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森林里的朝圣教堂并不冀求人群，也不愿人们找到它，正因如此，我衷心喜爱它。它不求名利，只想隐遁山林；它所追求的，不是所有的算计、买卖、市场等幼稚的琐事，而是艺术、学术、文学，因此，它仿佛是个完人、智者和圣人。多年来，我对这座教堂了如指掌，它周围的神秘与变化带给我无穷的乐趣。夏季里，尤其栗子花开时，教堂躲藏在栗树林中，有时甚至整个上午都遍寻不着，仿佛就此消失了踪影，直到阳光西照在墙上时，才又见到它依然伫立在那儿。我从来没有把握，它是否仍好端端地留在原地。
想找到教堂，从附近的村子出发比较容易，但必须先走到村子才行，那可是个穷乡僻壤的山村。若想在山谷中见到如此洁白、怡人的教堂，那么就得准备接受崎岖山路以及遍寻不着的考验。从陡峭的羊肠小径穿过森林来到高处，小径分为三四条更小的路，但没有一条是正确的；如果运气不好，每条路都是死路，那么就得挣扎穿过一片石砾，并和野草丛和黑莓藤蔓搏斗开路，而从山谷中看起来近若咫尺的明亮教堂，此时隐藏在树梢之后，令人遍寻不着。我经常前往教堂，但也经常走错路，只有几次，在圣母的冥冥引导下，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它。我满腹狐疑地置身于森林里的红墙旁，那明亮的前厅看来祥和静谧，奉献箱旁的一小扇窗上装着铁窗，堂内一片朦胧中，有一处微闪着金黄的光芒，意境深远，我知道那是圣母的金色圣像。夏天傍晚夕阳西下时，森林教堂前的小空地是这一带最美丽的地方。可惜此时此地，杳无人影。
这座圣母教堂，我曾凝视它上百次，也曾眺望它上千次，有几十次的机会，我来到那绿意盎然的空地和造型优美的墙边，贴近小窗看着金色的圣像，在我这样的人眼中，此处才是圣殿。可惜，我不是天主教徒，无法真正地向她祷告。圣安东尼和圣依格那提斯做不到，但我相信圣母做得到，她能了解像我这样的异教徒，她能包容我们。我以自己独特的仪式和神话来崇敬圣母；在我自己的宗教殿堂中，她与维纳斯和印度神具有同等的地位。圣母是心灵的象征、是救赎众人的爱的光芒，这光芒飘荡在世界两极之间，飘荡在自然与人类精神之间，对我而言，她是最神圣的神祇。我想，有时我对她的信仰与奉献，并不亚于最虔诚的天主教朝圣者。
在许多方面，山中的教堂与我心灵契合，我最爱它在山中的隐秘、迷人的静寂、沉潜的内敛，以及它对喧嚣人群的含蓄抵制；我十分了解它的特殊性格，而且心中颇有同感。然而，一年中总会有那么一个星期日，它笑脸迎人，邀请人们前去接受她的祝福。这一天是一年一度属于她的节日，金色圣母节并非在马利亚月，而是在每年九月的某个周日。每年此时，一年之中的繁盛绿意在阳光下微闪着金黄，葡萄和苹果的繁殖力与生命力齐声高唱丰收之曲，同时，金黄色的树叶中也回荡着生命无常之歌。这一天，此地所有的虔诚教友全拥向森林里的圣母教堂，而圣母也将走出昏暗的教堂，来到森林，走向人群、飞鸟和蝴蝶。
在很久以前，或许在几十年前，这一年一度的节庆必定是无比绚丽、庄严的，如今却嘈杂不已，成为卖弄雕虫小技、充满玩笑嬉戏的市集，人们不再在长满青草和蕨类的地上向圣母跪祷，而是身穿正式服装，自认有耐性地等待着，直到圣母现身时才徐徐拿下帽子行礼。撇开这些小缺点，在此终究仍能感受到那么一点庄严和虔诚。无论如何，即使有这些美中不足之处，圣母节对我而言还是真正的节庆。有一次，我在那儿帮忙主教接见教友，并聆听他温婉的演讲；另一次正逢湿冷的天气，于是我和教徒们只好冷冷清清地过节。尽管如此，每一次的节庆都是美好的，我总是带着那美好的景象、音乐、香味一同踏上归途。对我而言，庆典的那一刻是伟大的时刻，我总是心存感激与感动地参与其中。
今年我也参加了庆典。早晨经过潮湿的森林上山，一路吓走许多蜥蜴，并在湿软青苔里看见几株迟开的仙客来。中午抵达教堂时，一片嘈杂迎面而来。森林里搭起了小屋，旗帜飘扬，红色的气球、花环、彩带装饰了整条通往教堂的路，沿途有乐队演奏，有小贩卖着糕点和玩具，也有餐厅伙计忙着倒酒倒咖啡。草地上有许多家庭正在野餐，他们从提篮或纸袋里取出面包、乳酪和葡萄来享用。对真正虔诚的人来说，节庆的重轴戏——早上的弥撒——已经结束了，而我却认为节庆的好戏才正要上场。
我遇到了几位朋友，我们坐在森林里，有人送我们葡萄酒、面包、冷肉、蛋糕和桃子。欢乐围绕着我们，这些声音，这些人物，是我这些年在乡村庆典里所熟悉的；会唱世界各地好歌的马利欧带着吉他来了，那个擅长以声音模仿曼陀铃乐音的女孩也在场，这里有许多人我都认识，我村里的村民与我一样不远千里而来。金黄色的树下，响亮的音乐和儿童吹喇叭的嘈杂，伴着我们在这沉静而美丽的林中露台上享用盛宴。这些欢乐的人群，绝大部分不曾体验过此地的宁静与永恒，年复一年，他们只在喧扰的日子来到这里。年复一年，这热闹的一天总令我感受到这里的神奇。
当欢庆渐息、人群渐散，女孩们身上装着翅膀列队游行，其中一人手持圣像十字架，走在队伍前端。此时，圣母像在教堂门口出现了。平日在昏暗教堂里光芒四射的巨大金色雕像，在抬举雕像者的肩上轻轻晃动着，慢慢飘出教堂，几乎就要碰到正门。她怀中抱着圣婴，从发上的皇冠到脚趾，全身都是金色的，在秋阳下特别耀眼。这是一座柔美的神像，散发着内敛、优雅、庄严、神圣、婉约的光彩；对我而言，整年的宗教节日和弥撒就在此刻。她飘出教堂，飘过空荡的广场，光芒四射，连远方的湖泊及更远的皑皑雪山也闪映着金光。她穿过脱帽张望及戴着头巾的人群，朝着森林前行，穿过花圈，踩过羊齿类植物，消失在神圣森林中，只留下一片金光。
我们静静站立，手中拿着帽子，看着她消失，又等着她归来。不久，伴着乐声，在天使、神父及飘扬旗帜的拥护之下，她从另一个方向再度出现，闪闪发亮地走出森林，重新回到她的殿堂。金袍下的她粲然地笑着，阳光下金光耀眼的她，就和她的殿堂一样，总是时而现身，时而消失，有时仿佛近若咫尺，让人能清楚看到她一身金色华丽，有时则金光杳然无踪。在返回教堂前，她停在草地上接受四周人群的膜拜，首先从东方开始，然后是南方、西方、北方。随后，她又被抬起，飘浮在人群之上，在入口处稍稍欠身以便进入前厅，微微颤动的金冠再度轻擦过正门，终于，她又回到往日的宁静，回到如家一般的晦暗中。那些游行的女孩微笑着，我们这些老人则看着地面沉思着。此时金色的森林里仍飘着逝者如斯的芳香；能再见你一面吗，金色的圣母？
就这样，节庆结束了。现在我正好能赶在暮色淹没森林小路之前踏上归途。穿过森林，下坡时，有好一段时间乐声仍在耳边回荡着，转身一看，一个孩童的大红气球飞过树梢，火红的艳丽映照着天空的余晖，仿佛正燃烧着。
（一九二四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