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男根的亚当-苍娘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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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还是让我们道声珍重、说声再见吧。既然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既然付出代价的结果是我们对森林的憎恶,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汇入这支森林人群波荡起伏的命运之河呢?苍娘,你并不可爱,尽管你救了我,但你母性的温情对我并不构成任何诱惑。你让我们做你的儿子,不过是一种被旷世森林娇宠坏了的强横霸道罢了,而这种不顾别人意愿的举动带给我们的只能是叛逆。骨肉不是强沾在一起的。

    苍木婴尔已经好几次泪流满面了,也就是说,我们不止一次地显示了我们不愿承认她这位母亲的态度。苍家人的儿子对母亲是要毕恭毕敬的,从黎明到夜晚,那种具有历史规定性的举动如同一条循环往复的水流,随时都有浪花,也随时都可能汪成一弯柔情的静水。早晨起身了,苍娘的夜壶要由儿子提到沟底溪边倒尽洗净,然后用夜壶盛满清水,提回来供她洗漱。苍家人不认为夜壶是脏的,因为他们的尿是取之圣山中的圣水,更是来自肉体的经九曲回肠温暖过的纯洁的热流,生命是神圣的,像灌溉庄稼一样滋润着生命的汁液当然也是神圣的。之后,儿子要面对敞开的房门为母亲祷告。因为他们的神在门外、在林中、在山上。这之间,母亲打火做饭。饭熟了,她盛一碗亲手端给儿子,作为一种恩赐或对儿子孝敬母亲的奖励。儿子双手捧过,凑到母亲嘴边,让她先尝一口,自己才去炕沿上进食。一日三餐,餐餐如此。白日劳作,无论母亲怎样病弱无力,儿子都要跟在她的身后,一锨锨铲土或一把把拔草。据说这是为了吉利。晚上,儿子必须再次为母亲祷告,然后等着她铺被褥,因为只有睡在沾有母亲气息的被子下面,儿子才能进入一个美妙祯祥的梦乡,也才能抵御夜中黑魔的蛊惑。在时间的演绎面前,无数反复的礼仪已经荡然无存了,只留下简单而明确的精华作为和谐两代人情分的纽带,自然纯朴,真诚恳切。

    然而,对我们来说,哪怕去竭尽全力地做到一点也比打死一只雪豹还要困难。尽管我们不乏感情,我们对苍木婴尔也充满了敬意。但我们最最需要表现的诚实,便是毫不掩饰地去仇视森林,我们不喜欢粗糙蛮野的苍家人,我们渴念文明环境中的新生。苍木婴尔宽容地对待着我们。得不到我们的任何报答,她照样做饭、洗衣、铺被,那神态就像她养了三个不通情理的傻儿子,苦涩的叹息中浸满了钟爱和怜惜。我们害怕这始终不渝的无言的拥抱会给我们带来心灵崩溃的那一刻,于是我们罢饭了。请原谅,苍娘,为了我们快快离去,我们情愿让你把我们当成三条不中用的公狗撵出门外。可是你没有。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呢?你总以为自己做的麦仁饭不香,不合我们的胃口。你斜背着草编的篓子,带着苍狗獒拉去山林间采撷。人头一样的蘑菇,巴掌大的木耳,青嫩的野蒜,黄灿灿的仙鹤豆,紫红的人参果,黑油油的地衣发菜,酷似竹笋的芹莲根,满满一篓子,还有你让苍狗獒拉猎获的一头幼小的马鹿。归来后大气未喘,你就忙碌在锅灶前。我们傻了,坐在炕上呆呆地望你,一会,又悄声细语地互相鼓励。

    不吃。

    对,不吃。

    可是,话没说完,涎水就将舌头淹没了。面对香喷喷的食物,不饿也馋,况且我们已经有了前心贴后心的饥荒感。第一个妥协的是鬼不养兵娃。因为他比我和老河更为诚实,为了肚皮他不怕脸红,不怕丢弃那种毫无价值的自尊。他咂咂嘴,喉结一阵滚动,涎水漫出嘴角,没漫出来的便朝下涌然而去。他说,这样下去不行。我瞪他一眼,想不到老河却说,真难为苍娘了。鬼不养兵娃又说,那就吃吧。我大声道,吃,吃。连自己也分不清是恼怒还是狂喜。

    我们美餐一顿,那狼吞虎咽的吃相惹出苍木婴尔几缕欣慰的笑意。但是,斗争并没有结束,时代的熏陶使我们严肃地把晚上的行动称之为继续革命。

    苍狗獒拉的巡游预示着夜的来临,那从远方深林中传来的吠声和雄鸡报晓一样准时。黑色染透了大地,染出隐约可见的写意般的图案,泼墨如海。晦黯的时辰把光明奉送到油灯前,一片怪诞的闪烁,形形色色的物体影子霎时变作了无数险恶的幽灵。苍木婴尔又在给我们扫炕铺被了。她似蹲似跪地忙乎着,脸被灯光映照得半阴半阳,每一条隆起的肉棱都留下两道黑影,而每一条深壑般的纹沟却尽情吮吸着光亮,越亮就越显深刻。我望着她,说话的声音和她的身子一样有些颤悠悠的,苍娘,你就别费心了,我们不睡。她像听到了一声来自天外的恶音,惊异地双手下意识合十。老河扮出一副极端嫌恶的神态,刻薄地说,想睡的话我们自已会铺,别人打的铺我们睡着腰疼。她的眼睛又一次睁大了,盯视着我们,像要穿透我们的五脏六腑。我转过脸去加重语气说,对,你别铺了,我们腰疼,腰疼还不如坐着。

    她释然而笑了,多皱的眉宇愉快地舒展。晦黯渐渐逸去,淡出的光彩一抹一抹地飞扬而起。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她误解了我们的罢睡,她以为我们委婉地提出了一个作为男人再合理不过的要求,因为她了解苍家男子的腰总是为女子而疼。可当时我们哪里知道,她的焦虑愁苦不仅是由于我们不愿随便给别人做儿子,还因为她那宽敞豁亮的心房里,装满了另一个年轻女人的郁闷。苍朴死了,如果苍朴没有兄弟作为联姻的后继人,那他的情人也就失去了为人妻室的可能,或遭苍朴阴魂的勾引而撒手人寰,或被神灵诅咒而一赴泉台,因为据说不能嫁人的女子便是前世有罪的恶人。她千方百计地挽留我们,不独为了她那母性的伟大寂寞,也为了另一个女人的灵魂平安。她轻轻地吐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像给我们捧送心爱的珍宝,激动而含蓄地等待着我们袒露惊喜的笑容。遗憾的是,我们惊而不喜。

    苍女西乐?

    我自语着,突然打出一个响亮的寒颤。我明白,我们的罢睡不攻自破。不是由于我们能够轻易被女人诱惑,而是一种莫名的惧怕袭遍了全身,凝冻了每一条流动的血管。这种惧怕是不能通过搏杀获得平息的,让神经麻木的睡眠和让生命沉静的梦乡才是它消逝的地方。老河大摇其头,笨嘴拙舌地表示,我们不要女人,要女人做啥?而鬼不养兵娃却不知深浅地笑起来。他不懂女人的黑暗,更不明白在这幽深的黑森林里,一个女人也许就是一个陷坑或者一颗定时炸弹。女人的来临意味着我们正在向玩火自焚的下场靠近。我说,苍娘,这不是耍笑的时候。她笑得更为开心,说,睡睡觉觉,要耍笑笑。男人没有女人咋睡觉?去吧,去敲她的门。她父亲死了,母亲改嫁了,老房子就住她一个人。我摇头。她自以为是地激将道,不敢?老河忙说:对,不敢。她又问,害怕她那酒(旧)葫芦里装不了新酒么?苍娘说了句粗俗的玩笑,可我们却没有勇气以笑声回报。听着她去吧、去吧的催逼,我烦躁地吼一声,不去。她和言悦色地问我为什么。我无言以对,尴尬地望望老河。老河却以为我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或者我是要把一种灾难推卸给他。他朝后缩缩身子,瞪我一眼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我要睡觉,一个人睡。鬼不养兵娃嘻嘻哈哈地摇摇我的肩膀说,你去,你先去。却摇出了我的一股无名火。我说,我没那么下贱,我光明磊落,从不干偷鸡摸狗的事。

    苍木婴尔用闪闪烁烁的眼波索解着我的怒容,疑团就像林莽中的黑岚,飘来荡去。我长长地叹口气,神情沮丧地低下了头。是的,我不敢,我怕女人,因为女人已经悄然降临在我的脑海中。我赶紧睡下,想用酣梦驱散我的胡思乱想。可是,一夜不寐。等我心惊肉跳地迎来窗外的曙红时,我就像悬浮的物体在寻找依托那样,紧紧抱住了苍狗獒拉。它刚刚从黑森林中邀游归来,猎捕和厮杀得疲倦之后,它总要贴着我的身子歇息,因为它觉得只有我的抚摸才能使它快快恢复精力。天天如此,已经成了它不可更改的习惯。而对我来说,人与狗的感情交流总比人与人的交流来得顺畅舒心。这时,它看我不同寻常地搂紧了它,激动地伸出舌头舔湿了我的脸颊,安慰了我,也安慰了它自己。苍娘,难道你不妒嫉?女人滚一边去吧,我有我的狗。我睡着了,在黎明的熹光中睡得很沉很沉。

    我不知道女人最初是怎样撞入男女世界的,更不明白男人的恐怖为什么如此强烈。在我睡着的时候,苍木婴尔突然变得蛮横起来。她对鬼不养兵娃说,他在苍女西乐那里养过伤,他必须去。不然,神祗会怪罪他的。她拉住了鬼不养兵娃的手,要拽他出门。他给吓坏了,挣脱她的手,返身来到老河身边,乞求着老河的保护。而老河却战战兢兢的,推他一把说,你去吧。

    此时面对这种事情老河变得十分自私。他以为只要别人去了,自己就可以逃之天天。苍木婴尔又过来撕拽鬼不养兵娃。鬼不养兵娃夺门而逃。苍木婴尔追了出去。

    我睡醒后老河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我。

    看来,不去不行了。

    那你就去吧。

    我不行,我不会,我实在有点那个。

    老河神经质地冲我解释,声调哑哑的,怯懦地摆着手,一脸痛苦状。老河,你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你的魁梧伟岸的躯体里并没有多少阳刚的血液,你是个恪守童贞的天才,你的所有果敢精神也许只能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你勇于承认:面对女人,我害羞。可是,男人的雄性光芒如果不是为了穿透女性的肌肤,那还有什么价值可言?我暗暗责备着老河,突然发现,这些空洞的责言诘语完全可以概括我自己。我本身就是一片无足轻重的浮云,一棵中看不中用的空心花缨树。不然,我干吗要乞求老河去做我们的生殖代表呢。我不应该胆战心惊。为了鬼不养兵娃的逃跑和老河的退缩,我应该放声大笑,豪迈地走上前去,将男人野性的骄傲一气呵成,将积累了二十多年的情欲块垒一吐为快。我在给自己打气鼓劲,我真的要试一试了。我怒气冲冲地瞪视着老河,咬牙切齿地说,我、去。

    老河惊愣着,不寒而栗。

    你行?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个草包?

    不、不。

    那你就等着,我让她夜里怀胎,天亮分娩。

    老河默然了,对我能够以顶天立地的男人气魄去迎接女人的挑战,投来钦佩的一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看我,而我感到的却是一种永久的歆羡和期待。我攥紧了拳头,绷硬浑身的肌肉,像去直面雪豹的凶残那样,悲壮地走了。苍狗獒拉,快快跟我来,你是我生生死死不分离的朋友,你能够保护我顺利通过命运险象环生的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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