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孩子充满好奇,尽管我曾经也是这样嘬着手指头长大,但对自己毫无记忆,仿佛是一扇门,已经上锁了,你回不去,因为离开了太久里面发生了什么也只剩下了忘记。土土一岁多那会儿对着电视里的天线宝宝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我始终弄不明白他看懂了什么?那些胖身体一会儿站一会儿躺,再互相抱抱这集就完了。可土土要求一遍一遍地看,每次都跟着笑,我就纳闷了,这孩子笑嘛呢?这还不算完,晚上还得拿着天线宝宝的书给他讲,我很茫然,不知道怎么讲,因为要故事没故事要情节没情节,讲哪儿呢?
当我尝试着放下自己所谓对意义的考量,放下我那些被多年教育形成的思维模式,我发现了童话世界的美好,它们简单得就是一幅画,美妙就足够了,不再追问这个故事将要告诉我们什么。我们能在老外的童书里目睹更多这样的简单,他们把想象空间最大限度地交给孩子,而不是由讲故事的人填满。
我们是幸运的,成为一个人的家长,然后可以每天目睹生命成长的过程,在观察中自己感动。床边一本又一本童书就是通往梦想天堂的梯子,我们和他们一起攀爬,去采摘挂在天上的愿望。
咱得买飞机了
以前大早晨经常走着走着遇见修路的,让绕行,机动车跟上了流水线一样,特老实,一下一下往前挪,挪个几小时起码能“绕”开,就像乱毛线怎么也能找着个头儿。这几天我算彻底蒙了,七点出来堵,六点半出来也堵,中环线堵,外环线也堵,把桥拆了咱走小路,没承想,连居民区外面的道儿都给刨开了。
为了送童男童女上学,每天我跟所有家长一样,一大早扎进车里前赴后继地往马路上开。几公里下来闸皮都磨薄了,司机们跟约好了出来挨个儿似的,这一路下车推都比开得快,烦得童男想把裤衩里的松紧带抽出来瞄准红绿灯。
六点半,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停在马路上,看逐渐升起的朝阳如何变得刺眼。虽然幼儿园是管早饭的,但出于对祖国花朵的爱护,我连午饭都带着,因为没准几点能把他们交到园丁手里。以前还忌讳点脑袋上面有没有摄像头儿,被“咔嚓”一下二百块钱没了,可现在豁出去了,动作稍微慢点你就跟不上挪窝的队伍,半米也算是开起来了!
昨天我跟童男童女在车里玩砸红一,一个短信进来,话说学校挖了一个月的路,今天终于铺上沥青了,而一个工人愁眉苦脸地对施工队长说:“我不小心把铁锹埋在路下面了。”队长想了想,安慰他说:“别急,等过两个月铺下水道的时候咱再把它拿出来。”我当时就把这个短信用天气预报播音员的口吻高声朗读了,童女很焦急:“哎呀,怎么哪条路上都有丢铁锹的人啊?”童男很懂事,分析说:“他们大概是盗墓的,在咱的城市发现值钱东西了,找借口白天出来挖。”
我们不敢走内环,因为虽然在车上的时间很充裕,但毕竟我们早起不是来砸红一的,回头字没认几个,玩牌越来越油儿,这学上的!我想,与其跟那么多车一起趴马路上站岗放哨,还不如绕远路起码有能到的可能。为了上学,我们怀揣希望,让天亮一会儿,咱就咬着大饼炒鸡蛋上路。开车的时候我就想,这情景特熟悉,跟我们小时候在水洼里逮蝌蚪似的,先拿泥巴把水域围拢,然后逐渐把水掏干净,光看那些大头小身子的东西在那儿翻腾,没出口儿,谁叫你不长胳膊长腿的。我拿着地图想找条路,远近、油耗已经都不考虑了,能到就行。一个朋友说:“你走外环啊,傻子!”我按这位聪明人的指示奔外环就去了,找了个口儿,还挺开眼,路口都是交错的,也就是说你根本过不去,得往更远处开,找红绿灯的地方掉头。那些新小区没什么人住,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车,等四五个红绿灯也挨不上拐。这时候,幼儿园小朋友们估计都该学习知识了,我车上那童男童女还拿着扑克玩“拖拉机”呢,每人两袋奶一套大饼鸡蛋,营养倒是够了。忽然,童男说:“我要拉粑粑!”童女不甘示弱:“我要尿尿!”我很严厉:“不许起哄!只有一个尿盆。”童男说:“我要拉了!”童女说:“我憋不住了!”我当时后背汗就下来了。但作为大人要公平竞争,我说:“你们石头剪刀布,谁赢谁先用尿盆。”俩人不干,眼瞅要打起来。我把心一横,反正马路也成停车场了,熄火解决内急!尿尿的直接用塑料袋处理,拉屎的端尿盆下车解决。童男童女使劲儿的当口绿灯了。童男眼观六路大声疾呼:“妈妈,警察会来罚钱吗?”问得真有内容。我拍了拍双闪的车:“拉你的!咱又没拉马路上。就算警察来了,给他二百也得让你把粑粑拉完。”有这句话垫底儿,他俩跟吃了定心丸似的,俩人一边拉一边玩石头子,最后让我都哄上车了。
已经没人在乎孩子迟到不迟到了,我认为,坚持上学就是培养毅力。
昨天我正等灯,童男探头看了一眼车阵,很认真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妈妈,我觉得咱得买飞机了。你问问你开网店的朋友,看淘宝上有便宜的吗,买几架,开着上学就快了。”我咬着牙说,考虑考虑。
哪儿都不如家
被朋友撺掇着也携带一双童男童女奔赴香港,因为那儿有个叫迪士尼乐园的地方,走前我还问了刚回来的兄弟姐妹这迪士尼是不是像咱这的乐园似的,所有游戏项目都跟太空训练营似的,一上去就得转,晃荡迷糊了再让你下来。
下了飞机我们即刻去融入香港的市民生活,几个人扒着大巴的车窗瞪着眼往外看,从服饰和精神面貌上分析,除了视线里经常蹦出几个老外没瞧出太新鲜的。再瞧那小马路,跟最早的和平路似的,那地方,你就不能抬头看,一抬头都能掉眼泪,那破房子都赶上以前的南市了。挺高一栋楼,跟拿纱绷子缠上似的,全是小脏窗户,别要求楼间距了,能露出个缝儿就不错。
童男童女抱着怀疑的态度问:“这有卖玩具的吗?”我也挺心虚的。我们住的地方还算不错,在房间俯视着维多利亚港湾,视野开阔,一会儿一架飞机一会儿一艘轮船从我们眼前过。俩孩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在外飘窗的台子上直蹦,惊呼:“这是模型比赛吧!”我都怕他们一脑袋把玻璃撞碎再掉下去,死死抱住童男童女们的小腿儿。
不一会儿,这俩孩子说饿了,我们就混在香港市民中间一起去觅食。童男认字多,指着前方大喊“头”,我一看一个小牌子上面有俩字“馒头”。我们跟三毛一样,扒着人家橱窗一看,小笼屉跟我们家盘子那么大,里面就俩馒头,个头儿也就是咱这普通馒头的三分之一,快赶上“旺仔小馒头”了,我问:“怎么卖的?”店主听不懂普通话,我着脸说了句英语,里面回话说:“生的两块五一个,熟的五块钱一个。”我竖起大拇指对店家说:“牛!”他也没懂在那傻笑,我拉起孩儿们去找饭店。
不知道香港那地方是不是养猪的多,点什么菜都给放那么多肉,后来连童男童女听见“烧味”俩字都摆手。一顿饭吃进去几百块钱都不算事,仗着那钱都花花绿绿的咱也没感觉,要多少从口袋里抓一把,择出大票付完款找多少也不用看,直接塞兜里,钱就跟兑换券一样。混得跟有钱人似的,就差穿裘皮了,其实那地方的钱实在晃眼,同一面值的钱什么样的都有,最可恨的是有种五块钱半透明,我以为是什么废发票,分给童男童女叠飞机,有一张直接就进垃圾桶了。到晚上才发现那原来是钱,恨得我直踩自己脚。
在童男童女熟睡不醒的时候我去传说中的女人街、波鞋街还有什么玩具街侦察了一下,还不如大胡同呢,估计那就是他们当地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我眺望了一眼就回去了,把自己丢了倒没什么,童男童女再让人贩子给卖了,那我干脆直接撞碎玻璃跳维多利亚湾得了。
当我们再次出现在香港街头的时候孩儿们又开始兴奋了。忽然,童女说:“我要拉粑粑。”我惊魂未定,童男说:“我要尿尿。”我严厉批评童男在这种危机时刻瞎起哄。童男把俩腿扭在一起说:“可是我憋不住了!”都早干吗去了。我只好让他们守着一个垃圾桶站好,赶紧去问人附近哪有厕所。在那些人的指引下,我们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其间还进了两栋办公楼,居然没公共厕所!在一个红绿灯下,童男坚决不走了,说再走就尿裤了。我只好把他拉到墙角,用自己伟岸的身躯挡住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塞进他手里,“尿!”童女条件反射,扬言受不了了,我用一块巧克力把她稳住,然后一手拎着一袋热乎乎的尿一手领俩孩子走在轩尼诗大道上,五分钟后,终于在商场里找到厕所。
几天下来,孩子们也变得极为会过,看见什么都先问:“这个贵吗?”这话跟软刀子一样插在我心上。我们住在迪士尼的酒店里,五星,睡一晚上干掉我半个月薪水。童男童女半夜了也不睡,在床上蹦。问及原因,答曰:“睡觉不也花那么多钱吗?天一会儿就亮了,你再洗一个澡吧。”想想也是,一晚上洗了三次澡,皮都快掉了。
哪的孩子就得在哪养
如今当家长真不容易,孩子小的时候全跟鱼鹰子似的,叼点儿什么都得先扔窝里,得济着孩子。好不容易孩儿们都长大了,能直接从咱嗓子眼儿里掏东西的时候,我们又开始操心别的。拿小石来说,她最看不惯那些童男童女脑子里没钱的概念,喜欢什么要什么,也不想想家长怎么挣的钱,以为赚钱跟打枣似的,杆子一挥就往下噼里啪啦地掉呢。所以平时小石总给儿子讲苦大仇深的故事,讲那些上不起学更没有玩具还经常被狗咬的孩子,他儿子也对得起她,抽冷子翻翻眼睛跟他妈妈说:“把他们都接咱家来吧,咱家有得是钱。”小石气得都快咬舌自尽了。但这也启示了小石,她决定找个穷地方教育儿子一下。
交通便利的穷地儿还真不好找,我们托关系找路子,才找到一家不怎么富裕的。小石带着儿子就去了,估计人家为了迎合我们的需要把值钱的东西都转移走了,脸盆都得算大件。老乡家有个男孩跟小石儿子的年龄差不多,两岁半。他光着脚丫,脸上皴得都是小口儿,鼻涕亮晶晶地挂着,快到嘴唇上的时候,猛一吸,被拽回去,如果吸的频率稍慢一些,就得用手背帮忙,迅速抹一把,然后顺势往裤子上一擦。这孩子据说五行缺火,家里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烧烧,太绝了,一般文化人都想不出这么有创意的名字。小石兴冲冲地拽着儿子进了烧烧住的那屋,搁心软的都得掉泪,也就能算个窝。孩子明显感动了,没一会儿就开始在院子里撒大泼,小石抱着心爱的宝贝一个劲儿劝,特别温柔,特别慈母。儿子终于把气儿倒利索了,断断续续好不容易连上句整话:“这太好了,我不回去了,我要跟烧烧一起玩。”
要说人家烧烧,整天跟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土蚂蚱似的,困了就自己爬床上睡觉,不刷牙不洗脸,哪有土掸一下,特别纯天然。人家醒了就在墙根底下玩泥巴,没人逼着学钢琴画画,也没人跟他说什么英语,人家想上树上树,想下田下田。小石儿子以前崇拜解放军,现在崇拜烧烧,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学拿木棍子打野狗,学用弹弓子射鸟,脚上不但不穿鞋,连袜子都扒了,绝对的入乡随俗,抹鼻涕动作都跟烧烧一样。睡觉前小石得拿着刷牙缸子满院子追,这孩子连牙都不刷了。才两天工夫,小石儿子出落得跟“魔鬼胡安”那电影里的小黑孩子克里布立似的。
农村孩子群是放养型,天亮跑出去玩,天黑自己还知道回来。烧烧那小手一伸出来,跟戴了一副黑手套似的,脏手指头在嘴里出出进进,可人家就是不生病。“克里布立”到哪儿都迷路,口袋里还煞有介事地放着一个指南针,箭头在里面转,可连他妈都说不清哪边是北。“克里布立”刚放养两天就开始发烧,这坚定了小石多待几天的信念。因为她想总结一套科学饲养的育儿方式,放穷地儿养孩子没准能让“克里布立”自立一些。这不,自打整天跟泥巴熬鳔,儿子从来没念叨过奥特曼蜘蛛侠。
烧烧体格是好,放地上就跟脚底下踩了风火轮似的,转眼人就看不见了。一天下来,只能拿他身上的伤来确定这孩子都玩什么去了。烧烧挺气壮山河的,一口气能吃六根冰棍,吃完自己特有底气地对妈妈说:“咱上医院打针吧。”还有一次,烧烧姥姥大概态度没拿捏好,把孩子的小暴脾气激起来了,烧烧随手在桌上抓起一块五就塞嘴里了,姥姥直求饶,好不容易用巧克力哄他张开嘴,拽出一张一块的,那五毛硬币他一仰脖子就进去了。下水道还有拐弯呢,这嗓子没挡板,直接就进肚子里了。要咱早去医院了,人家父母跟白求恩似的,沉着冷静去地里摘了一菜篮子韭菜,把韭菜系成扣儿,让烧烧愣往下咽。孩子还真有意思,也不喝水,凭吐沫就把一捆韭菜送肚子里去了。烧烧每拉一次,父母就蹲在尿盆边用小棍扒拉找那五毛硬币。这场面可把小石吓坏了,带孩子转天就走了。
据说烧烧一个月后才把那五毛钱拉下来,而“克里布立”在穷山僻壤养成的坏毛病两个月才扳过来。小石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哪儿的孩子就得在哪儿养。
身上掉下来的肉
放假这大人还好办,攒几个局,闷头吃吃喝喝,一抹嘴,这一天算过去了大半。可孩子总关着不行,玩具玩腻了之后把电视机都快拆了。昨天我从厨房出来,看见土土大头朝下,半个身子已经扎洗衣机里去了,动画片看多了,哪儿都觉得会有神秘机关,要不是因为冷,估计他得钻冰箱里藏着去,还能顺便把里面的好吃的吃干净。所以,在权衡利弊之后,我约了大头他妈一起带俩精力过剩的孩子去出出汗,我们直奔“反斗乐”,让俩小屁孩脱鞋进去跟充气垫子较劲去。因为人少,热情的服务员让家长也进去,人家才不愿意看着你们家的冬哥春妹呢。
我和大头他妈膀阔腰圆,侧着身站,还把冬哥春妹们的道给堵了,只好靠边站着。土土和大头激动万分,一边在上面爬一边大声喊娘,他们希望我们跟他们一起爬充气隧道,一旁端杯子喝水的服务员还看上瘾了,一个劲儿怂恿我们,说大人也能爬,上去锻炼锻炼。我们俩不知愁的中年妇女跪着上去了,跟电影《小花》似的,用膝盖走,爬了没两下我就觉得憋气,隧道太窄了!大头他妈的屁股把我的视线全挡住了,塞得特严实。我听见俩小屁孩在下面嘲笑我们笨,因为我实在怕这充气东西绷不住,再把我们摔下去,所以几乎是匍匐着过来的。
当我们终于从大管子里挪出来见了天日,看见一男的,将近四十岁的样子,脑袋上都没什么头发了,居然自己爬滑梯上了。滑梯底下虽然有一池子塑料球,但还一池子冬哥春妹呢。这男的老大不小,焕发青春朝气了,从滑梯上就出溜下来了,那速度,把小塑料球全蹬飞了,要不是我提前一嗓子做了疏散工作,没准踹出去几个童男童女。
不着调的大人不少,一个孩子妈妈躺在池子里不出来,还把脑袋扎在球堆里,然后突然跃起,吓唬以自己娃为首的冬哥春妹。弄得所有小屁孩都战战兢兢地从她身边经过。这当娘的扎累了就坐起来,喊过自己的娃喂几口水,再接着倒下,拿这儿当泡温泉的地方了。
在蹦床上,我们带去的俩冬哥跳得挺带劲儿的,忽然爬进来一个留分头的小屁孩,也就三岁左右,上来特横,在那喊:“这是我的地盘,你们都给我出去。”好嘛,来自黑社家庭,就差拿圆珠笔在手腕子上画块表当文身了。大头没理他,一蹦老高,小屁孩来气了,一把就将没落稳的大头推倒,还在他胳膊上踢了一脚。土土的哥们儿义气上来了,仗着比那娃高半头瞪着眼就过去了。我赶紧喊,别打架啊,我话音未落,小屁孩一把揪住土土的脖领子,拽得大肩膀都露出来了。我倒不是怕土土吃亏,是怕秋衣再给扯坏了,那身内衣比我羽绒服都贵。
小屁孩一见对面的冬哥光瞪眼不动手来精神了,挥拳就打,脚底下也不闲着还踢。大头晃晃悠悠刚站起来,他从后面又一把,那胖孩子就剩躺弹簧上颤了。大头他妈急了,冲护栏里面喊:“谁家孩子那么欠家教,他再打人你们就动手!”这女人说话的当口,小屁孩又把一个小女孩推哭了。土土看着我,我点了一下头。我们家童男就攥上拳头了,在那闪展腾挪,动作还挺专业,其他孩子很自觉闪到场子一侧。跳跳床成单挑的地方了。
我们家冬哥学了数月武术,比较懂江湖规矩,对那孩子并不出手,只是闪躲让他扑空,自己摔倒。没多会儿,小屁孩急眼了,喊娘。其娘来了,鞋都没脱就进场子了,从家长到孩子挨个数落,最后指着服务员还骂开了。因为那小屁孩把“反斗乐”里的冬哥春妹都打遍了,所以各自爹娘都站出来,比谁嗓门大,归齐那娘俩败北了。
我们这对一双童男打得挺带劲儿,土土仰头问我:“有奖励吗?”我白了他一眼,这哪是出来玩啊,像是砸场子。经过这一次,我发现无论是爹娘还是他们的娃都很离奇,现代家庭教育可窥其一斑。
给医院送生意
医院是个好买卖,就像洗车行的整天就盼着下雨下雪一样,“萝卜快了不洗泥”,好歹冲冲就让你走人。你想让他擦细致点,人家指指后面排队的车,你再开口就是不知趣了。医院在季节交替的时候也是宾客迎门,你自己送上门的,人家用不着笑脸相迎,有点笑脸还给自己相好的留着呢。
体质弱的孩子们用发高烧的方式迎接季节更迭,一个一个前赴后继全进了儿科病房。我们家的“花朵”下午脸颊绯红,摸一下手就知道中了招,体温表以三十九度八的起点一路高升。我把“花朵”裹巴裹巴就往医院送,进大厅跟进了花窖似的,全是“蔫骨朵”。有窗口有门的地方就排着队,挂号跟新股申购似的,得看中签率。我早晨不到9点到的,被好心的引导员告知:“你下午一点来吧,那时候也许能排到。要不是特厉害的病别让孩子在这待着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厉害谁上医院碰运气啊。“花朵”的体温隔着那么厚的衣服烫伤了我的皮肤,我不知道四十一度的水有多热,但皮肤上被燃烧起的红润就是一块烙铁在我的心里一遍一遍留下印记。
我和所有的家长一样,抱着各自的病秧子等待再世华佗们的“临幸”时刻。“花朵”们一会儿被倒着抱一会儿被竖着抱,一会儿去门口看看玩具,然后昏昏沉沉地在医院的一角睡去,再醒的时候,依然还要等待。
终于离那个穿白大褂的人近了,允许陈述病情的时间并不长,听心脏看嗓子,开处方,一共时间不足4分钟。只给我们家“花朵”开了两针,说再烧再来。对于还需要吃什么药,回去再烧怎么处理之类的问题,人家只烦躁地说了一句:“不告你回去观察了吗?有情况及时来。”甚至没看我们一眼。给花朵穿衣服的光景,我后面两个人都给诊治完了,比洗萝卜快多了。
打针的地方依然排队,我们家“花朵”在我不停地许诺买玩具的条件下,发誓打针不哭。轮到他了,他很自觉地跟护士说:“阿姨我不哭,你能打轻点吗?”护士很不耐烦,打针还敢提条件,皱着眉头“快点!快点!”花朵又不傻,从小接受察言观色的训练,明显意识到“天使”不待见自己,他又把话重复了一遍,眼睛里还含着眼泪,连乞求这招都用上了。穿粉大氅的“天使”一瞪眼:“你打不打?”花朵眼泪夺眶而出:“我打我打!”弯腰撅着屁股,但因为身体抽搐让这位“天使”很不满意,抬眼告我:“你给孩子做好工作再来。”这就算完了!
我脑袋上青筋直往上蹦,一边按捺怒火,一边安慰受了惊吓的孩子。我后面的小“花朵”才一岁两个月,走路还晃晃悠悠呢,看见“天使”拿着利器立刻大哭。“天使”并不动手,让家长把孩子放倒,家长哪知道该按哪啊,也不敢使太大力气,“天使”又来火了,对那小胖孩子说:“我还没打针呢,你哭嘛?你们家长,按好了!”我如果不带着“花朵”,当时就抄花盆砸场子了。
终于回家了。退烧针很快起了作用,打针前三十九度八,到家后一小时四十度零五,冒着生命危险又吃了退烧药,依然不起任何作用。天没亮继续给医院送生意。带着一支水银柱到头的体温表,什么素质不素质,我们家“花朵”几乎是在昏迷中接受的皮试。输液的床早没坐的地方了,液体你自己拿着,家长就跟摆摊的小贩似的,输液的地方你自己找,白衣天使只管扎。楼道里连坐的椅子都紧缺,很多人站着等坐着的人输完走人。没有输液器,“花朵”家的大人自己带着塑料挂钩粘墙上当架子。
再世华佗放话了,体温降下来还得再烧上去,没辙,烧了就吃退烧药,完毕。仙姑的话就跟咒语似的,“花朵”在高温里反复了整整九天,体温没从三十九度六降下来。看来,就算忍气吞声我还得紧着去医院赶集。要哪天咱有钱了,也开家医院。
重点片儿
经常有人劈头就问“你们孩子小学去哪上”,开始觉得别人是没话找话,后来被问得多了,不得不让我为那个正在幼儿园上小班的童男开始犯愁。因为一打听,自己的孩子一落地人家家长就有了长远打算,哪像我,走一步看一步纯属听天由命型的。
我认识的女一号,鹰击长空似的。他们孩子才一岁,连上幼儿园都没人收,为了上小学,这姐们儿找自己父母借完找婆婆公公借,愣凑了将近三十万块钱在市重点小学的片儿内买了一间破房,他们倒也想得开,反正没花自己钱。房子到底什么样都没去看,问清户口划哪片儿就把房钱交了。人家更不会住了,房子租给了已经上了那所小学的人家,每月还能收上点租子。那姐们儿还一个劲儿后悔,说要有钱,应该把那片的破房子多买几套留着升值,因为很多快到入学年龄的孩子家长眼都蓝了,没经验的人以为在学校旁边买了新房理所应当能进那所小学了,可户口划片多有学问啊,就算你住学校里头,一样能给你划出去。为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重点小学片儿内的房子跟气球一样,让家长吹得就快够不着了。
我认识的女二号,暗度陈仓型的,神不知鬼不觉,把全家人户口倒腾了个遍,据说只要户主户口能迁走,他名下的孙男娣女都能跟着一起挪。女二号自打嫁给了她相公,就没跟婆婆说过几句话,俩人谁也看不上谁,跟上辈子有仇似的,到一起就不消停。女二号以掉脸儿为拿手绝活儿,婆婆则以甩闲话为利器,弄得女二号的相公在两个亲爱的女人面前总是坐蜡,后来干脆就不怎么来往,男人自己往他妈那跑跑。很快,下一代横空出世了,孩子眨眼的工夫就四岁多了,去哪上小学成了全家的大事。全市就那么几所有口皆碑的小学。吃饭的时候,女二号相公随口说了句他们家一个久不来往的亲戚好像住那片儿,这句话,跟电棍似的,把女二号都给弹起来了,她拧着自己相公的大脸巴子叫着:“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怎么不早说?”相公面露难色,可女二号搞市场营销这么多年了,能折能弯的事做得多了,何况为自己孩子前程,转天就去超市买了一堆吃的用的去婆婆家亲自登门了。
一进门就干活,就差大热天把自己挂窗户外面擦玻璃了,那汗流的,跟眼泪似的。只要婆婆张嘴,她就顺着说,只要婆婆嘴一停,她就开始说自己年轻那会儿如何不对,以后伺候老人的活她都包了。俩老人哪见过这么掏心掏肺的人,没几回合就被拿下了,弄得老两口特过意不去,一直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开口。女二号顺口答音就说了孩子上小学的事,婆婆公公互相看看,那是自己孙子能不管吗,当即决定转天就去亲戚家问问怎么弄。最后的局面成了一团和气,女二号的相公乐的,心里琢磨:要是这孩子一出生就能上小学就好了。
事情的结果当然是积极向上的。女二号的婆婆公公靠自己老脸说动了亲戚,大房换小房,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门下结婚的没结婚的,有孩子的没孩子的,所有孙男娣女的户口全迁过来了,不就是想上重点吗?咱家人都上!
女一号和女二号的事迹对我的触动不小,但咱这种人既没闲钱也没那样的婆婆,指望弄套房子换户口是没戏了。只有,等奇迹吧。
我们都是训兽员
我认为教育孩子跟训兽差不多,表现好,给点小恩小惠,表现不好立刻吓唬。放眼现在四岁多的小屁孩们,个个周末都上小班,上进心强的学好几种,家长放着明白装糊涂,告孩子必须这样,谁都得这样,现在要不学,就得像趴马路边要饭的那些人。如今的孩子都精,懂得认命,家大人说学就学吧,知道哭也没用。钢琴、绘画、小主持人、围棋、舞蹈等怎么也得学几样,不然人家都学,就你的孩子整天傻玩,家大人都觉得抬不起头,你行我也得行!抱着“你有我有全都有呀”的坚定决心,我也给我们家那四岁多的小屁孩报了珠心算,其实就想让他认识认识数而已。算盘发下来那天小屁孩们都很兴奋,老师教育大家要一个一个珠往上拨,然后让回家从一拨到九。领令回家的土土一路上都抱着他的算盘,那叫爱惜。他到家就弄算盘,哗啦哗啦跟账房先生似的。我在厨房心满意足地想,孩子知道得学习了,不错。可哗啦声没完了,一听就瞎扒拉呢,我出来一看,土土把算珠朝地,一手拿算盘一手拿赛车,正玩命在地上蹭呢。我刚要制止,噌的一下人家就出手了,算盘还真行,跑得比赛车还快,一下冲进了卧室。土土兴奋劲儿立刻上来了,赛车也不要了,算盘一蹭,好嘛,哗啦呼啦又冲进厨房了。我大喝一声:“这是学习工具!那么多钱买的!”土土说:“妈妈,这个能当汽车!”气死我了。
好不容易把他按桌子那儿,看着他伸着手指头就要拨了,然后问我:“我打完你给我什么奖励啊?”还讨价还价上了,我板着脸说什么也没有。他倒也不争,扒拉到四,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又坐回椅子里开始摇晃算盘。“你干吗呢?”我急了。土土笑着说:“我看看珠子能飞出来吗?”我把脸拉长:“你想跟傻子一样满大街要饭吗?”他说不想,这孩子还挺要面子,“那你就得好好学习,扒拉珠子连大狗熊都会,小狗都会数数,你总得比它们强吧?”他皱起眉:“可是妈妈,我不会山羊走钢丝怎么办呢?要不我学那个得了。”我都快翻白眼了。
中班的学习进度很快,上节课刚学扒拉珠,下节课就学加法了。老师说“一十二”,他拨“二十一”,那意思反正我都弄上去了。他还好意思举手,表示自己做完了。老师没那么多时间调教他们,把任务交给家长,让回家教去,一大本作业题,我看着都眼晕。土土做一道错一道,我大声吼叫,他吓得直哭,问我为什么十位非在那儿,个位非得在它后面。发明数字的人就这么定的,谁知道为嘛呀。我告他:“别问那么多为什么,我告你,你就记着!”那一刻,觉得孩子真可怜啊,那些题,是我小学二年级才学的,现在四岁半孩子就得做百以内的加法了。
我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还得逼着他做题,小班是我给人家报的,赖不着学校。
电视声音开得很小,里边正好演一个国外的四胞胎,我跟我妈说:“一个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养,别说四个。”土土打书房冒出来,探着脑袋冲我说:“妈妈,你们就庆幸吧,当年我没多带几个小孩来你们家。”我立刻向他作揖,他就回去打算盘了。
某天傍晚,一个同学过来借几本书,我一细问,立刻心理平衡了。人家孩子周六上午去老师家学数学,下午去少年宫学英语,周日上午围棋,下午书法。按她说的规模,这孩子还没上小学呢,估计已经是小学四年级程度了。她问我土土学什么了,我一努嘴“珠心算呢”。土土一听门口有动静,立刻跑来,这位阿姨很自豪地说:“土土,你在你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还听过你心脏跳的声音呢!”土土高兴极了:“阿姨,你也是我妈妈生的呀?”这位阿姨愣了片刻冲我说:“你还是别让孩子学珠心算了。”
红星照我去战斗
说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孩子虽然不挣钱,但架不住有攥着钱包爱冲动的娘,买东西就跟献爱心一样,特别义无反顾。但大人多少有点理智,不受刺激的时候多半时间懂得节制,孩子就成了众矢之的。
小孩看电视当然得看小孩的台。打前一阵子开始我发现我儿子土土不看央视少儿频道了,自己东换西找发现了新台。我在他眼前走来走去,人家目光愣没离开电视里那俩白话没完的女的,我瞥了一眼,是个动画片被肢解得破碎不堪的节目,每播放几分钟,那俩穿情侣装的女的就冒出来了。她们面前摆了一桌子玩具,挨个拿起来介绍,底下的字幕适时打出玩具的价钱,我心想,大概是个电视导购,现如今卖货的都上电视了,跟电台里那些所谓坐诊卖药的专家似的。
没想到,那样一个播不了几分钟正经东西的电视还挺勾心思,土土把每天争取到的看电视时间都放在那个台了。也怪了,从8点多开始,到他上床前,什么时候打开电视,那台都在卖东西,而且我发现那俩女的是主持人,尽管主业也是卖货。
真诚的忽悠是让人扛不住的,没几天,土土悄声说:“我有个心愿。”就他那点心思,看眼神儿就知道了,我严肃地说:“看表现!如果连续得100颗红星咱就买。”这句话成了他的动力,回来就写作业,得数对不对放一边儿,起码学习态度特别端正。这卖玩具的也够心眼儿多的,一推出就一系列,而且还得买几个才能组装到一起。拿钱来吧,置办齐了小一千块钱,就为把几只塑料动物往一块插。幼儿园也是是非之地,一放学,小屁孩们争着从书包里往外掏新玩具,一个显摆的,一群围观的,里面的人特有成就感,连摸都伸不过去手的孩子只能眼巴巴看着,我们土土就是其中之一。他每受完刺激之后都沉默地写作业,然后问我:“妈妈,今天能得红星吗?”
有一天,我路过一个卖玩具的小摊儿,那儿扔了一地的塑料玩具,都几十块钱一个。我随手拿了个二十块钱的“水晶马刀”其实就一个破塑料剑,就这我还觉得贵呢,五块钱都不值。等土土回来,我故意摆了个凤还巢的招式,把召唤圣兽用的软塌塌的塑料剑一亮。小孩就是好骗,以为我慈悲为怀花好几百买的呢,倍儿高兴。转天上学就插书包里了,我告他:“作为一个小屁孩绝不能搞攀比这一套。”他深刻地点头。一放学就露馅了,小朋友的眼睛是雪亮的,靠一个开关就确定这是盗版的。土土并没多说,把剑给我,人家说:“我得够了红星自己买正版的。”
我挺无地自容的,一个中年妇女连包都没背一个,站操场上拿把一按开关就当当作响的破塑料剑,心想,这小屁孩怎么这么难糊弄啊。但看在土土坚定的学习态度上,我把心一横,就买正版!不就一辆自行车钱吗?
我们娘俩刚暗下决心,人家电视里又换玩具了。这回我都没敢多看,因为玩具全是四位数,小汽车拆巴拆巴变机器人的,下面居然打着“2008元”,你说奥运会跟这钱数有什么关系?俩女卖货的还说这是优惠价,一个个笑得背都驼了,太值了。后来几天的节目便宜点了,有一千多块钱的组合玩具了。这起点也太高了,家大人一个月挣得了这么多钱吗,还真敢张嘴要。后来卖货的大概觉得光俩女的忽悠凑不够个局,又弄个戴假发套的男的。俩人一副吃孩子前先得把孩子骗到手的模样,就差吐大红舌头了,他们笑容可掬地说:“小朋友,现在把你们手中的玩具拿出来。”真欠扁,你发了吗,就让拿出来。
我经常在土土看卖货的少儿台的时候在电视前面走来走去,每个来回都甩出一句“太不值了!”土土看了我一眼说:“妈妈,你是没钱吗?”问得我一愣一愣的。没过几天,节目换了,这回是陀螺了,演员不知道打哪找来的,跟农村文艺团体的似的,到哪都从口袋里往外掏,老大的人比谁能让陀螺转起来没完。这节目动不动就跑到超市搞陀螺大赛,因为我曾经给土土买过几个陀螺,十块钱一个挺结实的,于是带着玩玩看的心理和他就去了,到那一看才知道,必须买指定产品才让你在塑料盘子里转呢。这东西真还不如在草坷垃里逮两只蟋蟀斗有意思。
好不容易稀奇古怪的陀螺节目播完了,我们满怀好奇心守在电视旁边,不知道这回少儿频道又要卖什么东西。广告之后,还真来了。几个黑不溜秋的女孩穿着公主服,不好好上学,时不时弄出点魔法,她们手里经常捣腾的东西一看就是糊弄孩子买的,连4岁的土土都看出来了,说:“又开始卖女生的玩具了。”电视剧编的真是没水平,哪都不挨哪,演员说话跟背书似的,表情倒是挺夸张,敢情现在推销儿童玩具都用这一手了。转天到超市一看,还真上架了,一个小发卡都得好几十块,别说那些稍微大点儿的塑料玩意了,钱简直就不是钱。男孩那些玩具别管是车还是机器人,起码还能拆下来组装,女孩的东西倒文静,原来是啥样就是啥样,最多能出点音乐,当然有动静的更贵了。
我痛恨这样的节目,除了勾引孩子花钱,任何好处都没有。我开始跟儿子忆苦思甜,讲我小时侯玩泥巴,用冰棍棍自己做盒子枪的事,他眼睛都亮了。想当年我们的玩具都是自己做的,拿段铁丝都能窝出很多造型,逮虫子、玩猴皮筋、沙包、化石猴让整个童年充满了喜悦。他跟着我的叙述开始蠢蠢欲动,我们找了个长棍子和纱布做了个逮虫子的网直奔公园而去。
回来后,我们一起把那个频道删了,让有钱人家的孩子挨宰去吧,我的童年我做主。
虫子正往外爬
我经常被儿子追得慌不择路,我越尖叫躲藏,他越高兴。他那塑料瓶里装的是各种各样的肉虫子,有的是从菜里择出来的,身上带着暗花,有的是他从土里刨出来的,白得几近透明,它们身体卷曲,玩命地蠕动。他能举着一条被自行车压得半死的绿色带斑点的大豆虫骄傲地仰着小脸得意地说:“看,多漂亮啊!”那赞美是由衷的,可我被吓得浑身哆嗦。虫子,是孩子夏天的礼物和玩伴,也是我最胆战心惊的季节,因为他能把虫子们带回家,然后全倒出来,一只一只把玩。我打天一热就盼着夏天赶紧过去,因为就算穿凉鞋我也从来不敢直接把脚伸进去,我得磕得鞋帮子快折了才能放心,睡觉前得床上床下一通踅摸,这还没准醒的时候脖子里就爬着条肉虫子。每到我胆怯地都快跪地下给他磕头了,两岁的儿子很不解地问:“虫子又不咬人,那么漂亮,你怕什么呢?”
是啊,我怕什么呢?为什么成年之后我们对一件事物的看法就变得那么离谱,再丑陋恶心的虫子在儿子眼里都是可爱的,而对我而言全都构成恐惧,我最直接的想法就是喊一个男人,让他把虫子踩死,扔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只是,小的时候,我不是一样那么喜欢拿一个塑料瓶子满处找虫子吗?当时家里养了几只未成年母鸡,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在路灯底下逮虫子,有翅膀没翅膀的、会飞的会爬的都往瓶子里装,谁下蛋了就给谁吃,看得那些没生殖能力的直呼扇翅膀,未成年母鸡们也较了劲似的总想突破身体极限,有的一天能下俩蛋,它们的拼搏精神感动了我。为争夺一条菜青虫,我跟一个男孩谁也不松手,生生把那条虫子撕成两段,把从青虫身体里挤出的“脑白金”往裤子上一抹,心满意足地带回家喂鸡。
蜻蜓、萤火虫、树牛子、屎壳郎、蛐蛐、螳螂、蝈蝈还有那些用任何输入法也无法敲出的虫子的名字,它们在童年的天空下飞舞,那里有我们仰着的脸和笑容,以及我们轻手轻脚的追逐。当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夏天,虫子在我们的城市和生活里缺失了,即便再见,欣喜变成了胆怯。我们会轻易伸出手捕捉那些薄薄的翅膀吗?而我们的孩子在这个城市里已经再也遇不到那些丰富的夏天,更多的虫子变成了图片和标本,我们用回忆给他们讲解。如今的夏天是寂寞的,连苍蝇蚊子都少了。你站路灯底下蹲一夜,未必能遇到一只不走脑子的瞎蛾子往灯泡上撞。
出版社的朋友给了我一本《东京昆虫物语》,里面记录了生活在日本的虫子,当然,也是作者搜肠刮肚地从自己少年时期采拾而来。那些虫子的名字大多很古怪,生僻字在字典上都难见。但忽然间,你能想起所有年少时灯下的往事,仿佛塑料瓶依然攥在手里,里面的虫子互相碰撞攀爬,我们得意地把瓶子摇晃得哗啦哗啦响。我捧着这本小书,津津有味地体验着后工业时代的昆虫迷情,作者日本文化的乡愁和科幻迷的情绪巧妙地混合起来。不禁想起,我的中国昆虫的心灵史。昆虫像人类童年一般正在死去,或者要么被做成标本。
走进别人记忆中的昆虫世界,你会觉得那些虫子是人;而今天我们放眼四周,却发现人屡屡把自己当虫子。《东京昆虫物语》,便是这样一部拿昆虫当至亲的抒情小品。在序里,作者说,“在难以入眠的夜晚,我常常会想起那些浮现在记忆底层的儿时情景:马路上奔驰的老式公车,巷子里用泵汲水的水井,和室里左右转动的电风扇……在这些浮世风景中,不时闯入许多各式各样的小昆虫”。作者他固执地回忆,固执地拿着网兜去寻找,固执地趴在榻榻米上写下虫子的故事,任由身边灰蛾和细腿螳螂固执地在他身边飞动游走。他在东京的街道上,在都市中心有树林的地方,在花坛上,在寺庙和神社的阴暗草丛里,在厕所的瓷砖上,在老房院里的无花果树上,一次一次与昆虫相遇。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则抒情的诗,一首欢畅的歌。跟随他的视线,我们才发现,原来都市文明的缝隙里,到处都有大自然的呼吸,每一棵树,每一丛草,甚至墙角、檐下,到处都有大自然灵动的生命。尽管作者的心里常常涌起“淡淡的怀念”,可至少有柑橘凤蝶“那种酸酸的臭味”,可以暂时抚慰我们怀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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