我,毫无矫饰地笑着,陶然欲醉的眼光暗示我快快动作:搂她的腰身扒她的衣。我不动,因为我已经看到苍狗獒拉妒嫉的怒容了。它丢开母鸡转身用吠声连连警告她。不识相的母鸡以为苍狗獒拉对自己已经厌倦,离开原地,快速朝透进来一抹亮色的门缝跑去。可它弄出的响声太大了,使得苍狗獒拉觉得鸡也在轻视它的存在。它不假思索地冲过去,鸡鸣狗叫,狗牙的无情宰割使母鸡的鲜血染红了地面,地面因此而湿润。湿润的地面已是古战场了,引发着新的厮杀。苍狗獒拉是第一次干这种不体面的卑鄙勾当,为了怨恨一次人间的情爱,首先做出牺牲的却是一只同样有着爱的母性的弱鸡。但苍狗獒拉一点也不后悔,用走了调的叫声提醒她看看殷红的鸡血,以便立此存照。苍女西乐看都没看一眼。在这种时候,她怎么会去理睬一只母鸡的喋血和一条母狗的冲动呢。她继续着她的青春激荡的表演,用更为放浪的笑意呼唤我的血液快快沸腾。可她唤来的却是苍狗獒拉迫不得已的扑咬。房中央的火忽忽地闪动着。
它并没有真的咬她,牙齿仅仅咬住了她的线穿绳绑的佩饰。皮绳断了,一串绿松石的锁链和苍狗獒拉一起落到炕下。它恼火地晃晃头,再次跳上炕,用前爪按住她的胸脯,将沾满鸡血的舌头伸向她的脸。她脸上顿时有了一片湿漉漉的血光,像烂开着一片火红的花朵。苍女西乐并不惊慌,像对待母鸡那样轻率地冲它吆喝一声。它不理,她便欠腰将它朝炕下推去,然后心急意切地转脸看我,可马上她就被第三次扑过来的苍狗獒拉咬住了。她还要推,动了真格的狗却将她拖离了土炕。她展展地爬到地上了。等坐起来时,苍狗獒拉已经完成了收复失地的大业,紧挨我立到炕上,冲她龇牙耸毛。她惊愕着,突然明白了苍狗獒拉的心思,站起来,发出一阵怪诞的笑声,说,母狗,它是母狗。好像这是她的一个空前惊人的发现,她那样愉快地比比划划指着它的肚腹又说,男人,哈哈。没有女人的男人,哈哈。朝狗窝里撒尿,棒槌当了脆萝卜,猪马狗羊不给人屙出仙女。神男哟。不知为什么,听到她这话,我脸上的肌肉突然一阵晃动。我笑了,而且笑出了声,笑得和她同样有一种顽皮的喜悦。
公狗,有了母狗的公狗。怪不得对人冰冰凉凉的。
我又不笑了,面孔变得狞厉严峻。我幡然醒悟,她是在真心实意地骂我,骂得入木三分,痛快淋漓。而我是拙于舌战的。我这个意识并不健全的男人,只能依靠苍狗獒拉母性的凶残,去赢得一种由畜生赐给人类的尊严。我抱住了苍狗獒拉,手指颤抖着抚摸它的腹毛,渐渐地将它搂紧了。妒嫉吧,你这个没有经过礼义教化的苍女西乐,你的出现就是为了让我汗颜人类,愧对这个男女统一的完整世界么?就是为了让你自己在侮辱别人的同时得到一种心旷神怡的满足么?可我并不是个容易认输的人。公狗就公狗,一个妒嫉母狗的女人相去母狗还有几公里远呢?你忘了,你的祖先曾经向母狗学习过繁衍和一切生存的方式。如今,你还必须虚心求教,不耻狗问让苍狗獒拉教会你如何征服一个高贵冷傲的男人,教会你如何牟取那一种比水火默契、比天地默契更要伟大而实惠一百倍的男女默契,教会你如何赢得一个风风火火的大丈夫的那一份粗犷的缠绵。
遗憾的是,苍女西乐并不似我想像的那样愚钝。她很快丢弃了偏狭的忌恨,走过来,用柔情的眼波和亲昵的举动阻止着苍狗獒拉对她的轻吠,然后坐到炕上,一只胳膊缠绕住它的脖颈,另一只胳膊悄悄朝我伸来。顿时,我又显出了张慌失措的本相,好像一个勇武的猛士已经凯旋而那颗多情的心却失落在了远方敌人的血泊中。我迷惘地瞪视她那粗硕的胳膊,如同眺望一片疾风奔驰的旷原。我的神经不再使我躲闪这血泊、这旷原、这灵肉的延伸了,任她撩起我的衣襟,将树杈般干硬的手插向我的体肤。她的抚谟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母亲对儿子的安慰,那样沉重,那样富有,那样牢靠。我的胆小的灵魂被她捕获了,迅速驯化,成了她潜玩于粗糙的大掌之中的一只老老实实的小兔。我心中陡升一股温醇的暖意,就像接受着五月阳光的热烈抱吻,沉浸在最后一束光芒的消逝中。扫兴得很,她的手突然离开了我。因为苍狗獒拉已经发现她正在侵犯它对我的权利。它连连甩头,甩脱了她那条胳膊对它虚情假意的缠绕,不声不响地扭转脖子,咬住了她的衣胸。于是妒火中烧的它和没有防备的她又一次一起滚下炕去。
苍狗獒拉。我异样地大叫,连我也不明白叫声中包孕了何种内容。但它却直截了当地理解成了我对它的怂恿,跳过去将正在爬起的苍女西乐一头撞倒。
她坐在地上,戒惧地喝斥几声,生怕它再次扑咬,两手撑着地面划船似的朝后退去,很快就退到了门口。这时苍狗獒拉前肢伏地,准备用最后一扑使她滚出房间。她感到了一种情欲即将泯灭的危险,惊叫着向我求援。我想我应该认真考虑一下再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朝前移动着。我只好放任自己来到炕下,巍然屹立在了互为情敌的母狗和女人之间。
出去,出去,你出去。
我向母狗大声嚷嚷。它懵了,摇摇尾巴,希望我把自己的意思表示得更加明确些。出去。我又喊,并且踢了它一下。它明白了,沮丧地低吠,却不肯挪动步子。我俯身撕住它的皮毛,使劲朝门外推去。它叫得更厉害了。这是怎么回事?人,你为什么这样反复无常?她算个鬼。我才是你的,你的身边永远是我歇乏的地方。终于,我将它推出了门外,顺手将门关上,从里面牢牢闩死。
我又开始直面她了。她从地上爬起,来不及弹去身上的灰尘,也来不及再去仔细用眼神引逗我,那久久不肯露面的浪情,越过那堆火,张狂地朝我扑来。她抱住了我,张大嘴,伸出鲜嫩红润的舌头,在我脸上尽情舔舐,直舔得我双眼被稠乎乎的唾液糊严,干裂的嘴唇仿佛浸泡在了水缸里。我吃惊地想推开她,她却呲出两排牙齿,低头一口咬掉了我衣服上的纽扣,接着就将嘴探进衣领,在我硬实的胸肤上狠狠咬了一口。我疼得大叫,不禁朝门口瞥了一眼。
苍狗獒拉在门外疯叫着。它大概从门缝里窥望到了我们的举动,叫声中浸透了自尊受到生活的艾怨。
苍女西乐不再咬我了,再次伸长舌头,挺硬舌苔,拨开我永远也闭合不紧的双唇,将舌头探进去,在我嘴中好一阵狂热的搅动。这时,我听到了苍狗獒拉以头撞门的巨响,好像那坚固的狗头顷刻就要被它自己撞得粉碎。但我已经顾不得去可怜它了。女人的激动让我激动,女人的痴情让我痴情,女人炽热的烈火让一切燃烧,当然也包括我。我搂她,亲她,再用手胡乱撕扯她的衣服。我似乎正在改变我的被动局面,当然也在改变我那遭受强奸的可悲的心境。我觉得我的生命突然有了一次超越,一种产生于石器年代的雄性表现欲一下子控制了我的灵肉。我愉快地放声大笑了。
苍狗獒拉还在门外又叫又撞,门在摇晃,墙在摇晃,房顶在摇晃,火堆在摇晃,一条母狗用它疯狂的爱、执拗的爱,仿佛要使整个人世间毁于一旦。可我也在爱,用一种爱打击着另一种爱,因一个女人的存在无情地忽视着自然的母狗的存在。我是蛮横而自私的,但丑恶的自私却孕育出多情的专一来。我是专一的么?是的,是的,我充耳不闻苍狗獒拉绝望的挣扎,伸出一双沾满了兽类血迹的手,撕掉了她精心装扮的所有饰物,撕开了她的衣服,神秘的天堂之门豁然打开了,首先迎接我的是一串贴肉佩带的白色锁链。锁链是石质的,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些从山岩上凿掘而来的石头是三叶虫化石。它可以证明积石大禹山脉曾经是生命的原发地。锁链的下方连着由三只狮头按鸟标本组成的坠子,悠悠晃晃地悬挂在两座乳峰之间的那条优雅的沟渠上,像一盏毛烘烘的霓虹吊灯。她的双乳顶端有两团茜草汁染成的艳艳的红色。据说苍家人的少女在十三岁上就要举行染乳仪式,之后这颜色的存亡就成了检验她是否拥有贞操的凭据,因为苍家男子在女性面前的鲁莽,首先要表现在他有没有能耐用舌头舔去这年经日久的处女标记上。那么,她这挺胸低首静立不动的姿态,是在向我炫耀她的女人的新鲜和贞操的完美了。可我还是要问:苍女西乐,你是处女么?在这渺远野旷的历史纵深处,在这烟海般浩茫的无边森林中,你依旧是一片新绿茵茵的草地?无人践踏,无人采花,无人狩猎?在被情爱荒芜着的美丽的恬静世界里,了无人迹?我不相信。我只觉得她在撒谎。她的无声的谎言就像她那高岸般耸立的大乳绚丽诱人。我呆愣着,不敢继续动作了,她失望地将高胸略微收回,抬眼直视我,轻轻一笑。我的回报也是笑,而且笑得异常持久。
于是,没有主见的我和自作多情的苍女西乐在微笑中延宕着时间。突然降临的安谧使我格外真切地听到了苍狗獒拉的哭声。这哭声渐渐拽紧了我,将我朝门口拖去。而她也在后退,就要退到炕沿上了。她扭动虽然粗壮但不失柔软的腰肢,双手飘然一摆,就将那件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裙服全部脱去,接着又娴熟地退下了那条宝蓝色的麻布裤子。与此同时,我的锐利的亮眼紧紧翕合了。我看到了什么?一轮光艳照人的太阳?一弯清轻如水的弦月?一片娇娇嫩嫩的翠色新林?还是一溪淙淙有声的泉流?不,我看到了我自己,从女人丰腴圆满的大腿间,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的灵魂,我的偶像,我的完美无缺的肉质的形状,我的祖先膜拜顶礼过的含情脉脉的图腾,还有我的大山积冰一样晶莹的白血,我的生命的源头,我的抱腿躬腰的粉红色的雏形,我的奋发亢进、川流不息的激情,我的永恒不衰的透明的忧伤。我踩着火堆扑过去了,扑向了她,也就是说,扑向了我自己,扑向了祖先,扑向了天国,扑向了只可产生美妙神话的新世纪,扑向了人类直立起步的那一绺瑰红色的地平线。地平线上是不朽的早霞,是继往开来的烟岚的朦胧。我拥抱这起伏的地平线的柔和,捧起这灵光秀气的湿润的星霞,放肆地亲吻这无边无垠的朦胧,拼命咀嚼,大口吞咽苍女西乐给我制作的那一块偌大的生日蛋糕。我醉了,沉迷的眼光深深地收进了我那生命的窗口,只用心灵去体味那种肉体结构在重新组合时的奇怪的分裂和奇怪的拼凑。我在乞求我自己,别再成为一个雌性的男人,也在乞求她,苍女西乐,千万千万不要离我而去。然而,就在这种昏迷不醒的乞求声中,首先拨开那层梦云幻雨的依旧是我。
咣一声,门开了。当我赤条条地站到那一片斜洒而来的阳光下时,才明白,门终于被苍狗獒拉撞开了,它愤怒地冲炕上的苍女西乐大叫几声,又哀哀地用头蹭着我的光腿,之后便朝门外跑去,跑几步,回头看我。我不动,它又跳进来轻吠,又跑向门外。什么事?我懊恼地问它,它用急速兜圈子的方式回答着我。我顿时有些慌乱,明白它的破门而入不纯粹是因为它要维护自己感情的圣地。我一把推开过来再次拥抱我的苍女西乐,快快穿衣。临走,我突然又踅回去,告诉苍女西乐,一定是出了事,不是老河就是鬼不养兵娃。她愣愣地望我,继而搡搡我催我快去。接着她也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束带。
房中央的那堆火还在噼叭燃烧。火色映红的黑暗仿佛再也不会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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