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五月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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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这时节与随后而至的深秋,是南方山景最美的时候。整个夏天,所有山坡上和低丘里的森林,净是一片深浅不同的翠绿、蓊绿、苍绿,若不是缤纷亮丽的村庄点缀其间,若不是远方几座俯视着的皑皑雪山,此地的风景恐怕过于单调。然而,栗树直到此时才冒出新芽,栗树林仍稀疏澄透,最晚开花的几棵野樱花期甫过,早熟的金合欢才刚开花,这南方森林油绿中带着一抹玩笑似的殷红,令人沉醉;透过稀疏的枝叶,仍可仰望天空、星斗及远山。

    此时的森林之王是子规,它低沉的嗓音哼唱着爱之曲,在静寂的山谷、阳光灿烂的山顶森林与阴森的深壑里回荡着;它呼唤着春来了,吟颂着不死之歌,因而人们总爱向它追问自己何时阳寿将尽。透过森林,子规的啼声听来低沉而温暖。童年时在黑森林和莱茵河谷所听到的子规歌声,与在阿尔卑斯山南麓或我儿子在博登湖首次听到的子规啼声,几乎相同;那啼叫声似乎亘古不变,一如太阳与森林,一如青绿的嫩叶,以及飘浮在五月空中的白色或紫色云彩。子规鸣唱着,年复一年,不曾歇息。没有人知道,自己所听到的是否仍是去年那只子规的鸣唱;而我们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那只子规,又飞往何处?它那低沉醉人的歌声,仿佛因追忆着美好的过去,预言着未来,渴求着情爱,冀望着幸福而狂吼着。今日的它,依然吟唱着昨日的歌;不论呼唤的是我们或我们的子孙,不论在摇篮旁为人吟唱催眠曲,抑或在墓上低唱着挽歌,子规毫不在意;它依然如故。这位羞涩的兄弟并不轻易现身,因为它喜爱独行,也正因为如此,我喜欢子规。对大多数人而言,子规不过是绿色森林中那美丽低沉、引人倾听的声音,即使听了千万遍,也从未见过它的身影。昨天我曾问一群年约十二岁的学童是否看到过子规,结果只有一个孩子看到过。

    然而,我却经常看到子规——我那怕生、快乐的森林兄弟。它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它的故事无比传奇;尽管深藏不露,这两个月里,它仍是森林里隐形的国王,主宰着一切。它借着歌声,不断发出爱的呼唤,但却毫不在乎婚姻、家庭或子女。我的子规兄弟啊,你是我最喜爱的动物之一,请继续啼唱。虽然我也属于肉食性动物,但仍能与所有动物和平相处;我能与每一只动物打交道,我了解它们,并乐于与它们为伍,即使是害羞、罕见、渺小、神经质但又十分顽劣的高山狐狸,我也有幸遇见。很幸运,这几天我又见到子规了,不止一只,而是一对成双成对的子规。当时我正在摘釆五月花,看见它们,我像枯木似地静静站立了好一会儿,它们完全没有感觉我的存在。在栗树和梣树间,这对鸟儿在高高的树梢上忽上忽下地追逐嬉戏,伶俐的飞翔姿态,宛如欢迎队伍的花絮。又大又黑的鸟儿展翅呼啸掠过一株株的树,愈飞愈狂野,倏忽疯狂地转了个大弯,猛然冲向地面,随即像阵烟火似地直上树梢,稍作休息后,立即引吭高歌。

    我不是每年都看得到子规的,这一生至今不过十几次吧。我的双腿不再健朗,今后,恐怕再也无法常常看到它。再过不久,害羞的子规兄弟就只能为我的子孙歌唱了。希望子孙们能好好倾听它博学多闻的啼声,向它学习,学习它那大胆且令人震慑的春的飞翔,学习那温暖诱人的爱的呼唤,学习那纵情放浪的生活,以及对世俗(包括对高原小狐狸)的鄙弃。每天,我在森林中逗留几个小时,除了小菊花、肺疗草等美丽的花朵外,五月花和带斑点的兰也盛开了;有时,我在林中作画,有时在草地上睡觉,有时则躺着看书。我从出版社丢给我的书堆中选了几本珍贵的书,作为这美丽日子里的春粮。我常带着这些心爱的书,来到有着五月花丛、兰花和子规的地方。

    我近来所读的书之一是《在花枝招展的少女身旁》(Madchenblüte),作者是普鲁斯特。普鲁斯特在三年前才终于受到德国文坛的重视,原先国内的评论家提起他时,总神秘兮兮地窃窃私语,仿佛他是见不得人的宝物似的。如今,他们解决普鲁斯特了,他们认为他只不过是个懦弱、颓废的人,只是一个二流的作者。这些人的舌头该长烂疮!我才懒得理他们。我们应该庆幸天下还有如此温暖、绚丽、可爱的作品,洋溢着心思纤细的作家特有的曼妙幻想与性灵之美。然而,他已听不到子规啼叫了。

    此外,我又重读了几本高尔基精选集中的小说,这套精选集是柏林的马立克出版社出版的,目前已出八册。我喜欢他的书,并不是因为他无产阶级的背景,也不是因为他那美丽、高贵的思想内涵(即使不是诗人也能拥有这样的境界),而是因为书中几个令人难忘的场景,只有大师才能以如此炽热、痛苦的语言描绘出来。

    和普鲁斯特及高尔基作品一起带在身旁的,是马泽雷尔作品的小型绘本普及版。《我的日记》或《太阳》是现代人类的窘困与激情的见证人,书中的内容热情澎湃,其中的哲思与警句,打动了成千上万对文字无动于衷的人。如今,没有一位艺术家能像他一样,如此强烈又浅显地表达时下的生命感情。

    切斯特顿的《天外飞来一箭》是一本出色的小说。切斯特顿的头脑真好,每次阅读他的作品,都令人觉得开心。美中不足的是,他真爱卖弄他的幽默。算了,就当作是工作之余的娱乐吧!

    最近我也看了几页波尔加的小品文,他顺手拈来便是好文章。柏林的罗沃出版社为他出了一本新书——《天上弦乐》。

    这两天下午,我坐在树叶稀疏的栗树下或青苔上,阅读《艺术家论艺术》,这是由贝尔纳格斯所编辑的,收录了五世纪以来画家及其他艺术家们谈论艺术的书信。虽说收集的信件时间范围长达五百年,但其实大部分都是十九世纪的书信。我将这本充满艺术表白的书,送给一位自诩为艺术家的年轻画家,陪伴他的第一次巴黎之行。

    我还看了《城堡》,这是那位被埋没的作家卡夫卡的遗著,是一部充满深奥与魔幻寓意的文学作品。德国总还是有些有才华的人,能够写出令人心向神往的文学作品。这也许是神话,但我对神话国度里的人保证,在卡夫卡的《城堡》中,的确可以找到真正的瑰宝。如果读者应用梦的法则,不只会发现小说中的迷幻梦境和错综复杂的关系,更会为他简洁、严谨的文字所倾倒。

    夏天即将到来。森林的枝叶就要连成一片绿意,柔软稀疏的纱草将在森林空地上向上生长。晚上我将听见猫头鹰的呼声。猫头鹰不亚于子规,也是备受我尊重的鸟儿;它也是羞涩、深藏不露的,轻飘如梦幻般,飞翔时静如云朵。它是猎食性动物,齿利爪硬,比任何动物都聪明,更别提人类了。夏天将至,森林中充满新的声音、新的芳香及新的色彩;今日小小绿芽钻出地面,但终会僵直、枯老,而子规也将消声。只有太阳、星斗会继续绽放着光芒,还有出版商们会继续寄来好书。

    (一九二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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