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公交车去的。看见一辆8路车来了,上车的人不太多,就跟了上去。上去后才发现,司机是3路车司机,就是宋明清第一次戴老年证乘车时遭遇上的那个右眼很毒的小伙子。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上车前看错了车,3字上面蒙了一层灰尘,误以为是8。宋明清是最后一个上车的,车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他想赶紧转身下车,免得上次的尴尬场面重演。但他刚要转身,车门合上了。他只好把悬在胸前的老年证,塞进衣服里,掏出一块钱,走近投币箱。
司机用右眼望着他,说,大叔,你有老年证,不用打票的!
司机一准是看见了他衣领外面那根系老年证的带子。他说声谢谢,心里感到庆幸,还好,他没有认出他来。不过,离上次乘车,都快一年了,每天那么多人上车下车,他右眼再毒,记性再好,也不可能记住每个乘客的。
你弟弟还好吗?司机突然问他,一面挂挡加油,将车缓缓开出站。
我弟弟?他有些莫名其妙,未必司机认识他三个弟弟中的某一个?
是啊。你弟弟去年夏天上过一回我的车,后来再没看见他。那回他明明不到年龄,偏偏拿着老年证来乘车,被我当场揭穿,哈哈。司机朗朗地笑着,像是跟朋友聊起一件很有趣的旧事。
噢,他还好,谢谢你记得他,他后来去了深圳。宋明清嘴里应付着,心里一惊,原以为他忘了去年那件事,不料还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他这么好的眼力,居然没辨认出来,他其实就是去年那个被他撵下车的乘客,他却误以为是那人的老兄。他心里觉得好笑。只是这笑里,分明含着几分苦涩。在别人眼里,他已经成了自己的老兄,可见一年时间,他老得有多快。下车的时候,他主动跟司机招呼再见,司机回应说,再见,代问你弟弟好,上回的事,是工作上的要求,请他体谅。司机的态度,跟去年完全不一样,仿佛换了一个人,这把他弄得有点迷糊,该不会是去年那司机的老兄吧?这次之后,他坐3路,再没有心理障碍了。
知道你这一年时间,为什么老得快吗?两口子聊天时,张德英问他。
不是老年证的缘故?他说。既然她这么问,一准另有答案。
不是。她果真说。
是我属相的缘故吗?他笑着猜测。
你属虎,从你的名字分析,你是一只下坡虎。她正经地说。
怎么讲?
宋明清,从宋到明,再到清,一朝不如一朝,现在你是清朝,能不衰老得快吗?
哈哈,你属龙,照你的理论,你是一条变色龙,因为你名叫德英,在家里是德国鬼子,实行法西斯统治,在外面又是一个英国淑女,将自己层层包裹。
莫打岔。还一个原因促使你老得快!小张的孩子,今年出生,也是属虎,一山不容二虎,当你外孙这只小老虎,开始孕育生命,并且生命力越来越强大时,你的生命力自然就越来越削弱!张德英振振有词地总结道。
张德英退休后,不打麻将,不跳广场舞,没别的爱好,就爱关在家里,看属相方面的书,做了很多札记,还有了自己的“研究成果”,把简简单单的十二生肖,细分为数百个种类——对同一属相的人,根据其姓名、性别、长相、职业、出生年月日和时辰、出生地、家庭背景等诸多因素的不同,再进行细分。比如属鼠的,分为仓鼠、硕鼠、竹鼠、松鼠、袋鼠等很多种;属牛的,分为黄牛、水牛、牦牛、野牛、蜗牛等很多种;属马的,分为骏马、烈马、劣马、神马、海马、木马等很多种;属猪的,分为土猪、野猪、肥猪、花猪、蠢猪、脚猪等很多种。不同的种类,分别有着不同的命运,他们的爱情、婚姻、家庭、事业和健康状态、财富状态等,都各不相同。在我岳父看来,这是专业人士研究的课题,与普通百姓毫不相干,但一个人一辈子,总得有那么一样爱好,也算是一种精神寄托,只要它于己于人无害,就行,就像他们两口子结婚以来一直向往着去庐山一样,就像他一直爱恋着她妹妹一样,这些个精神寄托,能让平庸琐碎的生活,多一点超脱,多一点乐趣。因此,他对她的这份爱好,虽然从不当真,但一直持支持态度。
天气渐渐回暖后,宋明清在老屋的楼顶,兴建了一个小阁楼。
阁楼的四面都是透明玻璃,连顶棚也是玻璃的,这样,只要是出太阳,不管什么时候,太阳光都能照进阁楼里来。天高云淡,太阳很好的日子,宋明清就会把张德英牵上阁楼,她这才发现,老屋的周边,竟是如此地美丽。她看见老屋前方的河流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雾,白雾缓缓地往上升腾,使人产生错觉,以为河水和河两岸的景致,在渐渐地往下沉,一群白鹭,时而在白雾之上飞舞,时而俯身穿过白雾,在河面上盘旋,飞累了,停留在河岸边,东张西望,或亲热地嬉戏;她看见从老屋侧面的山上,流下来的一条小溪,无声地融入到河流之中,她转过身,视线顺着小溪往上走,老屋两侧和背后的山峦,连绵起伏,高耸入云,小溪就像一条银链,从两座最高的山峰之间,飘落下来,形成好几处瀑布,瀑布下方溅起片片水雾,就像画笔落在宣纸上,墨迹渲染开去;她看见山腰中,靠近小溪的平地上,住着几户人家,似乎闻到了从这些人家传来的鸡鸣狗吠……
有一次,她站在阁楼里往山上看时,居然看到了一只鹿,它在瀑布下的水潭边喝水。她以为这是幻觉。宋明清肯定了它的真实性。他这才告诉她,这山,原本就叫鹿山,在他很小的时候,山上长满了参天大树,有成群的鹿生活在山里面,大热天有月亮的晚上,他和小伙伴们,下到河里游泳,鹿群也会下到山脚来,在河边喝水嬉闹。有一回,一个叫铁牛的小伙伴,游泳时被水里的两块石头卡住了脚,扯不出来,小伙伴们去帮忙,也搬不动石头,都急坏了,这时候,附近的一群公鹿,纷纷跑了过来,跳进水中,用它们长长的角,顶开石头,将铁牛救了出来,铁牛长大后,参了军,现在住在北京,成了一名少将,早些年他回来过一次,要求将已经被砍得光秃秃的鹿山,重新封山造林,现在山上的树又都长好了,山上又有了鹿群。
欲把鹿山比庐山,淡妆浓抹总相宜。他摇头晃脑地吟唱。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鹿山中!她跟着摇头晃脑。以为就你会篡改苏老头子的诗?就你会这么酸溜溜文绉绉呀?她说。
两人哈哈大笑。
以后只要天气好,她就会拿着一本属相书,跑到阁楼里来,站着看风景;风景看饱了,她就坐下来看书;书看饱了,她就听他一边在后山干活一边吹口哨;口哨听饱了,她就闭目走神,让思绪胡乱飘忽。她想,在他心目中,如果妹妹张瑞英是庐山的话,那她就是鹿山,庐山一直是他神往的地方,但他从未实际抵达,始终遥不可及,而鹿山,近在眼前,一直真真切切地伴随着他;她想,等小张的孩子,长到四五岁大的时候,在大热天有月亮的晚上,让宋明清带他下到河里去游泳,也许会有成群的鹿,在河边陪伴着他们。
当她这样想她的外孙时,外孙降生了。我头一个报喜的电话,便是打给他们。而宋明清的头一句话就是,名字取好没有?我说,没有。他说,你不用操心,我已经替你取好了。我说,叫什么名字?他说,就叫吴刘小宋!
我岳父居然把他岳父那套,活学活用了。这意味着,今后孩子的产权,归我们吴刘家族,使用权实际上归了他们宋家。
给吴刘小宋做满月酒那天,我岳父岳母背来了一大堆他们自己种的菜,我妹吴刘慧一家三口也来了,吴刘慧从手包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张德英,张德英接过后,高兴地道谢。我和宋小张拿过来一看,顿时愣住了。一张贴有张德英照片的老年人优待证。宋小张哭丧着脸说,妈,爸自从拿了老年证,都老成这样了,你还要它干吗?我不想让你老!张德英从女儿手上将老年证夺过来,小心翼翼地装进包里,说,你爸有糖尿病,坐车太累,以后我负责定期给你们送菜,来一趟,能节省二十块钱车费呢!
宋小张急得要哭。这时候,张德英再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一说,我和宋小张都不再强求她了。
她说,人终归是要老的,只要有的东西不老,就好。
次日一早,天刚亮,我们还在睡梦中,老两口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回株洲县乡下去了。上午十点多钟,收到我岳父发来的信息,说株洲县从今天开始,实行凭老年证免费坐车。我想,这是好事,以后他俩来长沙,每趟又可以省下五块钱路费,总共可以多省下二十五块钱来。但我又不由得替我岳母担心,万一司机眼光毒,看出她的真实年龄来了怎么办?
原载《文学界·湖南文学》2013年第2期
责任编辑 赵燕飞
本刊责编 章颖
作者简介:吴刘维,男,出生于湖南攸县“吴刘”复姓家族,供职于湖南省社科院。上世纪80年代起在《湖南文学》《萌芽》《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和散文多篇,曾获第一届、第二届《湖南文学》新秀奖,之后歇笔。近两年回归文学后,长篇小说《绝望游戏》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进入京东商城书店财经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天堂无窑》被本刊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
创作谈:小说理应比生活更精彩
吴刘维
时隔二十年,重新回到小说创作这条道上后,发了两个中篇,都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中,很感幸运,也很是感激。责编章颖老师说这两个小说不一样。的确,无论题材、人物,还是结构、语言,它们都存在较大的差异。上一个中篇《天堂无窑》,写的是当今底层农民“我三叔”的悲剧式生活,人物命运残酷而辛酸,故事情节环环相扣,语言也力求平实;这一篇则写的是当今底层工人“我岳父”的近乎喜剧式生活,人物命运有趣而温暖,全文四个章节之间并无紧密关联,前三个章节甚至可以稍作修改做成三个短篇小说,语言也偏向诙谐。
把每个小说做得都不太一样,让它们彼此之间存在差异性,是我写小说的一个追求。我力求做一个非典(非典型性)作家,没有归属于自己创作上的典型题材、地域、人物乃至结构、语言,将每个小说打造成一处崭新的风景。除了电子时代足以让我们对这个世界无所不知的客观因素外,更主要的是,每次写作对我来说,都是一场新奇的冒险和智慧的挑战,既充满着刺激与神奇,也充满着前途未卜的忐忑。过程也许很痛苦,但这种痛苦很快乐。
也有相同。我在尝试一种“低空飞行”的写作方式,百分之八十的当下生活,加上百分之二十的想象。毕竟,“贴地爬行”,交通太堵塞,难以快捷地到达目的地;而“高空飞翔”,离地面又太远,不近人间烟火。所以,我在《天堂无窑》中加进了一个矿难,不仅让三叔身亡,还让其家属获取了三十五万元的赔偿,而现实中的三叔,并没遭此变故,依旧忍辱负重地活着;我在《我岳父就这样老了》中做了一个巨大的蚊帐,让岳父岳母贫朴的生活,变得更为温暖,而现实中的岳父,虽然的确被一张早到的老年证折腾老了,但并没有做这个蚊帐,因为我岳母并不逗引蚊子,逗引蚊子的是我妈。现实生活足够精彩,也许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展开自己的想象,把小说做得比生活更精彩。唯其如此,小说才会拥有更多的读者。
这两个中篇,还有一个相同之处。三叔也好,岳父也好,写的都是我身边最为熟悉的亲人。但接下来我已经写好还没发表的《吸毒犬辛五》和《送筐雪给南方朋友》两个中篇,差异也许更为明显——先做个广告,呵呵。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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