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男根的亚当-母狼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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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狗獒拉从那一片绿波粼粼的浅草中划行而来,像一叶愤怒的孤舟在茫无际涯的焦灼中打发着一段失去了希望的孤旅。当看见我们时,它发出一声悲哀的狼一般的长嗥,稳住四肢,改换那种富有弹性的细碎而劲健的步态朝我们跑,用它拼力勇搏后的失落来和我们正欲出击的昂奋情绪拥抱。

    它是彻底绝望了。在它被护崽的母狼以高超的捕杀艺术咬伤了后股,而它以同样水平的技艺,以双重复仇的力量扑倒对方,让对方身上留下了三处灿烂的血坑之后,在它继续被咬,又继续顽强地加倍偿还了血债之后,它那为几个愚蠢的主人雪耻的天职就算尽到了。一声永恒的深埋在它记忆死角的遥远的哀鸣从母狼身后的草丛里传来,一下子唤醒了它那由遗传带来的母性的良知。那声音熟悉得使它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先辈,想到了自己的性别。它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就像曾几何时它自己恐惧着母亲离去后的黑暗,恐惧着森林里所有能够摇动,能够发出声响的物体。一股莫名而强大的力量从它体内,从它的意识深层迫使它退出了搏杀。它躲避灾难似的迅跑着,第一次为自己的逞能而懊悔不已了。它跑过来,用吠声希求我的安慰。可是我什么也不能给它,只是心急意切地吆喝着它快快跟我们去战斗。它默然了,屁股坐到地上,迷惘地望着我们。我边走边向它招手,没想到它竟幽怨地朝我浪叫一声。我大吃一惊,但已经来不及去摸清它灵魂深处的动摇。我对鬼不养兵娃说,别管它,它一定会跟来的。鬼不养兵娃仍然担忧地频频回头看它。我有点发怵,有点底气不足的感觉,便在心里对他说也对自己说,别这样,你的回头就是你怯懦的证明,就是你对你作为人的价值的否定。人是什么?不过是一杆直立的可以自己活动的装满了火药的枪。它之所以是朝天的,就因为它要向覆盖世界的森林瞄准,向高高在上的众神瞄准。而那只母狼就是大山神借以护卫它的残暴统治的一个凶恶的小神。至于苍狗獒拉,它的身体什么时候完好无损过?对它来说,只要行动就意味着创伤,意味着死亡。它没有伤疼也就没有快活舒畅,这是它的生命的法则。鬼不养兵娃从我黑沉沉的脸色中看出了我对他的不满,急急地解释说,他主要担心它的伤好不了。它这次是被毒狼咬伤的。我说,狼毒能毒死它?它自己就是一只浸满了毒液的毒兽,这叫以毒攻毒。再说,狗和狼本是一家,就像蛇毒毒不死毒蛇,也就像男人和女人,互相摧残又要互相补充。鬼不养兵娃没再吭声。我希望这是他对我的话心服口服的表示。

    我的高明的理论很快就被证实了。当我们走进森林幽阒处,从繁枝茂叶间拨开一个洞隙寻觅寂静的狼窝时,苍狗獒拉就已经出现在我们身后了。它轻捷地穿越一片臭椿树幼林,在我们右侧不远处的一棵栾树后面停住。这个举动正好表明了它当时的复杂心态:既想本能地保护自己的主人,又不想再去冒犯和伤害那只生命已经属于孩子的母狼。然而,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了。在残杀方面经多见广的苍狗獒拉看到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它发现,人的凶恶冷酷远远超出了它的理解,它会从我和鬼不养兵娃身上重新看到它的祖先的荣光,看到它那被自然培育起来的苍狗境界还缺少一座宫殿,那就是在毁灭良知的废墟上建造起来的毫无生命和繁衍意识的人心的黑色奇观。无论如何,在施加暴力的技巧方面和欣赏暴力的思想方面,它还必须向人类学习,尽管人类从它身上也学到了不少。

    因余悸未消而不敢离开孩子去觅食的母狼,这时从庇护它的浓荫下窜了出来,强烈的母爱迅速转变成一种空前莽撞也空前伟大的拼命精神。它主动出击了,因为在它看来,不咬死那只匍匐而来的同类的叛逆者,它和它的孩子就免不了要受到侵扰。苍狗獒拉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迎面扑去,但当狗头和狼头就要在瞬间相撞时,它突然迫使自己旋腰扭身,躲开对手,很不习惯地快速后退。这使母狼更加愤怒,以为对方在戏弄自己,掉头再扑。它扑了个空,高昂着狼头准备再战,苍狗獒拉却以异乎寻常的敏捷闪向栾树后面。母狼追过去,轻而易举地咬了它一口。苍狗獒拉发出一声比狼还要尖还要野的嗥叫,一头撞倒母狼,又从它身上跃然而过,迅速看了它一眼,撒腿就跑。母狼翻身起来,像颗长了眼睛的子弹,射向以S形路线逃窜的目标。

    这时,一直在悄悄行动着的我和鬼不养兵娃已经摸到了狼窝前,一人抱起一只惊恐地哀泣着的狼崽,朝和母狼逸去的相反的方向飞奔。我们成功了,意想不到的顺利使我们舒畅地大叫。叫声顺着那条杂草丛生的山沟漫荡开去。狼崽的哭嚎也就变得愈加凄惨了。而我们却从这哭嚎中感受到了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我是麻利的,因为我顿时复原了人的本来面貌,像猴子一祥熟练地爬上了沟口那棵笔直的栾树,将我怀中的那只头上还留着母狼香泽的漂亮的狼崽用我的裤带拴在了顶梢。我从树上迅速溜下来,和鬼不养兵娃又是一阵猛跑,穿过沟底,跑进了沟脑,又一次猿猴般轻捷地爬到了一棵桧树的最高枝权上,将另一只狼崽紧紧拴住。这次,我们两个都爬上去了,因为鬼不养兵娃实在不愿意让我一个人独享绑缚狼崽的喜悦,更不愿意让我独占了实行这种高级残暴的功绩,还因为他也要向老河、向未来、向他的后人炫耀今天的壮举和智慧的闪光。好了,我们的仇杀欲望就这样发泄在了自然的最隐秘的地方。我们捆绑了狼崽的沟叫野牛沟。

    森林疯了。母狼疯了。森林疯狂地诱发着生命的诞生,也更加疯狂地制造着生命大屠杀。那时时伸缩鼓胀着的娘胎胞衣褐色的原始森林土,覆盖在这片偌大的缓缓移动的地壳之上,让万千生物从它身上滋生发育,又让他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受难之后,以残骸遗骨的形式回归故里。母狼的哀鸣就是为了这悲壮的返朴归真么?它是在追逐苍狗獒拉的半途中被孩子尖利的哭声召唤回来的。它飞奔到沟口,以响亮的充满深情的叫声回答着孩子,我来了,我来了,不必害怕。可是,造物主对它的限制大概就在于剥夺了它攀援的能力吧。它不会上树,只会围着栾树兜圈子。而在树上听到了母亲声息的孩子却哀嚎得更加凄楚了。一股劲风嘶鸣而来,吹散了它的恸哭,却将远方另一只狼崽拼命叫娘的声音送入了母狼敏锐的耳朵。母狼懵了,一个愣怔几乎将自己打倒。它朝头顶这个孩子投去惭愧的一瞥,安慰地连叫几声,便向沟脑发起了势不可挡的情爱的冲锋。

    野牛沟沟长三里许,沟两边到处是牧草滚滚的深壑,那儿是野牛的家园,是它们用雄伟壮丽的犄角筑起的固若金汤的堡垒。如今一只母狼从它们平静的领地中穿过,使它们大为惊异,也大惑不解:妈的,疯了。但它们的凶悍暴戾只表现在迫不得已的防护上,主动迎击一只患有神经错乱症的母狼实在是有些小家子气。它们在壑口瞪视狂奔的母狼,只是骂骂咧咧地互相看看,并不打算上去阻挡。而母狼并没有看到这些庞然大物,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闯入一个从未有过狼踪的禁区。

    情爱的里程那么漫长。等它来到沟脑,又开始沿着象征生与死的圈线,在那棵桧树下忧急地环绕时,它仿佛已经走完了自己从兴到衰的整个历史。依旧是一种凡母性都有的痛苦折磨,依旧是无法解救孩子的悲哀,母狼突然既不叫也不跑了。望着头顶哭声连天的孩子,它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第一次为人类的凶残和他们在整治自然中表现出的不可救药的堕落而重重叹息了。哭声再次袭来,像块块厚实坚硬的陨石砸在母狼身上。母狼一阵悸动,又绕着桧树奔跑起来。此刻,它的唯一的本领,唯一能够体现它母性特质的就是这奔跑了。哭哑了嗓门的孩子渐渐平静,似乎已经用完了几个月的奶水给它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而母狼却以更加狂放的动作扬起了四蹄,一圈一圈地跑着,不住地将问候声送上树顶。但当孩子用吃奶的力气再次爆发哭叫时,母狼却离开了那里。它又想到了那只在沟口啜泣抽搐的崽儿。

    母狼再次飞也似的穿越野牛沟。沟口近了,栾树近了,它长嗥着叫醒了迹近昏迷的孩子,在栾树下绕了十圈,便又朝沟脑跑去。沟脑近了,桧树近了,母狼的嗥声也更加急切悠长了。回答它的是几声微弱的哽咽。母狼不禁有些兴奋,因为现在唯一能够宽慰它的仅仅是知道孩子还活着。它已经失去了救出孩子的希望,明白自己能够做到的便是这样沿着爱与恨的坦坦大道跑下去。这大道没有尽头,它的奔跑也就没有休止的时候,直到死去,光荣地和孩子们一起死去。不多不少,母狼又在桧树下绕了十圈,便毫不迟疑地再次飞奔前去。

    狼影在沟中闪电般掠过,带着风鸣,带着草响?带着情爱的呼啸,一个超越,再一个超越,世界和自我被它远远抛开了,剩下的只是一缕爱与恨交织的思念,一段生与死混合的音符,一个历史和未来的预言,一首壮丽雄健的肉躯之歌、生命之歌。沟口近了,栾树近了,沟脑近了,桧树近了……天旋地转,森林奔驰,桧树和栾树交叉着东西往来,须臾消逝,又赫然出现了。而更使母狼眩晕的是,它看到了苍狗獒拉和大地一起闪动的身影。

    丧失了理智的苍狗獒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投入到了母狼伟大的爱的事业中。它跟着母狼跑,一会便超过了对方。母狼在它身后发出声声威胁的嘶喊。苍狗獒拉并不理会,按照母狼教会它的方式,跑向桧树,又跑向栾树。一碰到母狼妒嫉的目光,它就使出最高超的躲闪技巧一掠而过。仅仅跑了三个来回,它的举动就被母狼大度地允许了,或者说,母狼已顾不得去嫉恨别人对自己的孩子的钟爱怜惜了。一种母性的默契在一只母狗和一只母狼之间很快融汇成了一条流动的河,一泻万丈。它们开始携手共进,肩并肩,互相关照,互相安慰,互相激励,也互相竞赛。母性之间的互相理解就像沃土理解种子一样,霎时有了一片绿色的希望。这希望就是,两个母亲的力量便能给两个孩子注入更多的兴奋剂,便能保佑它们平安无事。母狼和母狗似乎都相信,只要它们跑下去,永不倒下,孩子就永远不会死去。

    从中午到黄昏,母狼和母狗就这样奔跑着,一再被高扬起来的是阵阵透明的烟雾,是野牛群巨大的忍耐,是我和鬼不养兵娃的无限怅惘,是野兽和土地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太阳就要落山,一整天从东到西的吃力运动,使它疲倦了,使它那样急迫地为自己拉起了睡眠的帷帐。母狼也累了,四肢乏力,疲惫不堪。疲惫的母狼以母性的规律划破初降的淡淡夜色,继续着那为了爱的不朽的奔驰。生命的张力因了这晚岚的压迫更显得蓬勃旺盛了。

    从沟口到沟脑。从沟脑到沟口。栾树近了。桧树近了。一个循环接着又一个更加规范的循环。孩子们已经不出声息了。然而,母狼还在奔跑,苍狗獒拉也还在奔跑。一个在弘扬母狼精神,一个在完善苍狗境界。

    躲在高高的峰岭上,一直观望着这一切的我和鬼不养兵娃早已不再兴奋了,傻愣到最后,便紧紧靠在一起。两颗心灵是同一种翻腾,翻出股股泪水,晶莹剔透,在月华下像跳珠那样滚动。今夜的月华那样亮,那样白,白得像是天地为母狼和它的孩子拉起了悲悼的挽帐。就在这挽帐下,首先殉难的却是一只正在健康发育的牛犊。

    它是自己撞到母狼嘴边的它早就明白了自己这个野牛王国的强悍和不容侵犯的历史,那被父母娇惯坏了的妄自尊大使它无法忍受长辈们长时间的沉默和母狼母狗肆无忌惮的狂奔,它在母亲没注意它的时候跳出了壑口,迈着方步坦坦然然地行走,盘算着如何一开始就吓对方一跳。但它太有些目空一切了,它甚至没看清母狼的面孔,就被疾驰而来的母狼一口撕去了脖颈根部的一块皮肉。本来母狼是没有闲暇再去厮杀的。可它突然发现,这个来向自己挑战的异类竟是个孩子,也似乎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也许这将是它最后一次穿越这条死亡沟谷。为了自己孩子的灾难,它现在仇视一切孩子。它扑了过去,受了伤的牛犊没来得及将自己稚嫩的犄角对准来犯者,就倒了下去,接着便是肚腹破裂、五脏溢出。一声雄壮的男子气的悲叫和五脏一起进出,也迸出了牛犊的整个年轻的生命。刹那间,百牛吼叫,急骤的踏踏声冲破壑口,漫荡而来。母狼迅疾跑开了。它并不是怕它们,而是想用最后一丝力量跑到桧树下,把最后一声气息用在向孩子的永别中。紧随母狼身后的苍狗獒拉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死神的大棒正在举向母狼的头顶,边跑边发出一阵悲壮的长嗥。

    它们消逝了,尽管为失去了目标而大为恼火的公牛母牛们还在沟中横冲直撞,但在我和鬼不养兵娃眼中却出现了一片寂静。母狼再也没有回来,再也不回来了。当我们终矿看到只有一脉电光闪过沟底时,就明白母狼踏出的情爱的漫长里程,现在要由苍狗獒拉一个母亲去继续踩踏了。母狼的哀鸣从远方颤悠悠传来,拥抱了我们,感染了我们。我们竖起耳朵细细咂摸那哀鸣的巨大蕴含,但仅仅过了几分钟哀鸣就听不见了。鬼不养兵娃突然跳出了遮蔽我们的灌木丛,朝沟底颠踬两去。而我却稳稳立着,既不想拦他,也不想跟他一起跑出去为母狼收尸。因为刽子手的双手在沾满鲜血之后,是不配再去为死者挥洒眼泪的。根深蒂固的虚伪,有意无意的矫情,悲戚沉痛的做作,不过是人类用来提高自己地位的卑劣手段。我不想卑劣,所以我也不想忏悔,尽管我已经叹息过了,但谁又能说这叹息不是一种对自己无法亲口咬死母狼的惋惜呢?在森林,缠绵和多情的泪水都只能成为掩埋自己的坟墓。忧伤和悲怜人类自己给自己制造的精神范式,早该抛弃了,如同囚犯抛弃枷锁,如同苍狗獒拉抛弃一时的迷惘,迅速回到它本应该具有的除了抗争还是抗争的生存态度上来一样。

    苍狗獒拉朝鬼不养兵娃迎过来。因为它发现,野牛群正在向他逼进。不,准确地说,是被伤感打昏了头脑的鬼不养兵娃自己走向野牛群的。他甚至以为,月光下躁动不安的野牛不过是些随悲风摇曳着为母狼致哀的树木。好在,鬼不养兵娃的呆傻也正是野牛们的懵懂。直到他的哭泣从十步远的地方传来,它们才明白需要进攻的目标正在朝自己接近。而这时,鬼域天地中的精灵苍狗獒拉已经带着一股豪迈的劲风,将这块是非之地从中间判为两段。鬼不养兵娃戛然止步,听着母狗忠告自己快快离去的吠声,一个寒颤打落了几滴泪珠,也打落了因悲愤而产生的呆气。他眼睛突然一亮,毫不惭愧地忘怀了一只母狼刚刚给他的启示,丢开了母狼在他的精神领地中煽起的那股正义的悲伤。苍狗獒拉还在叫,叫得那样古怪,好像在说,原来,人之所以是人,不过是他能够比别的动物更善于和更习惯于逃离危险罢了。堕落退化成了无能之辈的人要由我这样一条母狗来保护,要依赖畜生无私无畏的牺牲精神去获得生存的权利。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滑头了呢?而任何滑头、任何圆熟和练达都是怯懦的表现。人活着,为什么不拙劣一点呢?它觉得自己是崇尚拙劣的,拙劣地对抗,拙劣地忠诚于本能,拙劣地干自己想干的一切。所以,按照它那拙劣天性的指挥,此刻它必须用引开野牛群的办法让鬼不养兵娃安全脱身。

    在识别对象方面比人还要缺乏直觉的野牛们在听到苍狗獒拉的第一声吠叫后,就把鬼不养兵娃抛到九霄云外了,因为它们以为风卷而来的苍狗獒拉就是那只咬死了牛孩子的母狼。为首那头公牛腾起四蹄,以山体崩溃的威势,冲撞而来。它只有挑死对方的意识,决没有防备自己被对方咬伤的准备。不顾一切、鲁莽憨直地奔向目标,是它进攻的特点。而苍狗獒拉恰恰有着把任何敌手的特点统统当作弱点来对付的习惯。当公牛强健的黑色犄角狠狠插向它刚才驻足的那一方土墩时,它已经闪到了对方的右侧。公牛庞大的腰肋正好就在它一跳一咬的那段距离上,这使它的突袭简直就像扑咬一堵高墙那样轻而易举地得逞了。嘶拉一声,牛毛离去,牛皮开裂,紫红的血肉在夜气中大放光彩,激动而抑制不住地炫耀着它的鲜嫩和富有。如水如波的月光泼洒过去,洗涤这血肉并为它镀上了一层富丽堂皇的银粉。公牛一声猛吼,在呼唤群牛快来围剿的同时,掉转身子,又一次朝苍狗獒拉冲过去。苍狗獒拉来了一个成功的起跳,居然擦着公牛的脊背跃然而过。但就在它落地的时候,公牛屁股一抬,那扁圆的人类石器般的后蹄发愤地扬起,正好踢在它的后腰上。苍狗獒拉连打几个滚,正欲爬起,一头起誓要为死去的孩子惩戒凶手的母牛奔腾而来,将一只前蹄沉重地踏在它身上。它惨烈地叫一声,飞出利牙,割去了母牛前腿上的一长绺皮肉。牛血漫漶,一下子糊住了苍狗獒拉的眼睛。它急忙眨动眼皮,从母牛腹下直立而起,一口咬住了白花花的牛乳,牙齿一阵错动,那牛乳便砰然落地了。母牛身子一歪,几乎就要倒下去。趁这个机会,苍狗獒拉窜出牛体投下的黑影,狂妄地跳开,扑向那头想再次用犄角逞凶的领头的公牛。牛体和狗身像山影一样呼啸着合并,就在即将迸出火花的一刹那,苍狗獒拉身子稍稍一倾,斜过狗头,横逸出亮如匕首的利牙。噌的一声,它从公牛嘴边掠过,而牙齿却嵌进了公牛的右眼,就像一把暗器呐喊着划去。公牛的眼睛顿时被洞穿了,黑瞳带着白水滚出,眼角哗然龟裂,直裂到脖子底下。公牛步伐乱了,犄角栽向大地,吼喘着摇晃可怕的大头。而这时苍狗獒拉在以同样的方式斗败了一头年轻的公牛后,自豪地撤退了,这是真正的胜利大逃亡,真正的战略大转移,毫不减损它那自然尤物的光辉形象。

    整个牛群动荡了,在那头即使瞎了一只眼,即使掉了半个头,也不会把保存自己放在首位的公牛的带领下,声势浩大地朝苍狗獒拉追逐而去。瞬间的失利带给它们的惨痛教训仅仅是一种群体意识的加强。它们吃惊地发现,并不是所有动物都会像人那样一见它们就打战,也不是所有动物都会在它们的勇武面前一败涂地。如果不是千牛万牛共同震怒,一起扫荡,即使一条可笑的母狗,也会成为一个斗牛的勇士。一头狂暴的野牛就是一座山脉,数千头野牛呢?在它们精诚团结、自成一家的野性面前,懦弱者向何处去?苍狗獒拉,你作为人类的朋友,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带着你的伤痕径直去向你的主人炫耀功绩。万众一心的野牛正是按照你凯旋的路线,接近苍家村落的。

    抽搐的暴风,层峦叠障的山脉,茫茫雾气中那些盟誓,那些黑色的飞剑一样鸣叫着的秘密,那些从深不可测的渊薮中复苏了的远古迷梦,那些破碎了又试图再次组合的混沌世界的残片,那些漂泊在昏暗的地平线上的恐怖和亵渎,那些崇高的炙焰,那些放纵的铁矛金镞,统统由于大山神的旨意而君临人间了。犯罪的欲望在无数烂漫而熠亮的牛眼之中汩汩流淌。践踏血污也践踏希望的野牛群,已经开始覆盖苍狗獒拉刚刚穿越的那一片低矮的村舍了。

    谁让你们要豢养一只母狗呢?当母狗侵犯了我们从而成为我们的敌人之后,我们的报复就是首先打击它的主人。

    野牛群用吼声这样说。

    人屋瞬间圯毁,石墙和茅草的顶棚爽快地溅起落下,如同浑浊的河浪,呻吟着翻卷畜圈霎时坍塌了,铁蹄捣蒜一般夯入大地,来不及歌唱痛苦的鸡羊们卑微地献上了艳丽的血肉之花皮开肉绽,最后成了混合着梦魇的肉泥,成了馨香的幻影般散乱着的齑粉。生命顷刻消散,血流浇熄了狂热,在冥想沉思的森林里汪成了一片烂漫的湖。带着笑声的游魂野鬼出现了,混淆了仁慈和凶残,颠倒了欢乐和忧愁。人头滚滚,带筋带肉的人的红骨依旧沉浸在对自然的痴迷和赞美中,依旧在那里孤芳自赏着人的高贵和优雅。野牛过处,天空突然压向地面,地狱的暗室上下晃动,将生命摇入了长久的睡眠。大自然的欢乐之母更加欢乐了。天空中白色的浓液泻入大地黑暗的一隅月亮在向暴虐献媚,粲然一笑,便洗却了无数画意极深的血肉的笔触。森林归于沉静安详,处处散发和平温醇的芬芳。这是为了诞生的死亡,是为了生存的毁灭。森林的博大温柔和冷酷无情变作保姆和牢狱的连体婴儿,久久陪伴着我们。我想到,我们的、所有人的最初的祖国不就是这黑郁郁的森林么?

    苍狗獒拉远远地去了,因为它已经意识到自己带动着一种伟大的罪恶,带动着一股膺惩的飙风。轰轰隆隆的野牛群也去了,践踏血污的快乐和泄欲之后的舒展使他们豪迈地跟踪着苍狗獒拉,突然发现,这母狗又把它们带回到了自己的王国野牛沟。

    而这时,在被大夜挤压着的村舍废墟上,野牛时代的数百个幸存者还在那里跪拜着祈求:苍天,神祗,野牛,母狼,一切自然的险恶征兆。然而,已经不顶用了。人类从森林深处带来的最为虔诚的祈告只化作一抹冰凉的青光随星群一起消逝。由浑浑噩噩的冷夜孕育成熟的白昼跃然而出,明亮得如同囚犯时时抚摸的镣铐,如同魔鬼握在手中的盛满毒酒的盅盏,如同吸血的肉虫吮饱之后的圆鼓鼓、亮晶晶的躯体,如同裸体的妖女焦渴的眼睛和岔向太阳光柱的双腿,如同卑微的鲜花在寒霜中招遥的芳影早晨来了,暗怀恋情的哭泣的碧霄,一切雍容豪华的金色,森林弥漫着比死亡还要可怖的希望之火。

    数千野牛暴风骤雨般的侵袭,使一百多个苍家男女灵魂出窍。完整的尸体是再也找不到了,残破的灵魂在空中飘移着寻找粘合的机会。而对我和鬼不养兵娃来说,值得庆幸的是:远离集体村落的苍木婴尔没有死,藏于洞穴的老河也免遭洗劫,那个野浪的情种苍女西乐也由于去洞穴里陪伴老河而被灾难宽容地遗漏过去了。

    向飞升的灵魂告别同时也向震怒的神祗祈求福佑的仪式,被苍木婴尔用看林相和看天相的方法卜定在了七天之后。苍木婴尔,当你在那棵硕大无朋的青杄树下向众人宣布这日期时,为什么要朝我和瑟瑟抖颤的鬼不养兵娃投来怜惜的一瞥?为什么在你镇定庄严的神情里又掺合了如许无声的憾恨呢?你那已经被我熟悉了的抑扬顿挫的声调经久不散,在时间的过滤之下,竟成了你内心痛苦的流露。你说,七天后的祭祀,将是苍家人遵循祖先风范的一次极为隆盛的大祭:人祭、牲祭、火祭,还要加上最能透露人群机密的血光之祭因为你们遭受的是血光之灾,必须用每个苍家人主动献血的举动,和神祗表示亲近,即使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你是高明的,你就是黑森林里的第一个深谋远虑、睿智清醒的山野哲人,因为你比所有人都更加透彻地洞察到了真谛:神祗是喝血的,那些隐秘的不可知的自然力需要人类用同伴的血浆去供养。用爱的冲动获得残杀的结果,或者用残杀的方式获得爱的结果,难道就是人类和所有动物的写照?我明白了,鬼不养兵娃也明白了,只是他显得比我更加悒郁沉闷罢了。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默默瞩望苍木婴尔。

    苍木婴尔就像墓前的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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