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受不了我脸上可怕的神情,绕开我走了。我呆然不动。
一辆火车穿行在夜幕中。我尿憋,我忘记车上是不是有厕所。我离开一个和我同坐一张绿漆布直背靠椅的女人,来到两节车厢衔接的地方。那儿有一道一柞宽的缝隙,可以看到朝后飞驰的裂了口子的枕木。我是男人,我小便不应该脱裤子,可我却学着女人的样子,将裤子褪到膝盖上,两只脚踩着两节车厢蹲到缝隙上面。我为什么要学女人?为什么怎么使劲也尿不出来?
她在向党交心的时候说,旧社会一个土不拉几的军官强行抱住她亲了一口。那是内战期间,是军人占领城市的时候。她说她当时的感觉是恶心是愤怒是唯恐被人夺去贞操的惊慌。于是她成了反动派。她被孩子们用青海话嘶哑而动情地歌唱:
反动派,屄打歪,
抓住一个腿敲折。
我突然明白尿不出来的原因是国家规定不准随地大小便。屁股下面那道缝隙开裂得越来越大。我的小男根就像一盏元宵节的蝶形灯笼悬吊在空中悠悠晃晃。我看到车外是没有人烟的荒野,就提着裤子顺势跳下火车。荒野里撒尿是不违反规定的。我松开提着裤子的双手,越过铁轨朝前走。微黑的天幕下我的灯笼闪射着谲丽的光芒,照亮了脚下坎坎坷坷的路。我看到火车轰轰隆隆地离我远去,钻进一条铁绣红的狭谷后就不见了。铁轨那边刚才被火车车体挡住的地方是一座光秃秃的虽不峻峭却很雄伟的石山。我正要尿,石山无声地崩塌了,岩石的块垒一波一波地滚动着,如水潮向我漫溢而来。我没有躲闪,因为我发现我已经站到一片乱石之上,岩块朝后滚去,和我同坐位的那个女人全身裸白,安详地躺在那里。
她成了反动派。父亲用情书安慰她。她却自作多情地上交给了她的可爱的正在抛弃她的无情的组织。有个声音嗡嗡地喊叫,好一个大流氓,你同情反动派就比反动派更他妈反动派。
我再也憋不住了。我必须即刻排尿。我看到她的两腿之间有个幽谷一样的所在,两山对峙,草木深郁。我俯下身去用我的灯笼照亮了幽谷的黑暗。
心身像通电一样酥麻,蒙在茧子里的蚕虫终于冲破丝壳,羽化而飞升。又是一次辉煌的鬼怪式遗精。朦胧中,那女人死了。从我身后传来父亲的恸哭。我感到惶惑,恍然记起一种法律:当一个人在火车上尿憋,他就不能下车方便,因为火车是不会等待他的。火车为什么不等我?这是谁的王法?父亲的哭声越来越亮。如洪钟被人敲击着走过天空。我想逃走,可我怎么也拔不出来。我的彩蝶式样的灯笼被她的幽谷紧紧吸住。我浑身冒着大汗,意识到我将和这个裸白的女人一起死掉。我害怕地看到黑暗正在朝我逼近。而在黑暗之外,是这个世界的黎明。又一列火车过来了,在盖满石块的铁轨上疾驰而过。我身体剧烈地挣扎扭动着,还是拔不出来,眼巴巴地望着火车再次消逝。我绝望地瘫软在她身上。我恨这女人,恨她那铁钳一般卡住我生命的洞穴。我开始号哭,像父亲那样声如洪钟。但我没来得及流出眼泪,黎明的窗外就有了卖早点的吆喝。
酒徒追撵过来,立到我面前,惊异得让满脸的肉吊了起来。
活像老鼠见了猫儿,你害怕了?
我要离开。他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我大为光火。
你怎么给我介绍这种女人?
咋了?
我早就睡过了。
他痴痴地望我,想从我眼里掏出那掩埋不深的秘密。
你们这个地方我又不是第一次来。
这解释未免太简单了,远远驱不散他一肚子的疑惑。
那也不用跑啊。
我不跑她就会缠我,她人呢?
走了,哭着走的。
我朝发屋那边望望,雪雾里人影幢幢,无法觅到她的身影。我甩开他的手。他愣着,似乎在琢磨我的举动是否合乎情理,我自始至终是否在骗他。趁这机会,我大步前去,忽地一拐,横穿马路,也不管戴着红袖标维持交通秩序的人在身后吆三喝四。那边停着一辆东去的公共汽车,我绕到门口,一伸手拽住铁门上的硬塑料管,手一拉脚一蹬跃然而上。车开了。我希望在这一刻酒徒明白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一个骗子。全世界的男人们,听着,你们,都是,骗子。
我要回家了。流亡对我已经毫无意义。当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人牵挂我,当我因为失去这种牵挂而痛苦得厌倦生活的时候,我只能用束手待毙的举动唤醒他们的记忆:我曾经活过,现在仍然活着。我渴望在家里见到妻子,渴望她的忏悔,渴望她告诉我一切一切:什么时候开始的?是由于你丈夫对你的遗忘,还是由于你自己体内本来就有放浪淫逸的基因?你的对象是谁?莫非你早就打算和我离婚并且已经安排好了离婚后的归宿?更重要的是,我渴望在我被警察拘捕时看到她哀伤的眼泪,看到她为我准备好铺盖、香烟和一张伍圆或拾圆的纸币,听到她心尖颤抖的嘱托和追随我来到楼下囚车边时滞涩而沉重的脚步声。我被推进囚车了,她扑到车窗上想最后看我一眼,想最后说一句永别的话。或者她痛不欲生,扭身跑上楼去,推开家门,扑到床上号啕大哭,边哭边说,我该怎么办哪?囚车启动了。警笛瘆人而恐怖的尖叫,宣布了一个为时代所不允许的男性爱神的死期,而爱神的妻子从此厌世,整个生命走向惊人的沉默,走向孤静独立的永恒的相思。
到站了,我走下公共汽车,泰然自若地路过那家被我赖了账的高级饭店。这是一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挑战。仅仅过了一天一夜,他们不会忘记我。我有意放慢脚步,朝里望望。茶色玻璃后面有吃饭的顾客,也有穿乳白色旗袍的服务员,但没有丝毫迹象表明会有人出来抓住我。一片和平景象,几张麻木不仁的面孔,数十只呆钝迷惘的眼睛。真扫兴。一个抓住骗子的兴奋激动的机会就在眼前,可这些笨蛋似乎得了健忘症,对我视而不见。我穿过马路,来到我家的楼下。有个身穿风雪衣,头戴风雪帽的男人从楼门走出来,低头从我身边经过,居然没有望我一眼。大概是风雪弥漫,他看不清我的面孔。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他,不管他的背影如何朦胧,我都可以认出他。他是那个住在三楼大套里的拥有三个孩子的小科长。两个女人拐出人行道朝这边走来,一个年老一个年轻。年轻的姑娘勾头将半个脸埋进大围脖似的桃红色毛衣高领,头发却无遮无拦地迎受着雪花的覆盖。年老的摆出一副久经霜雪考验的架势,戴着浅黑色头巾,脸扬起,眼睛朝上翻着看楼上的窗户。年轻的挎个黄色小包,年老的提个草编的兜。包里瘪瘪的,兜里却鼓鼓的不知装有什么东西。四个肩膀顶着四堆雪。一双棕红色的高腰坡跟皮棉鞋让积雪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而老女人的平底布棉鞋却噗噗哧哧地蹭着雪面,连脚印也不甚分明。在走近我的一刹那,她们都朝我望了眼,和这天气一样递过来一些漠漠的冷意。都是这幢楼上的居民,彼此不能说不认识,但此刻和以往她们的表情都是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陌生和淡远。年轻的说,有冰箱不用干什么呀。年老的马上反驳,十冬腊月,吊到窗户外头比在冰箱里冻得快。说着她们走进了楼门。我真想冲她们的背影大喊一声,我是杀人犯。
不能怪她们除了家庭内的吃喝拉撒,对外界一律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她们压根不知道这幢楼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凶杀案。为了捕捉我,有关部门采取了绝对保密的措施。他们派了警察潜伏在楼房四周,这时肯定已经发现了我。还有两个便衣正等在家中,一俟我进去,便扑过来扭住我的胳膊。而妻子之所以还能随意走动是因为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她一定被盯梢,并且一定被人发现了我们这个家庭的隐秘。警察比我更早地掌握了她的对象和她的卖淫活动。
没有必要在这里逗留。走进家去让他们捉拿归案是我的心愿,也是他们的心愿,自然也是社会的心愿。我抖抖身上的积雪,穿过楼门,轻手轻脚地一层层踏上楼梯。每一层都意味着我在缩短与死亡的距离。我不能让等在家里的警察听到动静后做好准备。我必须让他们大吃一惊,就像我上次希望见到红红的丈夫和妻子正在床上交媾那样。我要猝不及防地出现,看看他们的反应到底是敏捷还是迟钝。我最好做出反抗或马上逃走的样子,让他们一阵惊慌,手忙脚乱。这样我就会嘲弄地哈哈大笑用电影上面对屠刀的正面人物都会发出的那种笑声,看看他们会不会也像电影上的敌方军官那样,在笑声中抖索着捏枪的手,弯曲着双腿,瞪起惊骇的眼睛,步步后退。
砍头不要紧,
只要主义真,
杀了我一个,
自有后来人。
笑完了,我大声朗诵这首诗,就像送去一符巫师的密咒,让他们心惊胆寒。我会在亢奋中两手发烫,头脑发昏,因为只有那种真正命遭不幸、身在危难而又临危不惧的人,才能切切实实体味到这首诗的博大的正气和神圣的精神。
已经踏上四楼了,楼道里以及我家的门口是一片远古的宁静。这里,宁静就是法规,我不能打破。我知道宁静后面藏匿着巨大的响声子弹进入脑壳时的那一声石破天惊的爆炸。然而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怕,不怕幽灵飘荡的死寂,不怕新鬼诞生的礼炮的轰鸣。我翘起脚尖只用脚后跟着地,像初学溜旱冰那样,一仰一合地悄没声来到家门口,侧耳听听,里面也是一片远古的宁静。宁静是自然的,要是里面弄出响声来,埋伏就等于是小儿游戏。但是此刻妻子在哪里?我看到门扇和门框之间错开有半指宽,证明门上的暗锁没有套入锁孔,只要举手一推,里面的情形就会昭然若揭。这是最后的时刻,来吧,警察,你好。老子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死人不怕,怕就怕这样不名分文、窝窝囊囊、没有自由、如猪如狗地活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紧抿嘴唇,让嘴角深深凹陷出两道具有冷峻之美的肉槽,鼻孔用力张开,两眼悲愤地恨不得倒竖起来。接着我抬脚猛踢门扇下端。
门开了。我挺胸昂首地立着。从对面窗户里投射过来的雪色使我光彩煜然。屋里的入影急剧晃动。咚一声,一个人从床上跳下来立到我面前。霎时,我有些发窘,下巴和胸脯同时回收了一点。我问自己,是警察欺骗了我,还是我欺骗了警察,或者是我欺骗了我自己?
沉默。
我看到了妻子眼里的忧惧之色,看到另一个靠着我那床被子躺在床上的人连打几个寒颤。我没有认错,她就是被我攮了一刀的小敏。她还活着,她正在接受妻子的照料。她的表情就像是她给了我一刀而不是我给了她一刀。她不敢正视我,她对我的出现显得如此惊怵,如此惴惴不安。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为什么我认定的事情从来就不会发生?为什么生活总要走向我预想的反面?难道我的大脑出了问题?难道一切都是由于我永远摆脱不掉错乱的梦境?我期望出现奇迹,但生活对我从来就是不好也不坏,不奇也不怪。也许这正是变化的前兆。父亲的阴影无时不在我的头顶盘旋,关于父亲的噩梦将决定我今后的命运:好事一旦来临,我就会掉下悬崖,葬身于一堆乱石之中,用粉碎的骨肉和飞溅的血液亲吻这个我们赖以生存的旋转的地球。
仲夏的一夜,我的上门牙脱落了一颗。我满嘴是血,用舌头搅着门牙咕嘟一声咽了下去。有个黑影推门进来。门无声,人无声,窗外的星河陨落无声。好像那黑影的一只眼睛在他胸前闪闪发光,一会又变作一枚白色的像章或是一枚女人的胸针。
你睡吧,我走了。
那长在胸前的眼睛吐出一句轻柔的话。之后黑影就向门外走去。门悄然关上,星河也悄然消逝。我望着密不透风的黑暗,发现缓缓地有一桌酒筵推移而出,酒杯酒瓶,红肉绿菜,正中那个青花瓷盆里一只白乎乎的清炖整鸡蠕动着、蠕动着,突然站起来,发出一声嘹亮的啼鸣。我被鸡叫惊醒。在黎明的困顿中,我寻思梦见掉牙是要死人的,寻思那个推门进来的像是父亲的影子。他来告别,他说他下一辈子将是一只煮不垮、炖不烂,即使摘掉心肝、拔尽羽毛,依然要高声呼唤黎明的斑斓的雄鸡。
不久我就知道父亲确乎死了。他是从五层楼上掉下来摔死的。这个因一封情书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踏上千万只脚的人,竟死于走出地狱的那一瞬。
是中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他正在擦洗单位厕所的玻璃。因为想擦得没有一滴雨痕,想让管制他的人看到他在劳动改造中最诚实、最自觉的表现,老大一把年纪了,不得不翻过去踩到外面的窗台上。有个女人不顾一切地跑进男厕所,手舞足蹈地对他喊,平反了,你平反了。父亲一手板住窗棂,一手拿着抹布,谦卑地俯视她。她是个老处女。因为她寡情淡欲,所以从十六岁做打字员到四十六岁依然是个打字员。她几十年不和我父亲开一句玩笑,也几十年不对我父亲瞪一次眼、吐一句轻蔑的话。她自始至终是一个真正的同情者。
平反了,你平反了。他们要我打文件。
父亲脸上的肌肉一阵乱抖,眼睛蓦地一亮,一下子驱散了郁积在眼角面颊上的陈年暗晕,亮晶晶的泪珠滚落而出。他忘了他脚踩的仅仅悬半尺宽的窗台,本来就朝外倾斜的身子全靠扳住窗棂的那只手的牵引。他狂叫一声,举起了双手打算欢呼,但这时整个生命就朝下跌去。最后的声息仍然带着最初成为反动派时那种极度惊恐和迷茫的困兽的颤音。一个为了重见天日而狗一祥活着的人,就这祥因喜悦而导致了彻底的毁灭。我是他的儿子,我恨那个老处女,我面临的不是禁欲而是纵欲,我将迎接比他还要茫然无措的结局:不是死而是活。
我不再和妻子对峙了,进去坐到椅子上,勾头缩脑,什么话也不想说。妻子的脸色比我还要晦黯。她坐到床沿上,用身体挡住小敏的头。小敏原模原样地躺着,连呼吸也听不到,像是死了。
就这样在各自静穆而混乱的思索中,我们坐了很久。心灵的风暴时而呼啸,时而停息,时而又是略带寒意的徐徐轻风。最后,当一阵浸入骨髓的倦怠让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迫切需要休息时,我再也没有了想知道一切的念头。揭开妻子的谜底并不能决定我今后的出路。过去的风风雨雨以及炎阳下炽热的谈吐、浓郁的情味总算消弭了。生活不会单调地重复一个故事,时间不会单调地重复一个季节。现在是冬天,窗外正在下雪,已是万物蜇伏的日子,需要冷漠,需要冻结,需要有一种适合寒冬的心态。唯一应该马上搞清楚的是,现在,这儿,是不是还可以称作我的家。是家,就呆着,不是,就走。我想问问妻子,她却被小敏的一声轻微的呻唤吸引了过去。她僻身问小敏是否想喝水。这时我看到小敏清秀的脸上均匀地分布着一层苍白与腊黄之间的那种颜色,像在一个没有太阳的黄昏,和风习习地给西天边际勉强送去的晚岚之色。她微闭着眼,头朝外倾斜着,凄凉和苦哀就在嘴边缭绕,似乎稍一拨弄,悲号就会喷涌而出。可悲的事情不期而至:我又开始替她难过,替女人难过了。男人,你活着,你的使命就是怜香惜玉么?不是。是!那就忏悔吧:我为什么要给她一刀?幸亏她没有死,要是死了,这世界就少了一抹秀色。女人,可怜的动物。
妻子倒了半杯开水,前后左右倾斜着杯子细心吹凉,然后过去,一条腿弯在床上,一条腿从床沿上吊下来,俯身将杯子凑到小敏嘴边。真有些嫉妒。多少年了我怎么就没有机会卧病在床,好让妻子也这样精心服伺一次呢?小敏嗓子里传出一阵咽水的咕咕声,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妻子掏出手帕给她揩嘴,完了,伸手将杯子放到离我很近的桌面上,似乎有意想引发我的饥渴。我真的有点渴,但我不理它,掏烟点烟以平息欲望的泛滥。
你回来干什么?
突然,妻子厌厌地问我。
来看看。
看什么?你要是还想动刀子,就先杀了我。我知道你恨她,但你自己干了那么多缺德事谁恨你?谁会把刀子插在你身上?
错了,我亲爱的妻子。我并不恨小敏,我捅她一刀是由于爱由于爱的委屈。我实在受不了来自女人的侮辱和没有女人填补空虚的生活。至于谁会把刀子插在我身上,我也许是清楚的。女人,我的爱人我的仇人,我的上帝我的狗。上帝会惩罚罪人,温顺驯服的狗有时也会变成凶残的疯狗,扑咬打它的人,也扑咬爱它的人。
老实告诉你,我和她已经好几年了。我们难分难舍。她要是出了事,我就当着你的面自杀。
我愕然而起。闲闲地飘逸着的烟雾,顿时乱哄哄四散而去。
你要走?
我没打算走,我没地方去。但这不是男人在女人面前说的话。我望着妻子可疑的面孔,发现那上面有了许多异陌而自足的光亮,是新添的还是旧有的?
要走就快走,我们还有事。你没见她上不成厕所么?
我明白我明白我终于明白了。她们把我献给小敏的那一刀误解成了我对第三者的报复。多么正当的猜忌。
上午你们单位有人来找你,要你尽快去办公室。昨天还有个女人来找你,说是叫高柳。
干什么?
懒得问。
我冷笑着冲妻子点头。事情再清楚不过了,她们没有去公安局报案,却把我的暴徒行为汇报给了我们单位。你们无情,我也就无义。走着瞧,要是单位整我,你们的丑恶隐私也别想保密。高柳是来向我通风报信的。她老爹是我们单位政治处的处长。他也许会把我的事作为新闻在丰盛的晚餐桌边说出来,尽管这老头子可能并不知道我认识他女儿。她会问,怎么处理?老爹说,要进一步调查,看他是就这一次还是恶贯满盈,还要看他承认错误的态度。
小敏在床上又发出一阵呻唤,好像正在经受屎憋尿胀的痛苦。
你快走。
别这样催我。我眯缝眼审视妻子。你是小敏的情人,我曾是红红的情人,在这方面我们旗鼓相当,是价值对等的背叛。但现在你做了妓女而我没当面首,你欠我的多,我欠你的少,难道你没有丝毫愧疚?你要破罐子破摔,你已经习惯了无耻,你对你的卖淫生涯不屑一顾,你想用满不在乎的态度感染我,好让我产生见怪不怪的心理。不,不会的。就凭你撵我走的这种傲慢,我也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再见了,我的亲爱的狗杂种。后会有期,我们的争锋刚刚开始。我要去找高柳。我必须有个学习、思考、计划报复、书写检讨(如果单位对我的惩治不是开除公职而是检查错误的话)的地方,必须有张可以睡觉、可以做梦、可以随时都能拨云弄雨的床。高柳高柳,我想那高高的柳。我知道她也想在我,否则她就不会来找我。我走了。我意味深长地最后望了一眼妻子,也望了一眼小敏,晃着脖子,昂首挺胸地走出去。为了表示我卑微的愤怒,没忘了用尽全身的力气,甩响这个堪称同性恋之家的奶油色木板门。咚一声,整个大楼都在颤动。
户外,依然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好一个多雪的冬天。雪飘无声。我感受着噶杂后的宁静,燥热后的凉爽,踏雪而去。黄昏时分,阴沉沉的天幕下,人烟稀少的街面上,我的恓恓惶惶的身影在寂寞的冬风里渐渐汇入白色。刚才的激愤很快消逝了。白色代替了一切。无尽的叹息伴我行走。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我是一个被女人遗弃的孤儿。我是一只凄凉悲惨的丧家狗。我是一条哀嗥之后静静欷歔的拐腿的狼。我其实不凶狠不咬人,但是他们都以为我凶狠残忍,我会咬死人。我渴望归宿,渴望温暖,渴望单纯,渴望真诚。我渴望只属于我的睡眠。我渴望走出这孤独。你们人、树、楼影、灯光、黑天黑地、急雪急风,告诉我告诉我,哪儿是我的天?哪儿是我的地?哪儿有生我养我育我教我的母亲?哪儿有等我爱我宠我造我的女人?
我骑着一匹忧伤的骆驼,穿过茫茫雪夜,去寻找我的太阳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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