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男根的亚当-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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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冬时节,我们在牧区的调查已经结束。和我同行的几个人乘坐我们的专车,那部银灰色的尼桑返回西宁了。我稽留在伊克高利镇上,打算在这个雪野环绕的地方多呆几天。伊克高利镇离卿卿吉尔玛的北部边缘大约有三百公里。虽然镇子四周是人烟稀少的荒原,但镇子上的人倒挺多,社会设施也还算完备,人间的各种生活在这里一应俱全。可是我呆在这里干什么呢?不知道。反正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那就是想看看这里的荒雪,好像在黄昏的暮色里,在雪拥边镇的地方,会出现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景观,那似乎是我终生期待的东西。我把我的稽留看作是苍鬼的安排,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对我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做出解释,才能把那些说不清的理由变得合乎我自己的情理,从而让我在走向街道,走向雪野的时候迈出坚定的步伐。

    我住在旅馆里,除了吃饭和睡觉的时间,我都在外面游逛。我迷恋于雪景,越恋越深。我发现为了冬的白波玉浪,我几乎忘却了春的鹅黄、夏的胭红、秋的老绿;发现在世界的五光十色里,唯有雪色才会缤纷,才有绚丽,才能烂漫起来。

    这是一种坚忍而单纯的烂漫,是晶体的纯真与芳洁,是一片光带所拥有的最完美的澄澈与明晰,是极能魅惑人的临风不乱的贞操与气节。四时轮回,春秋代序,而只有冬天才能囊括所有季节:雪的花卉怒放在天空和地上,胜过春絮轻扬,胜过夏花绚烂。原野的整洁与爽朗,难道是秋月秋风所能够给予的?清风送来清和,清凉送来清幽,清秀伴着清高,清闲随着清雅。白皑皑的山,白茫茫的原,白蒙蒙的平房前生着一排忍冬树,上面积满了白花花的牛奶。似乎是因为奢华,因为堂皇,所以一切都需要冰镇。于是,有了脚下的明净,有了建筑物的晶莹,有了玉树琼花,有了人的明慧的双眸和对纯洁的钟爱,有了世界的敞亮和人心的昭彰。而月亮是雪天的主宰,它的风华就是雪的风华。它几乎懒得露面,但那依托于白雪的如水如波的光耀却让人间皎洁,让地球没有黑夜,让苦难和阴暗变得银辉闪闪。月亮是女人,秀外而慧中。白雪也是女人,她有无瑕的细嫩,有淳朴的微笑,有盈盈如玉的粉脸。她爱得宽泛,爱得广博,爱得阔气。她对人心的要求是亮堂、宽厚、深广、纯粹而富有。

    我相信,不是为了爱的目的,积雪就不会铺满大地。我还相信,我的冬天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冬天。我的冬天在青海,在青海的荒原,在荒原的黯夜。

    奇怪的是,和我的心境恰恰相反,镇上的所有人家都恐惧着白昼的消逝,都用一种变态的心理仇视着黑夜。

    天黑了。我下榻的那个旅馆里的苍老的看门人见我又要出去,便瓮声瓮气地说,你想死啊?那东西总是天黑了就出来。

    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一只狗,疯狗,已经咬死了镇上的八条人命。

    我当时应该想到这狗就是苍狗獒拉,可我没有,因为我健全的大脑无法判断我所爱过念过的母狗与一只人人惧怕的疯狗之间的联系,甚至直到后来我见到苍娘,听到老河和他的女人以及许多苍家人已被苍狗獒拉咬死的噩耗后,也没有明白它变成疯狗的原因是什么。

    既然我有过积石大禹山脉中的经历,我怎么会怕狗呢?尽管它是可以咬死人的疯狗。我没有听从看门人的劝告,兀自来到街上。头顶飘着雪,街上已经没有人了,白天的喧闹溘然逸去,人间的声息被黑夜埋葬,只有微淡的灯光从紧闭的门户和雪花的幕帘里透出来,告诉我这里是世界的一个有人群的角落。夜色如海,耸起一个个沉默的浪峰,不知道海中是什么,不知道浪峰过后会不会是透亮的黎明,黎明的五彩曙色,曙色的高风古韵。镇子四周的原野以亿万年不变的姿势平躺着,仰面高天,用巨手撕拽苍穹的裙裾。高天畏惧了,永远地飞遁,却又永远地被自视高尚的蛮荒厚土拉回。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从镇子那边传来,半晌,我才听清那好像是歌声,而且是几乎从我的记忆深处流逝了的那种老人的歌声:

    那一边是深树林哟,

    我带着太阳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太阳的故乡神的家。

    我在寂静中伫立着细心倾听,那歌声便骤然消散了。我怀疑它是由我唱出来的,怀疑我的心正在接受苍鬼的抟捏,变得和苍家人具有了同样的忧伤。我不希望自己这样,我大步走向夜的雪景,我要寻找另一种声音,它是冬天的语言,是大自然为了让我和它溶为一体特意馈赠给我的催化剂,是我心中的女人寄自远方的扑了香粉的薛涛笺。

    雪花飘飘,纷至沓来。听到了么,那雪声,不绝如缕。满天的琴弦,满天的乐谱,我弹奏我的随想曲,没有比这更醇厚的音色、更优美的曲调、更宽广的音域、更悠扬的语言。合唱队,列阵而立,寒冷中的男低音,口咏鼻哼,浅浅的伴奏,婉转着,舒徐着,嘤嘤的吭唷着。抒发中的低语,扭扭地回肠。没有愁怨的幽曲,没有激愤的嘹亮,没有冲动时的刚健,也没有消沉中的悱恻。只有余音,丝丝缕缕,袅袅地欲绝欲断。它似乎没有特定的内容,却包含了人类所能想到的全部内容。

    我沐浴在雪中,接受浩浩漫漫的雪花多情的洗礼。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翩然多姿的雪片在空中慢吟缓唱。而我愿意告诉别人的只能是:在冬的深远的沉默里,雪飘无声。这是博大的虚空奉献于我们的清静,是产生情绪的机会。

    这夜,我回到旅馆时,已是凌晨三点。在见到我的一刹那,看门人长舒一口气。我对他的担心表示感谢。我来到我的房问里,躺在床上抽了两根烟,便带着雪声的美韵遗响进入了梦乡。

    又是歌声,又是关于苍家人的混乱迷幻的回望:

    那一边是深树林哟,

    我带着月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月亮的故乡女人的家。

    那一边是男人们哟,

    我带着鹿皮走过去,

    卿卿吉尔玛。

    卿卿哟卿卿,卿卿吉尔玛。

    我在梦中,不,我已经醒了。我确乎记得我是被歌声吵醒的。我发现已经到了日上三竿的时辰,发现那歌声就在窗外,就在旅馆门口。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快步朝外走去。

    刹那间,满地的雪色将她将黑黝黝的歌者托举到了我的眼前。锈得像硬邦邦的植物根块一样的头发,无比脏腻的皮袍,一条油污斑斑的装着干粮和碗筷的布袋,没有鞋袜的双脚沾染着积雪在寒风中盘在一起。歌者身边围着几个汉人,从他们的表情中我看得出,他们之所以停留在这里并不是由于歌声的迷人,而是由于歌者那副乞丐的形象令人作呕令人眩晕。他们是无所事事的一群,他们需要作呕的刺激。我木呆呆地立在她面前,听那歌声就像梭标一样扎入我的心灵深处。

    母亲带我们走过去,

    走过去这山谷走过去这豁垭,

    太阳的故乡神的家,

    卿卿吉尔玛。

    我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苍娘。我的嘴唇轻轻碰出一声苍娘。我真想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一声呐喊上:苍娘。我睁大了眼睛,仔细在她脸上、身上搜寻我所熟悉的一切。然而,什么都是陌生的,除了歌声,除了歌声:

    黑黑,湿湿,那里的农田,

    青青,亮亮,田边的木瓜,

    杉木的房子一百年不塌,

    一个嗨接一个,我们的娃娃。

    噢啊卿卿吉尔玛。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喑哑,双手抖抖索索地伸出来。但并没有人给她施舍什么。我忍不住了,忽地蹲下,抓住她的手。那手痉挛似的朝回缩去。

    苍娘。

    我终于叫出了声,终于明白这是一次不可回避的命运的邂逅。

    她木然地扫了我一眼。

    苍娘。

    那只缩回去的手又伸出来,手心向上,手指弯曲着形成了一个浅浅的窝盆,期待着我放进去点什么。半晌,她看我没有任何表示,便又唱起来:

    灵鸟带我们走过去,

    打扮我们的是遍地的鲜花,

    保护我们的是豹妈妈,

    不叹气不知乏。

    她在固执地向我乞讨,而那古歌便代替她的所有乞哀的语言成了一首讨饭歌。我的灵魂被这讨饭歌俘虏而去,我情不自禁地唱起来,让所有围观的人都目瞪口呆:

    锅里的鹿肉碗里的羊肋巴,

    汤里的油星星饭里的肉渣渣,

    身上的皮袄一百年不烂,

    一碗嗨接一碗,酽酽的浓茶。

    噢啊我们的豹妈妈。

    这最后一段是我与她的合唱。唱完了,我就极其悲凉地喊一声,苍娘,还认识我么?

    时间在呆愣中流去。

    突然,有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她发呆地望我,几颗雪粒一样的泪珠簌簌而下。

    我扑向她。我抱住她。我把她扶起来。我朝那些看热闹的傻瓜浪叫一声,滚开。我们消逝在旅馆的大门内。看门人朝我嚷道,别让她进去,她是疯狗的主人。我回头训斥道,你乱叫唤什么?我认识她,我是省里来的。看门人顿时变得萎缩而沉默。

    半个小时后,我听到从街道上传来狗的狂吠声。我撇下正在一言不发地又吃又喝着的苍娘,走出旅馆。我就要见到我的亲爱的母狗了,我为此心潮激荡。我仿佛看到那黑色的尾巴正在高高翘起,像情人温存的手臂在一片白色的背景上向我频频挥动。

    苍狗獒拉,你在哪里?

    穿过原野的雪烟,我透视出远山的苍白。

    我的求真的眼光有些惺忪、有些朦胧了。我恍然觉得除了黑狗,一切都是非存在的物象。即或是存在,那也不过是人的所为,而非天造地设。我相信在那写意般的山陵山壁和高原高地中,是情绪造就的高峻与奇拔。而漫漫积雪也是情绪的映证。它是白描,是留下许多空白的描写。这空白便由严寒来填补,于是雪随人意,尽情地落入山体平野,渲染和强调冬的感觉。天空淡青色的雪云是它的烘托,若有若无,也真也假。

    苍狗獒拉。

    我朝一个飞速运动着的黑色物体响亮地呼唤。

    我看到它的身后,雪的造型是山态,是峰峦,雪的神韵是雄阔与豪放。雪让景观朴实,让轮廊抽象,让笔意简括,让色彩斑驳的诸多事物山水草树浑为一体。虚虚实实,浓浓淡淡,随心所欲地点染出自然的意境,抑或是自然而然地泼弄出人的随心所欲来。

    苍狗獒拉。

    我突然觉得它的眼睛就像梦中苍鬼的眼睛,它的身姿就像记忆中邬塔美仁的身姿,它的气势就像从野牛沟里厮杀而来的疯牛群的气势。我一阵惊悚,预感到残杀的气息正在面前团团涌现。

    土地与雪,气势与雪,人与雪,意思与雪,渗透着,掩映着,融合着,形神肖似着。云的静止,原野的浩茫,峰岭的跌宕,崖头的峥嵘,坡岗的舒展以及危岩的跃跃欲飞,全用白色写就。远的清淡,近的疏朗,更近的则是荼草般茂盛的堆积。有干有湿,有阴有阳,有人有景,有情有物,还有我我的茫茫生活,我的苍苍白发,我的雪一样纯的思念、山一样沉的欲望。

    苍狗獒拉?

    我极想逃走,我忘了积石大禹山脉对我的造就,我无意中丢弃了我在野兽面前、在女人面前的勇武与强悍。我劈腿而立,我想我最好不要发抖。

    它来了,像山魈的黑影出现在厄运到来前的凶险天风中,又像一道劈裂万物的闪电在恢弘的大地上掠过,撕毁了和谐与宁静,传播出一种危险阴毒的信号,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苍狗獒拉发出一阵狂暴的没有理智的嘶叫。接着我便轰然倒在地上了。

    静。

    它咬了我一口,那么残忍地咬了我一口。它咬掉了我的什么?啊,它咬掉了我的什么?

    静。

    好像历史从来就是安谧的,安谧如清晨明净的曦岚、温淡的和风、艳艳的丽日。而在这倏然静止了的时间里,摇摇摆摆地呈出着一个憨傻的冬天。冬天正在走向死亡。苍狗獒拉狂奔而去,是去找它那作为乞丐的主人,还是又去撕咬别人了?

    我的疼痛在我的两腿之间。我的鲜血在我那显示阳刚的故土汩汩流淌,它是我过去的天堂。我在雪地上打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苍狗獒拉,我的母狗,我的鬼蜮般的疯狗,一口咬掉了我的雄性的根本、男人的阳具。

    我很长时间都在雪地上打滚,突然不打了,站起来,朝前走去。我想我应该回去了,我的失去意味着最后的告别,意味着我的寻找生涯的彻底结束。我用双手死死捂住那没有了勃起物的血淋淋的地方,想到了我和小敏结婚的事,想到我还有一脬憋回去的精液,正欲喷射在她的丰腴的肌肤那雪白的原野上。

    现在,我终于认识了我自己。我是神,是神的儿子,是我们的始祖亚当的主宰,我的肉体闪烁神性的光辉,而这光辉又使我周围的芸芸众生看不清我。我神秘,我开阔,我坦荡无私,我是晴空下游丝般的罡风,是滋润苦原的细雪,是一棵枝叶光赤的老树,是一脉西来东去、不舍昼夜的流水。我自由,因为我一无所求。我沉默,因为我一无所知。我孤独,因为我一无所有。我慈悲超怜,永远向世界摆出一副拈花微笑的姿态。我翱翔在大气的空隙,看到男人和女人的日常生活依然在进行;看到阴茎的犯罪正在人声悄寂的地球之上以空前的疯狂走向尾声;看到白色的大地正在飞速隆升,那儿写满了关于我的故事;看到浪子淫娃的世界里贴着关于女人让我沉陷、自然让我解脱、神灵让我超升的箴言;看到莽夫妖女、昏君奸后正在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变作焚琴煮鹤的浊物而使真正的爱的性灵斫丧沦亡,看到1991年的春节即将来临,人们走街串巷采购鸡鸭鱼肉,烟花爆竹,准备在这个冷寂的时刻大吃一通、大响一番;看到海湾战争已经进行了二十五天,巴格达遭到轮番轰炸,多国部队正在做好地面进攻的准备;看到城市的大街上灯光通明,数十名拖儿带女的叫化子分散在各个店铺门口,正在向寒酸的路人叩求施舍;看到有个志高气傲的作家正在和一个或妻子或情妇的女人调情,突然来了灵感(他总是在和女人的接触中爆发灵感),扑向书桌就把钢笔戳向事先摊开的稿纸,奋笔疾书。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他们都是可爱的灵魂,他们组成了整个世界。世界的思路只朝着一个方向延伸,那就是死亡。我看到男人和女人走向最后的战争,黑夜已经到来,飞机已经起航,导弹已经爆炸,弹坑已经出现,血肉已经横飞,灵魂已经出窍。而在我的脑海里,不期而至的是美国诗人金斯堡的伟大诗歌:世界,我操你,用原子弹操。

    哎哟嗬,这就是人类的风景。

    而我们的亚当正在失去,永永远远都在失去。

    自从有了夏娃,我们注定就要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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