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岳父就这样老了-蚊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张德英来长沙后,我买了一床蚊帐,挂在她睡的那张床上,家里的纱窗,原本用料是尼龙的,网孔比较松软,为保险起见,我将它们全换成细铁丝材质的,网眼更小,板线更直,估计最小的蚊子,即便费九牛二虎之力,也钻不进我们这块小天地。所有的门,也都撤了旧纱门,换上新纱门。此外,还给她配备了一副电蚊拍。

    不知什么原因,张德英特别招蚊子。似乎跟蚊子很结缘,或者说很结仇。只要她出现在哪儿,不说方圆数百米,至少数十米内的蚊子,都会像粉丝追赶明星一样,朝她一哄而上。

    她没事不出门。出门也从不穿短袖衣和裙子,不只是为了防止蚊子的袭击,还有一个原因,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手臂上和腿上,蚊子叮咬后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疤痕。每次出门,几乎都是全副武装,大口罩、围脖、手套,袖口和裤口都是松紧的,即便夏天,也都穿硬布衣裤,那种蚊子刺不进去的料子,手上还拿着一个蚊子拍,后来市场上有了电蚊拍后,改用电蚊拍。预先在晚上把电充足,手一旦闲下来,便举着拍子,四下里舞动,只听见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响。假如你曾经在株洲街头,遇上这样一个装扮有些怪异手舞蚊子拍的女人,那无疑就是她;再假如你在马路边,看见一伙蚊子追着一辆自行车跑,自行车后座上搭着一个女的,那女的一准也是她,骑自行车的一准是她的丈夫宋明清;还假如你在大马路边,望见一伙蚊子依附在一辆公交车的窗户边,跟着车子一块儿放肆奔跑,窗里坐着的乘客,一准也是她。

    当初,化肥厂新宿舍楼盖好后,顶层七楼大伙都不太愿意要,张德英却主动要了。住得越高,离蚊子越远。蚊子惯于在低空横行霸道,高空作业,还是功夫欠缺,估计让它们攀上七楼,不亚于人类攀上珠穆朗玛峰,属于高难度行动。但即便是住在七楼,张德英照样在窗户上装上纱窗,在门上装上纱门,阳台也套了铝合金框架,用玻璃和纱窗隔了,因为总有一些不计个人得失志存高远的另类蚊子,顽强并锲而不舍地向她家发起攻势。

    来长沙,远没有株洲家里那样的优势。我们家住一楼,且是在湘春路上一条叫西园北里的老巷子里,晚报上说它是全长沙市不可移动文物最多的巷子,你想象得到,它有多老多旧,恰恰这种又老又旧的巷子,正是蚊子们安家落户生息繁衍的首选之地,更何况沾着那么多文物的光,政府轻易不会动它,它的四面,早已是一片楚歌,它却依然如故。蚊子在这儿安家,也就免去拆迁之苦,不用担心将来流离失所,所以它们能不汹涌而至吗?

    而且,西园北里多是些一层或两层高的旧房,其中一部分不带卫生间,公共厕所只有一个,位于巷尾,那些家中无卫生间的居民,要么提着便桶穿过巷子前往厕所,在空气中制造出一股腐臭的味道,要么将便桶里的排泄物直接倒进排水沟,将排水沟打造成一条臭水沟,这样一来,为蚊子创造了一个得天独厚的生存环境。再者,西园北里距离湘江风光带不远,傍晚散步的人群,摩肩接踵地穿过湘春路,往风光带而去,蚊子原本也是爱凑热闹的生物,傍晚的风光带上,聚集了大量的蚊子,当散步的人群再沿着湘春路返回时,有些蚊子还会余兴未尽地搭乘或尾随他们回家,当它们经过西园北里巷子口时,全被从巷子里飘过来的气味所吸引,纷纷脱离散步的人群,右拐进入巷子,从此也在西园北里安居乐业。

    可见,西园北里的蚊子,比这儿的居民,不知要多多少倍。似乎这儿已成为一个蚊子王国,而生活在此的居民,不过是供应给蚊子们的可移动食物。

    宋小张嫁过来的时候,我岳母已经来过一次我们家,领教到西园北里蚊子的厉害后,再不敢来,现在女儿有孕在身,妊娠反应很厉害,点名要她来陪护,她只有麻着胆子又来了。不过,看到我们的防范措施这么严密,也就稍稍心安,只是进门以后,再不敢出门。驻扎在我们家附近的蚊子,张德英一来,它们就嗅到了一股与众不同的血香,便集中火力围攻我们家,以致窗户外面和门外面,落满了蚊子。我只好又添置了三副电蚊拍,我,我爸,我妈,人手一副,我们一有空闲,便挥舞着拍子,蚊子与拍子碰撞之后发出的声音,俨如我们手里一直拿着一挂鞭炮在燃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和腥臭味。每天傍晚七点至八点,是我们三个集中灭蚊的时间,房前屋后的噼里啪啦声,经久不息,不明就里的听众,误以为谁家在操办红白喜事,那些原本被关在家中写作业的小孩,按捺不住地跑出来,凑近我们身边,出神地望着我们,仿佛我们手里握的是一根魔术棒,能变幻出无数闪烁的星星来。他们纷纷跑回家,也拿出电蚊拍,在巷子里挥舞着,家长们怕他们耽误功课,从他们手中夺过电蚊拍,将他们赶回家,代替他们举着拍子在巷子里来回穿梭,我们这条近三百米长的古老静谧的巷子,顿时热闹起来,像是有一条火龙在蠕动,它银光闪闪,有如天上璀璨的银河,把湘春路上前往风光带散步的人们,吸引住了,他们簇拥在巷子口,纷纷举起手机拍照,这让我们感到无比兴奋,灭蚊积极性越发高涨,每晚加入灭蚊队伍的人,也越来越多,逐渐演变成一场奇丽的表演,以致每周六的晚上,那些途经湘春路去风光带观看橘子洲头烟花表演的人们,必定先来观看我们西园北里的烟花表演。

    蚊子王国遭受到毁灭性打击。那些侥幸从西园北里逃生出去的蚊子,也许将毕生难忘这场惨痛教训,教育子孙后代,牢记这样一条生存法则:貌似最安全的地方,其实最危险;貌似最美好的地方,其实最糟糕。另一些残存下来不愿抛弃家园的蚊子,则在以后的日子里,藏在西园北里某个阴暗的角落,苟且偷生。

    灭蚊运动结束后,张德英安心在西园北里住了下来,专心专意地照料她的宝贝女儿。

    有时候我难免胡思乱想,为什么我岳母就那么吸引蚊子?是不是她的血跟别人的不一样?比别人的更优质?口感更好?她嗓门那么大,体质那么好,生命力那么旺盛,会不会是被蚊子不断叮咬的结果?蚊子不断地抽走她的血,会不会反而加速了她血液的新陈代谢,或者是不知不觉地给她注入了一种什么新的生命所需元素?也许专家那里,有我所要的标准答案,但我从没想过,去为这些问题请教专家,有时候专家有板有眼貌似正确的理论,反倒不如我们的胡思乱想,更能接近事物的本质。

    在张德英来长沙的时候,宋明清回了株洲县老家。

    他老家,从县城过去,还有十公里左右,位于一个三面是山一面是水的小山沟。这回回去,他是打算先把老屋修葺好,再长住下来。住在乡下,不单空气好,而且生活成本低。趁自己体质还好,力所能及地种几分田的水稻,种几分地的蔬菜,再养一些鸡,喂一头猪,生活基本实现自给,以后每月一千多块的退休工资,也就可以省下大半。

    退休后回乡下居住的想法,老早就有,但他心里清楚,张德英不会赞同,她那么怕蚊子,乡下的蚊子,比城里的蚊子更厉害,想在退休后,让她一块儿回乡下住,根本不可能,而他一个人住在乡下,把她留在城里,又不太现实。这回倒是机会来了,他已经被厂里辞退,不用再上班,相当于提前一年退休,只是拿不到退休工资。她则去了长沙,这个时候他提出回乡下老家去住,她自然没加反对。他心想,小张现在怀孕需要照顾,等她生下孩子后,孩子同样需要照顾,张德英很有可能在长沙呆上好几年,真要是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如愿以偿,以后长住乡下了。

    老屋破败得不行。十来年没住人,四周长满野草,连屋顶上,室内的地上,也都是野草。四周的野草,许是雨水充足土壤肥沃的缘故,长势茂盛,差不多齐人高,密不透风,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苦涩味;屋顶上的野草,明显要弱很多,它们虽然高高在上,更接近雨露阳光,但由于缺乏土壤,只是扎根在长满青苔的瓦片上,长得势单力薄,加上屋顶上的风比地面上要大,被风追赶得东倒西歪;室内的野草则更弱,一丛一丛的,又细嫩,又泛白,全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就像一群群刚孵出来的小鸡,缩在屋里不敢出门,相互挤在一块儿取暖。三个地方的野草,虽然靠得很近,彼此相望,但像是生活在三个不同的世界里。显然,屋顶上的野草,是小鸟在地面的野草成熟时,将草籽衔上屋顶后长出来的;而室内的野草,是屋顶上的野草成熟时,草籽从残缺的瓦片间撒落下来后长出来的。如此看来,当主人放弃这栋房子,不再在这儿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后,野草们便继承了传宗接代的使命,繁衍出一代一代的野草来。

    宋明清将野草彻底清除后,对屋顶进行了检修,重新走了水电,墙壁也进行了修补和粉刷,地面铺上了水泥。之后,把厨房厕所也重做了,又换了门窗,添置了一些必要的家具。这样忙活了近三个月,到阴历年底,总算完工。

    宋明清没叫帮工,活主要是他一个人干的。大弟和二弟,以及他们的儿子,都去了外省打工,帮不上他的忙,倒是大弟和二弟的老婆,忙完家里和地里的事,有时也会过来递个手,小弟要是在县城没找着事,也会帮着他做一些。宋明清兄弟四个,除了他当年被招工进了城,当了一名工人,三个弟弟都留在村里,成家后各自砌了新房,相继从老屋搬了出去。数小弟的房子,离老屋最近。小弟早些年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儿子去年上初二。他老婆生下孩子第二年,去广东打工,与当地一名男子相好,回家就跟小弟办了离婚手续,把自己嫁到广东去了。这以后,大弟和二弟再不把老婆放出去打工,让她们一年到头守在家里,正好也可以照顾婆婆。

    宋明清他爸去世早。他爸去世后不久,他妈下地干活,摔了一跤,废了两条腿,从此在轮椅上和床上度过余生。四个儿子轮流服侍她,每年每个儿子服侍三个月。以往,每年头三个月轮到宋明清家服侍时,他都是租一辆微型面包车,把他妈从乡下拉进城,张德英上班的时候,他在家招呼。他上班的时候,张德英在家招呼,张德英退休后,他下班回家,也还是主动招呼,主要是背他妈去厕所解手或洗澡。他妈这些年一直由家人供着,既不用操劳,也不用操心,反倒养得白白胖胖的,身子很沉,想要搬动她,不是张德英的体力所能轻易办到的。这回宋明清回乡下,把老屋整修好,除了打算长住乡下,还有一个考虑,以后轮到他服侍他妈时,不用再把她拖到城里去,直接从小弟家把她推到老屋来住就行。她在老家生活,肯定要比在城里自在些,毕竟她熟悉这块土地。

    因为老屋暂时还不能住人,宋明清回来后,住在小弟家。正好是一年中的最后三个月,轮着小弟家服侍妈,小弟没老婆,只好天天自己在家守着妈。宋明清知道他赚钱心切,儿子读书,每天都得花钱,就对他说,你去县城找事做吧,我代你照看妈。小弟这些年一直没出远门去打工,因为一年中有三个月时间要照顾他妈,被他妈牵着,不可能走远的。三个月以外的日子,他几乎每天都是天还没亮就起床,匆匆煮一碗粉吃,再骑着摩托车赶往县城,猫在劳务市场,等事主找上来派个短活。他没技术,接的全是粗活,纯粹卖个苦力,从前做一天得五十块,现在做一天得一百二十块,对方管中餐,另发一包烟。挨黑收工领钱后,又从县城赶回家,自己做晚饭吃。有时运气不好,在劳务市场盼望个老半天,也没有事主中意他,只好怏怏地骑摩托车回家。有时运气好,接的活能干好几天,早上再去县城的时候,心里就踏实多了,不会因为担心找不着活,心里发慌。

    虽说小弟家隔老屋不远,但宋明清既要干活,又要照看他妈,两头跑,挺不容易,有时候去小弟家迟了,他妈就会把屎拉在裤子上。他本想让他妈坐在电话机旁,教她有事打他手机,考虑到她每天要打好些个,单个的电话虽便宜,但积少成多,总计下来费用并不秀气,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他想出个好主意,给他妈配了一个手提扩音器。这个扩音器,还是张德英在化肥厂做仓库管理员时,厂里配发给她的,上班时要是遇着偷盗行为,方便她及时喊叫,张德英原本嗓门很大,根本用不着再扩音,便将它搁在家里,现在它终于派上了用场。宋明清白天在老屋干活的时候,把它挂在他妈脖子上,他妈一有需求,便拿起它,冲着门外喊话,宋明清,我要上茅屋!宋明清,给我添水!宋明清,下雨了,收衣服!宋明清,鸡下蛋了,快捡起,莫让狗吃了!宋明清就会丢下老屋的活计,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照他妈说的做。他妈觉得这东西挺好玩的,喊上了瘾,有事喊,没事也爱找个事喊,宋明清从不生气,笑呵呵地照她说的做。老人都是这样,越老越小,有回他妈竟然喊,宋明清,蚂蚁打架!宋明清只以为谁家叫马义的小孩在打架,急急地赶过来,才知道他妈说的是蚂蚁,一长线的蚂蚁,从他妈的脚边,连接到墙角,再沿着墙角,向门洞延伸,正在争抢和搬运中餐时她落在地上的一些饭粒。宋明清便交代他妈,以后蚂蚁打架就不要喊我。他妈说,你赶紧把它们撵走,我现在看不得蚂蚁,一看,全身起鸡皮疙瘩!宋明清提了开水,沿着蚂蚁行进的路线,一路浇过去,将它们全歼灭了。

    自打回到乡下,宋明清的心情格外好。虽然每天粗茶淡饭,干活也挺累,但他觉得很快乐。他原本一直喜欢吹口哨,在城里生活时,即便他想吹,也只是在家里偶尔吹吹,有时候在外面,也只是无人的时候吹吹。现在回到了老家,随时随地都可以吹,一天到晚都在吹,直吹得他耳根发胀,耳朵里嗡嗡作响,才肯歇下来。他就像一只在城里被关了几十年的鸟,重新飞回了属于自己的山林,属于自己的世界,有说不出的喜悦。唯一遗憾的是,张德英不在身边。

    隔个十来天,他便要来一趟长沙。当初在清除完老屋后面的野草时,他顺便将地翻了,种上了蔬菜,开始来长沙的时候,地里的蔬菜还来不及长好,他便去三个弟弟家,各讨要一点,又去附近农家,买了土鸡蛋土鸭蛋。来的前两天,白天抽空去水塘里摸田螺,夜里去周边水田里照泥鳅鳝鱼。来长沙的时候,扛着一个鼓鼓的蛇皮袋,到家后,将蛇皮袋提进厨房。这个时候,除开宋小张不能下床,其余的人全都兴冲冲地跟着跑进厨房,伸长脖子围着他,看他像打开百宝箱一样,打开那个神奇的蛇皮袋,不断地从里面掏出东西来。每掏出一样,都会令我们感到惊喜,虽然这些东西,很普通,很常见,菜市场都有,但给我们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仿佛从菜市场买回来的,全是死的,而从他袋子里掏出来的,全是活的,那么新鲜,那么芬芳,带着浓郁的泥土气息,乡野气息,株洲县他老家的气息。倘若我们闭上眼,瞬间便会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正置身于广袤的田野中。

    等他栽种的蔬菜渐次成熟,自己却舍不得吃,采摘后送到长沙来,端上了我们的餐桌。我们吃着他亲手栽种的蔬菜,心里涌出一股很亲切很甜蜜的感觉。这以后,我们餐桌上的菜肴,基本上由他供应,荤菜是他从乡邻那儿买来的,素菜是他栽种的,或者他三个弟弟家栽种的。媒体关于食品问题层出不穷的真实报道,已经让我们对食品完全失去信赖和信心,只要是看不见生产过程和物流过程的食品,我们都会对它心存疑虑,这个时候,能吃到宋明清从乡下送来的放心食品,我们感到特别舒心,原本胆战心惊的一日三餐,已变得无比欢畅和美好。而宋明清,因为为我们的餐桌,贡献了一份力量,感到自己脸上很有光彩,他的脸虽然越来越老,脸上的笑,却是越来越迷人。

    记得他头一回扛着菜,从株洲县老家来长沙的时候,还很兴奋地告诉我们,一路上他凭老年证,省下了多少钱的路费。他是早上六点从老家出发的,小弟用摩托车将他送到县城后,他乘六点半始发的7路公交车,到达株洲市内,再换乘103,出株洲市,到达株易路口,又换乘101,进长沙市,到达长沙汽车南站,然后换乘123,到达位于营盘路的培元桥,最后步行一刻钟,到达我们西园北里,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也就是说,从老家到我们家,路上他走了近六个小时。由于株洲县境内的公交线路,老年证一概不免费,他花费了二块五毛钱,其余路段,都是凭老年证免了车费,从株洲市到株易路口,原本三块,从株易路口到长沙汽车南站,原本五块,从长沙汽车南站到培元桥,原本两块,加起来,一共省下车费十块,来回一趟,也就节省二十块钱。

    要是株洲县也免票,一趟下来,就可以省下二十五块!他略带遗憾地说。

    每回来长沙,他都不住一晚,吃完中饭,又匆匆忙忙往老家赶。当天赶回去,次日他就可以帮小弟照看他妈,小弟就可以上县城找事做。每回他走的时候,张德英都会事先给他准备一些零食和药品,并且不厌其烦地交代一遍,糖尿病人应该注意的一些事项,还会塞给他一挂香蕉什么的,带给他妈吃。等他提着袋子出了门,她紧跟着出去,站在巷道边,目送他,有时他会一边往前走,一边扭转头跟她开玩笑说,舍不下,就跟我一块儿回乡下唦!她朗朗地笑道,想让我去乡下喂蚊子呀!直到他的背影,从西园北里的巷尾消失,她还在痴痴地遥望。蚊子们趁机向她发起攻击,她也没察觉。

    春节,他是来长沙过的。往年春节,张德英都要同他坐火车回趟岳阳,去妹妹张瑞英家给爸妈拜年,今年岳阳那边情况有些变化。张瑞英在宋明清做完六十大寿喜宴后不久,找了一个男朋友,年前跟他一块,周游世界去了,走之前,将爸妈送去了三亚,安排他们在一家疗养院过冬,张德英两口子也就用不着再去岳阳。年刚过完,宋明清便回了乡下老家。轮到他招呼他妈。他把他妈从小弟家,推到老屋,正式开始在老屋里过生活。之后,一连两个多月,他没来过长沙。一是要照顾他妈,脱不开身;二是长沙家里,过年还剩下许多菜,暂时不用他送菜。

    张德英经常打电话给他,我们也都挺挂念他,一家人围桌吃饭的时候,时常会说起他。说去年年底,他妈过生日,他帮小弟准备了一桌菜,结果来了两桌客,他在每道菜里,加上一瓢水,一碗菜变两碗菜,我们便给他取了绰号,叫“汤师傅”;说他在老家,晚上不是太疲劳的话,偶尔也会邀上邻居,来小弟家打一两个钟头的麻将,不打钱,只打菜,谁输了,谁就打欠条给赢家,写明今欠某某某蔬菜一斤。去年他送到长沙来的新鲜蔬菜中,有一部分,其实是他靠打麻将,从邻居家赢来的,所以我们又叫他“狡猾的农夫”。每回说起他,我们都格外开心。

    三月的一天,张德英正在厨房打豆浆,接到小弟打来的电话,说大哥摔了,正在县医院抢救。我和我岳母赶到株洲县医院时,宋明清正躺在急救室打点滴,人处于半昏迷状态。两个多月不见,他又瘦了一圈,皮肤黑黄黑黄的,头发白了一小半,张德英紧紧抓住他的手,满脸是泪。

    小弟——我喊小叔,讲述了大致经过。小弟今天在县城没找着事,晌午骑着摩托车回到家,听见他妈正拿着扩音器在喊宋明清,小弟跑进老屋,才知道她要上厕所,已经喊了一气,宋明清一直没进来。小弟背她上完厕所,便去屋外找大哥,发现大哥躺在屋后不远的草地上,不省人事,额上被石头磕出了血,他旁边是一棵大杉树,树上架了一副木楼梯。小弟估计他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赶紧打了120。送到县医院一检查,还好,没伤骨,也没伤筋,只是皮外擦伤。医生分析,他是在楼梯上突然昏厥,才栽落下来的,由于毫无知觉,没有产生心理恐慌,相对而言,落地时受伤程度要轻些。至于为什么突然昏厥,医生根据检验结果判断,是由于糖尿病引发心脏病变,心力衰竭造成的。

    张德英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她的表情更为凝重。医生进来查看,她问医生,自从几年前查出糖尿病后,一直很注意的,也一直没有引发并发症,这回怎么突然就发作啦?医生笑笑,说,病这东西,怪,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你强的时候,它躲在角落,不敢骚扰你,它一旦比你强,就会时时处处欺负你。尤其糖尿病人,更难,身上好比搁了一把天平,时刻要保持平衡,营养太好不行,太差也不行,饮食过量不行,少量也不行,不劳动不行,太劳累也不行,总之,什么都要做到恒量。你爱人引发并发症,是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天平失衡了。我问医生,这回发病,严重不?医生说,说严重也严重,心脏好比发动机,发动机一坏,整台车就得报废,开不得任何玩笑的。说不严重,也不严重,毕竟是初发,好好休养,增加营养,恢复体力,让心脏恢复到正常工作状态,也就没事。糖尿病人最关键的是,千万不能让并发症发作,不发作没事,跟正常人一样,一发作,就会出大麻烦,你们家属一定要注意,要小心。张德英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医生给人的印象,倒也挺和善,能让人放心,但这家县医院,显得过于陈旧,走廊上看不见几个病人,不怎么让人放心。我们三个商量后,还是决定将宋明清送往株洲市一医院,住院治疗。医生听了我们的想法,不但不为难,反倒很支持,说,市里条件好,贵是贵些,对病人有利,反正他有医保,趁早转过去吧。

    原本张德英留下来,办理转院手续,我坐小弟的摩托车,一块儿回家,去取宋明清的衣物用品,但小弟建议张德英跟他回家去取,让我留下办手续,说她熟悉大哥的东西,知道哪些该收拾来,哪些不需要带来。张德英害怕乡下的蚊子,自然是不敢去。小弟就说,现在乡下哪有什么蚊子呀?人都进城打工去了,蚊子吸不到人血,在乡下哪还呆得住?也都跟着进城去了!张德英将信将疑,勉强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

    上路后,才发觉小弟是在跟她开玩笑,乡下的蚊子进什么鬼城?不照样在乡下呆着!摩托车在乡村窄窄的水泥路上一路狂奔,蚊子们敏捷地从四面拢来,就像一根根针刺,在空中飞舞,朝她射来。好在一路上没什么车子,小弟又极其熟悉这一截路,将摩托车开得风快,蚊子们只能是疲于追赶,无暇在张德英身上一饱口福,张德英虽然惊慌不已,却并未受到实质性的侵犯。

    与宋明清结婚这么多年,这还是张德英第三次回宋明清乡下老家。

    头一次,宋明清爸妈为他俩操办结婚喜宴,她是主角之一,不能不来。两人是先一天到的,次日中餐是正餐,来喝喜酒的亲朋好友,把老屋的前坪都坐满了,其中很多人,还是头一回见新娘子,心里嘀咕,宋明清什么眼光,找这么一个脸上长满坨,连眼睛都睁不开的丑姑娘?他们并不知道,她是被蚊子叮成这样的。

    第二次,宋明清他爸过世,作为儿媳妇,理当回家尽孝,躲不过的。把公公送上山后,她已经被蚊子叮得全身发肿,不单眼睛睁不开,脸上似乎就剩下一张大嘴巴,不熟悉她的人,只以为她水土不服。她私下里对宋明清说,你爸也是,干吗不等你妈一块儿走,害我要多跑一趟!这句原本是责怪的话,反倒把正处悲戚中的宋明清,给逗笑了,他说,是啊,我爸要是能等我妈一块儿走,那他又该多活好些日子!

    来过两次之后,张德英就像美国人仇恨本·拉登一样,仇恨宋明清乡下老家的蚊子,并由此而拒绝再到乡下来。

    一路紧随小弟摩托车的蚊子们,一心只等摩托车停下来后,在张德英身上美餐一顿,不料,小弟将摩托车停放在离老屋还有数十米远的草坪后,不等蚊子们下手,立马将张德英拉进了一扇纱门内,蚊子们全被挡在纱门外。

    大嫂你看,年后这段时间,大哥为你做了一件什么事?

    小弟仰着头,用手指着四周说。

    张德英这才看清楚,自己已经进入到一张大网之中,不但整栋老屋,连老屋周边数十米的土地,都被一张大网笼罩着。老屋四周,生长着一些高大挺拔的杉树,是宋明清他爸当年盖这栋房子时栽种的,大网依靠它们作支撑,圈出一块独立的天地来。看上去,有点像长沙市岳麓山上的鸟语林,一张大网将各式各样的鸟儿,全围在里面。不过,鸟语林的网屋,是防止小鸟飞出去,而宋明清搭建的这个网屋,是防止蚊子飞进来,因此它的网面更为精细,是用做纱窗的材料编织成的,网孔小到几乎看不见。

    张德英怎么也没想到,宋明清会为她建造一个如此巨大的蚊帐!一股浓浓的幸福感,扑涌而来,就像这张巨大的蚊帐一样,笼罩着她。

    小弟带她来到宋明清摔下来的现场。楼梯还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上,隐约可见已经风干的血迹。她顺着楼梯往上看,发现这棵杉树顶上,是整个大网的最后缝合处,她想象,这两个多月来,他冒着雨雪,顶着寒冷,每天不管不顾地在屋外奔忙,在这样高的杉树上爬上爬下,就像一只不辞辛劳的蜘蛛,锲而不舍地编织着这张大网,当他终于完成这项工作时,他是何等地兴奋,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多日来的劳累和疲乏,也就突然朝他袭来,加上营养不良,引发了糖尿病并发症,他当场昏厥过去,从树上栽落下来。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返回医院途中,她激动的情绪,依然难以平息。要不是出现这张大网,她也许永远不会将宋明清看得如此清澈。说心里话,对他一直爱着自己妹妹这件事,要说她不在乎,不计较,不耿耿于怀,那是假的。最大大咧咧的女人,也有一颗细腻的心;最大方的女人,也有一颗吃醋的心。他给她妹妹写那么多情意绵绵的信,却从没给她写过一封信;他给她妹妹打那么多情意绵绵的电话,发那么多情意绵绵的信息,却很少给她打电话发信息,有时他下班后没及时到家,或者在外面办事耽搁了,她会很担心,会主动打电话或发信息给他,而他往往是电话很少接,信息也很少回,即便接了回了,也是简简单单地回应,从不多说一句,回到家,反倒笑话她,我一个大活人,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她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帮家里省话费,但她心里很委屈,为什么只知道跟我省,跟我妹妹就不知道省呢?有时候她想,可能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一心只爱她妹妹,他对她,不过是尽一份丈夫的责任和义务而已。这样想的时候,她会很伤心,很失望。现在这张大网从天而降,过去被她忽略的许多细节,赶集似的纷至沓来。她上班时,要是天气突然变冷,他会及时给她送来毛衣和毛裤;她下班前,要是突然下雨,他会撑着一把伞,等候在她工作的仓库门外;有天晚上,她睡觉时被老鼠咬伤了手指,他很心疼地赶紧把它含在自己嘴里,将毒血全吸吮出来,第二天他的嘴肿成了红萝卜;知道她害怕出门,凡是她需要出门去办的事,他都尽量去帮她办好;知道她没事爱看属相方面的书籍,每个月他都要抽出一天时间,去市内各家书店帮她搜集……这张大网,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把以往他对她所做的,一一呈现并放大出来。她彻底明白,原来他对她有多好,有多爱!这爱,就像一张大网,自打跟他结婚以来,就一直笼罩着她,而她竟然没有完全察觉,竟然有时候还去质疑它!

    将宋明清转移到市一医院住院治疗后,张德英天天守在他身边。待他康复出院后,她跟他一块儿,回了株洲县的乡下老家。某个寂黑的夜晚,他做了一件浪漫的事。因为道具是现成的,这件事他做得轻而易举。他关掉房子的灯光,携着她上了楼顶,然后按下一个电源开关,立马,那张原本淹没在黑暗中的巨大蚊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发光体,攀附在蚊帐细铁丝上密密麻麻的蚊子虫子和飞蛾,发出一片片爆响,绽放出一朵朵银花,如同正在燃放一个巨大的花炮,也仿佛整个天空降落了下来,天空中布满了伸手可及不断闪烁的星星!她感觉自己置身在童话世界,不由得兴奋地叫起来。他则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嘴巴附在她耳边,说,怎么样?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她反手摸着他粗糙的皱巴巴的已经变老的脸,破例将大嗓门调低音量,轻柔地说,你个鬼,就这么不花钱地打发我?接下来,两人以天当被,以地为席,把一件久违的事情给做了。这是初夏的晚上,空气中还裹着不浅的寒意,他们丝毫不觉得冷,仿佛又回到了激情飞扬的青年时代。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