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对你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托马斯·哈代:苍老如镜,这是我最后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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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像之内,灵魂如蟹寄居。镜像之外,爱人的名字是一阵骤风。

    1

    苍老是一面镜子。

    可照浮云旧事,可窥似水华年。

    在诗中,我看见瘦弱的哈代站在镜子边,眯起双眼,暗自端详着自己。不远处,无数蛾子的翅膀拍打着午夜的玻璃,一只孤独的扁角鹿正睁大瑰红的眼睛—它踩着一瓣雪花遁入荒原,屋内的哈代就着雪夜的光线,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将曾经肌肤般柔腻紧致的记忆,植入思想中那片湿润的草地,就像将儿时脚底飞出的一颗小石子,重新归置于小镇砖土细密的墙角。

    然后,他迈着蹒跚的步履,把手中剩余的一撮时间缓缓倾泻成水雾,弥漫在渐次朦胧的镜像之上。

    镜像之内,灵魂如蟹寄居。镜像之外,爱人的名字是一阵骤风。

    风很快搔痒了他的耳朵。

    于是,他不得不锁紧沙哑的声带,微驼着脊背,以谦卑而神圣的方式,迎接脑海中激荡而来的蓝色回音。

    2

    第一次“见到”哈代,是在徐志摩的散文中。

    彼时他赤子情怀,意气风发,在文字里将谒见伟人比喻成人生的登山:“山,我们爱登高山,人,我们为什么不愿意接近伟大的人?”

    和他一样,我也有强烈的“英雄崇拜”情结。只不过,他是重返英伦岁月,亲自登高,我是隔着一纸河山,遥遥望远。

    慕而未见时,徐志摩曾想象着哈代应是位和善可亲的老者,短裤便服,笑容可掬地回答着路人的任何提问,然后骑着自行车扎入人群一溜烟不见—他会在他的小镇上,徘徊于起伏的月光与草原;会在残败的古堡里,拂拭乱石上的苔青与网结;会在古罗马的旧道上,冥想数千年前铜盔铁甲的骑兵在日光下的驻踪;会在黄昏的苍茫里,独倚在枯老的大树下,听前面乡村里的青年男女,歌舞节会的欢欣;会在雄伟的文字遗迹里,追怀艺术的神奇……

    而他最热衷的,还是像春蚕吐丝制茧似的,抽绎他最微妙最桀傲的音调,纺织他最缜密最经久的诗歌—那是他献给生命的珍贵礼物。

    1925年7月,徐志摩从国内重返伦敦。经过老友狄更生介绍,他有幸拜访了哈代。

    但他见到的,是一个秃顶的果核似的小老头儿。

    他眼前的哈代,不仅矮小,身形佝偻,还没有一点笑容,就像一块苍老的岩石,密布的青苔间,不知遭遇了多少时间与雷电的侵蚀。他的言语与周身,又仿佛沾染了过多的不可泄露的怨毒、厌倦,以及对人世的报复性的沉默。

    他看起来是消极的,无比深沉,令人捉摸不透,也耐人好奇寻味。

    徐志摩称哈代的耐人寻味里有一种天真的趣味,非常特别,让他感到惊喜,可谓是怪杰一般的文字魔法师。

    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徐志摩就把哈代的诗歌带到了中国。算起来,徐志摩应是国内最早翻译哈代诗歌的译者。数量有二十余首,连带一些追忆的文字,断断续续发表在当时的一些知名刊物上。

    而我读哈代的诗,也时常产生好奇。

    看他的照片,看徐志摩的描述,都嫌不过瘾。很想用指头去触摸一下他那“非同寻常的知觉和诡诈”,或是与“艾略特需要满满一捧灰土才能察觉到的恐惧,对于哈代来讲,一小撮就够了”的微妙感觉,扎扎实实撞一个满怀。

    就像徐志摩所说的,“读哈代的一百行诗胜过读他一部小说”,若不论文学高度,在情感的层面上,还真是这样。

    哈代是杰出的小说家,却并不重视自己的小说。与徐志摩谈话时,他就表示,什么都没有写诗难。

    他说,诗是文字的秘密。

    我很喜欢这样的比喻。对于小说,他固然倾注了很多的心血,但对于诗歌,他定然付出了全部的灵魂。

    他用一生的力量与爱,坚守着这个文字的秘密,不是喂养,而是供奉。

    是时,相距哈代离世,已不足三年。

    垂垂老矣。那样的年纪,再千沟万壑的平生,也可以将其抚平在双膝上,好好晾晒一番了……生命就是一首苍凉的诗篇,在时间的沙漏下静待最后那笔收梢。

    然而,他老去的心,依然不肯随着年龄彻底枯萎。他并不平和,并不甘心屈就于时间的磨合,言行依然棱角冷峻,处处锋芒。命运与情感,一如他喉间那根迟迟未能拔除的骨刺—茫茫然对峙着,要么妥协,要么咽下。而那过程,只能带给他持续的苦痛与怨恨。

    “但愿仰上帝的慈恩,使我的心,变成一般的瘦损”,哪怕,他宁愿自己是化石一般坚不可摧,可以孤独而安然地抵御回忆与时光的侵袭。

    3

    1840年,哈代出生在英国西南部的多塞特郡。

    一个地处大荒原边缘的小镇,一个农村的没落贵族家庭。

    那里的自然环境,也成了他日后作品中的主要背景,且在小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就像沈从文用笔勾勒了一个永远的湘西世界一样,哈代的笔下,也同样亘古存活着一个威赛克斯王国。

    那里,一直是他心底深处最留念又最抵触的地方,贮藏着他无法释怀又无法替代的情结,最终又融入所有的文字情怀里。

    哈代的父亲是一位石匠。但他喜欢音乐,性情温和,粗犷的外表下,流淌着文艺的血液。哈代出生后,他就有意把儿子培养成一位有文化的建筑师。

    于是,哈代青年时就被父亲送去学习建筑。二十二岁那年,哈代进入伦敦大学学习建筑工程,并从事文学、哲学、神学的研究,从此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生涯。

    最初,是写作诗歌。

    在他的建筑工作之余,一首一首地写,却屡屡无缘发表。

    他又尝试小说。从1866年到1874年。八年时间,他写了好几部小说,从第一部《穷人与贵妇》未能出版,到《计出无奈》受到肯定,再到后来《绿林荫下》《一双湛蓝的秋波》《远离尘嚣》等一系列以威赛克斯为背景的乡土小说收获成功。后来,他干脆放弃了建筑行业,从而走上了专业文学创作的道路。

    1878年,哈代发表了小说《还乡》。

    关于荒原与浮华,带着无法排解的悲观情绪与宿命色彩。有些评论家认为,那是哈代最出色的作品。

    当然,一致公认的哈代小说代表作还是1891年的《德伯家的苔丝》与1896年的《无名的裘德》。

    前者写的是:贫苦的少女苔丝被恶少玷污后,在牛奶场当挤奶工,不久,她与牧师之子相爱结婚。新婚之夜,她鼓起勇气向丈夫坦承了往事,却没想到遭到了丈夫的遗弃。最后,她杀死了恶少,被判了绞刑;后者写的是:孤儿裘德与表妹相爱,因触犯礼俗而为世不容。迫于世俗的压力,表妹最终回到丈夫身边,他则酗酒而死。

    哈代的小说几乎都是悲剧。

    读罢,只觉世间荒凉透骨。道德,人性,生存……我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沦为命运手中的玩偶。死亡,则是唯一的有效抵抗……多么悲哀。

    而在当时,《德伯家的苔丝》却和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观念发生了冲突。人们强烈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认为哈代是在对公认的道德标准进行公然侮辱。有些人,竟将小说扔进了火炉……

    无独有偶。几年后,出版的《无名的裘德》,又因道德与同情的不可融合,激起了社会新一轮的愤怒与抨击,越演越烈。

    不被理解。持续的攻击。哈代终于深感厌恶。

    尘世犹如寒冰,他寻不到一丝温暖。

    于是,他决心不再写小说,而是重新拾起旧爱,将全部的精力投入诗歌写作中。

    4

    1898年,他的《韦塞克斯诗集》出版。该诗集收录了他许多早期的诗歌—曾经晨光下的梦想,终于可以在生命的黄昏之时,颗粒归仓。

    1901年,他又出版了《今昔诗篇》。之后是《时间的笑柄》《环境的讽刺》《幻觉的瞬间》……直到去世,他一共出版了八本诗集,诗歌共计九百余首。感怀、哲理、爱情、咏物、讽刺、战争、悼亡……各种题材,无不涉及。严峻、诡丽、深刻、细腻、优美、清新、哀伤……各类风格,无不概括。

    包括最辉煌的成绩——关于拿破仑战争的三卷诗剧《列王》。诗剧主要以无韵诗写成。除描写史实外,还有一些插曲,述说威赛克斯农民对战争的态度以及神明对世事的评论。哈代阐明了自己的思想,与天道对抗,无疑是拥抱灾难。《列王》的出版,也让哈代在1910年收获了一枚特殊荣誉勋章。

    1912年,哈代的妻子爱玛·拉文纳去世。从而催生了他笔下大量梦幻忧伤的悼亡诗。那些诗歌,感动了无数读者。

    爱玛是哈代的第一任妻子,也是他至死无法释怀的女人。

    尽管两年后他又迎娶了秘书F.E.达格代尔,但他已明显失去了再爱的能力。余生,只是寂寞的陪伴。

    他与爱玛的婚姻并不幸福。

    与所有爱情故事的伊始一样,他们亦曾有过一段非常甜蜜的时光。以致那一段过往,几近成为了哈代晚期诗歌的精神魔咒。

    爱玛去世后,哈代一夕忽老。手中的一支笔,夜夜颤抖着,滴出的,尽是思念的眼泪。

    于是便有后来刻薄有趣的研究者笑言:“哈代,哈代的祖先中一定有人是情场失意的!”

    她一身陶红色的打扮

    我们停下了,一阵瓢泼大雨

    我们躲在双座马车干燥的壁笼里

    马停着。是的,无声无息,

    我们坐着,舒适而又温暖。

    雨停了,让我悲哀的刺痛,

    那在前面映出我们的影像的玻璃飞走了,她跳向那边的门:

    如果那雨再下一分钟,我肯定会吻她。

    ——《小镇的暴风雨》(徐志摩译)

    与《窥镜》一样,这首《小镇的暴风雨》也是哈代的代表诗作。

    它们是我最为喜爱的两首哈代诗歌,一样的苍老无依。对往昔无穷地追寻,正是他对自己无尽的惩戒。

    如此对比读来,内心就会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悲戚。一如读到苏轼的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失去爱人的痛楚,正是致使他身心迅速苍老的最大因素。

    苍老如镜,记忆与尘世也只是其中的镜像。

    “不仁善的,磨难我的光阴,消耗了我的身,却留着我的心:鼓动着午潮般的脉搏与血运,在昏夜里狂撼我消瘦了的身影。”

    无处话凄凉。在哈代的暮年,他就算把那些哀伤与怨愤全部倾泻进文字,也始终无法得到安慰。

    时间只是一张苍白的裹尸布,遮掩灵魂腐败的真相。

    他只能在每一个孤独寒苦的深夜,在生命之潮的降落中,落落抑郁着,等待泅渡。

    而那一缕微弱的希望之光,即便是在天堂遥望,也只不过是初涉爱河时,与心上人牵手走过街角,不忍踩踏又转瞬即逝的那一摊清亮的水渍。

    这是最后的情话;最后的情话!

    从此,一切都将永恒沉寂,

    所有的往事已经盖上了苍白的裹尸布,我的爱人,彼时,对于我,

    它将不再有意义。

    无须多言;我已诉说了太多。

    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到来;

    我不知道它会如此强烈——

    或许我也无法确定,

    你第一次的抚爱和眼神

    已经掌控了我们的命运!——《最后的情话》

    “我必须等待,等我放下肉身,才能随你回到天堂。”

    我们知道,诗歌是他的旅程,却不是他的岸。

    只有死亡,才能让人最终重逢。

    1928年1月11日,哈代在多塞特多切斯特去世。他把最后的情话,无处可话的凄凉,都葬在了诗歌里。然后,把“今生”的门一锁,去往了天堂,或来世。

    —

    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英国著名诗人、杰出的小说家。哈代是横跨两个世纪的作家,早期写诗,中期创作以小说为主。他的小说继承和发扬了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传统,思想十分成熟,《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卡斯特桥市长》等著作蜚声全球,半个多世纪以来,已被译成各种文字流传。晚年时,哈代悉心进行诗歌创作,其间有大量优秀的诗作发表。他把诗歌看得极为重要,作品中加入了深刻的个人感情,代表作有《韦塞克斯诗集》《早期与晚期抒情诗》等,引导了20世纪英国诗坛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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