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男根的亚当-面对大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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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狗獒拉将我们带出了黑夜,带出了那一片诡异奇险的密林。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胜利者夸耀的挺胸昂首,只有对雪豹、对残酷、对噩梦的心惊肉跳的留恋,海绵一样厚厚地铺设在那条由我们自己开出的道路上。

    天终于亮透了,晨光清清淡淡,湛然的绿浪翻卷出原始的粗犷,树潮浩荡。丰盈的生机使人觉得这里没有岁月留下的残败迹象。在不见岁月痕迹的没膝高的杂草丛里,我们看到了死去的隼鹏。

    草乱了,野性的秀色零零碎碎。羽毛和绒毛一簇一丛地洒落在地上,环绕着那个破碎了的生命。隼鹏歪斜着身子,一个翅膀展开,一个翅膀缩紧。展开的翅膀断裂了,裂口横七竖八。流尽了血的洞隙分布在腹部、胸腔和脖子上。脖子软沓沓搭在草中,两片坚硬的嘴壳错开着,像铁钳错位那样。只有死神知道它和苍狗獒拉的那场恶战是怎样进行到最后一刻的。在森林,死神总是对更为强悍的生灵和最大限度地膨胀起来的生命力表示宽容和谦让。而对苍狗獒拉来说,一切都是很自然的。它无数次地漫步在死亡线上,用它的生命去搏杀另一个生命已成为生存的必须和习惯。这会,它立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漫不经心地望着远方。

    那边,茫茫雾海中,大树正在一棵棵倾倒:哗一咚石破天惊,绿海涨潮了,树影缓缓跌宕,大雾有声有色地朝四周翻卷,苍家人悲怆的长吆久久回响。天光一层层地加厚了,太阳迟迟不肯出来。苍狗獒拉带着一身创伤,激动得朝那边跑去,不时地回过头来,用吠声召唤我们。

    我和老河对视了一下,静立着不动,一会,又都扭头把眼光投向和苍狗獒拉背道而驰的一边。这边也有雾,轻雾,薄雾,白色的雾。我说,走吧。老河点头。于是我们转身,慢腾腾朝白雾走去,鬼不养兵娃低头伫立着。他希望我们叫他,可我们谁也不吭声。他只好悄悄缀在我们身后。

    大树还在倾倒,苍家人此起彼伏的喊声渐渐遥远了。带着主人的意志和期望,苍狗獒拉又朝我们跑来。它挡在我们前面,仰头轻快地摇着尾巴。我们从它身边迈过。它又回过身来,撕咬我的裤子。我蹲下,抚摸它的头。我说,我们不可能回去了,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们走。它继续摇尾巴,下意识地回头舔舐伤口。它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已经被那神奇的舌头舔干了,但它还要舔,好像顷刻就会在鲜红的伤口上舔出黑毛似的。舔了一会,它才眨巴着镶了一圈血色花边的眼睛说,跟你走?行啊。我愿意。可是,你们要去哪儿呢?它用嘴唇在我腿上蹭蹭。我叹口气,思谋着怎么告诉它。老河回眸瞪我,你跟它罗嗦什么?我说,我想把它带走。老河说,算了吧。汪地一声,苍狗獒拉替我也替自己作了反驳。

    我们又开始上路了。身后依旧是大树倾倒的轰响,依旧是苍家人悲歌一样动听的长吆。不,那就是歌,就是祖先的歌,就是和太阳一起初升的年轻的歌。

    天上的金光和地上的绿光在一瞬间融合,白雾散失,在我们面前拉开一道宽宽的罅隙,罅隙越来越长,升天入地,一片蔚蓝赫然在目。空气透明了,视域也就更加辽远开阔。然而,是什么东西迫使我们瞠然木立在了那里?黑色的草浪一样的波纹,头发组成的起伏的天际线,袒露出肌肤的三角形的上身十几个剽悍的苍家男子出现在面前的绿丘上,不紧不慢地朝我们走来。而在我们身后,大火在悲歌中升起来了,熊熊燃烧,映出半天辉煌的霞霓,这是对雪豹的祭典。

    我迷惘,但我可以想见那一种悲壮的情形:雪豹终于死了。在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之后,它沉重地倒了下去。死亡的骄傲和坦然使它的身体变得格外舒展,威仪犹存。它倒下了,大树也要倒下。作为对神豹的祭祀,苍家人按照祖传惯例,要戕伐一百棵大树来为它殉葬。这树是要点燃的,也就等于点燃了苍家人的悲悼和愁苦,点燃了他们的虔诚和畏惧,以及对未来的小心翼翼的企盼。积石大禹山脉中,这悲去的大树,这壮丽的对生命的火红色的礼赞,这五月天空下明朗和煦的心愿。

    苍狗獒拉不安地回过头去,轻吠着瞩望。而我们更注意面前的动向:十几个苍家男子越来越近了,面孔上恼怒的皱纹清晰可见,那些虬枝丫叉的手威逼着朝我们频频挥动。

    他们要干什么?

    这就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问题,也是一个用不着回答的问题。一切都昭然若揭:他们这是在拦截我们。我们成了森林的罪人、成了亵渎他们的信仰的鬼魅。我说,跑吧。但我马上摇头否定了自己。他们熟悉森林,如同熟悉自己的家。而我们在森林中不过是几条兜在网中的活鱼,一迈步就会陷入绝境。不同的是,跑等于自杀,不跑是被他们杀死。我们等待着。鬼不养兵娃又一次瑟瑟抖颤了。

    身后的大火在狂歌狂舞中越升越高,红焰带着黑雾蒸腾弥漫,像无数只火鸟铺天盖地地飞翔。森林激动了,似乎因为火的暴戾和树的浩瀚而戴上了华丽的英雄桂冠。祭火,一百棵倒下去的大树的最后一次自白,坦诚,真实,如泣如诉,如歌如吟。而在我们身边,苍狗獒拉突然发出一阵莫名的叫声,围着我们前后左右地窜动着,忽又跳过去,憋住声息,冲那十几个苍家男子晃晃尾巴。他们走过来了,气势汹汹地站在我们面前,有几个还有意亮亮他们手中的绳索。我们互相看看。跑?我又一次说。老河愣愣地半张着嘴直视前方,他比我更明白我们面临着一种既不能逃脱又不可战胜的局面。而此刻,真正的痛苦却属于苍狗獒拉。就像一个男人必须在两个情人之间选择而又深感他实际上根本不可能离开任何一方那样,它忧急地跳到苍家人面前,用舌头舔舐那些黑色的鹿皮靴子,又扭头冲我们哀求地低吠几声。对它来说,它所嗅到的紧张空气是一种主人与主人之间的对峙,在感情上无论偏向谁,都会给它带来恶果。

    苍狗獒拉。

    苍家人中有人连吼几声。它仰脸看看那人铅黑色的怒容,将头伸进他的两腿之间,乖乖地卧下了。于是,苍家人使用了手中的第一根绳索,将它的脖子套住,又勒紧它的腰身,绊死它的前腿。它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随着一只手的不住拍打,渐趋平静了。老河禁不住喊一声。苍狗獒拉。它不动,我又喊了一声,接着便是苍狗獒拉抑制不住的哀叫。它用头讨好地蹭着苍家人的裤腿,不时地瞟瞟我们,怜悯之光溢然而出。我有点懊丧,重重地叹口气。连狗也清楚,此时此刻我们是可怜的,我们必将束手就擒。

    惊魂在山云之间抽搐。云像山,山像云,而远方山顶上的冰壳却似固体的伤感和坚硬的惆怅,像我一样,像他们一样,像苍狗獒拉一样。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和苍家人对峙了,愉快地接受他们的宰割吧。等待寂灭的那一刻,让我们的灵魂加入先去者的行列,去向天国叩求生命的福音。可是,就在我和老河不准备作任何反抗时,一场搏斗竟发生在鬼不养兵娃和那个为首的歪鼻子苍家男子之间。是鬼不养兵娃先动手的,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现。他有了一种被我和老河的冷落歧视逼出来的勇气和试图洗净男人耻辱的强烈欲望。他跳过去,毫无章法地用脚踢,用拳打,用头撞。那苍家男子后退着躲闪,但并不慌乱紧张,似乎挨对方几拳几脚在他具有锤炼肌肉的意义。

    苍狗獒拉朝鬼不养兵娃吼一声,身子却凝然不动。鬼不养兵娃住手了,抹着黑脸上的白汗,朝苍狗獒拉啐口唾沫说,狗日的没良心。苍狗獒拉听懂了他的话,张口象征性地咬住那苍家男子的靴子。靴子顿时抬起,重重地落到苍狗獒拉身上。等到他要再踢一脚时,鬼不养兵娃又扑了过去,闭着眼睛胡乱踢打,也不管是否击中了对方。

    回来。

    老河喊着,抢过去要撕住鬼不养兵娃。但这行动却使苍家人误解成了对他们的挑战。歪鼻子退后一步,翻起紫红的厚唇,上牙和下牙沉重地敲打着。这时,他身后一个面孔削瘦的男子忽地甩过一条绳索来,像套狗那样套住了老河的脖子,狠狠将他拉倒在地。接着便是鬼不养兵娃的倒地。他也是被拉倒的,套他的绳索比他眼中惊惧的光脉还要来得快。朗朗天日,壮阔的绿色氛围,高岸般矗立的苍家人和血色灿然的我的面孔。歪鼻子慢腾腾从自己腰际解下一根绳子。我愣怔着,继而微闭了眼睛。来吧,我想。一声狗叫的爆响,苍狗獒拉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危险,它一阵挣扎,绊腿束腰的绳索渐渐绷紧,发出吱吱的声响,似乎就要断了。而我的眼睛也由于它那警钟般的叫声而睁得溜圆。一脚,再一脚,苍家人那惯和岩石碰撞的靴底一下比一下沉重地夯在苍狗獒拉头上,它终于忍不住尖声长鸣,屈辱,心灵深处的痛苦,无尽的幽怨,就随同这长鸣刺入我的身躯,刺醒了我那昏睡过去的凶悍。归来了,野性,而野性的表演正是这黑森林赋予我的日常生活。我并没有去悉心谋划,便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锋利的天然石锥。我冲了过去,石锥也冲了过去。踢打苍狗獒拉的歪鼻子和狗一样卧倒了,那是由于石锥恰到好处地砸在了他的头上。惨叫声撕裂着人心,撕裂着青沉沉的云翳。苍狗獒拉懵了,哑口无声。而我却被这些苍家男子围了起来。他们七手八脚,就像对待一头刚从陷阱里弄上来的狗熊,肆无忌惮地将我推倒在地。我浪吼着爬起来,疯狂地伸胳膊抡拳。可是让我愈感可耻和愤怒的是,这些体魄壮实的多少有些畸形的苍家男子,并不急着躲闪我的拳脚,甚至咧嘴笑起来,似乎有了迎受女人抚摸的那种惬意。一个一个地打倒他们,我想,也让他们明白:我毕竟在生生死死的考验中获得了顽强的性格,那在命运面前膨胀起来的生命的张力早已改变了阳萎的祖先遗传给我的软弱的本能。我不怕疼,不怕血,不怕死,不怕野兽,更不怕人。我在至高无上的野性的苍狗境界中又一次升华了。

    来吧,是人是鬼是神是仙,全都来吧。我的战叫催逼着我疯狂地扑打。倒了,倒了,又一个苍家人倒了。而我健美的斑痕万千的躯体依旧大树般直立着,双腿像粗壮的大理石圆柱,支撑着我的摇摇欲坠的心室和整座生命的光辉殿堂。我是强大而神奇的,神奇的我喝饱了由森林的伟大残酷酿造的醇酒,醉了,神志恍惚。恍惚中我发现,我颀长而漂亮的文明人的脖子上已经套上了四个森林人的原始绳圈,就像固定一根立木一样,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将我拉得定死在原地。我大口喘息,听到有人喊拉倒他时,便不疼不痒地全身仆地了。之后,我发现我开始移动,老河、鬼不养兵娃和苍狗獒拉都在移动。我们被硬拽死拉着,苍狗獒拉却被人解脱了束缚,跟在我身边。

    苍狗獒拉。我轻轻叫一声。一丝伤感不期而至。我说,苍狗獒拉,这下我成了你真正的伴侣。你知道他们要把我们拉到哪儿去?它点点头,抬眼凝视前面那片红桦林,那儿依旧是沸腾如海的大火。一会,苍家人不再拽拉我们了。我们眼前出现了三个涂了桐油的大木桶。木桶很快被打开,苍家人连推带搡将我们弄进去。我是坦然的,我已经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我斜躺在桶里一动不动,直到苍狗獒拉炸响一串洪亮的吠声,直到有人将桶盖盖上,我才有了一阵焦躁不安的举动。我蜷起双腿,咚的蹬开桶盖。苍狗獒拉就在桶边,忽尔匍匐,忽尔跳起,最后用牙咬住我的裤角,使劲朝外拖去。它把我拖出了死亡黑洞的木桶,看我卧地不起,便又绕着我的身子一圈儿一圈儿地奔跑。汪汪。它在警告苍家人别再靠近我?或者,它是在鼓励我,起来吧,起来吧。我翘起头颅,四肢撑地,呻唤着爬起,终于站住了。苍狗獒拉顿时平息了它的骚动,安静地立在我面前,仰头看我并向我欣慰地眨眼。这时,我看见被火光照红脸膛的苍木婴尔了。

    她稳坐在草丛里,身边是那些刚刚制服了我们的苍家男子。她在给他们说话,那种神态就像是正在教诲他的十几个儿子。一会,她又微笑着望我。从她慈祥的眸子里,我明白那些苍家男子之所以允许苍狗獒拉将我拖出木桶,完全是由于苍木婴尔的到来。我毫无反应地愣对着她,麻木得像一个被木棍支起来的干尸。

    是石块敲击木楔的声音。我惊慌四顾,就见两个苍家男子正在将装老河和鬼不养兵娃的那两个木桶的盖子钉死。我不禁挪动了脚步,但没等我过去。苍木婴尔身边的那些人便跑过来将我围住了。苍狗獒拉又一阵狂吠。哎嗨。苍木婴尔在制止它。它犹豫着极不情愿地住口了,用舌头来回舔着我和他们的脚面。他们没有再对我动手动脚,只是组成人墙,阻拦我去营救我的同伴。咣琅琅琅一阵木桶的滚动声,伴随着阵阵沉闷的痛叫。他们顺着斜坡将木桶朝渐趋残败了的林火滚去。我忽地跳起,须臾便被他们撕住了。

    放开我。

    我吼着叫着。但我明白,我是无力阻止他们将老河和鬼不养兵娃滚向火海去祭祀大山神的。我只好重新倒地,眼腈死死闭住,任凭苍狗獒拉爬在我身上,将湿漉漉的舌头伸向我的脸,试图舔开我的眼皮。万千欲念正在枯萎,我又一次想到死了。死,真快活,平静美丽,无忧无惧。可是,老河和鬼不养兵娃呢,也像我一样平静地去死吗?是的,是的。骄傲吧,死者,世上有几个人能有资格作为万能神祗的牺牲,去品尝被大火焚毁的滋味?那么,就让我随他们去吧。我内心突然一阵动荡,身子跃然而起,掀翻了苍狗獒拉,也掀翻了覆盖大地的红雾绿烟。我朝前跑去,但不知是什么强力的支配,就在我路过苍木婴尔面前时,双腿突然软了,身子死命地朝大地坠去。我跪在了苍木婴尔脚下,猛吼一声苍娘,我们不能死。

    我没想到,这时苍木婴尔会起身抱住我,那样急切那样紧。她哭了。而苍狗獒拉却鄙夷地瞪视了几眼人类悲戚的眼泪和卑怯的跪拜,朝大火、朝木桶滚动的方向跑去。拜托了,狗。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我听苍娘动情地说啊说。

    做我的儿子吧。

    我不承认我听懂了她的话。但我还是点点头。她激动了,一只手抖颤着捧起我的脸,另一只手蘸起她那苦味浓郁的眼泪,大把大把朝我脸上抹来,湿了我的脸,苦了我的心。我说,苍娘,救救老河和鬼不养兵娃。我们都做你的儿子。苍木婴尔愣愣地摇头。

    我忽地跳起,为什么不行?没等她回答,我就大喊着朝前奔去,我也死,我也死。这情形就像是儿子给母亲使性子要去寻死一样,苍木婴尔撵过来了。我让她追上我,又让她抱住我的身子。我在挣扎,又喊又跳,但又控制着不让我自己挣脱。她累了,气喘吁吁,却始终不肯答应我的请求。而这时,一个苍家男子飞快地跑来,对她说,火灭了。

    她一个寒颤,双手一松,软软地瘫卧在地上。不知是绝望还是惊喜,她仰面离天,蠕动嘴唇,吐出了一串也许连她自己也搞不清的深奥费解的天言地语。我也在目视天空,眼波流畅,浑身舒展。我明白,火灭了,这就等于大山神谢绝了用活人对它的祭奠,是凶?是吉??谁也无法揣测。

    儿子,全是儿子。

    苍娘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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