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尽头,小径处处,随兴通往树林、大麦田或黑色金字塔形的豆圃中。小径旁有座石窖酒馆,除了周日晚上外,平时大门深锁。酒馆名叫“失落的面包”,一个空荡的波西卡球道,上面是一座以山中美丽的红石砌成的露台,那温暖的颜色在一片绿意中,柔和地点燃一抹红焰,宛若雷诺瓦笔下的红衣女郎,在一片绿色中焕发着光芒,又似丝绒布上的一颗红色宝石。墙上一尊古雕像雍容地俯视着众生,经过多年风吹雨打后,雕像变得素朴、狂野而内敛,带着哥德式风格;那是怀抱着垂死圣子的圣母像。再往山上走,脚下小石滚动。小径出奇寂静,没有任何路是如此地古意盎然;走在此地,仿佛走进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纪与另一种生活情境。在卢加诺附近很少见到这么静谧的小径,时光在此仿佛暂停了,完全看不到任何现代的痕迹。在罗卡诺、欧瑟拿诺、罗松、哥林诺及阿尔瑟纽等地,较常发现这种为人遗忘的蛮荒一隅或中古世纪景象。
傍晚在小径上漫步,令人神清气爽。小径并不会令人兴奋或激动,它毫无振聋发聩的作用,但却能安抚人的心绪与灵魂,令人获得安宁;在此地,我感受到虔诚、信任与纯真。小径忽窄忽宽,像孩子似地变化多端,连路旁的矮墙、小玉米田、葡萄架和豆圃,也充满童趣。农田和草地消失在稀疏的树丛中,放眼望去处处净是森林,林中有些老栗树和饱经风霜的奇木,残株上的新芽生长茂盛,小岩石上布满染料木属植物,原有的酢浆草、青草、野豌豆、小杨木等,逐渐在森林中消失,而由五月花丛、染料木属植物、千金草、绣线菊以及散布四处的小牛所取代。
到处堆放着牧草,这是今年的第三次收成,已去穗的麦子堆放在刚收割过的一小方麦田旁。如果罗马尼亚、美国、加拿大或加州的农人看到这么可怜、落伍、完全手工经营的小型农业,看到此地农人以手播种,以镰刀收成,他们想必要耻笑一番,同时更激起很大的优越感。他们有理由骄傲,但不该因而取笑这些小农。像我这样保守、浪漫、幼稚的诗人,便爱极了这以手收割的牧草,爱极了这里未经修筑的河道,以及随兴种植的森林。我爱那些看似快要倾塌、但却屹立不摇的圣像十字架,我爱那些斑驳墙上画着淡色天使和圣像的森林小教堂,也爱这里的文化遗迹、这里所有的老人,甚至年轻人的表情和手势。这一切是如此纯真、虔诚且内敛,就像路旁脆弱、无助、过时的旧东西一样惹人珍爱。我深爱这儿的一切,心中为每一条公路的开辟、水泥建筑的兴建、截弯取直的河道、铁制的电线杆等哀叹。我并非抵制“进步”,亦非控诉改革,然而,诸如此类的文明大举入侵此地,连这落后的小世界也不放过,文明已将这恬静的田园乐趣之根源掏空了。这个古老的世界终将落幕,不久,机器将战胜双手,金钱将战胜道德,理性经济将战胜田园之乐,没有人知道究竟谁对谁错。
像我这样的古文明崇拜者将因而感伤,但不论我们的诉求是什么,无人能反对我们的意见。我们明白,无论凭借理性或感性,我们的想法与进步或浪漫、前进或落伍无关,而是与事情的表象或实际内容有关。我们明白,我们讨厌的不是铁路与汽车、金钱与理性,我们讨厌的是遗忘上帝,是心灵的浅薄。我们更明白,真正的生命、真正的真理凌驾于对立的概念之上,例如金钱与信仰、机械与心灵、理性与虔诚。我们之中有人会莞尔一笑,因为我们对利润和经营的无知,和那些企业家或眼中只有利润的人对于丰富心灵的无知不相上下;骄傲自信、稚气地想征服世界的工程师们,他们的天真并不亚于我们浪漫、诗意的天真;他们坚信计算机,正如我们对上帝的信仰一般坚定,但当他们世界中的绝对论法则遭爱因斯坦推翻时,他们因而感到愤怒与恐惧。大都会的文坛嘲笑我们是多愁善感的浪漫诗人,但我们不只是愚昧的狂热分子,不只是为了几座注定要倒塌的老砖墙而大声疾呼,甚或动员民众保卫乡土;我们之中有人和企业家一样聪明,心中也许比追求进步者更坚信未来,更憧憬未来,因为我们相信机械的生命短暂,而上帝才是永恒。我们的一位伟大同志、欧洲最后一位真正的诗人,仍独居北方,他虽逃离尘世,但对尘世仍怀抱着信赖与丰富的挚爱。他,就是克·汉姆生。
我离题太远了。天色渐晚。森林里露水渐浓,入口处弯曲瘦实的树干后,所有的缤纷色彩融成一片惨淡的黑。天空中仍燃烧着亮丽的余晖,石墙上则投映出宝石一般的光芒。小径的右上方,寂静的老树林后,一间由红石砌成的圣·马尔塔教堂古意盎然地静立着,夕阳余光笼罩着教堂尖塔和山墙,塔顶十字架已略微歪斜。在小径左方,透过石墙上的格门可以看见墓园,其中杂草丛生,高度及膝,园后的墙边紧靠着一些形状怪异笨拙的建筑物,那是有钱人家新盖的墓园小教堂,里头的墓碑由石头雕刻而成,不仅丑陋、愚蠢、炫耀,同时更污蔑了上帝,真可说是逐渐枯萎的信仰之树上的一颗畸形果实;白天时,它们戕害我们的视觉,如今沉浸在神秘夜色中,任由夕阳余晖在石雕的表面与棱角上逗留,玩耍。算了,你们这些大理石雕成的拙劣墓碑,神依然是爱你们的;即使你们唱的歌曲再愚蠢,再荒腔走板,在上帝的耳中仍是一种音乐,仍是一种幼稚的控诉,一种幼稚的请求。
森林上方,风呼啸着;巨大闪亮的玉米叶摇曳着,发出芦苇摩擦似的声响。豆圃里热闹极了,所有缠绕在木条上的豆苗,看似高耸的圆锥和金字塔,在短暂的朦胧暮色中,一片欣欣向荣,而且造形各不相同,十字架、钩形、问号、虚张声势的、歪斜的、像疲倦老人般无力下垂着的、长颈鹿、老巫婆等等,多彩多姿,这些黝黑、怪异、杂乱的藤蔓纠缠着,伸向彩霞满布的天空。
穿过森林,漫步在满地落叶之上时,发现此处的栗林里还混杂着一些山毛榉,这是十分少见的情形,因而益发惹人喜欢。突然,小径朝着又宽又陆的山坡延伸,一直通往圣母教堂入口处,入口两侧有着壁画。斜坡上长满青草,教堂笼罩在温暖的黄红色暮霭之中。教堂及附近树林后方的天空仍然明亮,西方空中微闪的光芒刺眼,我站在斜坡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古老的圣母教堂沉睡在静寂的林中,独自屹立于森林密布、绵延不断的山坡上,屋顶前方靠近半圆形前庭处,留了一片空地,建造了矮墙。我站在那儿,视野无尽延伸,心情轻快、自由、飞扬,同时期待着,欣喜,憧憬,在此层峦叠翠的广大山区,又可看到更浩瀚、更雄伟、更引人入胜的天空。
世上的美景不胜枚举,但这里却是最美之处。脚下,林木蓊郁的山坡陡峭地冲入满布青草、夜色降临的安静小山谷;几个明亮的村庄与教堂,位于近处山谷的斜坡上,暗绿色的山谷朝西南延伸,缓缓降至湖里;在暮色中,清澈如镜的湖心,浮现一座圆锥形的山,周围湖水银光闪烁,那里就是卡斯拉诺。湖与圆山之后,又是重重山峦,峰峰相连,其中最远最高的是蒙大罗莎山那白雪皑皑的瓦立士峰。山峰之间,是村落星罗棋布的山谷及小教堂伫立的山丘,森林与茅屋散落在和缓的山坡上。美丽的雷马、甘把罗诺和塔玛洛山脉左右相连,形成显眼的半圆形山墙,蓝、黑、灰、红等缤纷多姿的山峦与山脉,连成一气,彤云则消失在更艳红、更金黄的天空中。黝黑的山谷里,盏盏温馨的灯火亮起,山谷凹处,微弱的狗吠声隐约可闻。当黄昏彤霞的戏码落幕后,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星星行过教堂的尖塔,在深蓝的夜空中发出寒光,此时,眼前上演的是千变万化的山色,山影与山脊共演一场奇幻剧,从龙、巨人、鲸、盘绕的大海蛇到翻滚的大海龟……,变化多端。而最后顽强抵御黑夜、在黑暗中如同幻术般主宰一切的,则是圣母教堂苍白的正面。
返家时森林已暗,我几乎认不出那口已干涸、有兽形图案的老井。沿着小径穿过森林转入农田时,草地上突然出现一团奇异的冷光,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一轮皎洁的明月正自树梢升起。轻柔的北风将夜空擦拭得清朗无比,并在树间轻奏着音乐;浓浓的树影上,好几朵花闪着银光,摇曳其中。月光也落在墓园里,阴森的墓园教堂在随风摇摆的长草上,投下长而沉重的影子;这些墓园的草不能用来喂牲畜,只能以镰刀将它们割下,然后以火烧掉。石窖酒馆慵懒地沉睡于村落之上,石造圣母像木然地对着明月,膝上抱着垂死的圣子。村庄渐渐浮现眼前,到处可见映着月光的墙壁和屋角,花园的石墙与无花果树投下僵硬的影子;在我脚下滚动的石子,也滚动着它的影子。一处黑暗屋里,传来山羊的嘶叫声。
猫群跑过村中的广场,这光与影的嬉戏,遍布在每个角落,也遍布在每幢农舍内。四下,空无人迹。
(一九二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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